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节的璀璨与暖意,仿佛一坛醇酒的后劲,悠悠然弥漫在承平二十一年的初春。柳国公府内,一种不同于往岁的、隐秘而欢欣的气息在悄然流动。仆役们行走间脚步似乎更轻快了些,眉眼间传递着心照不宣的笑意。连廊下挂着的画眉鸟,啼鸣声都格外清亮。
两家交换订婚书的日子,定在了二月二,龙抬头,是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
此前,镇北侯夫人已正式请了位高权重的端敏长公主为媒,前往柳国公府提亲。长公主驾临那日,柳府中门大开,香案齐备,柳云烟被母亲按在妆台前,细细妆扮,穿着一身簇新的杏子红缂丝裙袄,衬得她面若桃花。她端坐在屏风后,听着前厅传来的、隐约却清晰的议亲话语,手心里攥着一方丝帕,濡湿了一片。
父亲朗朗的笑声,母亲温和的应对,长公主保媒的吉祥话,如同最美妙的乐章,敲打在她的心尖上。亲事进行得异常顺利,两家门第相当,小辈情投意合,自是皆大欢喜。交换婚书,便是将这桩美满姻缘落定实处的重要一步。
吉日清晨,柳云烟醒得极早。窗外天色尚未全亮,一片蟹壳青的朦胧。她拥被而坐,听着自己清晰的心跳,一声一声,撞击着这黎明时分的寂静。丫鬟们进来伺候梳洗时,都抿着嘴笑,恭喜小姐。母亲也早早过来,亲自为她挑选了一身更为端庄华丽的杏子红遍地织金缠枝莲纹通袖袄,下系月白色马面裙,裙襕处绣着精致的蝶恋花图案。又打开妆奁,取出一支赤金点翠垂红宝石的流苏步摇,小心翼翼地为她簪在精心梳理的飞仙髻上。
“我的烟儿,今日过后,便是真正的大姑娘了。”母亲抚着她的发,眼圈微红,语气里满是欣慰与不舍。
柳云烟抬眼望着镜中那个面泛霞光、眼波流转的少女,几乎有些不认识自己。那眉眼间的羞怯与期盼,那唇角抑制不住的盈盈笑意,都在宣告着一个崭新人生阶段的开启。她想到了谢砚修,想到他灯节那晚在河边说的“身边之人,岁岁平安”,心头便像浸了蜜糖一般,甜得发颤。
前厅早已布置得喜庆庄重。香烛高燃,红毡铺地。柳国公与夫人身着吉服,端坐上位,眉宇间是掩不住的舒朗。兄长们也皆穿戴整齐,候在一旁。吉时将至,门外传来喧闹声,是镇北侯府的人到了。
柳云烟按礼待在闺阁,不能亲至前厅,一颗心却早已飞了出去。她支棱着耳朵,努力捕捉着前院传来的每一丝声响——隐约的礼乐声,宾客的寒暄道贺声,父亲与镇北侯爽朗的笑声,还有……那个她最想听到的、清越沉稳的嗓音。他一定也来了,穿着同样郑重的礼服,或许,也同她一样,心怀忐忑与激动。
丫鬟悄悄去打探了消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禀报:“小姐,小姐!婚书交换了!侯爷和夫人高兴得很,赏了许多金锞子呢!世子爷……世子爷今日格外英挺!”
柳云烟垂下头,指尖紧紧绞着帕子,才忍住没让笑意溢出嘴角。她想象着那纸鲜红的婚书,上面写着她和他的名字,如同月老手中那根无形的红线,从此将他们紧紧系在一起。只待择定吉日,三媒六聘走完,她便能凤冠霞帔,成为他的新娘。
午后,宾客渐散,府中恢复了宁静,却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圆满气息。母亲来到她房中,握着她的手,细细叮嘱日后为人媳、为人妇的道理。阳光透过窗棂,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柳云烟觉得,人生再美满,也不过如此了。
然而,命运的骤雨,总爱挑最晴好的天色倾盆而下。
就在交换婚书后的第三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柳云烟正在书房临帖,笔尖蘸饱了墨,刚写下“岁月静好”四个字的第一笔,府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嘈杂、混乱而沉重的声响。那不是节庆的喧闹,而是马蹄践踏、甲胄碰撞、兵刃出鞘的刺耳声音,其间夹杂着门房惊恐的喝问与阻拦,以及粗暴的呵斥与推搡声。
“哐当”一声巨响,似乎是府门被强行撞开的声音。
柳云烟手腕一抖,一大滴墨汁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氤氲开,污了那方寸的宁静。她心头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全身。
“出什么事了?”她放下笔,疾步走到窗前。
只见庭院中,不知何时已涌入了大批顶盔贯甲、手持兵刃的宫中禁军,为首一人面白无须,眼神阴鸷,正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卫统领。府中的仆役们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地聚在一旁,有胆小的丫鬟已经哭出了声。
柳国公和两位兄长闻声从书房赶出,见状也是脸色骤变。柳国公强自镇定,上前一步,沉声道:“赵统领,这是何意?率兵擅闯国公府,可有圣旨?”
