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海平面刚刚泛起鱼肚白,鹤浦岛上空的星子尚未完全隐去,工地上已然复苏。
号子声、夯土声、锯木声再次汇成雄浑的乐章,将晨曦的宁静击得粉碎。
临时码头上,此刻更是聚集了一行人,海风猎猎,吹动着他们的衣袂,也吹动着那颗颗即将远航的心。
奕帆一身利落的深蓝色航海短装,外罩防风斗篷,目光沉静地扫过整装待发的队伍。
身旁是身材魁梧、声若洪钟的程潇波,他正仔细检查着缆绳和船帆,俨然已是此行航海长的架势。
徐光启则略显兴奋,儒衫之外也加了件便于行动的比甲,他带来的十五名仆役家丁,经过一日休整,精神饱满,眼中充满了对未知航程的好奇。
二哥陆苗锋依旧是那副豪侠派头,腰挎长刀,大大咧咧地站在一旁,与四名精悍的镖师谈笑风生。
最引人注目的,是章府代为寻来的三位测算师傅。
为首者王伯,年约五十四五,白发苍苍,面容清癯,眼神却温润而深邃,仿佛蕴藏着星河流转的秘密;
其旁的季斌,三十七八年纪,身形精干,目光锐利,透着一股实干家的利落;
最后一位张星阳,四十五六模样,头发黑中透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手持一柄黄铜罗盘,神情专注。
这三人,便是此行辨识星象、勘定航路的依仗。
那艘租借来的大型福船“海鲸号”已准备就绪,船老大是个皮肤黝黑、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姓陈,话不多,眼神却透着老练。
副手是个精瘦的年轻人,手脚麻利地指挥着二十八名水手进行最后的物资清点。
淡水、果蔬、咸肉、米粮等物资源源不断搬上船,将底舱塞得满满当当。
辰时二刻,朝阳已跃出海面,将万道金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时辰到!”
奕帆朗声道,“起锚,升帆,出航!”
“起锚——!”
“升帆——!”
随着船老大陈老大一声令下,粗重的铁链哗啦啦被需要十人共同推转的绞盘收起,巨大的硬帆在号子声中缓缓升桅,吃满了风,鼓胀起来。
“海鲸号”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船身缓缓移动,破开平静的港区水面,驶向了蔚蓝的广阔海域。
码头上,王刚、钱炜等人挥手相送,直到船影渐小。
船离鹤浦,转向南下。
海天一色,澄澈如洗。
初时近岸,海水尚带浑黄,行出数十里,便渐次呈现出深邃的碧蓝。
雪白的海鸥追逐着船尾掀起的浪花,发出清脆的鸣叫。
远处,浙江沿海星罗棋布的岛屿如同散落的翡翠,点缀在无垠的蓝绸之上。
大陈岛、洞头岛、南麂岛……形态各异,或林木葱郁,或礁石嶙峋,在晨光与海雾中若隐若现,平添几分神秘与壮美。
徐光启第一次乘海船远航,扶着船舷,极目远眺,激动不已道:“《庄子·秋水》有云:‘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
今日亲眼见得这浩渺无垠,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这海之博大,足以容纳百川,亦足以承载吾等之雄心!”
奕帆走到他身边,笑道:“徐兄有感而发,正是此理。
我等便如这涓涓细流,终将汇入大海,方显其磅礴。”
程潇波在一旁接口,带着水手特有的豪迈道:“徐公子,这才哪到哪?
等到了外海,风浪起来,那才叫真正的‘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呢!
不过公子放心,有老陈老大掌舵,有咱们这艘好船,保管没事!”
陆苗锋哈哈一笑道:“程兄弟,你这话说的,我倒盼着来点风浪,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三位测算师傅则忙碌起来。
王伯仰观天色云气,季斌测量日影角度,张星阳则不断校对着罗盘与手中简陋的海图,时而低声交流几句。
他们的存在,让这次航行多了几分严谨与底气。
航行一日,翌日下午,船至瓯江口。
但见江海交汇,水势浩荡,浑黄的江水与碧蓝的海水相互冲击,形成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江口两岸,山峦起伏,绿意盎然,不远处可见零星村落,炊烟袅袅。
江口外,几个较大的岛屿如大门般扼守水道,形势险要。
奕帆凭栏远眺,心中暗赞:此地江阔水深,避风条件良好,沿岸有平地可资利用,实乃一天然良港雏形!
若加以建设,其潜力未必逊于鹤浦。
他心念电转,陛下只允三处港址,此处与鹤浦相距不算太远,若在此建港,未免有重复建设、资源分散之嫌。
他暗自将此港址记于心中,忖道:“且将此作为备选。
若南下寻得更好的良港,此处便暂且按下;
若寻访不利,此地亦可作为第三港之选。总之,有备无患。”
船未在瓯江口多作停留,继续扬帆南下。
又行一日,海景渐变,远处海岸线曲折蜿蜒,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红树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了望的水手忽然高声喊道:“前方看到塔影!是泉州港的灯塔!”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涌到船头。
只见远方海平面上,一座高耸的石塔轮廓渐渐清晰。
随着船只靠近,泉州港的繁忙景象扑面而来。
但见港内桅杆如林,帆影蔽日,大小船只进出有序。
其中,悬挂“王”字、“李”字、“陈”字旗号的大型海船尤为醒目,甚至还能看到两艘船型迥异、挂着红底狮子旗的船只,船体更高,舷侧开有炮窗,正是来自西洋的小佛郎机(葡萄牙)商船!
