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白昼积聚的酷热并未完全消退,空气里依旧残留着白日阳光灼烤后滚烫的余温,粘腻地包裹着皮肤。
窗外漆黑的夜幕下,蝉鸣声不知疲倦地喧嚣着,汇成一片持续不断的声浪,钻进紧闭的窗户缝隙,成了寂静房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如同散落在黑丝绒上的碎钻,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与天空稀疏的星辰遥相呼应。
客厅只开了一盏光线柔和的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如同融化的琥珀,静静流淌在深色的木地板上。
东方卿吟刚结束一通越洋电话,手机屏幕还亮着,映着他清隽却略显凝重的侧脸。
他穿着宽松的亚麻家居服,站在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微凉的玻璃,目光投向远处那片模糊的光海,似乎在穿透空间,看向某个遥远的国度。
南司枭靠在宽大的沙发里,一条长腿随意地曲着,另一条伸直搁在茶几边缘。
他手里捏着一罐冰啤酒,指腹感受着金属罐壁上凝结的水珠带来的凉意,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视线却没有焦点地落在前方虚空。
客厅的光线将他深刻的五官笼罩在明暗交界处,白日里那份卸下重负后的明朗似乎被夜色稀释了,只剩下一种沉凝的安静。
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像一头绷紧了肌肉、警惕着无形危险的猛兽,尽管他极力放松姿态,试图维持表面的平静。
那份尘埃落定、拨云见日般的巨大喜悦才过去不到十天,仿佛昨日还在为未来的坦途而雀跃,转眼间,现实的短暂分离便如一片阴云,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
东方卿吟转过身,走到沙发边,挨着南司枭坐下。沙发柔软的凹陷将他们拉近。
他伸手,轻轻覆上南司枭握着啤酒罐的手背,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
“家里的事……”
东方卿吟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歉意和无奈。
“外国那边的项目出了点棘手的状况,老爷子让我尽快过去一趟,亲自处理。”
他停顿了一下,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那只手瞬间的僵硬。
“……最快下周一动身,可能……需要在那里待上几个星期。”
“咔嚓——”
轻微的金属变形声响起。
南司枭捏着啤酒罐的手指骤然收紧。
坚硬的铝罐瞬间凹陷下去一块,冰冷的酒液差点从变形的开口处溢出来。
他猛地吸了口气,脖颈处的线条瞬间绷紧,下颌角咬得死硬,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即将破笼而出的东西。
空气里那份沉凝的安静,刹那间变成了令人窒息的紧绷。
窗外的蝉鸣似乎也被无限放大,尖锐地刺穿着耳膜。
然而,这剧烈的反应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南司枭几乎是立刻强迫自己松开了那几乎要将啤酒罐捏爆的手指。
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挡住了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那里面有浓重的抗拒,有被强行唤起的、源于无数次失去和分离留下的深刻恐惧,还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爱人即将离开自己可控范围而产生的强烈不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将那股汹涌的情绪强行压回胸腔深处。
再抬眼时,他脸上只剩下一种刻意的、近乎生硬的平静。
甚至唇角还扯出了一个极其细微、试图安抚对方的弧度。
他反手,握住了东方卿吟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只微凉的手掌,干燥而灼热的掌心紧紧包裹着对方略显骨感的指节,力道大得几乎要烙下印记。
“嗯,知道了。”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如同绷紧的弦线,极力维持着那份伪装的镇定。
“事情要紧,你去处理就是。”
他甚至刻意放缓了语速,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更“正常”。
“需要多久,就多久,这边有我。”
他努力表现得像一个成熟、理智、完全能够理解和支撑伴侣事业的伴侣。
仿佛那“几个星期”的分离,对他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不值一提。
