清晨的第一声鼓响起时,听雪渡还没完全醒透。
“咚——”
鼓声从渡口方向传来,穿过薄雾,砸在每一间屋檐上。沉闷、低哑,像是有人在给小镇敲丧钟。
“咚——咚——”
第二声、第三声接连落下,街上的犬吠声被硬生生压住,连风都像是被按住了翅膀,飞不起来。
沈令雪推开灯铺的门,一股阴阴的冷气迎面扑来。原本喧闹的街市此刻像被人从半空按了暂停——摊位没开,人影稀落,只有几队脚步声整齐的红甲军在街口来回。
那不是平日的衙役。
是披着红色战甲的归火殿祭军。
甲胄上的火纹在晨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像被按压在金属上的火焰。每一个人手中都执着火戟,戟锋上缠绕着隐约的火线,像活着一样蜿蜒。
他们走到街口,二话不说,将早已准备好的木栅“哐哐”推上,堵死了通往渡口和官道的出口。木栅一排排竖起,像一道道简陋却坚决的监牢栏杆,将听雪渡从世间隔离开。
有赶早要出镇卖货的行商被挡在木栅前,满脸惶急地扯着包袱:“官爷,我只是做小生意的,家里老母病着等钱看——”
话没说完,火鞭已经抽下去。
“啪!”
那声响仿佛直接抽在令雪的心口。
行商被抽得跌坐在地,衣衫焦黑一片,肩头皮肉被烫出大片红印,冒着白烟。他疼得连叫都叫不出声,只能发出一串细碎的喘息。
归火祭军目不斜视,冷冷地收回火鞭:“奉命封镇。出入者,按乱党处置。”
木栅之后,一面巨大的封镇告示被展开,红字如血:
【奉命封锁听雪渡,即日起严查异象,凡私自出入者——斩。】
旁边又有一张小告示,字体较小,却更令人心惊:
【凡胸口显雪花纹路、夜间听闻雪声者,一律送祠堂听审。】
人群抽了一口凉气。
有人低声道:“这不是……十年前那一回……”
立刻被家人按住嘴:“不想活了?!”
令雪站在巷口,半掩在门框阴影里,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目光随着红甲军移动,心里像有一支笔在描画——他们在哪些路口布防,巡逻路线怎么走,哪条巷子被刻意留空,哪边的屋檐下站着暗哨。
这是……完全把听雪渡当成了一个“锁场”。
不是防疫。
不是查案。
是锁住一个东西,防它逃走。
她的手不自觉捏紧了衣袖。
胸口霜纹像被这一层层封锁和监视激到了,极轻极轻地跳了一下。在皮肤之下,冰冷的花纹像活物一样舒展,悄悄往外蔓延一指宽的距离。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回灯铺。
门一关,喧哗被隔断,只剩下满屋的安静。
安静得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还有心跳声——快得不正常。
她习惯性摸向发间,指尖轻触那支银簪。簪身冰凉,却在她触上去的瞬间,霜纹的跳动立刻被压下去了几分。
那点冷意顺着皮肤往内渗,像一只极冷却极稳的手,把原本要炸开的冰封住。
短暂的轻松几乎让她想叹一口气。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下一瞬——
胸口像被狠狠撕扯了一下。
整片霜纹蓦地往外一扩!
