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咕噜噜地驶着。晏星靠坐在软垫上,闭目理着思绪。
大宁自建国以来便从未有过战乱,百年承平。太宗皇帝偃革兴文,士兵多归乡务农,此后武道日衰,百姓不识干戈。
直到二十年前的治明之变。北卢王呼烈吞并了北方诸部族,于治明十五年大举南下进犯。彼时大宁兵皆白丁,将非材勇,即便征来的兵力远胜北卢,也依旧难以抵敌。
治明太子并两位皇子亲赴前线领兵,却皆战死沙场,尸身被北卢吊在城门前整整七日,使得大宁几十万人马不战自退。西北三州沦陷,三州知州以身殉国。
消息传到鹤京,朝野上下,无不沸腾。先帝骤然薨逝,四皇子楚明慎仓促嗣位,与北卢议订了熹平和议——割让三州,称臣奉表,每岁送去银绢各二十万两匹。
这是所有大宁人心中的刺,哪怕过去了二十年也依旧隐隐生痛。
这二十年间楚明慎极为重视兴武练兵,志在雪耻复土。
前世北卢再犯,大宁之败实非天意,而乃**。
兵械朽坏,叛贼卖国...士气一去难返。
还有赵延。虽出自寒门但颇受楚明慎的信任与重用,其人缜密机巧,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因其开办慈济院养育孤儿,在民间也素有清誉,被天下一众寒门学子所仰慕。
晏星本亦状他为朝中良臣,不曾想竟是大奸似忠,大盗窃国。
马车稳稳停在路旁。晏星睁开眸子,见晴霜面含担忧地望着她,“小姐,可是昨夜未歇息好?”
“无事。”晏星对她笑了笑,示意她安心。
日光渐盛,地面早已干透。北门较僻,行人稀少,来往的平头车带起一片飞扬的尘土。晏星带上帷帽,在一间酒楼的吊楼上眺望着城门。
高大的城门在日光下半明半暗,显得庄严而又冷漠。
不多时,只听远处传来一阵闷雷似的马蹄与脚步声。晏星抓紧栏杆,半探出身子,迫切地想要望见那个身影。
驻军三年轮换一次,这对鹤京的百姓而言早已非罕事,让开道后多去忙活了,只余些少人在街边和楼上张望着。
城门大开,长龙般的军队缓缓移近,在晏星的视野里逐渐清晰起来。
晏星屏息,心脏几乎要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她看见他了。
又一次。
宋景玄身着轻甲,腰悬长剑,跨在一匹枣红色骏马上,领着身后士兵向城内前行。
晏星在楼上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宋景玄的模样早已被她深深刻在了心底。
少年有着张极为英气的面容,眉若刀裁,眼含星芒,高挺鼻梁下的唇总是带着笑意。
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风,卷开了帷帽的薄绢,也吹散了心间的雾。
她自醒来便觉万事万物都带着股不真切,如处云雾。直到此刻才像是真正落到了实处。
宋景玄还没有战死,那无数次想在梦里相见的人如今就好端端地在她目前。
薄绢在风中向后散着,泪水自晏星眼角滑落,宋景玄恰在此时抬头,准确无误地一眼望见了楼上的她。
少年微怔,似是没料到能在此处遇上她。
晏星亦是一顿,她手扶帷帽,缓着剧烈的心跳,匆匆转身进了酒楼。她不想让宋景玄看见她哭的模样。
晴霜紧随在她身后,因问:“小姐,这便回府了吗?”
“嗯,回去吧。”晏星拭着眼角的泪,声音却是带着笑的。
她来这里,本也只是为见他一面。
待军队进京后,马车碾动起来,向晏府驶归。
未驶多远,马车却是毫无预兆地猛然一滞。晴霜在那一晃中扶稳晏星,掀开布帘质问车夫道:“何故急停?”
车夫挤出个讨好的笑:“让小姐受惊了是小的不是,前头有个乞儿拦路,小的这就让他滚。”
说罢,他转过头,厉声呵斥:“还不滚!冲撞了我们小姐,有你好受的!”
晏星听得清楚,平静道:“行了,让那乞儿过来。”
晴霜应了一声,将身子探出车帘,对那还在向车夫哀求的孩子喊道:“我们小姐唤你呢,快些过来。”
几乎是在转眼间,车窗外就多出了个脏兮兮的脑袋。
这孩子十二三岁的模样,身形极为瘦弱,衣服上打满了粗糙的补丁,脸上糊着的不知是土还是什么。
他迅速打量了一眼晏星,紧接着二话不说地嚎道:“小姐,人美心善的小姐,小的已饿了两天了,您行行好,赏我点吃的吧——”
这小子嗓门奇大,晏星按了按耳朵,竖起手掌打断了哭嚎:“这般,我且先问你几句话。”
乞儿当即止住了哭声,鼻涕眼泪全都糊在了一起,显得脸更脏了。
“你唤作何名?”晏星便问。
“阿七。”乞儿道。
“所居何地?”