他甚至还加了一句:
“需要什么帮助,随时跟我说。”
语气听起来沉稳可靠,完全符合他南司枭一贯的强大表象。
但东方卿吟太了解他了。
了解他每一个细微表情下隐藏的情绪风暴,了解他每一次刻意“正常”背后的惊涛骇浪。
他清楚地感受到掌心下那只手传递过来的、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看到他被睫毛遮盖的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脆弱。
这份强装的镇定,比任何激烈的挽留或抱怨,都更让东方卿吟心脏揪紧。
他没有戳破南司枭笨拙的伪装,只是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两只手将南司枭那只宽大、带着薄茧、此刻透着惊人热度的手紧紧包裹住,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承诺。
他微微倾身,额头轻轻抵上南司枭坚硬的肩膀,声音放得很柔很低:
“嗯,我会尽快处理完。”
他顿了顿,补充道,带着安抚的笃定。
“很快回来。”
南司枭的下颌线依旧绷得死紧,他用力回握住东方卿吟的手,几乎要将那微凉的指骨揉进自己的掌纹里,仿佛这样就能将人永远留住。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让他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只能沉默地承受着那份刚刚获得自由、却又面临短暂分离的尖锐不适。
那份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焦虑,如同深海中蛰伏的巨兽,并未消失,只是在南司枭意识的边缘无声地咆哮着。
公寓楼下宽敞的开放式厨房里,此刻的气氛却与楼上的沉凝截然不同。
明亮的顶灯将料理台照得纤尘不染。
白钰系着一条小小的、印着小猫爪印的围裙,正小心翼翼地站在小凳子上,踮着脚,将一串串暖黄色的小灯串沿着厨房顶柜的边缘仔细缠绕。
他神情专注,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明亮的眼睛里带着一种纯粹而雀跃的光芒。
每一盏小灯亮起,都像点亮了他眼底一颗小小的星星。
“左边,小白,左边再高一点点。”
季蕴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指挥交响乐的架势。
他没系围裙,只穿了件简单的白色T恤,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结实流畅的小臂。
他正将一个巨大的、铺着白色蕾丝桌布的长方形餐桌推到厨房中央最醒目的位置,又变戏法似的从储物间搬出一个冰桶,里面插满了冒着冷气的各色饮料和几瓶漂亮的起泡酒。
桌上已经摆满了几个精致的大瓷盘,里面装着季蕴下午特意跑去高级超市采购的、现成的冷切火腿、萨拉米、奶酪拼盘、晶莹剔透的去壳大虾、还有色彩缤纷的时令水果切块。
西瓜、蜜瓜、芒果、蓝莓堆得像小山。
季蕴环顾一周,摸着下巴,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嗯,灯光氛围有了,食物有了,酒水到位……还差点什么呢?”
他打了个响指,目光落在白钰身上。
“对了,音乐,小白,去把我那黑胶唱机搬过来,就放角落那个小圆几上,再挑几张……嗯,适合夏夜微醺的爵士乐,要慵懒点,有情调点的。”
白钰立刻从小凳子上跳下来,像只得到指令的小鹿,哒哒哒地跑向客厅角落的黑胶唱机。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台复古的机器,又蹲在季蕴专门存放唱片的柜子前,认真地挑选起来。
“这张封面好看……这个乐队的名字好浪漫……”
他小声嘀咕着,白皙的手指在封套间滑过,最终抽出了几张。
“季蕴哥,你看这几张行吗?”
季蕴凑过去看了一眼,揉揉他的头发:
“行!我们家小白眼光最好了!”
他接过唱片,利落地拆封、放上唱机,放下唱针。
几秒钟后,低沉慵懒的萨克斯风旋律如同醇厚的酒液,缓缓流淌出来,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空间,将那点属于盛夏深夜的燥热悄然融化,营造出一种温暖、私密又带着点微醺期待的派对氛围。
白钰站在唱机旁,听着流淌而出的音乐,看着季蕴在暖黄灯光下忙碌布置的身影,看着桌上那些闪闪发光的美食和冰桶里凝结的水珠,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开心和期待:
“季蕴哥,你说……枭哥和卿吟哥会喜欢这个惊喜吗?”
他清澈的眼睛亮晶晶的。
“卿吟哥要走了,枭哥肯定很难过……我们要让他们开心一点。”
季蕴正弯腰调整着桌布的角度,闻言直起身,看着白钰那张写满真诚担忧和祝福的小脸,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他走过去,伸手捏了捏白钰软乎乎的脸颊:
“当然会喜欢!我们家小白亲手布置的灯串,挑的音乐,还有这么多好吃的,他们敢不喜欢?”
