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好了,阿照。”公子景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急也无用。我来,不是看你在这里喝酒伤身的。”
他引着失魂落魄的皇帝,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那片酒渍和碎瓷,回到小榻边坐下。朱厚照像个木偶似的任他摆布,直到坐稳了,目光才重新聚焦,落在公子景身上。
只见公子景解下一直随身携带的一个看似普通的靛蓝色布囊。那布囊不过巴掌大小,样式朴素,没有任何纹饰。可当公子景将它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榻几上,手指在囊口一抹,低声念了句什么后,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布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变大,从巴掌大小,到一尺见方,再到如同一个寻常的食盒般大小。囊口的系绳自动解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精致格档。一股混合着食物暖香的、极其诱人的气味飘散出来,瞬间盈满了整个暖阁。
那香气层次极其丰富。有清甜馥郁的桂花糕香,有咸鲜诱人的火腿鲜笋汤的暖意,有酥脆点心的油润,还有某种不知名药膳的淡淡草木清气……种种味道交织在一起,非但不杂乱,反而奇妙地融合成一种令人心安神宁、食指大动的气息。
朱厚照原本低落的心绪,被这突如其来的香气一冲,竟也清醒了几分。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那“食盒”,又看看公子景:“这是……”
“程慕生和冯豆子听说文德的事,特意准备的。”公子景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打开食盒的层层机关,露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各色菜肴点心。它们被盛在保温极好的暖玉盅、琉璃盏里,色泽鲜亮,热气氤氲,显然是刚做好不久,却被某种玄妙的方法保持了最佳状态。
程慕生,冯豆子。这两个名字让朱厚照的眼神微动。他们是公子景的故交,也是这天下间最顶尖的两位“奇人”。一个精于医道膳食,能化寻常食材为养生灵药;一个擅长机关巧技,做出的东西往往妙用无穷。他们常年云游,踪迹难觅,能劳动他们亲手制作菜肴,这份心意,不可谓不重。
“文德现在心结郁堵,脾胃虚弱,寻常御膳怕是难以下咽。慕生做的这些,都是针对他目前体质,以药入膳,温和滋补,且味道都是他从前偏爱的。”公子景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剔红漆盒,打开,里面是几块做成梅花形状、晶莹剔透的淡粉色糕点,“尤其是这‘暖香梅玉糕’,用了南诏暖玉谷的香糯米,佐以梅蕊、蜂蜜和几味安神补气的药材,清甜不腻,最是开胃温养。你拿去,就说……是宫里新来的江南点心师傅的手艺,先让他尝一点,开开胃。”
他将漆盒推近朱厚照,继续道:“食盒里分量很足,我已分出一份,稍后会让人送去君实将军府上。文德最敬重他这位兄长,若将军也能从旁劝慰几句,或许……”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到。君实将军,虽非裴文德的嫡亲兄长,却是当朝肱骨之臣,也是极少数能得裴文德全然信任、愿意倾听的人之一。
朱厚照的目光落在那些精致的点心上,又看向食盒里其他那些显然花费了无数心思的菜肴。他能想象程慕生和冯豆子是如何斟酌配方、挑选食材、精心烹制,只为了能让那个身在寒山寺、心如枯木的人,能多吃一口,多长一分精神。
这份细致入微的关怀,像一道暖流,悄然注入他冰冷的心田。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公子景以为他又要退缩。终于,皇帝伸出手,不是去拿点心,而是一把抓住了公子景月白色的衣袖。那力道很大,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仿佛抓住的是最后一根浮木。
“景。”他抬起头,眼底的红血丝还未褪去,目光却比刚才清明了许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朕……朕听你的。朕去哄他,朕这次……一定好好哄他回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确定的忐忑:“你……你会帮朕的,对吗?你不会马上就走,对吗?”
