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七年,仲夏五月。
平江的梅雨季来得早,丝雨如絮,濡湿了青石巷陌。
晨雾还未散尽,沈青黛已推开济春堂后院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陈皮、甘草、当归的药香味扑面而来,混着昨夜未散的艾草余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味道陪了她十八年,从襁褓到二九年华,而如今正是她掌家的第三个年头。
“青黛姐!”济春堂学徒阿元从灶房探出头,手里还攥着烧火棍,“老爷子说今日有贵客,让你把前厅那套青瓷脉枕拿出来。”
“贵客?”沈青黛拂去肩头杏叶落下的雨珠,径直走向药柜。
“说是金陵的公子来游历江南,但身子骨弱,想找个靠谱的大夫调理。”阿元压低声音,“还带了四个随从,马车是紫檀木的呢,帘子上绣的像是陆家的家纹。”
陆家,金陵陆氏?
沈青黛手下动作微顿,从最上层取下一个桐木盒。打开,里面躺着三只青瓷脉枕,釉色温润如水,是她祖父年轻时在景德镇订制的,非疑难重症不轻用。
“知道了。”她合上木盒,“你去烧水备茶,要雨前龙井。”
前厅已收拾妥当。八仙桌擦得发亮,药柜上百个黄铜拉环熠熠生光。
沈青黛将脉枕置于诊案,又点上一炉苏合香——这香气能宁神,也能掩盖某些不愿示人的病气。
辰时三刻,雨势渐密。
马车停在门外时,沈青黛正在核对昨日的账目。算珠在她指尖清脆作响,门外传来阿元引路的声音,和一阵压抑的咳嗽。
她抬起头。
来人披着鸦青色锦缎斗篷,兜帽遮去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苍白的唇。
他身量很高,约莫八尺。进门时需微微低头,但脊背挺得笔直,像一竿风雨中的竹。
“公子请坐。”沈青黛合上账册。
那人解开斗篷递给随从,露出一张过分清俊的脸。
面前之人眉眼深邃,鼻梁挺直,只是面色如宣纸,唇上无血色,眼下有淡淡青影。
他穿月白色直裰,袖口绣着极精细的暗纹,腰间悬一枚羊脂玉佩,上面雕的是岁寒三友,工法精湛。
来人穿戴无一不是上等佳品,可见身份地位之高。看来真的是金陵陆氏。
“沈大夫。”他拱手,声音低沉微哑,“在下陆景云,叨扰了。”
“陆公子客气。”沈青黛示意他落座,“何处不适?”
陆景云在诊案前坐下,伸出左手。
男人腕骨突出,手指修长,指甲修剪整齐,但指尖泛着不健康的淡紫。
沈青黛在他手腕上铺上丝帕,三指搭脉。
触手冰凉。
她垂眸凝神,指尖感知着皮下涌动的节奏。
初按浮取,脉象细弱如游丝;沉取时,却发觉寸关尺三部皆有滞涩之感,尤以左寸为甚,而那是心的位置。
“公子这病,”她缓缓开口,看着陆景云苍白的脸,“有些年头了。”
陆景云抬眼:“多久?”
“少说十年。”沈青黛收回手,“应是幼时受过重创,导致心脉受损,虽经调理保下性命,但根本已伤。每逢阴雨寒冷,或劳心费力,便会心悸气短,甚则胸痛咯血。”
听到沈青黛此言,一旁的老仆脸色骤变。
而陆景云却神色平静:“可能根治?”
“难。”沈青黛说得直接,“医者治病不治命。心脉之伤如瓷器裂纹,纵使金缮修补,终非完璧。我能做的,怕只能减轻症状,延缓损耗,让公子与这裂纹和平共处。”
“如何相处?”
“第一,静养。不可劳神,不可动怒,不可骤喜骤悲。”沈青黛提笔蘸墨,“第二,按时服药。我开个方子,先服七日,看反应再调。”
她在素笺上落笔。簪花小楷,字字清劲:
丹参三钱,川芎二钱,红花一钱
当归三钱,熟地四钱,黄芪五钱
桂枝一钱半,炙甘草二钱
加生姜三片,大枣五枚
写罢,吹干墨迹,递过去:“此方益气活血,通脉止痛。一日一剂,早晚分服。”
陆景云接过药方,目光在纸上停留良久。久到沈青黛以为他要质疑药材配伍,却听他问:
“沈大夫学医几年?”
“自识字起便背《汤头歌诀》,至今十四年。”
“师承何人?”
“家祖沈怀仁。”她顿了顿,“以及这济春堂六十年来三十七本医案。”
陆景云抬眼,那双温润的眸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女子行医,不易。”
沈青黛微微一笑:“比男子行医,不过多听几句闲话。但病痛不分男女,医理亦然如此。”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陆景云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赏,随即又被咳嗽淹没。
他掩口剧咳,肩背微颤,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潮红。
老仆急忙递上帕子。
咳声暂止时,帕心一抹刺目的红。
“公子!”老仆声音发颤,“您这咳嗽越来越……“
陆景云摆摆手,将帕子攥入掌心,抬眼看向沈青黛,勉力一笑:“让大夫见笑了。”
沈青黛看了看他的惨状便转身向医柜走去。
她取出一只青瓷小瓶,倒出三粒朱红色药丸,又提起铜壶倒了半盏温水。
“临时救急的护心丹,含服。”
陆景云依言含了药。
丸药化开,一股清凉之气顺喉而下,蔓延至胸腔,那刀绞般的闷痛竟真的缓了三分。
“多谢。”他声音仍哑,但呼吸已平稳许多。
“诊金十两,药方上的药材济春堂都有,抓七剂另算。”沈青黛回到案后,重新铺开账册,“若公子信不过,可去别家抓药。”
“就在此处抓。”陆景云示意老仆付钱,“另外,陆某要在平江小住,可否定期来复诊?”
