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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星移物换韶光逝

作者:莹莹苟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自那日梨花树下约定后,镇北侯世子谢砚修愈发勤了。起初,多是随父兄前来拜访,谈论的多是朝堂时事、边关军务,非内宅女眷所能参与。柳云烟只能偶尔从前厅往来的仆役口中,或父兄饭桌上的只言片语里,听得一句半句“谢世子今日又来了”、“世子骑射功夫了得,得了陛下夸奖”之类的消息。


    每每此时,她正捧着书卷的手便会微微一顿,竖起耳朵,却又在母亲察觉前,故作平静地继续翻阅。心底却会莫名浮现出那个宝蓝色挺拔的身影,和他谈及北地苍茫山时发亮的眼眸。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那年初夏。太学的一位大儒开设讲经堂,京中适龄的贵族子弟皆可前往听讲。柳云烟因自幼聪慧,颇得祖父喜爱,破例允她以女子之身,随兄长们一同前去旁听。


    讲经堂设在城西一处清幽园林内,翠竹掩映,曲水流觞。柳云烟记得那日讲的是《诗经·郑风》中的“子衿”,老夫子捻须吟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她正听得入神,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踏入堂内。正是谢砚修。他比几年前长高了许多,面容褪去了些许稚气,更显俊朗,眉宇间的英气也愈发逼人。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学子常服,举止间已有了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与从容。


    他也看见了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示意,便在她斜前方不远处的空位坐下。整个上午,柳云烟都能感受到那道身影的存在,听着他清朗的声音参与辩经论道,引经据典,思路清晰,偶尔与老夫子对答,竟也毫不怯场。


    课歇时分,学子们三五成群散开休息。柳云烟正与自家兄长站在一丛修竹下说话,谢砚修端着两盏清茶走了过来,一盏递与柳云烟的兄长,一盏则自然而然地递到了她面前。


    “柳世兄,云烟妹妹,饮茶。”他的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寻常礼节。


    柳云烟微怔,接过那盏温热的茶水,轻声道了句:“谢谢砚修哥哥。”


    这是自假山初见后,她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唤他。称呼出口,脸颊竟有些微微发热。


    谢砚修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和泛红的耳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转而与她兄长谈论起方才的课业。柳云烟安静地站在一旁,捧着茶盏,听着两个少年清越的嗓音,只觉得竹影清风,鸟鸣啁啾,此刻时光,静谧而美好。


    自那以后,在讲经堂相见便成了常事。有时是课间简单的问候,有时是就某句经义偶然的交流。谢砚修学识渊博,见解往往独到,让柳云烟获益匪浅。而柳云烟的灵秀慧黠,偶尔提出的不同角度,也常让谢砚修感到意外和欣赏。


    两家大人见小辈们相处融洽,似乎也乐见其成。柳国公夫人偶尔会笑着对云烟说:“砚修那孩子,年纪虽小,却沉稳知礼,文武双全,将来必有大出息。”镇北侯夫人来府上做客时,也会拉着柳云烟的手细细端详,夸她“模样好,性子静,又通诗书,真是个可人儿。”言语间的喜爱与暗示,不言而喻。


    两小无猜的情谊,便在这样温和的环境中,如庭前那株老梨树的新枝,悄然抽条,无声生长。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转眼又是数年。


    柳云烟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也快到了及笄之年。而谢砚修也已长成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开始随着父兄在朝中历练,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与坚毅。


    这年上元灯节,京城金吾不禁,火树银花,热闹非凡。柳云烟得了父母允许,由兄长和可靠的仆从护卫着,出门赏灯。


    长街之上,人头攒动,各式花灯争奇斗艳,流光溢彩,几乎要将夜空点亮。柳云烟穿着新裁的绯色斗篷,兜帽边缘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小脸如玉,明眸似星。她好奇地东张西望,看那憨态可掬的走马灯,看那精巧绝伦的荷花灯,看那高悬的巨型鳌山灯,发出璀璨光芒。


    行至最繁华的御街,猜灯谜的摊子前围满了人。一盏造型尤为别致的玉兔抱月灯吸引了柳云烟的目光,那玉兔通体雪白,眼嵌红宝,怀中明月灯球可自行旋转,光影流转,煞是可爱。


    摊主笑道:“小姐好眼力,这盏灯不卖,只赠给能猜中谜题的有缘人。”


