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雪缓慢睁开眼。
胸口仍在隐隐作痛,像一只冰冷的手握着心脏,用极轻的力道一下一下收紧。
她怔了半息,才意识到自己正侧卧在灯铺的榻上——昨夜晕过去后,她竟被放在这里。
她试着抬手,却被一阵细刺般的寒意逼回。
指尖触到的,是发间那支银簪。
清凉、锋利,像一条隐藏着牙齿的银蛇。
她瞬间坐起,心口跳得比痛意更乱。
手背贴上发间的簪子时,她的身体像被一个按键轻轻触动——霜纹的跳动顿时缓缓平息。
……是它。
这个簪子在压制她。
她盯着簪子良久,眼神渐渐从惊慌转为深深的复杂。
昨夜昏厥前的片段混乱得像碎冰:
冰冷的拥抱、指尖触碰簪尾的瞬间、冷气被压下去的那一刻……
她无法确认那是不是梦。
但她唯一能确定的是——
这簪子救了她。也困住了她。
她缓缓起身,走到铜镜前。
衣襟轻轻拨开,她看见胸口的霜纹……已经不只是朵雪花,而像一整片雪原的根脉正在皮肤下扩散。
昨日只是一朵。
今日已成了一片。
霜纹的边缘沿着锁骨延伸,泛着淡淡的白光。
她呼出一口气。
“为什么……”
声音轻得像空气要吞掉。
她把衣襟放下,重新抚上簪子。
那簪子略微发凉,却带着一种陌生的安慰。
不是温暖,是“镇压”。
是“允许她活着”。
这种依赖让她心里升起微妙的羞耻感。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像命被别人握着。
她轻轻摘下簪子。
瞬间——
胸口刺痛如针刺!
霜纹猛地跳动,像要破皮而出。
她脸色一下白得透明,连腿都软了。
“……不行。”
她匆忙将簪子插回发间。
疼痛顿时被压住。
但整个人像被掐住了一瞬呼吸。
不是因为痛。
是因为——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这支簪子。
而簪子来自那个人。
来自那个昨夜把她推入深渊的人。
她抬眼看向镜子,心底第一次升起对未来的晦暗预感。
“沈令雪,你的命,不止不由你。”
灯铺外,街道隐隐有骚动。
令雪披上外衣走出门,看见几个衙役在街口设了木栅,一面“封镇告示”贴在柱子上。
她靠近时,听到有人小声议论:
“说是疫情,不能出镇……”
“疫情?今天天气怪得很,夜里跟深冬似的,肯定不只是这个原因。”
“我听说,是有人要来查‘雪声’。”
“嘘!别乱说——”
令雪心跳一沉。
她抬头望向关着木栏的渡口。
往日船只的桨声在风中回荡,而今天,整个渡口空得像被抽了魂。
小镇平日的烟火气被风吹得散得干净。
一种惶然不安的氛围如网般笼在听雪渡的头顶。
她站在人群外围,目光淡淡扫过衙役的动作——
他们看似随意,实则堵死了全部出入口,甚至连小巷都安排了人。
这不是防疫情。
这是——防人跑。
令雪呼吸轻颤。
她下意识摸向发间。
簪子正静静躺在那里。
她快步转回灯铺。
门刚关上,她靠在门板上,手指隐隐发凉。
胸口霜纹像感应到恐惧般轻微跳动。
簪子发出一声轻响,压下暴动。
她呼吸越来越重。
每一次恐惧,都像在催动霜纹苏醒。
她努力稳住呼吸,却越稳越乱。
外头的风声突然变大,吹得灯铺木窗吱呀作响。
听雪渡……
已经开始把她当成风暴的源头。
同一时间,听雪渡西林。
林中静得像笼了一层灰。
宋明湛站在林间,白衣落雪般清冷。
他袖中手掌收回时,有淡淡黑纹在皮肤下蜿蜒。
树影中,有人走出。
永夜黑衣使者。
“宋明湛,”黑衣人声音低沉,“你昨夜擅自封住容器之脉,是违詈永夜——”
话没说完。
锵——!
