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塞下秋
一去塞外,风烟三万里。
黄沙在暮色中飞扬,漠漠朔风掠过鸣沙山的脊线,拂响莫高窟檐角的铜铃,声音古远而苍凉。
陇西八月,白昼依旧酷热,但黄昏降临得更早。连绵起伏的沙丘被夕阳浸染成赤褐,又在铜铃的余韵中褪作青灰,高远的苍穹笼罩着四野,熔金般的落日缓缓坠下,衍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浑厚悲壮,令人惊心动魄。
暮色边缘,一线模糊的轮廓缓缓浮现。
那是一支由十余人组成的驼队,几乎隐没在天际灿亮的金黄中,驼步稀疏而拖沓,随落日的余晖逐渐趋近,越来越清晰。
这一行人自中原而来,从兰州出发,以重金雇刀手护随,经掖口,出酒泉,沿河西走廊一路西行,直抵敦煌。七日前,他们在雁门关外突遭沙暴,不但人马辎重被冲得四散,随身货物也被沙匪洗劫一空。出发时浩浩荡荡的百人队伍,如今只余寥寥十数。
“敦煌!敦煌到了!”领头的鹰眼汉子忽地坐直身子,兴奋地扯起嗓子大喊,“大家都跟紧了,前头就是敦煌了!”
众人精神大振,敦煌一到就有希望了,无论此前的损失如何惨重,只要进了敦煌,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人们不约而同地勒紧驭绳,催得驼铃急促,蹄疾如雨。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
敦煌一名取辉煌盛大之意,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坐落于河西走廊的入口。自汉使张骞开通丝绸之路以来,敦煌就成为这条苍茫古道上的咽喉锁钥,控制着西域和中原的交通命脉。每一年,无数驼队和商旅从这条路上经过,连通了东西方文化交流与贸易往来。
次首的骆驼上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随男人的话向远方眺望,忽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城内似乎很热闹?”
驼队的引路人外号老易,闻言心头一震,相隔数十里,这人居然能听见城内的动静?
他飞快地回头一瞥,目光掠过一张未经风沙的脸,一双干净修长的手,以及白衣锦袍外的绿玉蹀躞带。这般形貌,绝非普通商旅,于是他不动声色道:“郎君好耳力,今日是敦煌一年一度的大傩礼。”
年轻人有些不解,“傩礼是驱邪祈福的古礼,城内的动静为何如此喧腾?”
老易的语气有些复杂,“敦煌的傩礼不同别处,城主必然又在绞杀大光明宗的信徒。”
年轻人眉尖轻蹙,“这位城主,可是民间传言的巫族少主?”
老易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同行的另一名刀客从旁经过,听得“大光明宗”四字神色一厉,恨声道:“杀得好!这些天杀的魔徒,活该全下地狱!”
他与老易年纪相仿,魁梧的身体肌肉虬结,皮肤呈现出粗粝的古棕色,右眼一道深长的刀疤,似在无声地诉说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年轻人听在耳中,话语流出一丝悲悯,“长安已斩了六批明宗信徒,不料敦煌亦如此。西域三十六国无不信仰大光明宗,敦煌与之毗邻,我原以为这里会好一些。”
老易讶了一刹,“郎君自长安来?”
年轻人微微颔首,道了一声,“是。”
老易再次打量起这个年轻人,目光掠过他略显失色的唇,带着三分病容的面色,语气不经意透出三分讥诮,“看郎君的样子似是读书人?对天下大事倒是了解不少。”
驼队渐近敦煌,城墙烽燧遥遥可见,年轻人眸中微澜一漾,“家父素来关注丝路之事,我也曾耳闻一二。”
老易咧开嘴角,露出满是砂砾的黄牙,“郎君心善仁厚,但在敦煌,心善之人活不长。城主有令,凡是大光明宗之人,见之即杀,绝不姑息。”
年轻人眼中闪过一缕郁色,“如今敦煌可还有大光明宗信徒?”
“有。”生满老茧的手甩了甩驭绳,老易不紧不慢地回答,“不过已经很少了。”
沙尘随狂风飞入口鼻,年轻人呛咳起来,语声有一丝不忍,“堵不如疏,敦煌如此高压,或可震慑一时,终究不是良策,长此以往,恐怕只会激化大光明宗与中原的矛盾。”
一番话引得所有人全看过来。
“郎君这话说得不妥,”老易抽了抽鼻子,话语似在平述,又似暗含责备,“大光明宗在三十六国横行多年,被他们所杀之人何其无辜?敦煌灭明已是大势所趋,郎君一个文弱公子又能改变什么。”
黄沙贴地席卷,升起弥漫的尘雾,悬挂在驼峰两侧的铃铛在晚风中摇曳,抬头望去,敦煌的轮廓已在视野中逐渐显现。
年轻人轻轻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回答,“若我想试试呢?”
风声鹤唳,将他的话语吹散,周围的人或许没有听清,或许听到了也只当书生妄语,并未在意。话语没入黄沙,飘向了近在咫尺的敦煌城。
——若我想试试,凭一己之力,扭转这乱世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