    谜面是:“斜雁三两只,飞入画堂中。(打一字)”


    周围才子佳人纷纷蹙眉思索,半晌无人答出。柳云烟凝神想了想,脑中灵光一现,唇角微弯,轻声道:“可是个‘飏’字?斜雁象形‘風’字边,三两只为‘昜’,合为‘飏’,飞入画堂,正合其意。”


    摊主抚掌赞叹:“小姐聪慧!正是‘飏’字!这盏玉兔抱月灯,是小姐的了!”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柳云烟正欲上前接灯,却听一个清朗含笑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云烟妹妹好才思。”


    她蓦然回首,只见谢砚修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他今夜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墨蓝色暗纹锦袍,外罩玄色狐裘大氅,身姿挺拔如松,立于璀璨灯影之下,眉目如画,气质卓然。他含笑望着她,眼中映着万千灯火,也映着她的身影。


    “砚修哥哥?”柳云烟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在灯火映照下,更添绯色,“你也来赏灯?”


    “嗯,”谢砚修走上前,从摊主手中接过那盏精巧的玉兔灯,仔细检查了灯烛无恙,方才递到柳云烟手中,“这灯很配你。”


    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却让柳云烟觉得脸上更热了。她低头接过灯,轻声道谢。


    “街上人多,我随你们一同走走,可好?”谢砚修转向柳云烟的兄长,语气是商量的,姿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


    柳云烟的兄长自然笑着应允。


    于是,一行人继续前行。谢砚修很自然地走在柳云烟身侧,不着痕迹地替她隔开拥挤的人流。他话不多,却会在看到新奇有趣的灯饰或杂耍时,低声为她讲解一二。他见识广博,谈吐风趣,引得柳云烟时而掩唇轻笑。


    行至一处相对空旷的河岸边,无数百姓正在此放河灯祈愿。点点灯火顺流而下,宛若星河坠落人间,与空中的明月烟花交相辉映,美得如梦似幻。


    柳云烟也买了一盏莲花河灯,点燃烛火,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下心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灯放入水中,看着它晃晃悠悠地随波远去。


    “许了什么愿?”谢砚修的声音在耳边温和响起。


    柳云烟侧过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脸一红,嗔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谢砚修笑了笑,没有追问,也买了一盏灯,放入河中。他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中显得格外清晰俊朗。


    “我希望,”他看着远去的河灯,声音低沉而清晰,“海晏河清,家国永安。也希望……身边之人,岁岁平安。”


    他的目光转回,落在柳云烟脸上,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意。那一刻,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河中流淌的灯火。


    柳云烟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要跃出胸腔。她慌乱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却掩不住唇角悄悄扬起的弧度。


    那一晚的灯火,那一句“身边之人,岁岁平安”,如同最温暖的烛火,久久地照亮了柳云烟的心房。


    自灯节后,两人虽因男女大防,不能如幼时那般时常相见,但彼此的心意,却似乎在一次次偶然的邂逅、一场场家族宴饮的遥遥对视、甚至是通过兄长传递的诗文笔记中,悄然传递,心照不宣。


    柳国公与镇北侯府的关系也愈发亲近。朝堂之上,两府时有呼应;私下里,两家女眷往来频繁。结亲的意向,虽未正式挑明,却已是双方长辈心照不宣的默契。只待合适的时机,便可三媒六聘,成就一段金玉良缘。


    那段时光,是柳云烟记忆中最明媚灿烂的章节。她学着打理家事,精进女红,偷偷翻阅母亲收起的嫁衣图样,偶尔对着窗外的梨花发呆,心里满是对未来模糊而甜蜜的憧憬。她总觉得,日子就会这样平静而美好地过下去,如同庭前那株年年盛放的梨花,岁岁年年,花开相似。


    她从未想过,命运的齿轮,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转向。繁花似锦的春日之后,往往跟着的,是措手不及的疾风骤雨。


    只是当时,她沉溺在星移物换间的脉脉温情里,浑然不觉,那看似悠长无尽的韶光,正以无可挽回的速度,悄然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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