黑气从宋明湛脚尖扩散,像被逼出的阴影。
黑衣人声音一滞。
宋明湛缓缓抬眼,神情并无怒意,却有一种冷到极致的不容侵犯。
“永夜的规矩,”他轻声道,“也要看是谁来讲。”
黑衣人被磕得一句话堵在喉间。
永夜脉力量在两人之间无声碰撞,空气陡然寒冷。
黑衣人冷笑:“你用封脉之簪压她的脉?你是打算利用她,还是……”
话锋一转,眼神讥讽,“……动情?”
宋明湛轻轻一笑。
笑意极浅,却让人后背发冷。
“永夜无心。”
他的声线冷淡如风。
“动情?你也配说这两个字。”
黑衣人似被他的话锋割得一怔,恼羞道:“你护着她,就是违命!”
宋明湛缓缓收回手。
黑纹在他指尖悄然退去。
但眼神,却如深井里的黑火一点点亮起。
“我没有护她。”
他淡淡开口。
“我只是……不允许别人碰我的东西。”
黑衣人一惊:
“你疯了。”
“或许吧。”宋明湛轻轻垂眸,“但我是真的不喜欢别人动我的棋。”
黑衣人呼吸一乱。
“宋明湛……你若继续这样,会死在她手上。”
宋明湛笑意更淡。
“那也得看她……”
他转过身,白衣横扫林雪,轻轻一句:
“……先活得下来。”
黑衣人愣在原地。
他从未见过宋明湛这样——
温雅褪尽后的本性。
冷酷、狠厉、危险……
比永夜本身还像永夜。
风从枝梢拂过,发出惨淡的声响。
冷意从树林蔓延向听雪渡的方向。
那里——
正有一个女孩在渐渐觉醒。
夜幕降临。
听雪渡北街传来急促脚步声。
令雪刚点亮灯铺的灯芯,便听见街道上有陌生的火光闪动。
一队红衣人步入小镇。
每一步都踏得地面震颤。
归火殿使者——到了。
他们的火焰与永夜的黑影不同,带着灼热的敌意,似乎能烧掉风里的寒意。
令雪握紧灯芯,心口跳得极快。
归火殿。
十年前的那场灾厄,最先出现的就是这些红衣人。
她屏住呼吸,不敢动。
门外脚步突然停在她门前。
“三更时分,叩门查访。”
她心脏猛跳。
下一刻——
门被敲响。
咚。
力道极重,震得灯铺的灯火都跳了一下。
令雪退后一步,指尖紧抓桌沿。
“沈令雪?”
门外声音沉而硬,“昨夜河心异象,你可知内情?”
她喉咙发紧,却努力让声音平稳:
“我……只是在修灯。其余的,一无所知。”
“开门。”
令雪死死抓住桌沿。
她没动。
门外人冷笑一声。
“莫非你心虚?”
下一刻——
门被从外猛然推开!
令雪被吓得往后退,手无意间触到胸口霜纹。
霜纹猛跳。
簪子发出清脆的“叮”。
归火使者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切。
他缓缓抬手,直直指向她胸口。
“你——有东西。”
令雪猛地后退,脸色煞白。
使者当场逼问:“你衣下,可有印记?”
令雪手心发凉。
她知道,霜纹若被看到,她当场就无法活命。
归火使者踏近一步,指尖带着灼热力量:
“把衣襟拉开。”
令雪心狠狠缩紧。
就在这一刹那——
风声突变。
整条街的灯火在一瞬间被压低。
如黑影笼罩。
下一瞬——
灯铺的门被另一股力量撞开!
砰——!
木门被震得反弹,归火使者被震退半步。
令雪呆住。
门口站着的人——
白衣清冷,眉眼淡薄,却像站在夜雾里的一柄冷刃。
正是宋明湛。
他的出现,让整条街的空气骤然改变。
归火的火焰在他脚边发出细微的“嘶”声,像被逼退。
令雪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神情——
不是温和,也不是克制。
而是……冷烈、狠绝、危险。
像一个从深渊里走出来的神明。
归火使者冷声:“永夜的人?滚开!这是归火殿查案!”
