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晏星很早便起身了。
她简单梳洗一番,在镜前犹豫了会,还是给自己施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窗外传来极细微的动静,晏星透过窗扇,隐隐看见一道身影走近。
心跳逐渐不受控制,她移步,抬手拉开窗扇。
宋景玄身着绯色常服,正往窗沿细瓶中放着一枝嫣红桃花。
他全然没料到窗扇会开,在瞬间抬起了头,又在看清晏星后怔愣在原处。
三年未见,晏星出落得愈发好看了,好看到...几乎令他有些不敢直视。
见他这幅呆样,晏星掩唇轻笑了几声。
宋景玄回过神来,移开了目光:“你...”
宋景玄眉目英挺,身量极高,晏星望着他的时候需要微仰头,结果就听他“你”了个半晌才说出一句:“你今日起得真早。”
晏星笑意愈深,直白道:“我在等你。”
“等我?”宋景玄微诧。
“是啊。宋公子,好久不见。”晏星仍是笑着,但那笑里却掺杂了很多东西。
宋景玄抬眸,三年的分别似都在这几句话间消散了,晏星变了,又好像没有变,还是他记忆中的人。
“好久不见。”他露出笑来。
风流动着,宋景玄从怀里摸出个梅红小匣,轻放在了晏星面前,“与你的。”
晏星拿起打开,并不意外地看见了一只剔透的红玉镯。她也不将镯子拿起,而是对宋景玄伸出了手,笑吟吟道:“你帮我戴上。”
“我?”宋景玄讶然反问。
晏星没答,笑眼催促着他。
宋景玄喉间滑动,晏星伸出的手五指纤长,肤色白皙。他扶着镯子的外沿,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到她,身子无意识地紧绷着。
镯子有些大了,将晏星的手腕衬得更为纤细。见宋景玄要收回手了,晏星状似不经意地用指腹蹭了一下他的手背。
宋景玄动作一滞,见晏星神色如常地垂眸打量玉镯,又只道是自己多心了。他指腹摩挲着指节,耳尖微红。
初相识那会,两人总是毫无顾忌地玩在一处。此后年岁渐长,便顾及起礼法来,再没有过多余举动。而如今...晏星对他似乎更亲近随意了些,宋景玄不知因由,只觉心潮翻涌。
他缓和着心绪,凑近了些问她:“喜欢吗?”
“喜欢。”晏星轻笑。镯子透亮极了,在日色下流动着浅浅的光华。最令晏星喜欢的是,这是一个完整的、不见断口的镯子。
宋景玄安了心,用他以往惯常的带笑语调说:“这玉镯传说能实现主人所愿,你可要好生收着。”
“当真?”晏星稀奇道。
“我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宋景玄几乎是幼稚地说道。
晏星却没笑,她想起了前生临终之时。那时的她便是握着这断镯,许下了来生之愿。她深思不出的原因莫非真与这镯子有关?
晏星小幅度地转动着手腕,依然未有所解。
小院外传来人走动的声响,宋景玄知道他该走了。他目光描摹着晏星的面容,话在舌尖转了几圈还是问了出来:“昨日...你因何难过?”
晏星本以为昨日落泪时转身得足够快,不曾想还是被他瞧见了。她淡笑着,神色如常:“无事,不过是太阳刺了眼。”
宋景玄分辨着她话中的真假,见她神情不似作伪,才复又笑道:“昨日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话落,他转过身,轻巧地翻过院墙。晏星拨弄着细瓶中的桃枝,唇边笑意未落。
及至赏花宴当日,晏星腕上戴着红玉镯,身着一件卷草蝴蝶纹暗绣湖罗衫,一条粉青色提花绸裙并一件天青色滚银边挑花背子,腰间系一条坠玉芙蓉带,行走间宛若摇曳的天光云影。
楚清漪喜静,是以只邀了几个亲近的姐妹。众人见礼寒暄过后就三三两两地在园中散开了,彼此低声交谈着,不时轻笑几声。
楚清漪在同闻家的姑娘说着话,晏星隔着一段距离凝望着她。
前世大宁再次战败,楚清漪被送去北卢和亲,成了所谓的“战利品”,最终身陨异国。记忆中楚清漪最后的模样,是她身着繁复宫服,向她道了一声珍重。
见楚清漪笑了,晏星面上也带了浅浅的笑意。她没急着上前,而是独自在园中漫步。
花气暗浮,钧窑花盆中栽着各色名贵的鲜花,晏星却无甚欣赏的兴致。这是她在回来后第一次入宫,她望着那似曾相识的一草一木,望着那朱红的宫墙,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天和年间。
而这次注定会不同了。
晴霜见晏星似是越走越偏了,踌躇片刻到底还是未出言提醒,只沉默地随在晏星身后。她隐隐感到晏星似和此前不太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只觉晏星这几日总是在沉思。
耳畔传来隐隐的喧嚷声,晏星沉浸在思绪中,也没多做在意。她依然往前走着,又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骤然顿步。
只见几个太监宫娥围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子,正从她怀里抢夺着什么东西。
女子恐惧得身子轻颤,却还紧紧护着那样东西。可她一人到底是难敌这么些人,用布包着的东西被抢走,女子徒劳地扬着手,还想再夺回来,口内喃喃:“还给我,还给我...”
