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七点,程星懿已经坐在远川事务所的会议室里。
她面前摊开着父亲的手稿复印件、滨江项目的基地资料,以及她昨晚熬夜画出的初步概念草图。晨光从东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会议桌的白纸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门被推开,林远川端着一杯咖啡走进来。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阴影,但衣着依旧一丝不苟。
“早。我以为我是第一个到的。”他将另一杯咖啡放在程星懿面前,“拿铁,不加糖,对吗?”
程星懿惊讶地抬头:“您怎么知道?”
“程老师以前总说,他小女儿喝咖啡就像他画草图——纯粹,不加修饰。”林远川在她对面坐下,语气平淡,但程星懿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怀念。
她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温度刚好,奶泡绵密。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口蔓延——这个男人记得关于父亲的细节,记得关于她的习惯,这种了解既温暖又令人不安。
“我看了您发的手稿,”她决定切入正题,“父亲在最后几页提到了‘光之路径’的概念,与滨江项目的地理位置惊人地契合。”
她将父亲的草图和自己画的概念图并排铺开:“您看,父亲设想的是通过建筑形体的扭转和开口的精心布置,让自然光在室内形成一条‘行走的路径’,随着时间从东向西移动,象征着一天的循环。”
林远川身体前倾,专注地研究着图纸。他的手指轻轻划过草图上光线的标注,动作几乎带着虔诚。
“这不仅仅是巧合,”他低声说,“程老师生前最后的研究课题就是‘城市公共空间中的时间感知’。他曾对我说,他想设计一栋建筑,让人们能‘看见’时间流动。”
程星懿心脏猛地一跳:“滨江项目的核心理念...”
“正是来源于此。”林远川抬起头,目光与她相遇,“我申请这个项目,就是为了完成程老师的遗愿。而现在,有你在,这个可能性更大了。”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空调轻柔的嗡鸣。晨光在他们之间的桌面上缓慢移动,从程星懿的图纸边缘爬到林远川的手腕上,像一条金色的河流。
“为什么现在才找我?”程星懿问出了盘旋心头的问题,“十年前,追悼会后你就消失了。为什么等到现在?”
林远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却僵硬的背影。
“十年前,我失去了导师和未婚妻,也失去了面对你的勇气。”他的声音低沉,“我花了五年时间建立事务所,又花了五年时间积累资源和声望,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承接这样的项目,完成程老师的遗作。但我一直不敢找你,因为...”
他转过身,程星懿看见他眼中深沉的痛楚:“因为每次看到你,我就会想起星雨。你们姐妹的眼睛那么像,特别是在专注的时候。”
程星懿感到一阵刺痛。原来,在林远川眼中,她始终是姐姐的影子。
“所以你找我来,是为了弥补对姐姐的愧疚?还是为了完成对我父亲的承诺?”
“都不是。”林远川走回桌边,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找你来,是因为我需要你。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女儿或妹妹,而是因为你是程星懿——那个在普通咖啡馆里做出了我十年来见过最精妙的光影设计的设计师。”
他的话语像一记重锤,击碎了程星懿心中的某种假设。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低估了这个男人,也低估了自己在他眼中的价值。
“我手头还有另一个邀请,”她试探性地说,“一个艺术家的画展设计。对方也需要我对光影的理解。”
林远川眉头微皱:“谁?”
“沈翊。自由艺术家,在筹备《光的记忆》个人画展。”
“沈翊...”林远川重复这个名字,表情变得复杂,“沈清远的儿子?”
程星懿一怔:“您认识他父亲?”
“沈清远是程老师最早的学生之一,很有天赋,但性格叛逆。二十年前因为设计理念与老师发生激烈争执,最后分道扬镳。”林远川的语气里有一丝戒备,“沈翊继承了他父亲的艺术才华,也继承了他的...不确定性。你确定要和他合作?”
“我还没决定。”程星懿如实说,“但沈翊对光的理解很特别,与我的设计理念有共鸣。”
林远川沉默了片刻,然后做了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合同,推到程星懿面前。
“这是滨江项目的正式聘用合同,职位是首席光影设计师。薪酬是之前说的两倍,外加项目利润的百分之五分成。如果你接受,今天就可以签字。”
程星懿震惊地看着合同上的数字。那不仅足以支付母亲所有的医疗费用,还能让她们未来几年衣食无忧。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给我这么优厚的条件?”
林远川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相信,这个项目需要你,就像十年前我需要程老师的指导一样。而且,我认为你应该得到与你的才华相匹配的回报,而不是为了生计委屈自己。”
程星懿感到眼眶发热。这些年来,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肯定她的价值,不是因为同情她的遭遇,而是纯粹认可她的能力。
“我需要时间考虑,”她说,声音有些颤抖,“今天下班前给您答复。”
林远川点头:“合理。上午十点项目组会议,我希望你能参加,看看团队的工作状态。”
上午的会议让程星懿见识到了远川事务所的专业水准。每个设计师的报告都逻辑清晰,数据详实,讨论时既有激烈交锋又有理性妥协。林远川主持会议的方式高效而公平,总能抓住问题的核心。
会议间隙,程星懿去茶水间冲咖啡,无意中听到两个设计师的对话。
“听说了吗?林总给那个新来的开出了天价合同。”
“真的?凭什么啊?就因为她爸是程远?”
“不止吧。我听说她昨天在白板上随手画的光路图,解决了我们纠结了两周的问题。赵总监今早悄悄重新计算了一遍,结果完全正确。”
“这么厉害?那看来不是花瓶啊。”
程星懿默默退出了茶水间。她知道,在这个以实力说话的领域,她需要用作品证明自己,而不是靠父亲的名声或任何人的关照。
中午,她接到沈翊的电话。
“程大设计师,考虑得怎么样了?”沈翊的声音轻快,“我今天有幅新画,觉得你会喜欢。要不要来看看?”