宋明湛没有退。
他一步步走进灯铺,走到令雪面前。
动作没有半分犹豫。
白衣微动,他抬手,挡在令雪身前。
姿态冷静而强势,像护着自己的物。
令雪呼吸停住。
归火使者怒极:“你护着的是谁?雪脉容器?!”
这句话一出——
屋内空气骤冷。
宋明湛的唇边勾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冷笑。
“容器?”
他淡淡开口,“她是我的东西。”
令雪心狠狠一颤。
归火使者怒道:“你疯了?永夜的命令是——”
“我说的是永夜的命令?”
宋明湛缓缓抬眼,黑纹悄然爬上他的手背。
“还是你的命令?”
黑影在灯光下瞬间扩散。
归火火焰被压下,发出恐惧般的波动。
令雪站在两人之间,胸口霜纹跳得越发剧烈。
疼痛从皮肤下往骨头里一点点渗——
像冰在骨头里绽开。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痛意。
就在那一瞬——
宋明湛回头,一眼。
眼神极淡,却像两把刀锋同时收住。
“沈令雪。”
他低声叫她。
那声音冷,却比任何拥抱都要稳。
他一步到她身侧,抬手——
按在她发间的簪子上。
咔——!
霜纹的跳动顿时被压住。
她猛吸一口气,几乎靠到墙边。
宋明湛的手却稳得像冰雕。
归火使者见状,眼中闪过惊怒:“封脉之簪?!你竟给她戴了——”
宋明湛慢慢抬眼。
“你介意?”
他的声音轻轻,冷得让人心颤。
“她戴着它,就是永夜标记的物。”
“你再敢伸手碰她——”
影子猛地扩散。
“——我现在就杀你。”
归火使者被这句话震得退开一步。
他突然意识到——
这个男人不是以“容器”为依据,而是以“她”为依据。
不属于三脉的判断。
不属于任务的界限。
不属于理智的决定。
是某种更深、更危险的执念。
他喃喃一句:“……永夜疯了。”
宋明湛没反驳。
只是垂眼看向令雪。
“你疼?”
他问。
令雪抬头,眼角微红,呼吸被痛逼得极浅。
“……好些了。”
她靠着墙,声音低得像风吹过,“簪子……压住了……”
宋明湛垂下手,替她轻轻整理簪尾。
动作轻得不可思议。
归火使者咬牙切齿:
“宋明湛,你护她就是——”
他话未说完。
宋明湛直接一句冷淡的:
“滚。”
归火使者被黑影逼得向后退,最终狠狠甩下一句:
“雪脉苏醒之日,天下皆乱。
你护不住她。”
然后,他带着火光离去。
整个灯铺重新陷入黑暗。
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灯铺里安静得只剩彼此的呼吸。
令雪靠在墙边,胸口仍在轻痛,却不再跳得疯狂。
而宋明湛站在她面前,白衣半湿,眼神被灯光照出细微的暗色。
他俯下身,伸手替她将簪子彻底稳住。
动作极慢。
指尖擦过她的鬓角时,她忍不住轻颤。
他抬眼,看着她。
“你听好。”
他靠得极近,声音低沉而冷:
“从今日起,不许取下它。”
令雪呼吸轻乱。
“我若不要呢?”
宋明湛盯着她,像在看一只挣扎的小兽。
片刻,他轻轻笑了。
“沈令雪。”
他声音低得几乎贴着她耳边,“你现在的命,是我给的。”
他抬手,指尖轻触她胸口霜纹的位置,
“你若不戴它……”
“你会死。”
“我也会杀你。”
他最后一句说得平静极了。
却比风雪更冷。
令雪几乎呼吸不上来。
宋明湛替她整理好簪子,站起身,背影在灯火下被拉长。
“所以——”
他回头,眼中有深不可测的黑。
“听我的。”
说完,他推门而去。
夜风卷入屋内,灯芯跳动。
令雪抬手,扶着发间那支簪子,指尖微微发颤。
那簪子冰冷、锋利、危险。
却稳稳压着她胸口那朵日渐扩散的霜纹。
她抬头望向门外的夜色。
风声像一声轻叹。
听雪渡……再也不是昨夜的听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