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辰时二刻,济春堂的门被轻轻推开。
陆景云今日来得比约定的复诊时辰早了半个时辰。
这次他独自坐马车过来,竹青色的直裰下摆被晨雾洇湿,脸色在微亮的天光里显得愈发苍白。
沈青黛正在前厅整理昨日晾干的药材——是前几日采的半夏,需趁晴天晒透才能入药。
听见门响,她抬眼见他,略感意外:“陆公子今日来得如此早。”
“夜里睡不安稳,便想着早些时候来。”陆景云收了伞,立在门边,目光扫过柜台上摊开的药材,“沈大夫这里……总比客栈清静些。”
这话说得自然,带着病人对大夫常有的依赖感。
沈青黛放下手中的半夏,净了手,示意他入座:“既然来了,便先诊脉吧。”
陆景云在诊案前坐下,伸出左手。
今日的他袖口未绣暗纹,换上极素净的棉麻料子,指尖那抹不健康的淡紫依旧明显。
沈青黛三指搭上腕间。
诊室里很静,只有檐角残雨滴落的轻响,和两人平缓的呼吸声。
脉象细弱,那股滞涩感……似乎比三日前更刻意了些。
像是有人握着笔,在脉象图上工工整整描了一道虚线,生怕她看不出来。
她垂眸凝神,指尖微微加力。
沉取时,左寸处的心脉搏动略促,但底子里那股虚浮之感更明显了——像是被什么药力强压着,压得有些勉强。
“公子这两日,可曾劳神?”她问,声音平静。
陆景云顿了顿:“看了几卷书,算么?”
“心脉旧伤,最忌耗神。”沈青黛收回手,提笔蘸墨。砚台里是新磨的墨,乌黑发亮,衬得她手指格外白皙。
“公子若想早些好,便该静养。”
她在原方基础上减了黄芪,添了茯神三钱、柏子仁二钱,又将丹参减至二钱。
正要写份量,却听陆景云忽然问:
“沈大夫平日里……除了坐诊,可还做些别的?”
笔尖悬在纸上,一滴墨将落未落。
沈青黛抬眼看他。
陆景云迎着她的目光,神色坦然,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歉意:“只是随口一问。这几日困在客栈,闷得慌。想着沈大夫久居平江,或许知道这附近有什么清静去处,能让人散散心。”
他说得合情合理。
一个病弱的外乡人,在客栈养病无聊,想寻个去处,再正常不过。
沈青黛垂下眼,继续写方。
簪花小楷落在素笺上,一笔一划都工整:“平江多雨,这季节没什么好去处。公子若想走动,可去城南的寄畅园,那里回廊曲折,雨天也能走走。”
“寄畅园……”陆景云沉吟,“昨日听掌柜提过,说是游人多。我这般病体,还是想寻个人少清静之处。”
他顿了顿,似是无意地补了一句:“听说西山景致不错,只是不知这天气……”
“西山路滑,公子不宜去。”沈青黛将写好的方子推过去,语气平淡,“山间湿气重,于病体无益。”
“那倒是。”
陆景云接过方子,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忽然抬眼,指了指墙角那个半旧的竹篓。
篓沿还沾着未干的泥痕,显然是常用之物:“对了,方才进门前,看见沈大夫这竹篓……是要出诊?”
沈青黛顺着他目光看去。
那是她惯用的采药篓,今晨刚检查过工具,还没来得及收起。
“不全是。”她答得简单,起身去药柜抓药,“有时也去城外采药。”
黄铜拉环叮当作响,她拉开写着“茯神”的抽屉,取药、称量、包好,动作流畅娴熟。
陆景云眼睛微微一亮,身子往前倾了倾:“采药?这倒是有趣。不知……平江附近哪座山药材多些?我闲来也翻过几本《本草》,对药材有些兴趣,若能亲眼见见……”
他话说得随意,像是病人无聊时的闲谈。
沈青黛抓药的手顿了顿。
她想起祖父的叮嘱,想起西山的传闻,想起那具带着生乌头的无名尸。
也想起指下脉象里那股刻意为之的规整。
但最终,她只是平静道:“西山药材多,但路不好走。公子这身子,还是在城中静养为宜。”
“西山……”陆景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若有所思。
片刻,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病人常有的妥协:“沈大夫说得是,我这身子,确实经不起折腾。”
他起身付了诊金,又抓了药。
走到门口时,外头雨势忽然转大,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激起一片白蒙蒙的水雾。
陆景云撑着伞在檐下站了片刻,回头看向沈青黛:“沈大夫今日……还要出城采药么?这般大雨……”
“看天色,午后或许会停。”沈青黛看了看门外阴沉的天,“若是停了,便去。”
“去西山?”陆景云问。
沈青黛抬眸看他。
男人站在雨幕前,伞沿的水珠串成线,将他身形衬得有些模糊。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那双温润的眼睛里,似乎藏着点说不清的东西。
“不一定。”她答,“看哪里的药材急用。”
陆景云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他撑伞步入雨中,青色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迷蒙的雨雾里。
沈青黛站在门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良久,转身将那竹篓拎到柜台后。