公子景看着他那混合着帝王威严与孩童般依赖的眼神,心底那声叹息终于逸出了唇边,化作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无奈笑意。
“阿照,”他放缓了声音,像很多年前哄那个因为练武受伤而闹脾气的小太子一样,“我既来了,自然是要看到你们和好的眉目才会放心离开。只是——”
他话锋一转,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表情,似是调侃,又似是无奈:“你该不会是想,非得等到你和文德有了皇子公主,社稷后继有人,我这趟才算圆满,才能安心离开吧?”
朱厚照被他这话噎了一下,脸上竟难得地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别的什么。他松开了抓着公子景袖子的手,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朕……朕不是那个意思。”
“是不是都不打紧。”公子景重新系好那个神奇的食盒,将它推到朱厚照手边,“我答应你,这次会多留些时日。至少,要等到文德肯跟你回宫,肯好好用膳用药,身子有了起色。”他站起身,月白衣衫如流水般垂落,“至于阿香要的那些东西……”
他望向窗外,暮色已浓,宫灯次第亮起,在渐沉的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晕。“总归是些身外之物,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眼下,把你这里的‘家事’理顺,才是要紧。”
“家事”两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
朱厚照握紧了手边的食盒提梁,那温润的木质触感传来,带着食物残留的暖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所有郁结的浊气都排出去。
“好。”他再次说道,这一次,声音里多了几分力量,“朕知道了。”
暖阁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雨丝细密,敲打在琉璃瓦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又顺着飞檐翘角汇成串串珠帘,滴落在汉白玉阶前。空气里弥漫开湿润的泥土与草木清气,冲淡了殿内残留的酒意。
公子景走到窗边,推开一扇菱花窗。带着雨丝的凉风拂面而来,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他望着沉沉夜色中巍峨宫阙的轮廓,和更远处、隐匿在雨幕与群山之间的寒山寺方向,琥珀色的眸子里光影流转,复杂难明。
情缘纠葛,红尘劫数。
即便是他,能做的也不过是递上一盒温热的糕点,指明一个或许可行的方向。真正的路,终究要他们自己去走,去熬,去解开那个系在彼此心头、越收越紧的死结。
而他能停留的时间,也确实不多了。
想起临行前阿香那半是抱怨半是担忧的叮嘱,公子景微微摇了摇头。但愿这次,真能如人所愿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朱厚照也走到了窗边。皇帝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发髻重新梳理过,除了眼底还有些未散尽的红丝,看上去已恢复了七八分往日的冷静威仪。他手中提着那个靛蓝色的食盒,目光同样投向寒山寺的方向,久久沉默。
“景,”半晌,朱厚照低声开口,声音融在沙沙的雨声里,显得有些不真实,“你说,他还会愿意跟朕回来吗?”
公子景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迷蒙的夜色。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缓缓道,“阿照,别忘了,他当初是为何走进这宫城的。有些东西,刻在心里,不是几卷佛经、几句梵唱,就能轻易抹去的。”
“你只管去,带着诚意,带着耐心。”
“就像这春雨,看似无力,但绵绵不绝,总能浸润到最深的地方。”
朱厚照握紧了食盒提梁,没有再问。
他只是站在那里,与公子景并肩,一同望着那场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的春雨。
宫灯在风中轻轻摇曳,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交织,又分开。
长夜未尽,前路漫漫。
但总归,有了一丝微光,一点暖意,和一个重新开始的方向。
寒山寺的夜,与皇城的夜截然不同。
没有彻夜不熄的宫灯,没有往来巡曳的禁军甲胄碰撞声,没有丝竹管弦的隐约余韵,甚至没有夏虫的鸣叫——这座坐落于西山深处的古刹,在夜色中沉默得像一尊巨大的、冰冷的石佛。只有风吹过千年古松的飒飒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守夜僧人单调的梆子响,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空落落的。
裴文德住的僧院在寺庙最西侧,是一排低矮禅房中最靠里的一间。这里原是堆放杂物的库房,简朴到近乎简陋。一桌一椅一榻,皆是原木色,未经漆饰,边缘处甚至有些毛糙。墙上挂着一幅手抄的《心经》,墨迹已有些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