他语气笃定,带着点小霸道,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点坏笑。
“再说了,主要目的是‘送别’吗?我这叫‘战前动员’,给枭哥那家伙打打气,省得卿吟一走,他又把自己憋成个炸药桶,还得我们兄弟几个轮流去拆引线。”
话虽这么说,他眼底却藏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白钰被他逗笑了,用力点头:
“嗯,季蕴哥说得对,不能让枭哥难过。”
两人相视一笑,暖黄的灯光和流淌的爵士乐包裹着他们,厨房里充满了温馨而雀跃的气息。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楼上的那两位即将面对短暂分离的爱人,准备着一份能驱散阴霾的、名为“陪伴”的小小惊喜。
楼下的派对筹备如火如荼,楼上客厅的气氛却依旧凝滞。
南司枭靠在沙发里,姿势看似放松,但脊背的肌肉线条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手里那罐捏变形的啤酒早已喝空,被他随手放在茶几上。
东方卿吟靠在他身边,一只手依旧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另一只手则拿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邮件和行程安排,眉头微蹙,显然已在为即将到来的远行做前期准备。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只有平板电脑屏幕光的闪烁和窗外无尽的蝉鸣。
南司枭的目光落在东方卿吟专注的侧脸上,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镜片后沉静而认真的眼神,那份被强行压下去的分离焦虑如同藤蔓般在心底疯狂滋长,带着尖锐的倒刺,无声地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忽然觉得无比烦躁。
这该死的安静。
这该死的准备工作。
还有窗外那永不停歇的、如同噪音般嘶吼的蝉鸣。
它们都在提醒他时间的流逝,提醒他离别的迫近。
他需要做点什么。
需要打破这该死的、让他窒息的感觉。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阵风。
“渴了,下去拿点喝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生硬的随意,甚至没看东方卿吟,径直朝着通往楼下的楼梯大步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东方卿吟抬起头,看着南司枭略显仓促、几乎是逃离般的背影,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了然和心疼。
他没有阻止,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平板电脑放到一边,也站起身,缓步跟了下去。
当南司枭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压抑的低气压,猛地推开厨房那扇磨砂玻璃门时,眼前骤然亮起的景象让他瞬间怔在原地。
原本只是功能区域的开放式厨房,此刻仿佛被施了魔法。
暖黄色的小灯串如同星河流淌,缠绕在顶柜边缘,勾勒出温暖暧昧的光晕。
长桌上铺着洁净的白色蕾丝桌布,上面琳琅满目地堆满了诱人的冷餐美食和缤纷水果,在暖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巨大的冰桶矗立一旁,凝结的水珠折射着细碎的光芒,里面插着饮料和漂亮的香槟瓶。
角落里,老式黑胶唱机悠悠旋转,慵懒性感的爵士女声低吟浅唱,音符在空气中慵懒地漂浮。
而季蕴和白钰,正站在桌子的另一头,手里还拿着刚拆封的零食,脸上带着大大的、毫不掩饰的、极其灿烂的笑容,齐刷刷地看向门口呆立的南司枭。
“Surprise!!!”
季蕴拖长了调子,声音响亮,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得意和满满的祝福。
“欢送卿吟远赴重洋交流会,暨枭哥临时单身狗安抚会,现在开始。”
白钰也兴奋地蹦了一下,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
“枭哥,卿吟哥,惊喜,是季蕴哥和我一起准备的。”
南司枭完全懵了。
他脸上那份强装的镇定和刻意维持的平静,在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温暖和善意的“袭击”面前,瞬间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像个误入仙境的爱丽丝,茫然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无措。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身后跟来的东方卿吟。
东方卿吟也被眼前的景象微微触动,清隽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温暖的、发自内心的笑意取代。
他走上前,自然地牵起南司枭那只有些僵硬的手,拉着他走进这片被精心布置过的温暖空间。
“谢谢……”
东方卿吟的声音带着真诚的笑意,目光扫过季蕴和白钰。
“很棒的惊喜。”
季蕴打了个响指,变戏法似的从冰桶里抽出一瓶香槟,熟练地撬开瓶塞。
“啵!”
