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二年,摇光殿。
天是灰蒙蒙的,湿云悠悠地飘着,降下的细雨犹如白练。
晏星拢衣立在寝殿门口,透过摇晃的珠帘望着院内的海棠含烟带雨,宛若啼泪。淡粉色的花瓣被打落,在这雨丝风片中不知会飘摇着去向何方。
“娘娘,快些进屋吧。这春寒料峭的,可别染着风寒。”晴霜提着食盒,远远地从檐下走来。
晏星眼睫轻颤,像是方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似的,望向晴霜的目光中还透着些许迷茫。
她生着一张芙蓉面,肤色明洁,长眉娟秀,一双眸子盈盈若水,即便不施粉黛也依旧是佳人如玉。只是她实在是太瘦了,瘦得不禁让人怀疑她是怎么熬过冬日的。
此刻晏星低绾着墨发,罩着件玉色衣袍,单薄得似是随时都会随着残花消散在这凄风苦雨中。
晴霜疾走几步,扶着晏星进了殿。她把食盒放在楠木桌上,旋身关上了殿门。
殿内烧着地龙,晏星坐在织锦被褥间,却依旧觉得冷。她掩帕细咳几声,虚弱地唤道:“晴霜。”
晴霜会意,将梅花小几上的手炉拿给了晏星。她拭着额上的汗,把盒中的燕窝羹端出,试了试凉温方递到晏星手边,“娘娘快些趁热吃了吧。”
晏星勉力吃了几口便搁下了小勺,叹道:“拿下去吧。”
晴霜垂眸看着莲心碗中所剩的羹,渐渐红了眼眶。她知多说也无用,应声退了下去。
窗外雨声沙沙,晏星将手炉置到一旁,打开了枕侧的钿花盒子。盒中只有一封信和一只断为两截了的红玉镯。
信纸上污着泪痕,边缘泛着褶皱,一看便是被展开了不知有多少次。里头的内容晏星再熟悉不过,熟悉到在梦中都能看见那些字句。她还是颤着手抚开了信纸,第无数次地妄图在这白纸黑字中寻觅到心中少年的身影。
晏卿妆次:
今冬凶切,不知一切安否?
卿览此信时,吾恐已成沙场孤魂。刀剑如蝗,生死由天,此亦无所恨。所憾恨之极者,惟再难识卿面。
有一唐突之语,言之望卿勿怪。吾本欲待还师之日,躬诣府上,求卿为妻。自幼时初见至今,凡十有一年矣。日夜轮转,然吾于卿之情未尝稍易。鹤京之人情世态,吾实所不喜。然能遇卿,实乃莫大之幸也。常闻人之贪欲无穷,信然。吾不愿止于此,常思与卿共着绛色之服,同赴白首之盟。然此终为梦中之影,再不能行也。
今北卢再犯,大宁实亦为风中之雪,弗知日后若何。望卿凡事皆以己为先,寻一知心人,度一安平世。若人诚可有来生,愿得常伴卿侧,结发朝夕。
书不尽怀,伏惟珍重。
勿悲、勿念。
宋景玄绝笔
熹平十九年冬
晏星眸中酸涩,却流不出泪来。她抱着这信,就如抱着一个恓惶的梦。喉间似有何上涌,晏星抓起丝帕,咳得身子都几要散架了。
她移开帕子,在一片惨淡的白中看见了殷红的血。晏星平静地将帕子叠好收起,自己的身子如何,她再清楚不过。
她活不过这个春天了。
晏星侧首望向窗外,在那点滴霖霪中看见了熹平十九年的雪。
熹平十九年的冬来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猛烈,大雪染白了天地。北卢撕毁了二十年前与大宁订立的和约,挥师南下。
大兵压境,宋家父子领命出征,回来的却只有两具棺椁。和二十年前一样,大宁败得彻底。
这鹤京亦在风雪中飘摇。太子病故,先帝驾崩,御史中丞兼右散骑常侍赵延领着一众官员,奉那所谓的遗诏拥立四皇子楚以砚。此后朝中再无清明之象。
晏家是自大宁开国以来的百年名门世家,她父亲更是当朝宰相。宫变后没多久,宫中就传了一道圣旨来,宣她入宫为贵妃。
贵、妃。
她只看见了一座牢笼。
深宫幽闭,白昼漫长,抬眼所见俱是一角天空。偶有飞鸟掠过,在她心中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清鸣。
她和宋景玄自幼相识,在得知他战死后,晏星大病了一场。此后这病就如在她身子里扎了根似的,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如今更是有了油尽灯枯之象。
“晴霜。”晏星将信纸仔细收起,轻唤了一声。
“娘娘有何吩咐?”
晴霜是打小便跟着她的丫鬟,又随她入了宫。晏星因不喜嘈杂,也只留了她一人贴身伺候。
晏星没答话,注视着晴霜的目光中掺着亲近、不舍与对往昔的怀念。
晴霜见她不语,面上忧色渐深:“娘娘?”
晏星移开视线,望着湖色床幔,声音很轻:“妆台下的隔层中有不少银子,待我去后,你便携了出宫去,做门生意或是寻个好人家嫁了,怎么都行。”
闻言,晴霜握紧了她的手,瞪大的眼中盛着泪水,怔了片刻才说:“娘娘吉人天相,定会好起来的,奴婢还要伺候娘娘一辈子呢。”
晏星唇畔挂着丝无可奈何的笑,幅度极轻地摇了摇头。
晴霜哽咽道:“那奴婢就跟着娘娘到阴司里头,继续伺候娘娘。”
晏星转动目光,苦涩笑道:“傻丫头。”
晴霜再也抑制不住,低低地啜泣着。
晏星反手握住她的手,略微沉了嗓音:“晴霜,你抬头。”
晴霜依言照做了。
晏星微微蹙眉,与她对视着:“听话。”
晴霜抽噎几声,她怕晏星心急,只得先应了:“是,娘娘。”
晏星松了口气,紧接着便觉浑身的力气似都被抽去了,四肢发沉。
她缓慢躺下身,对她说:“你且下去吧,我想睡一会。”
“可...”晴霜还欲说些什么,却见晏星已闭上了眸子,胸脯细微地起伏着。她最后望了一眼晏星毫无血色的面颊,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晏星很疲惫,却全无睡意,脑海中反复浮现着这十八年来的点滴。出现最多的,是宋景玄那粲然的笑。
她睁开眼,看见雨已停了,云散日浮,正直黄昏。
残霞是坠日流淌的泪,汇成血色的湖,将宫墙浸没。
宫墙,宫墙,她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晏星艰难地呼吸着,紧紧握着宋景玄送与她的红玉镯。尖锐的断口刺破掌心,她却一如感觉不到痛,任由鲜血洇入断镯。
她想起了宋景玄在信中所说的来世。
她这一生,从深宅大院到九重宫阙,是世人眼中的“名门贵女”“贵妃娘娘”,看似再圆满不过。可如有来世,她多想也为自己活一遭。
天地一片寂静,斜阳透过窗子洒落,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这本比我想象得要难写许多,学校里又莫名其妙好多事,全文五十万字左右,目前还有一部分没修完,先边修边发吧,希望大家能喜欢~[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空余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