“嘶——”
令雪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脚下一个踉跄,撞在桌沿上。
疼痛不是一点一滴地增加,而是像早已堆积的雪突然从高处坍塌下来,把她整个人扣在下面,连呼吸都在雪崩里断断续续。
她勉强撑住桌边,额上瞬间渗出冷汗。
衣襟下,霜纹的边缘已爬到锁骨,雪花的纹理从一朵,变成了一片彼此交叠的冰枝。
那种冰冷不是从外面来的,是从她骨头里长出来的。
发间簪子骤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叮”。
像被霜纹牵引一样,微微震了一下。
令雪只觉得胸口被骤然勒紧,疼痛却在下一息被那股力量硬生生压回去一小截。
她整个人几乎是靠着桌沿滑坐下来,指尖死死抓住桌角,才没有软倒在地。
好半晌,她才缓缓缓过气来。
心跳还很乱。
她捂着胸口,爬起来,额发被汗水黏在脸侧。
她盯着桌上的灯,喉咙里挤出一句声音:
——“这不是治好。”
——“只是……把一场灾难往后推。”
簪子压住的是“现在”的痛,却压不住霜纹继续扩散的趋势。
她知道。
簪子不是药,是枷锁。
救她,也是束她。
想到“宋明湛”三个字,她指尖一抖。
那个人看起来是她在这场风暴里唯一的“出路”,却也很可能是把她推到更深处的手。
她不敢往下想。
就在这时,街道上传来一阵吵杂。
有人朝这边喊:“归火殿按册子来查人了!听说胸口有雪花纹样的,都要带去祠堂——!”
令雪背脊一冷。
她甚至听见那人的后半句:
“……说是要当场剖开,看是不是雪脉容器——”
话被人盖住,声音戛然而止,只剩脚步慌乱往远处跑。
灯铺门外,有新的脚步靠近。
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整队。
靴子踏在石板上,带着兵器撞击甲胄的声响。
脚步停在她门口。
“这里。”有人略低声说了一句,“灯会那天,她在主灯旁。”
令雪几乎能感觉到门板在震。
她握紧衣袖,指尖冰凉,胸口霜纹随着恐惧跳得更快,像要从皮下破出一道道裂纹。
发间簪子“嗡”地极轻一颤。
冷意沿着头皮一路滑下脊背。
——它在感知危险。
门被重重一敲。
“开门——归火殿查访!”
令雪全身紧绷,一步都挪不开。
“开门!”
那声音更重了一分,“再不开,按抗命论——!”
门外说话间,掌心火焰已经燃起。透过门缝,能看到一丝刺目的红光。
就在令雪心一横,准备死撑着去开门时——
门闩“咔”地一声轻响。
有人从她背后伸手,轻巧地把门栓落下。
她被吓得猛地转头。
那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白衣似雪,神情冷淡,眉眼却安静得好像外面那一屋子的火光与杀气,从不曾存在。
宋明湛。
他像是从影子里长出来的。
屋里本就不暖,他一进来,温度更冷了几分。
令雪压着心跳:“你——”
他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门外又是一声重击,整个门板都抖了一下。
“再不应声,我们砸门了。”
归火祭军的火光在门缝下跳动,仿佛随时要透进来,把这间小小的灯铺烧个干净。
宋明湛侧头,目光扫过门缝,然后又落回她身上。
“他们的目标是你。”
他语气平静,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你若不跟我走,”他顿了一下,眼里映出她发间那支银簪的光,“会死。”
令雪咬紧牙关。
这句话,她不是不懂。
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跟你走,就不会死吗?”
宋明湛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像是短暂地顿了一瞬,又很快滑过,没在她脸上停留太久。
“至少,”他道,“死在我手上,比死在他们手上……干净些。”
令雪:“……”
她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
门板又被狠拍了一掌。
外头有人喊:“数到三,再不开门——砸!”
“一!”
“二——”
宋明湛不再给她思考的时间。
他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
那手掌一贯冷,却抓得极稳。
“走。”
他的声音像一柄插进墙缝的刀——不给任何人退路。
令雪指尖蜷了一下,霜纹在胸口跳得更厉害。
她想挣脱,却发现自己根本挣不动。
“我——”
“想活,就跟我走。”
他冷冷补了一句,“你没那么多选择。”
“——三!”
