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5章 第 5 章

作者:hylinone871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卷五


    傅红雪斜倚在屋脊的阴影里,一身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手里提着一个扁平的银质酒壶,壶身雕刻着简单的流云纹,此刻壶口正对着他线条分明的薄唇。他仰头,喉结滚动,清冽的酒液滑入喉咙,却没有发出丝毫吞咽的声响,只有一缕极淡的酒香,迅速消散在夜风里。


    他听着下方那些慷慨激昂的议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听到“妖孽”、“除去污秽之源”等字眼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讥诮。


    蠢货。


    他在心里淡淡地评价。


    这群读圣贤书读傻了脑袋的所谓“清流”,根本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妖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们自以为是的“正义”,正在被什么人、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利用着。


    傅红雪与裴文德并无深交,甚至谈不上熟悉。但他记得很多年前,在边关的一次短暂相遇。那时他还不是名震江湖的“天涯刀客”,只是傅家一个身份尴尬的私生子,随军历练。而裴文德,是随父兄巡边的少年将军,尚未被指婚给当时的太子。


    他记得那个少年骑在白色的战马上,银甲红缨,在塞外的风沙夕阳里,笑容明朗干净,与将士们同饮粗粝的烧刀子,毫无架子。他还记得有一次遭遇小股敌军突袭,混乱中,是裴文德顺手救了一个落在后面的傅家亲兵。


    那样一个人,会是祸国妖孽?


    傅红雪又灌了一口酒。烈酒入喉,灼烧感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一瞬。


    比起裴文德是不是妖孽,他更关心另一件事——这些人,是在傅家的老宅里,密谋对付当朝皇后。


    傅家。他的家族。


    虽然他与傅家关系复杂疏离,甚至带着怨,但血脉牵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他懂。现任傅家的家主,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傅成勋。那个从小体弱、被养在深宅、心思却比他这个江湖客细腻敏感得多的弟弟。


    如果今夜这些人密谋的事情泄露出去,或者他们真的采取什么过激行动,不管成败,傅家都脱不了干系。轻则被皇帝迁怒,削爵贬官;重则扣上个“聚众谋逆”、“诅咒中宫”的罪名,抄家灭族都有可能。


    刘正清这些人,或许真是怀着“澄清天下”的抱负,或许只是被人当枪使了而不自知。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真的把事情闹到寒山寺去。


    得想个法子。


    傅红雪眯起眼,目光落在厅内情绪最激动的几个年轻书生身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酒壶壁。


    下药?制造意外?散布假消息引开他们?还是……直接找傅成勋,让他以家主的名义“请”走这些惹祸的“客人”?


    各种念头在脑中飞快闪过,又被一一否决。他虽行事不羁,但并非鲁莽之辈。此事牵涉太广,需得找个稳妥的、不露痕迹的办法,既能阻止这些人,又不至于打草惊蛇,让背后可能存在的真正黑手警觉。


    他又听了片刻,直到厅内众人开始具体商议联名奏章的措辞,以及如何“寻访高人”的细节,才无声地将那片青瓦挪回原处。


    起身,玄色身影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轻飘飘地从高高的屋檐滑下,融入墙角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屋檐上残留的一丝极淡酒气,很快也被夜风吹散。


    寒山寺,西侧僧院。


    油灯重新被挑亮了些,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将禅房内简单到寒酸的陈设照得清晰了些。


    裴文德坐在桌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原本因长期捻动佛珠而磨破渗血的指尖,此刻已被仔细地清洗干净,涂上了清凉芬芳的淡绿色药膏,并用柔软的素白棉布条妥帖地包扎好。棉布边缘修剪得整齐,打结的方式简洁又牢固,显露出包扎者娴熟的手艺和细心。


    药膏起作用很快,那种火辣辣的刺痛感被一片舒适的清凉取代,连带着心口那团郁结的灼痛,似乎也缓解了一丝。


    他的目光有些失神地落在那些整洁的布条上,眼前却浮现出不久前那个神秘来客的身影——一身与夜色几乎无法区分的奇异衣衫,脸上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锐利却并无恶意的眼睛。那人动作快得惊人,在他还未来得及惊呼或反抗时,便已制住了他,手法却很轻柔,然后不由分说地开始为他处理手上的伤口。