沈青黛拨算珠的手不停:“三日一次,时辰随意。但有一事须说在前头”
她抬眸,目光清亮如洗:“我开方,你服药。但你若私自增减剂量,或同时服用其他郎中开的药,出了事,我济春堂不担责。”
“自然。”陆景云唇角微扬,“那便三日后再见。”
他起身,老仆为他披上斗篷。
行至门口,忽又回头:“方才那护心丹,方子可卖?”
“家传秘方,不卖。”沈青黛答得干脆,“但公子若需要,可来济春堂取。一瓶十粒,可用三月。”
“好。”
马车轱辘声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渐行渐远。
阿元凑过来,眼睛发亮:“青黛姐,这位陆公子真是金陵陆家的?听说陆家出过两位帝师,当代家主还是户部侍郎……”
“与我们何干?”沈青黛收起脉枕,打断兴致勃勃八卦的阿元,“他不过是个病人而已。”
“可他长得真好看啊。”阿元嘀咕,“就是病得太重了……”
沈青黛没接话。
她走到门边,望着檐外连绵的雨丝。
其实方才诊脉时,她没全说实话。
陆景云的脉象,除了心脉旧伤,还有另一层极细微的异常——那滞涩感过于规整。
倒像是……长期服用某种药物刻意营造出的假象。
且他指尖的紫绀,与真正心疾患者的紫绀略有不同。
但她没说破。
济春堂的有个规矩:不问病人来历,不探旁人**。他付诊金,她治病,如此而已。
“阿元,”她转身,“把今日的药材入库单拿来。”
“哦,好!”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青黛坐回案前,重新翻开账册。算珠声再次响起,清脆、规律的声音,将那个苍白的影子暂时驱出脑海。
而她不知道的是,马车驶出巷口后,陆景云展开了那张一直攥在掌心的染血帕子。
血渍中央,躺着一根极细的银丝。
那是沈青黛挽袖问诊时,手腕处旧银镯脱落下来的一根极细的银丝。
“公子,这大夫可信吗?”老仆低声问。
陆景云拈起那根银丝,对着车窗外的天光细看。
这是很普通的银,已氧化发黑,但缠绕的方式很特别,像是某种……编结手法。
“她的医术是真的。”他将银丝仔细收进随身锦囊,“至于人嘛……”
马车转过街角,济春堂的招牌在雨雾中渐渐模糊。
“三日后再看。”
与此同时,济春堂后院。
沈青黛核对完账目,起身走向祖父的诊室。
推开门,药香更浓。沈老爷子正戴着水晶镜片,在灯下研磨药材。
“爷爷,今日那位陆公子……”
“诊过了?”老爷子头也不抬。
“嗯。心脉旧伤,但脉象有些奇怪。”
研磨声停了。沈老爷子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何奇怪?”
沈青黛沉吟片刻:“像伤,又像毒。或者……像用药物模仿出的伤。”
祖孙二人对视着。
窗外,梅雨敲打着瓦当,淅淅沥沥,如时光流逝。
良久,沈老爷子缓缓道:“平江最近不太平。上个月,同仁堂的老徐暴毙;前几日,药材集市上有人兜售染色的黄芪;今早衙门传来消息,西山发现无名尸首,身边散落着未炮制的乌头。”
乌头乃是剧毒,且可入药。
沈青黛心头一紧:“爷爷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老爷子继续研磨药材,“只提醒你一句:医者只管治病。病人是什么人,为何得病,自有他的因果。”
“可若这因果会害人……”
“那便交给该管的人去管。”老爷子看向她,目光深沉,“青黛,你记住,济春堂能存续百年,不是因为我们多聪明,而是因为我们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
沈青黛攥紧了袖口。
她想起陆景云那双温润却深邃的眼睛,想起他咳血时仍挺直的脊背,想起马车帘子上那个模糊的陆氏家纹。
以及,他问“方子可卖”时,那一闪而过的试探。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
退出诊室时,雨势渐收。天光从云隙漏下,在潮湿的石板上投出斑驳光影。
沈青黛走回前厅,看见诊案上遗落了一样东西。
不是陆景云的,是她的。
那支用了多年的旧银簪,簪头的合欢花经过漫长岁月被磨得光滑,花蕊处嵌着的淡紫琉璃失了光泽。
许是今晨匆匆挽发时,落在了这里。
她拿起簪子,指尖抚过冰凉的花瓣。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还在时,曾握着她的手说:“青黛,你要知道,在这世上,有些病能治,有些命能救,但人心深处的执念,无药可医。”
那时她不懂。
如今想来,母亲说的或许不是医术,而是人生。
窗外传来阿元晾晒药材的响动,混杂着远处码头船工的号子。
平江的日常,在雨后的清新空气里,缓慢复苏。
沈青黛将银簪重新簪入发髻。
镜中映出她清丽的眉眼,和眼底那抹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罢了。
无论那位陆公子藏着什么秘密,只要他来求医,她便治病。
至于其他——
她看向门外渐晴的天色。
梅雨季还长,日子还长。
慢慢看吧。
开文啦!希望大家喜欢哦
[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