那赵统领冷哼一声,并不下马,居高临下地展开一卷明黄绢帛,尖利的嗓音划破了国公府上空往日的宁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柳国公柳文翰,世受国恩,罔顾君父,结党营私,暗通藩王,意图不轨!其罪当诛,着即褫夺爵位,抄没家产,一应男丁收押天牢,女眷没入官婢!钦此——”
“结党营私?暗通藩王?意图不轨?”柳国公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嘶声道,“冤枉!天大的冤枉!陛下!老臣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
“拿下!”赵统领根本不理会他的辩白,厉声喝道。
如狼似虎的兵士一拥而上,粗暴地将柳国公和两位公子捆缚起来。
“父亲!兄长!”柳云烟的母亲闻讯从内堂奔出,见到此景,惨叫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柳云烟呆立在书房窗口,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看着平日里威严慈爱的父亲被反剪双手,推搡着押走;看着意气风发的兄长们挣扎怒骂,却被兵士用刀鞘狠狠击打;看着母亲和嫂嫂们被女官强行拉出,哭喊声、斥骂声、兵士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昔日钟鸣鼎食、诗礼传家的国公府,顷刻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一个婆子连滚爬爬地冲进书房,老泪纵横地拉住柳云烟的手:“小姐!快!快从后角门走!去找镇北侯府!或许……或许世子爷能救您!”
对!谢砚修!柳云烟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丝亮光。他一定有办法!他一定会救父亲,救兄长,救柳家!
她来不及多想,被那忠仆半推半拉着,踉跄着穿过熟悉的花园回廊,奔向通往后巷的角门。然而,角门早已被禁军把守。她们刚靠近,冰冷的刀锋便横在了面前。
“所有女眷,一律集中看管,等候发落!谁敢擅离,格杀勿论!”守门兵士面无表情地喝道。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柳云烟腿一软,瘫坐在地。她回头望去,只见府中已被翻得一片狼藉,箱笼倾覆,古籍字画散落一地,名贵瓷器碎裂成片。那些她自幼看熟了的亭台楼阁,此刻在如血残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凄冷破败。
她看到母亲和嫂嫂们被推搡着集中在院中,钗环散落,发髻蓬乱,脸上满是泪痕与绝望。她看到库房被贴上封条,家产被一一登记造册。她看到那株她和谢砚修初见的假山旁,那几株正值花期的梨树,洁白的花瓣在混乱中被践踏成泥,混着尘埃与泪水,散发出一种**的甜香。
“砚修哥哥……”她无声地呐喊,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仅仅三日。从交换婚书、满门欢欣的天堂,到家破人亡、身陷囹圄的地狱,仅仅相隔了三个日夜。
那份墨迹未干、象征着无限美好未来的婚书,此刻看来,如同一个巨大而残忍的讽刺。曾经的“岁月静好”,被那一滴突兀的墨迹,彻底污浊,碎裂成无法拼凑的残片。
暮色四合,国公府内外灯火通明,却是禁军手持的火把发出的、冰冷而不祥的光。柳云烟和所有女眷被关押在一处偏僻的院落,门外是重重把守的兵士。初春的夜风依旧寒冷刺骨,却远不及她心底那彻骨的冰封。
她抱紧双臂,蜷缩在角落里,望着窗外被高墙分割的一小片夜空。星辰隐匿,月色惨淡。她不知道父亲和兄长们在暗无天日的天牢中正遭受着什么,不知道等待她们的“没入官婢”将是怎样悲惨的命运,更不知道……那个与她刚刚定下婚约的少年,此刻在做什么?他可知道了这滔天祸事?他……能否力挽狂澜?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光亮。而无边的恐惧与绝望,正如这浓重的夜色,将她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