阿元从后院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捣药的石杵:“青黛姐,今天还去西山吗?雨这么大。”
“再说吧。”沈青黛看着檐外连绵的雨幕,“先把昨日的账盘完。”
午后未时,雨果然渐渐小了。
天色依旧阴沉,但雨丝已细得几乎看不见,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
沈青黛换了身利落的靛蓝短打,裤脚扎进软靴里,又将长发在脑后挽成紧实的髻,用一根素木簪固定。
她将竹篓重新检查一遍:短柄药锄的刃口被磨得锋利,麻绳绕成整齐的圈,几个油纸包分门别类装着止血、解毒、驱蛇的急用药粉……还有一个扁平的铁盒,里头是祖父特制的解毒丸。
正要锁门,却见那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又停在了济春堂门口。
车帘掀开,陆景云探出身来。
他已换了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衣裤,料子厚实耐磨,外罩一件油绸披风,帽兜搭在肩后。
不过他脸色依旧苍白,但似乎眼神比上午亮了些,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
“沈大夫。”他下了车,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不好意思,“我……想了想,还是想去西山看看。”
沈青黛立在门内,手还搭在门栓上,静静看着他。
“我知道沈大夫劝我在城中静养。”陆景云语速稍快,像是急于解释,“但我这几日实在闷得慌。方才问了车夫,他说西山有条好走的车路,能到半山腰。我不进深山,就在山脚附近转转,采几株常见的草药,也算……散散心。”
他说得诚恳,甚至透出点病人特有的固执与任性。久病之人往往如此,被拘得久了,总想出去透透气。
沈青黛的目光落在他腰间。
那里挂了个崭新的锦囊,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锦囊的系绳打结方式很特别,不是平江常见的样式。
“公子执意要去,我自然不便阻拦。”她语气平静,锁上门,“只是西山路滑,陆公子需小心谨慎些。”
“那……”陆景云迟疑了一下,目光落在她肩上的竹篓,“沈大夫这是……也要进山?”
“嗯。”沈青黛背好竹篓,将钥匙收进怀里,“方才答应了城东李家,今日需采些新鲜的夏枯草。”
“夏枯草……”陆景云眼睛微亮,像是真的被勾起了兴趣,“可是《本草》里说的‘夏至即枯’的那种?我从未见过新鲜的。”
沈青黛看了他一眼,没接话。
陆景云却似被这话题吸引了:“书中说,此药冬至生,夏至枯,故名夏枯。能清肝火,散郁结,治瘰疬瘿瘤……”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背得可对?”
“陆公子记性不错。”沈青黛淡淡道。
“那……”陆景云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她,“沈大夫若方便……我能否同行一程?我绝不打扰沈大夫采药,只在一旁看看,认认药材。”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语气更恳切了些:“车是现成的,路也熟。沈大夫要去何处,我让车夫送过去。”
雨后的巷子里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混着隔壁人家飘出的炊烟味。
沈青黛望着他那双温润中带着期待的眼,沉默了片刻。
济春堂的规矩,她没忘。
但他只是个病人,一个对药材有些兴趣、在客栈闷坏了的病人。
“上车吧。”她终于说,“不过到了地方,我要去采药,不能一直陪着公子。”
“自然,自然。”陆景云忙不迭应下,侧身让开车门,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马车不算宽敞,但收拾得干净。棉垫是素青色,角落里的竹筒装满清水,点心盒是个朴素的藤编食篮。
沈青黛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竹篓放在脚边。
陆景云坐在她对面,上车后便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呼吸轻缓,只是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车夫是个沉默的黑脸汉子,今日换了身更利落的短打,腰间多了柄短斧,斧刃磨得雪亮,在昏昧的光线里泛着冷光。
马车驶出南城门,沿官道走了一段,便拐上一条稍窄的土路。
雨后路面泥泞,车轮碾过时发出黏腻的声响,车身微微摇晃。
陆景云睁开眼,掀开车帘看了看外头:“这条路……倒比我想的好走些。”
“这是早年官家修的药道。”沈青黛望着窗外,“西山盛产药材,朝廷曾在此设药监司,专司采办。后来药监司撤了,这路便荒了,但底子还在。”
“药监司……”陆景云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为何撤了?”