清脆的响声伴随着白雾般的冷气。
“废话少说,气氛组到位,开吃开喝。”
他豪气地给每人面前的郁金香杯里倒上金黄色的、冒着细密气泡的酒液,率先举起杯子,看向南司枭。
“枭哥,来来来,别绷着你那张冰山脸了,卿吟只是暂时出差,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说了,现在天堑变通途,你俩以后光明正大,想飞过去查岗还是卿吟飞回来给你顺毛,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几个礼拜而已,别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喝。”
他一番话说得半是调侃半是劝解,大大咧咧地撞了一下南司枭的肩膀。
冰凉的酒杯被塞进南司枭手中,冰冷的触感让他激灵了一下。
他看着杯中跳跃上升的金色气泡,看着眼前季蕴带着关切的笑脸、白钰真诚祝福的眼神,还有身侧东方卿吟温柔注视的目光……鼻尖没来由地一酸,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被看穿的狼狈,猛地冲垮了他内心深处最后那道摇摇欲坠的堤坝。
强撑了近一天的镇定盔甲,在这一刻,在朋友毫无保留的温暖和爱人无声的陪伴面前,碎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仰头,将杯中冰凉的香槟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混合着气泡灼烧着喉咙,也冲开了他紧绷的神经。
他放下杯子,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再抬眼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再也掩饰不住那份汹涌的、沉甸甸的焦虑和不舍,带着一丝被强行压抑的痛苦和此刻终于得以释放的狼狈,直直地看向东方卿吟,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崩塌的脆弱:
“几个星期……”
他重复着季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压抑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地泄露出来。
“……太长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那个被强行封锁的情绪闸门。
不再是强装的镇定,不再是生硬的安慰,而是最真实的恐惧和依赖。
他高大的身躯甚至微微晃了一下,像一个终于撑到极限的疲惫旅人。
东方卿吟的心被狠狠揪紧。
立刻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南司枭微微颤抖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
“不长……”
东方卿吟的声音异常清晰,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目光坚定地捕捉住南司枭慌乱的眼眸。
“我保证,很快。”
他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南司枭紧绷的后颈,带着安抚的力道揉捏着那块坚硬如铁的肌肉,传递着无言的承诺和安全感。
季蕴和白钰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换成了深切的动容和了然。
季蕴放下酒杯,走过去,用力拍了拍南司枭的背:
“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儿,来来来,坐下坐下,美食当前,音乐相伴,良辰美景,不可辜负。”
他拉着白钰也坐到桌边,故意用夸张的语气活跃气氛。
“小白,快,把那盘最大的虾给枭哥端过去,吃饱了才有力气想老婆。”
白钰立刻应声,小心翼翼地将那盘晶莹剔透的大虾推到南司枭面前,声音软糯:
“枭哥,吃虾,可新鲜了。”
南司枭看着眼前堆成小山的虾,又看看身边紧紧握着他手腕、眼神坚定的东方卿吟,再看看对面季蕴和白钰关切的目光,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情绪,终于被这巨大的、无声的暖意包裹着,缓缓地平复下来。
他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但那份狼狈,在这片温暖的灯火和真诚的陪伴中,似乎也变得可以接受。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筷子,夹起一只虾,剥了起来。
动作算不上流畅,甚至还有点笨拙,但那份紧绷的僵硬感,正在缓慢地褪去。
东方卿吟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感受着他手腕脉搏渐渐平稳的跳动,心底一片柔软。
他拿起酒杯,轻轻碰了碰南司枭放在桌边的杯子。
“喝一点?”
声音温和。
南司枭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在慵懒的爵士乐里,如同一个休止符,也像一个新的开始。
暖黄的灯光下,冰桶散发着丝丝凉意,美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四个人围坐在桌旁,暂时抛开了离愁别绪。
季蕴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他和白钰下午采购时遇到的有趣路人,白钰在一旁小声补充着细节,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东方卿吟安静地听着,偶尔参与几句,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身边沉默剥虾、喝酒的南司枭。
南司枭虽然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但他紧绷的肩线放松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也悄然消散,只是安静地守在东方卿吟身边,如同守卫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食物的香气、爵士乐的慵懒、酒杯的碰撞、朋友的笑语……厨房这片小小的天地,被暖黄的灯光和巨大的落地窗外璀璨的都市夜景温柔地包裹着,形成了一个隔绝外界喧嚣与离愁的温暖气泡。
南司枭那颗被分离恐慌攥紧的心,在这份喧闹而真实的陪伴里,终于找到了一小块可以暂时停靠的、安宁的港湾。
夜色渐深,窗外的灯火依旧连绵不绝,如同一条永不停歇的光之河。
餐桌上的食物渐渐被扫空,冰桶里的冰块也已融化了大半。
香槟瓶空了,换成了冰镇的梅子酒,甜润微醺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季蕴和白钰窝在长沙发的一头,白钰大概是喝了点酒,又或许是玩累了,脸颊红扑扑的,像颗熟透的水蜜桃,脑袋一点一点地靠在季蕴的肩膀上,长长的睫毛垂落,呼吸均匀,竟是睡着了。
季蕴小心地调整了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顺手拿过旁边的一张薄毯,轻轻盖在白钰身上。
他低头看着白钰安静的睡颜,眼底一片温柔的涟漪,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拨弄着他额前柔软的碎发。
南司枭和东方卿吟则坐在另一端靠落地窗的休闲椅上。
茶几上放着两只斟着琥珀色梅子酒的小瓷杯。
南司枭没有睡意,他靠在椅背里,长腿随意伸展着,一只手臂搭在旁边的扶手上,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空酒杯。
另一只手,却始终与东方卿吟的手十指相扣,没有松开过一刻。
他的目光透过落地窗,投向远方那片浩瀚的、由无数灯火组成的星河,眼神深邃,带着一种脱离了白日浮躁喧嚣后的沉静。
那份沉静之下,依旧潜藏着对即将到来的分离的深深不安,但已不再是惊涛骇浪,更像是夜色下暗涌的深海。
空调送着恒定的凉风,爵士乐早已停了,只有窗外低沉的、属于都市深夜的嗡鸣,如同催眠的底噪。
东方卿吟也没有睡意,他侧着头,静静地看着南司枭线条硬朗的侧脸轮廓,看着他被窗外灯光勾勒出的深邃眉骨和高挺的鼻梁。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相贴传递过来的、属于南司枭的体温和脉搏,那平稳的跳动下,是依旧未能完全平复的暗涌。
“在想什么?”