门板“砰”地一声被从外撞得大开,木屑纷飞。
归火祭军提着火戟冲进来的一瞬——屋里却已经空了。
只剩半盏摇摇欲坠的烛火,在桌上孤零零地晃。
……
灯铺后的一片窄小暗巷里,令雪被人拉着一路小跑。
脚下的石板被夜露打湿,踩上去发滑。
巷道狭长,两边是紧贴的青砖墙,头顶是一线灰白的天。
她被拽得几乎跌倒,胸口疼得厉害。
霜纹在这一路的奔跑和恐惧中彻底被激起来,像蜷缩太久的冰蛇突然开始疯狂往外爬。
冷从胸口往四肢散,她的手指、脚尖都开始失去知觉。
耳边只有自己的喘息和心跳,还有宋明湛的脚步。
“慢……一点……”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发颤,“我、我跑不动了……”
宋明湛的脚步却没有减缓。
他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并没有任何怜惜,只有一瞬的判断——然后他终于伸手,按上她的肩,把她半个身子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忍。”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他的速度并未真降多少,她却因此稳住了跌跌撞撞的脚步。
她被迫跟着他的步伐向前奔。
四周的脚步声越来越多。
“往这边!”
“看见影子了——!”
火光从巷口的转角处晃动,贴着青砖划出一片片红色的光斑,看起来像一只只张开眼睛的怪物,在盯着他们的背影。
令雪只觉得巷道在一点点缩窄,空气被火焰烤得发闷。
她的呼吸乱得无法控制。
胸口霜纹在衣襟下疯狂跳动,每一次都像针扎。
她忍不住低声发出一声闷哼。
宋明湛的手在她肩上一顿。
他转头,眸色明显冷了几分。
“沈令雪。”他压着声音,“再忍一步。”
她嘴唇发白:“你以为我——不想忍吗……”
话没说完,一阵尖锐的破风声从巷口袭来。
三道带着火焰的戟锋,几乎同时破空而至!
巷口狭窄,三支火戟硬是挤在一起冲进来,火焰把狭长的巷道照得一片通红,像有人在塞满柴薪的洞里纵了一把火。
“在那儿——!”
“雪脉容器在那儿——!”
令雪眼前一片眩光。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人用力往墙边一推,整个人被挡在一侧。
宋明湛转身站到她身前。
白衣于火光之中晃了一晃。
下一瞬——
他袖中的黑纹猛地炸开!
“嗡——”
那不是风声,而是压缩到极致的影子突然被释放的声音。
黑影从他的脚边像墨一样涌出,顺着地面、墙壁、甚至空气铺展开来,像一座瞬间炸开的夜幕,将正冲来的火戟迎头罩住!
“砰——!!!”
火焰撞上黑影,发出暴烈的响声。
火光炸开,碎成无数火星。
黑影卷起,将那些火星一寸寸压灭。
狭窄的巷道在这一瞬间像被扭曲了。
火光与黑影交错,墙上的影子疯了一样乱跳。
三名归火祭军被冲击力震得硬生生后退,脚底在石板上拖出刺耳的声音。
“永夜——!”
为首的祭军咬牙低吼:“你竟为一容器与归火为敌?!”
宋明湛的脸被火光照出棱角分明的冷意。
“容器?”