为首的太监嗤笑一声,“还给你?是你的东西吗就说还,小偷!”
他说着,就将东西向池中抛去,用来包裹的布散了开来,晏星看清了,那都是些吃食。
她提起裙摆,加快了步子。
“啊...啊...”女子悲戚地看着那些吃食尽数沉入了水中。
那太监尖笑两声,犹觉不够,对女子说:“想要?下去捞啊!”
“住手!”
太监一惊,收回了要推女子下池的手,和另几人面面厮觑着。有一宫娥认出了晏星,当先行礼道:“奴婢见过晏姑娘。”
闻言,另几人面上闪过慌乱,纷纷异口同声地行礼道:“奴婢/奴才见过晏姑娘。”
晏星将那女子拉到身后,厉声质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适才那为首的太监转了转眼珠,讨好地笑道:“晏小姐有所不知,这人是个小偷,偷了御膳房的东西。”
晏星怒意不减:“那你们也不该这般戏弄她!”
那太监还磕绊着想辩解些什么,晴霜就已领着楚清漪等人赶来了。
楚清漪执起晏星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难掩慌张道:“星儿,你可无事?”
晏星安抚地抽出手拍着她的手背,“莫忧,我自是无事。”
楚清漪额上贴着冰钿,衣上用银线绣着鹔鹴纹样。她蹙起柳眉,话音中含了几分自责:“是我不好,邀你赴宴却让你受了惊。”
几个宫人见此事连公主都惊动了,无不吓得冷汗直冒,跪地磕头道:“奴才该死!搅了殿下和诸位姑娘的兴。”
楚清漪未作理会,她侧过身去看那女子,温声问道:“你唤作什么名字?是在宫中做什么的?”
那女子不语,看也没看楚清漪一眼,只是低头绞着手指。
陆夕颜扯了扯楚清漪的衣袖,低声说:“殿下,我觉得她有些不对。”
楚清漪正欲答话,却见不远处跑来了个少年。
少年身着被浆洗得发白的朴旧衣袍,清瘦的面上满是焦急。他绕过人跑来,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见她无事才缓了些面色,“母妃,你如何在此?”
女子就像是找回了丢的魂,紧紧反握住少年,哑声呢喃:“阿砚,阿砚...”
几位贵女小小地惊呼了一声,连楚清漪也是满目诧色,视线在女子和少年间来回移着,嗓音中犹带着几分不确定:“...盛母妃?四皇兄?”
在看到少年出现的那刻,晏星再度陷入了回忆的泥淖。
她知来人是谁。被推上位的君王,她名义上的夫君——四皇子楚以砚。
楚以砚扶着盛才人,目光在一众贵女间精准地落在了晏星面上。察觉到晏星也在看他,他复又飞快地垂下眸子,好似方才只是无意之举。
四皇子不受宠是人尽皆知的事。他母妃原是融州歌女,因歌喉婉转、样貌动人而被选上入宫献艺,又被醉酒的楚明慎带上了龙床。
酒醒后楚明慎就对她失了兴致,把她摆在后宫中不闻不问,没曾想几个月后竟是被诊出怀了龙嗣。
楚明慎不喜她,连带着也不喜这个儿子,他们好似从未在他的世界中出现过。而宫中又惯是个媚上欺下、见人下菜碟之处。盛才人歌女的出身本就被人轻视,宫人谁都想在她和楚以砚这两个所谓的主子头上踩一脚。
这些晏星以往都听闻过,只是她没想到,竟是到了这种地步。
晏星目光落向盛才人,她瘦得凹陷的脸上仍能隐约看出年少时的风姿。
晏星此前从未见过她,她在楚以砚御极前便已故去了。
这深宫,果是个吃人的地方。
楚清漪很好地掩饰了眸中诧异,上前对楚以砚道:“四皇兄,我不知...”
楚以砚生涩地扯了下唇角,打断了她的话:“多谢...皇妹。我们先回去了。”
盛荷不知看到了些什么,咧起嘴角在空中虚抓着,又像捧着什么珍宝似的递到楚以砚面前,“阿砚,娘亲给你寻了好吃的来,快吃啊...”
楚以砚看着盛荷空空如也的手掌,眼眶酸涩,“好,阿砚看到了,回去就吃。”他搀着她,慢慢走出了众人的视线。
楚清漪收回目光,对身边侍女道:“秋兰,你传我的令,将盛母妃和四皇兄身边宫人全部换下,重新安排些本分的。”
秋兰没说他们宫内下人早就趁机跑光了,只恭敬应道:“是,殿下。”
众贵女也不多议,回身如常赴宴,徒留那几个宫人仍俯伏着跪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