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砸出来。
说完,他不再看纪峤一眼,弯腰一把抄起靠在凳边的旧吉他,抱在怀里,然后转身,脊背挺得笔直,甚至有些僵硬,大步朝着酒吧后门员工通道的方向走去。
推开沉重的隔音门,潮湿闷热的夜风扑面而来,混杂着巷子里垃圾箱酸腐的气味。
左鸣一头扎进昏暗的巷道,直到走出去很远,远离了酒吧后门那片模糊的光晕,他才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慢慢滑坐下去。
吉他笨重地搁在腿上,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凉的琴箱,肩膀无法控制地开始颤抖。刚才那一通爆发耗光了他所剩无几的气力,也抽空了他强撑的意志力。
愤怒的潮水退去,露出底下更加难堪的现实。
他还是付不起房租。
明天,或者后天,房东太太会毫不留情地换掉门锁。他依旧身无分文,酒吧那份微薄的驻唱收入,甚至不确定还能不能保住,刚才那样得罪了一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客人。
胃部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夜风,又缓缓吐出,真冷啊。他环抱住自己,手臂慢慢收紧。
不知在冰冷的巷子里蜷缩了多久,直到手脚都有些麻木,他才撑着墙壁,有些踉跄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朝着租住的那栋老旧居民楼方向挪去。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房东太太横飞的唾沫,一会儿是酒吧经理可能阴沉的脸色,一会儿……又是那张居高临下审视自己的脸,和他那句轻飘飘的“跟我”。
左鸣狠狠甩了甩头,想把那张脸和那句话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凭什么?就因为他有钱?就因为他活得光鲜亮丽,就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处境,把别人的困境当成可供挑选的商品?
卑劣!他在心里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尽管他知道,这世道,卑劣往往通行无阻,而自尊,在某些时刻,一文不值。
回到那间狭小的只有一扇朝北窗户的出租屋,他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连开灯的力气都没有。
窗外漏进来一点对面楼霓虹招牌变幻的光,红绿交错,涂抹在空荡荡的水泥地上。
屋子里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一个掉漆的简易衣柜,和墙角堆着的几箱书和杂物。
他就这样在门边的黑暗里坐着,直到手脚冰凉,才摸索着爬起来,就着窗外微弱的光,走到角落,从纸箱里翻出半包不知道什么时候剩下的饼干。
包装袋已经软了,饼干受潮,他机械地吃完,和衣倒在坚硬的床板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污渍,在模糊的光影里扭曲成奇形怪状的图案。
明天……明天该怎么办?去找朋友借?通讯录翻烂了,能开得了口的人早已寥寥无几,且各自艰难。再去找一份日结的零工?可能连押金都付不出。
那个纪先生……他还会出现吗?如果酒吧经理因为今晚的事找他麻烦……
思绪乱糟糟地缠成一团,憋得他喘不上气。疲惫感却像潮水涨了上来,一点一点淹没了那些杂念。
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华丽的舞台追光灯刺得他睁不开眼,一会儿又坠入冰冷的深水,窒息般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忽然,一张模糊的脸靠近,对他说:“你很缺钱。”
他惊醒了,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窗外天光已经蒙蒙亮,灰白的光线渗进来,又是新的一天,而他的处境,没有丝毫改变。
浑浑噩噩地捱到下午,他还是决定去一趟“迷途”。不管怎样,昨晚的演出费,他得去试着领。还有,他需要确认一下,自己这份勉强糊口的工作,是不是已经丢了。
推开酒吧厚重的门,里面空荡冷清,只有清洁工在擦拭桌椅,空气里飘散着消毒水的味道。
白天的“迷途”褪去了夜晚的迷幻,露出原本破旧疲惫的本相。
经理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正靠在柜台后算账,听见脚步声抬起眼皮,看见是左鸣,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昨晚事件后的恼怒,也没有往常的不耐。
“来了?正好,省得我打电话。”
左鸣心下一沉,做好了被告知“不用再来”的准备。
经理却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推了过来:“喏,昨晚的,以后晚上不用过来了。”
果然。
左鸣接过单薄的信封,垂下眼,低声说:“……谢谢王经理这段时间的照顾。”
虽然也没什么“照顾”可言,但基本的礼节,他不想丢。
“嗯。”王经理从鼻子里应了一声,摆摆手,继续低头看他的账本,一副打发人的姿态。
左鸣拿着信封,转身欲走。
“等等。”王经理忽然又叫住他。
左鸣脚步一顿,王经理抬头看他,“昨晚……后来纪先生那边,有人来找过你。”
左鸣强迫自己转过身,“找我?什么事?”