他轻笑了一声,笑意却冰凉,“你们的嘴,真是不太会说话。”
他脚尖一点,黑影如浪般再次涌起。
这一次,黑影不再只是被动地挡,而是主动地扑向那些火戟。
戟锋上的火焰在黑影之中挣扎扭动,像泥塘里的火鱼,很快就被彻底淹没。
“噗——”
一支火戟被生生折断,戟锋砸在地上,火光熄灭,只剩下一丝红得发黑的余烬。
令雪靠着墙,看得心惊肉跳。
那一瞬,她才真正明白——
宋明湛之前,在灯铺里表现出来的温和克制,不过都是刻意压下来的而已。
他若真肯出手,根本不是一个“客气”的人。
归火祭军怒喝一声,火焰从掌心升起,像一条条火蛇顺着戟杆蜿蜒而上。火蛇五爪俱全,在空气中狞笑着扑向宋明湛。
永夜之力在这一刻全然炸开。
黑影从宋明湛的脚下腾起,刹那间布满半个巷道,像夜幕突然被人从高处扯落。
火蛇扑到黑影上,一条条发出尖叫,形体被压扁,又被撕碎。
火光的余烬在巷道里飘浮,像飞扬的灰烬。
令雪胸口霜纹在这两股极致力量的交锋里几乎疯了一样地跳,她疼得冷汗涔涔,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逼到崩溃边缘时——
发间的簪子又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一圈极细极细的冰纹从簪身扩散开来,顺着她的头骨、颈椎一路滑向胸膛。
霜纹突然一紧。
那种差点炸裂的痛,被簪子硬生生按了回去。
但痛意被压住的同时,一股更彻骨的寒从她体内迸出。
那一瞬,令雪眼前一黑,几乎站不稳。
她看见自己呼出的气,一瞬间化成了白雾。
脚边的石板上,居然开始结出密密麻麻的霜花。
巷道的温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降。
火光还在,寒意却硬生生将它拉低了一寸。
归火祭军同时一震。
“雪脉的气息——!”
“是她!容器在她——”
他们的声音像刺刀一样刺在令雪耳中。
她浑身一紧,下意识缩到墙角,手按在胸口,霜纹在手下隐隐发亮。
宋明湛没有回头看她。
他只是伸出手,一掌按在她身前的空气里——
黑影蓦地从他指尖暴涨,像一扇巨大的暗门,直接将她与那三人隔开!
他的声音冷得像刀子上沾着的雪:
“知道她是谁又如何?”
“你们碰得着吗?”
话音一落,他袖中黑纹暴涨,整个人像被夜色附体。
白衣在黑影里反而更显得刺眼——像一柄被拔出鞘的长刀。
他一步踏出,影子如浪掀起。
砰——!!
第一名祭军被黑影撞飞出去,整个人倒在地上,胸口甲胄凹陷,手中火戟脱手而出,滚落到巷角。
第二名刚要上前,被一缕黑影缠住脚踝,整个人被重重砸在墙上,撞出一片砖屑。
第三名祭军怒吼一声,点燃全身火焰,整个人像一株燃烧的树冲向宋明湛。
“你疯了——!!!”
火焰扑来时,宋明湛眼中黑纹愈发明亮。
他不退,反而迎着火焰迈步上前。
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让他的笑意显得更冷。
“疯的……”
他低声道,“是从前按命令杀人的我。”
“现在的我——只是想要一样东西。”
他的手掌按上火焰。
黑影从那一掌之下爆炸一样涌出,像一张撕裂火焰的网。
火焰在黑影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
归火祭军的喊声很快被掐住。
火光被一点点扯碎,消失在黑影之中。
片刻后,巷道里火焰尽灭,只剩下三具半昏迷的红甲身影倒在冰冷的石板上,胸口起伏微弱,却再无战意。
永夜胜。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黑影从巷道一寸寸退去,像潮水退回夜色深处。
宋明湛站在方才火焰最盛的地方,白衣仍旧洁净,只有衣摆下缘沾了些水渍和一片很轻的黑灰。
令雪靠着墙,全身发软。
她知道,刚刚那一刻若不是他挡着,这巷道里,连她的一点灰都不会剩下。
她的喉咙发紧。
宋明湛走回她面前,眼中黑纹尚未完全退尽。
他低头打量她一眼。
“还能走?”