程星懿看了看时间:“我只有一个小时午休。”
“足够了。我在工作室等你。”
沈翊的新画让程星懿屏住了呼吸。
画面上仍然是那个女孩的侧影,但这次她站在一栋未完成的建筑内部,仰头看着从顶部天窗倾泻而下的光柱。光线中有微尘飞舞,像金色的星辰。女孩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那些光点,却又停留在半空,保持着渴望与克制的微妙平衡。
“这幅叫《未完成的光》,”沈翊站在她身后,轻声解释,“灵感来自你昨天离开时的背影——那种站在可能性面前,既向往又犹豫的姿态。”
程星懿转过身,直视沈翊的眼睛:“你为什么总画我?我们才见过两次。”
“有些人,见一次就够记一辈子了。”沈翊的笑容里少了平时的玩世不恭,多了真诚,“而且,我不是在画你这个人,是在画你身上那种特质——在现实压力下依然对美保持敏感,在黑暗中依然相信光的存在。这种特质,在这个时代太珍贵了。”
程星懿移开视线,看向画布上那些飞舞的光点。沈翊捕捉到的,是她自己都未必完全意识到的内心状态。
“如果我接受你的邀请,”她说,“我需要完全的创作自由。画廊空间的布置、灯光设计、观展动线,都要按照我的理念来。”
“当然,”沈翊立刻说,“我找你,就是因为相信你的眼光。而且,我已经说服了画廊方,给你最高权限。”
“还有一个条件,”程星懿补充,“项目必须保密进行,至少在滨江项目第一阶段完成前,不能对外公开我的参与。”
沈翊挑眉:“怕林远川不高兴?”
“怕分散精力。”程星懿纠正道,“两个项目都需要全心投入。”
沈翊笑了,那笑容里有欣赏也有挑战:“成交。合同我已经准备好了,条件和昨天说的一样。签了字,你就是《光的记忆》画展的官方空间设计师。”
程星懿接过合同,迅速浏览条款。报酬优厚,权限清晰,没有任何陷阱。她拿起笔,却在签名处停顿了。
两个选择,两份合同,两种可能的人生路径。
一边是林远川代表的建筑世界——严谨、宏大、承载着父亲的遗志和过去的重量。如果选择这条路,她将有机会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在经济上彻底翻身,但也可能永远活在父亲和姐姐的阴影下。
一边是沈翊代表的艺术世界——自由、感性、充满未知的创造力。如果选择这条路,她可以探索自己真正的兴趣,与理解她理念的人合作,但也可能失去稳定和那个完成父亲遗愿的机会。
晨光与暮色。理性与感性。责任与自由。
手机震动,是医院发来的母亲最新检查报告。情况稳定,但专家会诊建议尽快进行下一阶段治疗,费用高昂。
程星懿闭上眼睛。她想起病床上母亲苍白的脸,想起父亲手稿上温暖的笔迹,想起姐姐车祸前最后一次拥抱她的力度。
然后她睁开眼睛,在沈翊的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会尽力做好画展设计,”她对沈翊说,“但滨江项目是我的优先事项。如果有冲突,我会选择那边。”
沈翊的笑容依然灿烂:“公平。而且我相信,两个项目会互相激发,而不是互相干扰。”
离开沈翊的工作室,程星懿直接回到远川事务所。她没有回自己的临时工位,而是径直走向林远川的办公室。
门开着,林远川正在接电话,背对着门口。他说话的语气是程星懿没听过的温和:“...妈,我真的没事。您别担心,药按时吃...好,周末我回去看您。”
他挂断电话,转过身,看见站在门口的程星懿,微微一怔。
“我接受滨江项目的邀请,”程星懿开门见山,将签好字的合同放在他桌上,“但我有一个条件。”
林远川看了一眼合同上她的签名,眼中闪过复杂情绪:“什么条件?”
“在项目期间,请把我当作普通设计师,而不是程远的女儿或程星雨的妹妹。”她的声音清晰坚定,“我尊重您对我父亲的感情,也理解您对姐姐的怀念。但我是程星懿,有我的设计理念和工作方式。如果您能接受这一点,我愿意全力以赴。”
林远川沉默地看了她很久。晨光已经移到了办公室的西墙,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这一刻,程星懿仿佛能看见他心中十年的挣扎与重量。
“我答应你。”他终于说,声音低沉而郑重,“欢迎加入滨江项目,程设计师。”
他伸出手。程星懿握住,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和力量。那是一个承诺,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离开办公室时,程星懿在走廊的落地窗前停下脚步。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窗户清晰的影子。她看着那些光影,想起父亲的话:
“光与影从不分离,正如人生中的选择从不孤立。每个决定都会投下阴影,但也会照亮新的路径。”
她选择了同时接受两份工作,选择了在责任与自由之间寻找平衡,选择了在父亲遗志和自我探索之间走出第三条路。
这条路注定艰难,但她已经做好准备。
因为这一次,她不是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而是主动地设计自己的人生。
就像设计一个空间,她不仅要考虑光从哪里来,更要决定光往哪里去。
手机响起,是医院打来的。程星懿接起电话,听到好消息:母亲的转院手续已经办妥,专家会诊时间定在下周三。
“另外,程小姐,”护士补充道,“林先生预存了一笔足够的医疗费,说让您不用担心费用问题,专心工作。”
程星懿握紧手机,望向窗外明亮的天空。云朵被风吹散,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向城市。
光找到了它的路径。
而她也找到了自己的。
至少,在这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