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河水无声流淌,裹挟着千百年的执念与遗忘,蜿蜒穿过地府永恒的黄昏。河面不见波澜,水下却暗涌着蚀骨灼魂的痛楚。那不是寻常的水流,而是近乎墨黑的颜色,只在某些角度折射出幽蓝的光,像是凝结了无数未流干的泪。河中魂魄若隐若现,他们保持着最后的姿态,有的伸手向天,有的蜷缩如婴,全都凝固在无声的呐喊中。
柳云烟站在及腰的河水里,已经站了多久?她记不清了。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痛苦是真实的。幽冥河水不是水,是无数细密的针,每一刻都在刺穿魂魄,不是□□的痛,而是直接灼烧灵魂本源的苦楚。蚀魂之痛无时无刻不煎熬着她的魂魄,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扎入骨髓,又似烈焰从内里灼烧。可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百年的煎熬早已让她习惯了这种痛苦,甚至依赖它来提醒自己:她还记得,她还在等。
“连便连,你我相约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这句童言突兀地浮现在她脑海,清晰得仿佛昨日才说出口。她微微一动,河水便泛起细微涟漪,周遭其他魂魄发出无声的哀嚎——任何动作都会加剧这里的痛苦。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那个春日午后,锦衣华服的小小少年谢砚修,站在国公府后院纷落的梨花雨中,对着她眉眼弯弯地笑应:“好!云烟妹妹,那就说定了,百年之约,奈何桥上,谁也不许先走。”
那时怎知戏言竟成谶语。
她抬头望向远处那座桥。奈何桥笼罩在薄雾中,桥上人影绰绰,排着队等待喝下那碗能忘却前尘的汤。每隔一段时间,桥上会亮起一道光,那意味着又一个灵魂卸下了前世的重担,准备步入轮回。
“又在想那个约定?”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柳云烟没有回头,她知道那是孟婆。孟婆不总是老妇模样,此刻她以中年女子的形态出现,青衣素钗,眉眼间是看尽沧桑的淡然。
“我们约好了的,我会等,等他步入...奈何。”柳云烟轻声说,声音像是久未开启的门扉,嘶哑难辨。
孟婆走到河边,河水在她脚边自动退避,形成一小块干涸的河床。“等?”孟婆叹息,“你等的不是他,是你的执念。你等的这百年,他早已轮回转世数次,每一次都饮下我的汤,将你忘得干干净净。你守的不是约定,是虚妄。”
柳云烟沉默不语。这些话孟婆说过无数次,她也听过无数次。
国公府倾覆,梨花染血,她香消玉殒,孤魂飘至这黄泉路。经过望乡台,看到人间最后一眼,是谢家府邸张灯结彩,正为镇北侯世子谢砚修筹备与陆家千金陆雪宁的婚事。红绸刺目,喜乐隔世传来,她却连一滴泪也流不出了。鬼差催行,她只是死死望着那一片炫目的红,在心底刻下誓言。
于是,到了这奈何桥头,孟婆递来那碗能忘却前尘的汤,她毅然推开。
“我在等人。”她说,声音微弱却坚定。
孟婆布满皱纹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淡淡道:“痴儿,饮了汤,入轮回,便是新生。苦等无益。”
她摇头,步步退后,远离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远离排着长队、渴望解脱的众鬼魂。“我与他有约,百年之期,奈何桥上等三年。我不能食言。”
鬼差上前,声音冷硬如铁:“既不愿入轮回,强留地府,需受刑罚。幽冥河水,蚀骨灼心,每日需浸足六个时辰,直至你放下执念,或魂飞魄散。你可想清楚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向那条死寂的暗沉河流走去。