令雪咬牙点头。
“走。”
他抓住她的手,一拉。
她几乎是被带着离开这条巷子。
……
巷子之外的小路更窄,布满青苔和潮气。几乎没人走,只有偶尔几只猫狗从废弃的坛坛罐罐间穿过。
他们一路绕行,直到听不到追兵的声音,才在一座破败的小庙前停下。
庙里的供案早已被掀翻,神像的头从地上滚到墙角,只剩下半截残身站在破裂的香案后。
令雪靠在门槛边,缓缓滑坐下来。
霜纹只要一停下就会开始隐隐刺痛,她浑身像被采空力气。
宋明湛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进庙里。
灰尘在他衣摆掠过处轻轻飞起。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手里拿了个破旧的水瓢。
“喝。”
他把瓢递到她面前。
令雪愣了一下。
意外于他这样的人,会想到给她找水。
又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来,捧着喝了两口。
冰冷的水从干涸的喉咙滑下去,让她稍微回了点神。
“宋明湛。”
她抬起头,喊他的名字。
他“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你为什么……”她盯着他,终于问出口,“要救我?”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只是直到现在,才有机会问。
庙里很安静。
断裂的供台、倾倒的香炉、折断的木梁,都在这一刻变成了无声的背景。
宋明湛背对着她,站在破庙门前,视线投向远处被封锁的小镇。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
“因为我允许你活。”
令雪怔住。
那句话说得太理所当然,好像“她活不活”这个问题,从来都只取决于他的一念。
她握紧了手中的水瓢。
“那如果,有一天你不想了呢?”
这话问出口时,她自己都能听见声音里的轻微发抖。
宋明湛回过头。
他看着她,眼里的黑纹并没有完全散去,却压得极深,像一片沉在深海最底的夜色。
唇角微微抬起,笑得不温不火。
“那我就亲手杀你。”
他说得极轻,却比刚刚那一场打斗更冷,更硬,更真。
庙里一阵风吹过。
断裂的木门板“吱呀”轻响,仿佛在为这句话伴奏。
令雪指尖发抖。
她第一次真正清晰地意识到。
他救她,不等于不杀她。
他护她,不等于爱她。
他只是在履行他自己制定的规则——像下棋的人护着自己的一枚子,而不是护着那枚子本身。
她喉咙干得发疼。
“那我算什么?”她问,“你的棋?”
宋明湛看她一眼。
“不是。”
他走回来,在她面前停下,微微俯身。
“沈令雪。”
他慢吞吞地吐出她的名字。
“你现在——是我的命数之一。”
这句话比“棋”更危险。
命数一旦牵上,便是要么成局,要么同毁。
令雪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怕。
她只觉胸口霜纹随着这一句话轻轻一颤。
发间簪子也轻轻响了一声。
像是回应。
又像是认同。
……
黄昏时,听雪渡上的封锁愈发森严。归火祭军的火光把街道照得一片红亮,像一条燃烧的蛇,把小镇缠得死死的。
破庙里光线暗了下来。
宋明湛站在庙门口,回头看她:
“今晚不离开,天亮就走不了了。”
令雪抱着自己的膝,抬眼看着他。
“你要带我走?”
“你以为还有谁?”他淡淡道。
她捏紧衣角,心口跳得厉害。
“我不想一直……躲在你后面。”她说。
宋明湛挑了挑眉。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现在连走都走不稳。”
这话太实在,她抿了抿唇,没回嘴。
他转身:“起来。”
“去哪儿?”
“换衣裳,掩住纹。然后从他们想不到的地方出去。”
……
他们绕到一家早已关门多年的药铺后院。
院子里的药柜全被雨打得发黑,杂草从柜缝里长出来,像一只只爬满尘土的手。
宋明湛推开一口半塌的水井井圈,井下黑洞洞的,只有一点潮味。
令雪站在井口,脸色有些白。
“这是……”
“旧水道。”他淡淡道,“通往镇外的林边,很久没用过。”
“你怎么知道?”
“十年前,封镇的时候来过一次。”
他像是随口提起一件旧事。
令雪却心里一震。
十年前——
那时她刚被捡回听雪渡。
他那时候已经在这里了?