“好家伙!这么多船!”
陆苗锋瞪大了眼睛,道:“比咱们杭州湾还热闹!”
徐光启亦是叹为观止道:“《马可·波罗行纪》中曾盛赞泉州为‘东方第一大港’,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正当“海鲸号”准备驶入港区时,一艘悬挂大明军旗的哨船快速靠了过来,拦下去路。
一名水师把总站在船头,高声喝问道:“来船止步!报上名号,查验官凭!”
船老大陈老大连忙出示租赁文书及宁波府开具的通行关防。
奕帆亦上前,亮出万历皇帝亲赐、盖有司礼监和兵部大印的“商海使”牙牌与勘合文书。
那水师把总验看无误,尤其是看到那“商海使”字样和朱红大印时,脸色顿时恭敬了许多,抱拳道:“原来是奕大人!末将失敬!请入港!”
随即下令放行,并派小船在前引路,将“海鲸号”引导至一处专供官商使用的码头停靠。
船只靠稳,搭上跳板。
奕帆一行人踏上泉州码头,立刻便被这“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繁华景象所淹没。
码头上人流如织,各种口音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来自东洋的漆器、倭刀、扇子、玳瑁;
来自南洋的香料(胡椒、丁香、肉豆蔻)、珍珠、象牙、龙涎香、香蕉、宝石(尤以祖母绿为多)、大米、珊瑚;
来自朝鲜的人参;
甚至还有挂着“菊正宗”幌子的日本清酒馆……
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料、咸鱼、以及异域货物混合的奇特气味。
“我的老天爷,这……这简直是聚宝盆啊!”
程潇波看得眼花缭乱,啧啧称奇。
徐光启则对那一筐筐从未见过的南洋水果和奇形怪状的香料产生了浓厚兴趣,拉着仆役询问不休。
陆苗锋摸着下巴,盯着那些倭刀和佛郎机船,眼中闪烁着武者特有的光芒。
就连见多识广的三位测算师傅,也被这万国荟萃的景象所吸引,频频驻足。
奕帆心中亦是感慨,朝廷虽行海禁,但泉州作为唯一特许对外开放的港口,其繁华程度,确实远超内地任何一座城市。
他想起一事,对众人道:“诸位,我等既到泉州,当去拜访一位故人。”
他寻了个码头上的管事,塞了点碎银,打听福建泉州海商王家府邸所在。
那管事见他们气度不凡,又有官船背景,不敢怠慢,详细指明了路径。
王家乃是泉州有名的海商巨贾,府邸位于城南富庶区域,高墙大院,门庭若市。
奕帆令人递上名帖,言明“洛阳故人奕帆来访”。
不多时,府门大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迎出,正是当初在洛阳天魔教地牢中一同被囚、相谈甚欢的福建海商掌柜王辉腾!
他比在牢中时气色好了何止十倍,面色红润,衣着华贵,见到奕帆,激动得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奕恩公!真的是您!
什么风把您吹到泉州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他目光扫过奕帆身后气度不凡的众人,更是热情,道:“诸位都是奕恩公的朋友?
快一同请进!我已命人通传家叔!”
众人被热情地迎入府内。
王家府邸庭院深深,装饰虽不极度奢华,却处处透着底蕴与实力。
很快,一位年约五旬、精神矍铄、目光睿智的老者在仆役簇拥下走出,正是王家家主王金华。
王辉腾连忙介绍道:“叔父,这位便是侄儿常提起的,在洛阳仗义出手,救侄儿出地牢的恩公,奕帆奕大人!
当今陛下亲封的‘商海使’!”
他又对奕帆道,“奕恩公,这位便是家叔,王金华。”
奕帆上前一步,执礼甚恭道:“晚辈奕帆,见过王员外。”
王金华早已从侄子口中得知奕帆之事,更听闻其“商海使”身份,不敢托大,连忙还礼,笑容满面道:“奕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老夫常听辉腾说起大人少年英雄,义薄云天,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诸位快请入内奉茶!”
众人被引入花厅,分宾主落座。
王金华见奕帆带了这许多一看便知非寻常之辈的随从,心知必有要事,寒暄几句后,便直接问道:“奕大人此番南下,可是为‘商海使’公务?”
奕帆也不隐瞒,坦然道:“王员外明鉴。
晚辈奉陛下之命,于东南沿海寻觅合适港址,筹建新港,以通商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此行正是沿海南下勘察。”
王金华与王辉腾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精光。
王金华抚掌笑道:“好事!天大的好事!