第一载,痛苦让她几欲疯狂。她靠着反复回忆与谢砚修的点点滴滴熬过每一个时辰。从国公府后院的初见到别离,他的一颦一笑,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成了抵御无尽痛苦的唯一壁垒。她“看”着他为家族冤案奔走,看着他日渐消沉,又看着他最终在父母安排下,娶了温婉贤淑的陆雪宁。鸳鸯帐暖,红烛高照,她在冰冷的幽冥河中,感受着比蚀魂更甚的痛楚。
一世终了,她拖着虚弱不堪的魂体,早早守在奈何桥头,心中满怀期待与酸楚。她看到他来了,容颜已老,魂魄却仍是那个她刻骨铭心的谢砚修。她急切地望向他,希望他能记起些许,哪怕只是一个熟悉的眼神。
他却目光漠然,如同看过路草木,径直走向孟婆,端起那碗汤,一饮而尽。而后,面无表情,从她身侧走过,踏入轮回井,未曾为她停留一瞬。
柳云烟僵在原地,浑身的冰冷甚过幽冥河水。
孟婆的声音幽幽传来:“可看清了?痴儿,现在回头,尚来得及。”
她望着那轮回井口消失的光芒,缓缓摇头,转身,再次走向那条痛苦之河。背影决绝,染着无尽的悲凉。
此后,便是漫长的重复。一世又一世,谢砚修或是将军,或是书生,或是王爷,身份变幻,唯一不变的,是每一世,他都会以各种方式与陆雪宁相遇、相识、相守。而她,只是他生命里早已被彻底抹去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
她在河中,看着他金戈铁马,与他红袖添香;看着他寒窗苦读,与他锦瑟和鸣;看着他权倾朝野,与他举案齐眉。她看着他们生生世世缔结良缘,佳话流传,而她自己,只能在蚀魂的痛楚中,将那份最初的约定,反复咀嚼,从甜蜜品出苦涩,从苦涩品出绝望。
“你看,”孟婆指向远方桥头,“他第一世寿终正寝时,你欣喜地等在桥头,可他看都没看你一眼,径直饮汤离去。那时你告诉自己,是缘分未到。”
“第二世,他战死沙场,魂魄残缺,甚至没认出你是谁。”孟婆继续道,“你为他受了那么多苦,他可曾知晓?”
“这一世,他是王爷,陆雪宁又是他的王妃。”孟婆语气平静,“你还要等下去吗?”
“我们约定好的。”柳云烟固执地说,声音轻微颤抖,“他说过的,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我不过是在履行诺言。”
孟婆摇头:“痴儿,你可知道,你等的越久,受的苦越多,将来入轮回时魂魄就越虚弱,可能转世为草木虫蚁,再无为人可能。而他,每一世都饮汤忘忧,与命定之人厮守,魂魄完整,来世依旧富贵平安。这样的等待,值得吗?”
值得吗?柳云烟也问过自己千万次。
十世了。她的魂魄在无尽的等待和痛苦中渐渐磨损,最初的炽热思念,已被现实的冰冷冲刷得麻木。那份支撑她熬过幽冥河酷刑的执念,如同风中之烛,摇曳欲灭。
这一世,他是冷面王爷,太后赐婚陆家女。大婚之夜,他于书房独处,她竟在幽冥河中感受到一丝微弱的、不同于往世的波动。是错觉吗?她已不敢奢望。干预的尝试只换来更严厉的惩罚和更深的羁绊。她的魂体愈发透明,几乎要散入这地府的雾气中。
或许,孟婆是对的。
她等的一直只是一个虚妄,一个自己编织的、用以对抗彻底消亡的幻梦。
“我只是...不想辜负那个在梨花树下对我许下诺言的少年。”柳云烟轻声说。
孟婆长叹一声:“你等的早已不是他,而是过去的自己。放下吧,饮了汤,一切重新开始。”
柳云烟摇头,这一动又引来一阵剧痛,她身形晃了晃,几乎倒下,却还是稳住了。
“我还能等。”她说。
孟婆不再劝,转身离去,河水重新覆盖她站过的地方。幽冥再归寂静,只有永不停止的痛苦作伴。
柳云烟望向远方,视线穿过幽冥的雾气,仿佛看到了百年前的国公府后院。那时春光正好,梨花如雪,她还不是幽冥河中一缕残魂,他还是那个会为她爬上树摘梨花的少年。
幽冥河水无声流淌,倒映着奈何桥亘古不变的轮廓,也倒映着她苍白几近透明的脸。柳云烟闭上眼,任由那蚀骨灼心的痛楚淹没自己。那句“连便连,你我相约定百年”的童谣,依旧在心底回响,却似乎,再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远处,轮回井的光芒明明灭灭,代表着一段又一段人生的开启与终结。而她的等待,仿佛成了这死寂地府里,最无望的背景。
“谢砚修...”她轻声唤道,声音消散在幽冥的风里,没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