她正想问,宋明湛已经跳入井中,落在下面积水里,发出一声很轻的水响。
“下来。”
他伸出手。
井壁阴湿,长满青苔,下面的水冰得刺骨。
令雪犹豫了一瞬,还是抓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冷,却比井里的水稳太多。
她在他带着的力道下缓缓落下,脚踝、膝盖一点点没入冰冷的水里。
水深不过小腿,却冷得直钻骨头。
狭窄的水道低矮得使人无法直立,只能半弯着腰向前走。头顶是低低的砖顶,四周石壁被水磨得圆滑。
黑暗包裹着他们,只有前方宋明湛掌心托着的一团极微弱的光,照出一小截路。
水声、呼吸声,在逼仄的空间里被放大。
走了一段,令雪脚下一软,差点在水里跪下去。
宋明湛回头,皱眉:“疼?”
她咬牙:“……还行。”
霜纹每跳一下,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慢慢裂。
她咬着牙,还是想自己走。
可下一刻,腰间忽然一紧。
她整个人被从水里提起。
宋明湛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侧抱起来,动作干净利落。
“你——”
她惊了一下,手本能抓住他的衣襟。
“再逞强,我就真扔下你。”
他淡淡说了一句。
声音离她耳朵太近,带着一点潮湿的冷气。
令雪噎住。
脸贴上他的肩头,能清楚地听见他心跳。
极稳,不快也不慢,像一口井底的水,哪怕地面塌了,它仍旧不急不缓地在原处。
如此稳,让人安心。
也让人害怕。
她咬了咬唇,小声道:
“……我不是你的什么东西。”
这句话说得很轻。
她本以为,他不会听见。
谁料他抱着她往前走的脚步,竟然顿了一瞬。
那一瞬的停顿短得几乎忽略不计,却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
宋明湛没回头,也没看她。
只是淡淡道:
“你现在这样说,不算数。”
“什么时候才算?”
“等你有本事从我手里逃出去,再说。”
他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水声淌在脚边。
令雪靠在他肩头,胸口霜纹在簪子的压制下终于安静了一些。
她不知是被那句话气笑了,还是无奈,轻声道:
“你这样,很讨厌。”
宋明湛似乎笑了一下。
笑意极轻。
“晚了。”
他道,“你讨厌也好,喜欢也好——都得跟着我。”
……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水道渐渐透出一点淡淡的光。
那不是火光,是夜色最浅的一层亮,比黑暗略亮一点的灰。
宋明湛停下,将她放到水道边缘,让她踩在稍高一点的石阶上。
“自己走。”
他先爬上斜坡,推开一道被杂草和泥土掩住的石板。
冷风立刻灌下来。
夹着远处火光的味道。
他伸手,将她从暗道里带出去。
两人一出水道,周遭景象豁然开朗。
不再是被封锁的小镇,而是一片稀疏的林地,树影在夜色中晃动,远处山脊像一条伏着的黑龙。
再往远看——
听雪渡就在不远处的谷地里。
从这个角度看去,小镇被无数点火光围住,像一只被围捕的兽,外头是归火的红,内里是百姓家中的微弱灯火。
风从山谷那边刮来,把喊叫声送到了这里。
“雪脉容器逃了——!”
有人在大声吼。
“封紧镇口——不能让她走出这片山——!”
那声音被风撕碎,仍旧清晰得让人胆寒。
令雪的脚步一晃,差点站不稳。
她回头看着那个被火光环绕的小镇,指尖发冷。
“我……”
她喉咙像被什么卡住,“我真的害了他们。”
宋明湛站在她身侧,也看着火光。
夜色将他的眉眼埋进阴影,只留下一片冷白的侧脸轮廓。
“不是你害的。”
他淡淡道,“他们只是恰好站在了风口。”
“风要刮过来,总得吹在某些人身上。”
他说话时,风的确吹了过来。
火光在远处一明一暗,像是在摇晃,小镇在那火光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力道不重,却极有存在感。
“沈令雪。”
夜风拂起他的衣襟。
他看着她,眼中黑色深得像要把人拖进去。
“从今夜起——”
“你只能跟着我。”
簪子在她发间轻轻一响。
霜纹在她胸口衣襟下,隐隐亮起一圈浅浅的光。
夜空很黑。
风里有极细微的雪丝,无声落下,落在两人的影子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