    全程,那人只说了几句话,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皇后不必惊慌,在下受人之托,前来探望。”


    “手上伤需及时处理,否则易染秽毒,于修行无益。”


    “陛下……很惦念您。有些事,并非您看到或听到的那样。”


    “齐御史之事,另有隐情,您不必过于忧心。安心在此,保重凤体为重。”


    然后,在那人摆满整整一桌子不知从何处取出的、还冒着热气的精致点心小菜,并留下一小瓶标注着用法用量的药丸后,又如同一缕轻烟般,消失在窗外浓重的夜色里。临走前,还顺手替他关好了那扇总是漏风的破窗。


    裴文德认得那些点心的样式和香气,有几样,是当年东宫小厨房的程师傅最拿手的,他怀孕害喜时,只有程师傅做的酸梅糕能勉强压下恶心。程师傅后来因年老出宫,听说被一位贵人聘走了……莫非,就是托此人前来?


    陛下……真的还在惦念他吗?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在他早已冰封的心湖上,激起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置信的暖意。但紧接着,更多的疑虑和惨痛的记忆便翻涌上来,将那点暖意狠狠压了下去。


    前朝死了大臣,后宫伤了宫人。


    那两件事发生得极其突然而诡异。户部侍郎王龄是朝中有名的实干能臣,为人低调,与裴家素无仇怨,却莫名其妙地暴毙在值房内,七窍流血,死状可怖。而几乎在同一时段,坤宁宫三名负责洒扫的粗使宫人,一夜之间双腿齐齐折断,昏迷在廊下,醒来后俱称只记得眼前闪过一道黑影,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所有的线索,无论是现场遗留的些许痕迹,还是事后某些“有心人”的引导,都隐隐约约指向中宫,指向他裴文德。更可怕的是,他对那两个时间段自己做了什么,记忆竟是一片模糊的空白!他只记得自己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屏退了宫人想独自静一静,然后……便是被惊慌失措的侍从叫醒,告知出了大事。


    他百口莫辩。即便阿照力排众议,将事情强压下去,声称会彻查,但朝野上下,看他的眼光已然不同。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生。


    紧接着,便是那场摧毁了他一切的小产。


    事后回想,那碗安胎药送来的时机,煎药侍女的细微异样,都透着不寻常。可当时他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和孕期的不适中,竟丝毫没有察觉。等他意识到不对时,已经太晚了。


    阿照震怒,下令彻查,可所有相关人等,从煎药宫女到经手的太医,要么莫名其妙暴毙,要么一口咬定并无异常。线索断得干干净净,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阿照只是一味地留他,护他,用更多的赏赐、更严密的保护将他圈在坤宁宫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伤害。可那些无形的目光,那些窃窃私语,那些来自前朝、甚至来自他亲生父亲的攻讦,又如何隔绝得了?


    宫中凶险,从来不在明刀明枪,而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那些人心最幽暗处滋生的毒计。躲?怎么躲?他连敌人是谁,用的什么手段,都一无所知。


    真水无香带来的另一个消息,也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齐衡,齐国公与平宁郡主的独子,年纪轻轻便身居御史要职,以刚直不阿、明察秋毫闻名。他是少数几个敢于在朝堂上为他说话、请求彻查小产真相的臣子。这样的人,怎么会牵涉进谋反?


    这太荒谬了。齐国公府世代忠良,平宁郡主更是皇室宗亲,齐衡本人前途无量,有什么理由谋反?这分明是栽赃陷害,是为了拔掉朝中仅存的、愿意为他发声的耿直之臣!


    可陛下……为何没有制止?是真水无香所说的消息被近侍阻隔,还是……连陛下,也开始对齐衡的坚持感到不耐,顺势而为?


    他不敢深想。


    家事,更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父亲裴琰,那位一生以“忠君爱国、铁面无私”自诩的阁老,为了所谓的“大义”和“朝局稳定”,不惜亲手将儿子推向风口浪尖。可这样做,真的能让裴家安稳吗?弹劾皇后、逼皇帝废后的父亲,在朝中同僚眼中,是“大义灭亲”的楷模,还是“刻薄寡恩”的怪物?他的日子,怕是在清流赞誉与内心煎熬的双重夹击下,越发难过。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