“没说。”王经理摇摇头,“就问我你是不是常驻这里的歌手,叫什么名字,平时什么时候在,我照实说了。那人看着挺斯文,像是个助理什么的,但感觉……不好惹。”
他顿了顿,看着左鸣越发苍白的脸色,难得多了句嘴:“左鸣啊,你……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那位纪先生,可不是咱们这种地方能招惹得起的人物。人家肯来咱们这里,是赏脸,是上流社会玩腻了。”
麻烦?左鸣扯了扯嘴角,是麻烦自己找上了门。
“谢谢王经理,我知道了。”他不想多说,低声应了一句,匆匆离开了酒吧。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漫无目的地走在人行道上,那个姓纪的……果然不会轻易罢休。找人打听他?想干什么?昨晚的拒绝还不够清楚吗?难道非要撕破脸,用更难看的方式让他就范?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他见识过权钱的力量,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也足以将他这样的小人物碾得粉碎。
封杀、抹黑、让他在这行甚至这座城市彻底混不下去……对那个纪先生来说,或许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他加快脚步,逃也似的回到了出租屋。关上门,才觉得稍微安全了一点,他把那个薄薄的信封扔在了掉漆的小桌子上。
接下来两天,他过得如同惊弓之鸟。
他不敢再轻易出门,只在附近最便宜的小超市买了些速食面和面包囤着。手机一有陌生来电就心惊肉跳,听到楼道里有不同寻常的脚步声也会屏息凝神。
他不断告诉自己,也许对方只是一时兴起,被驳了面子,查一查也就罢了,不至于真的对他怎么样。
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冷笑:左鸣,别天真了。
第三天下午,敲门声响起,不是房东太太那种急促不耐的拍打,而是清晰有节奏的三下。
左鸣正靠在床边啃干面包,闻声整个人立刻弹起来,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屏住呼吸,从猫眼里往外看。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三十岁上下,穿着深蓝色衬衫,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完全符合王经理描述的“像是个助理”、“斯文但不好惹”的样子。
该来的,还是来了。
左鸣的手心渗出一阵阵冷汗,他靠在门板上,没有立刻开门。敲门声又响了一遍,依旧不疾不徐。
躲不过的。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拧开了门锁,将门拉开一道缝,自己堵在门口,戒备地看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左鸣先生?”门外的男人开口,脸上甚至带着职业化的微笑。
“是我,你是?”
“您好,我姓周,是纪峤先生的助理。”周助理微微颔首。
“有什么事?”左鸣没有让开门口的意思,语气硬邦邦的。
周助理脸上笑容不变,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同样黑色的文件夹,双手递了过来。
“左先生,纪总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这是星熠今年音乐投资的重点备选项目,他想邀您入局。纪总说了,资源平台都不是问题,就差您这位主角了。”
左鸣怔住了。
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威胁,利.诱,更直白的羞辱,甚至是用强。唯独没有想过,会是一份……音乐投资计划意向书?
荒谬。
太荒谬了。
昨晚那个居高临下、用看商品的目光打量他、轻蔑地说出“跟我”两个字的男人,今天派他的助理,递来一份冠冕堂皇的“项目意向书”?
一股被戏弄的怒火再次冲上头顶,他没有去接那份文件夹,反而冷冷盯着周助理。
“什么意思?昨晚是包.养,今天就成了音乐投资?纪先生是觉得这样比较好听,还是觉得我比较傻,会信这种鬼话?”
周助理脸上的笑容终于淡去了一些,他收回递出的文件夹,语气不变:“左先生,容我解释一下。纪总是星熠的实际老板,公司这几年在独立音乐这块是真金白银在投,也有成功案例。这份意向书不是空头支票,而是根据您的情况初步做的方案,资源、投入和合作模式都有框架。纪总非常认真,希望您能看看。”
他再次将文件夹递出:“您可以先看看条款。纪总说,您可以随时联系我,或者直接去公司详谈,一切以您的意愿为准。”
左鸣的目光落在那份黑色的文件夹上,看起来很正规,很……像那么回事。是陷阱吗?包装得更精美、更合法的陷阱?用一个看似光明的事业前途,来掩盖本质上同样的交易?
可他还有什么值得对方如此大费周章、迂回设陷的呢?他一无所有,只有一把旧吉他,和一堆没人要的歌。或许……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对方真的是在谈“合作”?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便想起昨晚纪峤的眼神,绝不是一个伯乐看千里马的眼神。
“不必了。回去告诉纪先生,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这个人,穷是穷了点,骨头还算硬。攀不起他这根高枝,也玩不起你们这种……游戏。音乐的路,我自己会走。哪怕走不通,摔死了,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劳他费心。”
说完,他不再给对方任何说话的机会,后退一步,“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左鸣背靠着门,刚才那番话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拒绝一份看似“正规”的、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需要多大的决心?他自己也不知道。
门外寂静了片刻,然后,响起周助理的声音:“左先生,文件我会放在门口。纪总说,它有效期一周,您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接着,是脚步声远去的声音。
左鸣慢慢滑坐下去,抱住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他只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卖了,就再也赎不回来了,哪怕包装得再华丽,名字换得再好听。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扶着门板,有些踉跄地站起来,拧开门锁,将门拉开一条缝。
那份黑色的文件夹果然还躺在那里,他盯着它看了几秒,最终还是弯腰捡了起来,迅速关上门。
他没有打开,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径直走到墙角,将它塞进了那堆杂物纸箱的最底层,用几本厚重的旧书严严实实地压住。
做完这一切,他脱力般地倒回床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那片熟悉的污渍。
骨气能当饭吃吗?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胃又开始疼了。而明天,房东太太给的“最后三天”,就要到了。
接下来两天,他在找房子的焦头烂额和尝试联系其他可能演出机会的徒劳中度过。那份被压在箱底的意向书,像个隐形的幽灵,时不时冒出来拷问他的选择。
第三天傍晚,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出租屋楼下时,看到了房东太太抱着手臂等在那里的身影,以及她脚边两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编织袋,那是他全部的家当。
没有争吵,甚至没有多余的话,在拖欠房租的事实面前,任何辩解都苍白无力。
左鸣沉默地接过房东太太冷着脸递过来的押金条,弯下腰,准备拎起那两个袋子。
手指勒进粗糙的塑料提手,沉甸甸的坠感瞬间传遍胳膊,牵连着空乏的胃部又是一阵抽搐。
他咬紧牙关,试了一次,竟没能同时将它们提离地面,一种体力的羞耻感,立时冲上脸颊。
就在这时,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停在了他低垂的视线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