不瞒奕大人,老夫虽蜗居泉州,亦听闻大人于绍兴、鹤浦等地大兴土木,创制玻璃、水泥等奇物,早已心向往之。
如今陛下开此恩典,允大人寻港通海,实乃我大明海商之福音!”
王辉腾更是激动道:“奕恩公,您有所不知,自洛阳归来,便时常感念恩公大德,更对恩公之见识魄力钦佩不已。
如今您要开港通海,我王家愿效犬马之劳!”
他转向王金华,道:“叔父,奕恩公非是外人,既有此宏图,我王家若能携手,必能共创一番新局面!”
王金华重重点头,对奕帆正色道:“奕大人,老夫痴长几岁,便托大喊你一声奕贤侄。
贤侄既坦诚相告,老夫亦不相瞒。
我王家世代经营海贸,船队往来于日本长崎、琉球(今冲绳),南下至吕宋岛(菲律宾)、占婆(越南中部)等港口,于这海上航路、各方势力、物产行情,还算略有心得。”
他话语间带着海商世家特有的自信与底蕴。
奕帆心中大喜,他此行南下,除了寻港,亦有结交海上势力之意,王家无疑是极佳的盟友。
他拱手道:“王员外,辉腾兄,如此厚爱,奕帆感激不尽!
能得王家鼎力支持,晚辈这开港之事,便如虎添翼矣!”
王金华见奕帆态度诚恳,毫无少年得志的骄矜,更是欢喜,当即吩咐下去,大摆筵席,为奕帆一行人接风洗尘。
当晚,王家花厅内灯火通明,摆开了三桌丰盛的酒席。
席间不仅有闽南特色佳肴,如佛跳墙、土笋冻、海蛎煎等,更有来自南洋的燕窝、鱼翅,以及窖藏的佳酿。宾主尽欢,气氛热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自然围绕海事展开。
王辉腾兴致勃勃地向奕帆等人介绍王家船队的经营网络:
“奕恩公,陆兄,徐公子,诸位,”
王辉腾举杯道,“我王家船队,北上主要至日本长崎,彼处盛产白银、倭刀、漆器、铜料;
中程则至琉球群岛,那里是中转要冲,可获取南洋的砂糖、黑糖、蕉布,亦可与琉球本地商人交易;
南下则主要至吕宋岛的马尼拉,那里如今佛郎机人势力颇大,但商贸繁盛,可换取新大陆流入的白银、南洋的各类香料、苏木、珍珠;
再往南,还可至占婆,获取象牙、犀角、珍稀木材。”
他如数家珍,程潇波听得两眼放光,插嘴道:“王掌柜,这一趟跑下来,岂不是能赚个盆满钵满?”
王金华捻须笑道:“程壮士,海上营生,利大风险也大。
风浪、海盗、乃至官府的盘剥,皆是难关。不过,”
他看向奕帆,意味深长,道:“若能有奕贤侄这般人物,以‘商海使’之名,另辟新港,建立秩序,疏通关节,这海贸之利,方能真正安稳落袋,惠及更多商民。”
奕帆深以为然,举杯敬道:“王员外此言,真乃老成谋国之见!
奕帆开港,非为独享其利,正是欲与如王家这般诚信有为的海商携手,共建一套公平、高效、安全的贸易体系,让我大明商船能更无后顾之忧地驰骋四海!”
徐光启亦感慨道:“《周易》有云:‘何以守位?曰仁。
何以聚人?曰财。’
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
奕兄与王家此举,正是以财聚人,以义理财,利国利民之大道!”
陆苗锋虽对文绉绉的话不太感冒,但也听明白了合作的好处,大声道:“王员外,王兄弟,既然大家目标一致,那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有什么需要出力的,尽管开口!
我陆苗锋别的不行,带船押镖,对付些毛贼,还是不在话下的!”
王金华与王辉腾见奕帆团队人才济济,既有奕帆这等领袖,又有陆苗锋般的猛将,徐光启这样的学者,程潇波这等熟悉水性的好手,更是心下大定,觉得这笔投资绝不会错。
众人越谈越是投机,从航海技术谈到船舶制造,从货物品类谈到市场需求,从港口管理谈到海上联防……
直至亥时深夜,方才尽兴而散。
临别时,王金华紧紧握住奕帆的手,郑重承诺道:“奕贤侄,南下寻港,若有所需,我王家在沿海各埠皆有人脉,可提供便利。
待贤侄港址选定,我王家愿为首批入驻之商号,投入船队、资金、人手,共襄盛举!”
王辉腾也道:“奕恩公,我已吩咐下去,明日便为‘海鲸号’补足最好最新的物资,再派两名熟悉南下航路的伙计随行,以为向导!”
奕帆心中暖流涌动,深深一揖道:“多谢王员外!
多谢辉腾兄!
今日之盟,奕帆铭记于心!
待港成之日,必不负今日之约!”
这一夜,泉州王家的灯火,为奕帆的南下之行,点亮了又一盏明灯。
海上事业,不再是孤军奋战,而是有了坚实的盟友。
奕帆站在王家客房的窗前,望着南方的星空,对未来的航程,充满了更多的期待与信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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