东方卿吟的声音很轻,打破了这静谧的沉默,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
南司枭转动手中的杯子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远方那片光海上。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后的真实:
“…你在那边,住的地方安全吗?”
他的问题很具体,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东方卿吟唇角微扬:
“公司安排的公寓,安保级别很高,就在市中心,离办事的地方也近。”
他耐心地回答,指尖在南司枭的手背上轻轻摩挲。
“放心吧。”
南司枭沉默了一下,又问:
“……那边的天气,跟这边一样热吗?”
他似乎想找个更“正常”的话题,却又显得笨拙。
“外国的话现在应该是冬季……”
东方卿吟眼底的笑意加深。
“很凉爽,甚至有点冷。”
“哦……”
南司枭应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他像是在努力寻找着那些寻常情侣分别前会絮叨的、琐碎的安全问题,试图用一种“正常”的方式表达关心,却掩不住那份笨拙下深藏的担忧和依赖。
东方卿吟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口软得一塌糊涂。
他微微倾身,靠近南司枭,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
“司枭,看着我。”
南司枭依言,转过头。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交汇。
窗外城市的灯火映在他的瞳孔里,跳跃着细碎的光点,而那深处,是毫不掩饰的、如同孩童般的不安。
“我知道你在担心。”
东方卿吟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笃定。
“就像……我也会担心你在这里,会不会又把自己关起来,不吃东西,或者冲下属发脾气。”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却直指核心。
南司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否认。
“但我们已经不一样了,司枭。”
东方卿吟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如同沉稳磐石。
“那座最大的山,已经不在了,这一次的离开,只是地图上一条很短的虚线。”
他举起两人十指紧扣的手,晃了晃,那是一个无比坚实的联结。
“电话,视频,随时都可以,我的航班号,酒店的地址,甚至每天几点吃饭,都会发给你。”
他顿了顿,目光里带着温柔的狡黠。
“让你随时都可以‘查岗’,满意了吗?”
南司枭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笃定和温柔,看着他此刻近在咫尺的、真实存在的面容。
那份承诺的力量,一点一滴地渗透进他焦躁不安的心绪。
他反手,更紧地握住了东方卿吟的手,仿佛要将那份承诺烙进骨髓里。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幅度微小地点了点头,紧绷的嘴角有了一丝放松的迹象。
尽管那丝不安依旧盘踞在眼底深处,但他找到了一个锚点,东方卿吟的承诺和这份紧握的联系。
“…几点吃饭,也要发。”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点别扭的固执,却不再是之前的混乱和痛苦。
东方卿吟笑了,轻轻回握:
“好。几点吃饭都发。”
他凑近,在南司枭紧抿的唇上落下一个轻柔而安抚的吻。
“我保证。”
这个吻很轻,却像带着电流,瞬间熨平了南司枭眉宇间最后一点褶皱。
他看着东方卿吟近在咫尺的、带着温柔笑意的脸庞,那被焦虑啃噬的心房,像是被注入了某种镇定剂,空洞被缓慢填满。
另一边的沙发上,季蕴看着白钰熟睡的脸庞,又抬眼看了看落地窗边那两个低声交谈、十指紧扣的身影。
夜色深沉,窗外是永无止息的城市脉搏,窗内是空调低低的嘶鸣。
南司枭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他闭上眼,将额头轻轻抵在东方卿吟的额头上,安静地感受着那份熟悉的气息和温度,如同倦鸟归巢。
那份属于夏夜的、带着微醺梅子酒香的静谧,温柔地包裹着他们。
暂时的离别固然令人心头发涩,但黑暗中最可怕的从来不是分离本身,而是分离带来的不确定与孤立无援。
如今,山岳已移,前路坦荡,纵有万里之遥,亦知归路清晰,心意相通。
南风吹过窗棂,蝉鸣不知何时弱了下去。
——『命运的第八十二个齿轮暂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