“浊巷。”
晏星并不意外听到这二字。
治明之变前后,大批北方流民南下,多数人很快发现,鹤京城中根本无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他们像是虫蚁,呆呆地仰望着这一精美的瓷器。
这些人聚在一处,在鹤京的角落安了家。此后城内的乞丐也渐往那处聚去,成了一条巷子。因着一到雨天那巷子便污水横流,不乏有人戏谑地称其为浊巷。时日一长,从上至下包括巷子里头的人也都这般唤。
“晴霜。”
晴霜会意,从袖中摸出钱袋。
出门匆忙,本也没带多少银子,晏星就又说:“都与他吧。”
阿七接了钱袋,掂了掂后眼睛一亮,迅速塞进衣领中,欢快呼道:“谢小姐!小姐以后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可千万不要客气!”
他既是这么说,晏星倒还真生了主意。
“阿七,你对这鹤京可还熟悉?”她正色问。
阿七抬起手臂用力地擦着脸,终于显得干净了些许。
“当然!街道上巷子里我都熟,有何奇事我也都知道!”他眉飞色舞地说着,就如方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不是他似的。
“好。”晏星颔首,“你平日多与我打探着些京中消息,每月可到晏府来支领银子。”
阿七愣了须臾,旋高兴地连蹦带跳,忙重声答应了。
晏星看着他的脑袋在小窗外一会上一会下,随口笑问:“你唤作阿七,可是因上头还有六个兄姊?”
阿七不蹦了,他面上仍带着笑,语气寻常地说:“原是有的,如今家中只剩我爹和二哥了。他们都死了。”
晏星一路上都未再言语。归至晏府已近黄昏,用膳沐浴后,晏星身着寝衣,从柜中取出搁置了三年的冰玉细瓶,小心擦拭过后摆在了窗台上。
这细瓶从熹平八年一直被摆到熹平十六年。
晏星立于窗前,目光柔和,记忆不觉回到十一年前的那场初见。
那是在一次宫宴上。彼时她年岁尚小,因不耐烦闷,偷跑了出来,又理所当然的在皇宫中失了路。
她正无措着,却见宋景玄从高树上一跃而下。
宋景玄那时也没多大,望向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稀奇,“这鹤京连女娃娃都与北边如此不同。”说着,他上手就来捏她的脸。
晏星本就不安,又不识得他,加上宋景玄下手也没个轻重,顿时哭了出来。
宋景玄一惊,手足无措地退了几步,忙哄道:“别哭啊。是我错了,别哭好不好?”
晏星只不理,一味抹着眼泪,忽听得他道:“你瞧那池子里的荷花开得如何?哥哥摘来送你。”
晏星顺着望去,果见满池芙蕖开得正盛。
她犹豫几番,抿唇点了点头。
见她应了,宋景玄这才松了口气,笑容在夏日的艳阳下显得极为耀目。他身姿很是轻巧,几步便跳上了池边的大石,伸手去够最近的一朵粉荷。
晏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紧张地攥紧了裙摆。
就在她将要采到时,两人身后蓦地响起一声呵斥:“宋景玄!你小子跑这来做甚!”
宋景玄被自家老爹吓得脚下一滑,跌进了池中。
也亏得楚明慎宽宏大量,得知后不仅没说什么,还额外赏了晏星几支莲。只是晏星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又央着母亲林纤敏带她去宋府找宋景玄。
宋景玄自幼习武,能有何事?见晏星满面担忧,故意捂住心口哎呦哎呦地叫唤。
晏星吸着鼻子,两手揪住他的衣摆,泪汪汪道:“哥哥是好人,不能有事。”
宋景玄这才正经了几分,伸手在她脸上碰了碰:“别哭,我一点事没有,放心好了。”
晏星仰头望他,像是在确认他话中真假。
宋景玄笑眼看着她,突然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晏星点头:“知道,北边来的。”
“那你还跟我玩?”宋景玄微挑眉。
晏星只定定注视着他,神色认真:“娘说过,宋家是大宁的英雄。”
宋景玄没答话,眼底情绪几经变化。
长空云卷云舒,两人并肩坐在一株梧桐树苗前。
宋景玄支着条腿,手肘撑在膝上托着脑袋,他笑意较此前更盛,对晏星说:“对不住,说要与你摘花的,没摘成。”
晏星盘着腿,低头拨弄着地上的疏草,闻言摇了摇头,表示并不在意。
“喜欢花?”宋景玄又问。
晏星这才抬目,长睫弯弯:“喜欢。”
宋府新建不久,除了身后的梧桐几乎不见花木。宋景玄张望一番,又转回了头,伸出小指道:“那你以后常来找我玩,我日日给你送花,好不好?”
晏星想了想,觉得倒也划算,便与他拉了勾:“好。”
在那时的他们眼中,凡事就是如此简单,只要说好了便永远也不会变。
只是一年后林纤敏就病逝了。姜云湄请来了京中最好的女先生教她琴棋书画,她出闺阁的日子愈发少了,和宋景玄自也见得少了。
而宋景玄却仍如往日,日日清晨往她的窗前送花,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在实在寻不到花的严冬,瓶中就插着各色奇形怪状的绢花。
整整八年,从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