“不知道。”沈青黛答得简略,“自从我记事时便撤了。”
车内又静下来。
只余车轮声、马蹄声,和远处山林里传来的、被雨洗过的鸟鸣。
走了约莫两刻钟,山路渐陡,马车速度慢了下来。
陆景云又咳了几声,这次咳得有些急,他摸出帕子掩住口,肩背微颤。
沈青黛从竹篓里取出水囊递过去:“喝口水。”
“多谢。”陆景云接过,喝了两口,气息稍平。他握着水囊,指尖摩挲着囊口的木塞,忽然问:“沈大夫常走这条路?”
“每月走几趟。”
“不觉得……危险么?”陆景云看向她,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我听说,山里总有野兽,还有……不太平的事。”
沈青黛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淡:“走熟了,便不觉得。”
正说着,马车忽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
外头传来车夫低沉的声音:“公子,前头路被水冲垮了一段,过不去了。”
陆景云掀帘看去。
只见前方山路拐弯处,一股山水冲垮了半边路基,露出底下嶙峋的石头,泥浆裹着断枝横在路中,马车确实过不去。
他皱了皱眉,回头看向沈青黛:“沈大夫,这……”
“离我要去的地方不远了。”沈青黛背上竹篓,推开车门,“步行过去便是。”
“那……”陆景云也下了车,望着那段垮塌的路面,又看了看阴沉的天色,“我陪沈大夫走一段。反正……我也只是想出来走走。”
沈青黛没反对,只说了句“公子记得小心脚下”,便率先踏上旁边的小径。
小径泥泞湿滑,两侧杂草丛生。
沈青黛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在实处。
陆景云跟在她身后三步处,脚步明显虚浮,呼吸也渐渐重了,却始终没开口说要歇。
走了一小段,他忽然问:“沈大夫要采夏枯草,可知它长在何处?”
“喜阳,多生在山坡、路旁、草丛。”沈青黛拨开一丛垂落的藤蔓,“前头有片阳坡,往年这时候能采到。”
“沈大夫对西山……很熟。”
“采药之人,本该熟悉山林。”她答得自然。
走了一炷香时间,前方豁然开朗——是一片向阳的缓坡,坡上草木丰茂,果然看见点点淡紫色的穗状花序,在雨后湿漉漉的草丛中若隐若现。
“那就是夏枯草。”沈青黛停下脚步,指了指。
陆景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眼睛亮了亮:“果真……与书中画的一样。”
沈青黛没再多说,取下药锄,走向那片缓坡。
她采药的动作熟练而轻柔,每一株都连根挖起,抖净泥土,仔细放入篓中。
陆景云没有跟过去,只站在小径上远远看着。
他看得很认真,像是在观察什么精妙的工艺。
偶尔有山风吹过,撩起他披风的衣角,露出底下深青色的衣摆。
采了小半篓,沈青黛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回头时,见陆景云仍站在原地,目光却已转向更深的林间,神色有些恍惚。
“公子在看什么?”她问。
陆景云收回视线,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山林深得很。”
他顿了顿,忽然问:“沈大夫可知道,这西山里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比如,山洞、废屋,或者……早年药监司留下的旧址?”
沈青黛握着药锄的手紧了紧。
她想起祖父的话,想起那些传闻,想起他脉象里的刻意。
但最终,她只是平静道:“山里洞窟多,废屋也有几处。至于药监司旧址……年头久了,我也没去过。”
“是么。”陆景云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他走过来几步,停在坡边,看着篓里那些还带着泥土的夏枯草,忽然说:“沈大夫采药,倒像是在……寻宝。”
沈青黛看了他一眼:“夏枯草确实是宝。”
此话巧妙地躲开了陆景云的探究
雨后的山林寂静得有些压抑,只有远处隐约的流水声,和更远处,不知藏在哪里的鸟鸦,偶尔发出一两声嘶哑的啼叫。
陆景云抬头看了看天色——云层又厚了些,像是还要下雨。
“沈大夫采完了么?”他问,“这天色怕是不太好。”
沈青黛也看了看天,将最后一株夏枯草放入篓中:“差不多了。公子要回马车那边么?”
“嗯。”陆景云应了一声,却站着没动。他的目光又一次投向密林深处,那里雾气渐起,将山林笼得影影绰绰。
半晌,他收回视线,看向沈青黛,忽然很轻地说了一句:“这山里……确实不太平。沈大夫以后来,还是多带个人吧。”
说完,他转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更慢,背影在雾气里显得有些孤清。
沈青黛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那片雾气弥漫的密林。
竹篓里的夏枯草散发着淡淡的苦香,混着雨后山林特有的草木清气。
她握紧药锄,跟了上去。
今天更新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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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