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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五章 铁幕降临

作者:与虎三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丑时正刻


    天色未明,严冬寒气冻彻骨髓。天幕低垂,预示着又一场风雪的降临。


    崇玄观内剑拔弩张。火把将庭院照得如白昼,映着雪地上的数具尸体。血腥气混合着冰雪的寒气钻入鼻息。王女青麾下的羽林卫与观中道士已将此处包围,刀剑出鞘,弓弩上弦,封锁了司马复等人的退路。


    突然,观外传来整齐划一的甲胄碰撞声与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肃杀。原本严密封锁观门的羽林卫闻声,立即向两侧分开让出通路。火光映照下,龙骧将军萧道陵身着玄甲,在内直虎贲的簇拥下踏入庭院。他所过之处,羽林卫皆垂首致意,就连王女青麾下紧绷着脸的副将也不由自主挺直了背脊,目光流露出敬畏。


    萧道陵的目光越过重重人墙落在场中。只见王女青一脸是血,玄甲严重损毁,右臂伤势似乎尤其严重,已做过简易包扎,血色仍从布条下渗出。他凝视那伤口片刻,指节微微收紧。


    再看向对面,司马复同样伤得不轻,正用一柄短刃抵着观主玄明真人脖颈,身后是仅剩的几名司马家死士,将已陷入昏迷的韩雍护在中央。这位名满永都的凤凰儿,此刻已然被逼入绝境。


    “放下武器,司马郎君。”萧道陵开口,“韩小郎病情危重,你定要带着他,必是插翅难飞。劫持真人乃是徒劳之举。”


    司马复手中短刃未移动分毫。“龙骧将军,”他按住玄明真人,“请率部众暂且退出,容我与真人单独叙话。不错,此刻我已是笼中之鸟。既如此,将军允我片刻清谈,并无妨碍。复并非嗜杀之人,将军慧眼如炬,当能明鉴。”


    司马复又转向王女青,“中郎将,我方才误伤于你,万分歉疚。待此间事毕,我自当束手就擒。中郎将伤势非轻,望以贵体为重,速去疗伤,切莫延误。”


    王女青的手不自觉按上战刀,“司马郎君,你很好。”


    萧道陵的目光从王女青紧握刀柄的手移向她划伤的脸。


    他向前一步,挡住她与司马复之间的视线。


    “既是清谈,何须利刃相胁?放开真人,我许你与韩小郎暂留偏殿。羽林卫退至院门,已是极限。”萧道陵目光冷冽。


    他对王女青道,“这里交给我。”


    他目光扫向身后的羽林卫与龙骧卫,“所有人,退出崇玄观!于观外布防!将此间消息即刻上报昭阳殿!”


    羽林卫的目光齐齐投向王女青。她沉默半晌,终是一言不发,转身向外走去。羽林卫众将士当即收了武器,紧随其后撤出崇玄观。


    崇玄观外,广场空旷,长乐门的轮廓在暗夜灯火下分外肃穆。


    萧道陵跟着王女青走出观门。他步履未停,一连串命令已清晰下达。


    “传令,增派龙骧卫巡守永巷,羽林卫加派双岗于各殿阁。通知卫尉,核查今夜所有宫籍记录,卯时之前呈报昭阳殿。晓谕内外,陛下静养,无事不得惊扰。”


    命令下达,自有内直虎贲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他已走到停在观外不远处的一辆青铜轺车旁。这里避风,且视野开阔。他转向沉默跟在身后的王女青,“青青,过来。”


    王女青依言走近,却并不看他。


    萧道陵从亲卫手中接过素麻布袋,取出白瓷小瓶和洁净白练。他先小心解开她右臂上已被血浸透的布条,动作熟练地清理伤口,撒上药粉后重新包扎,力道恰到好处。整个过程,王女青只是微微蹙了下眉。


    接着,他指尖沾取少许清凉药膏,极轻地涂抹于她脸颊的各处伤口。


    “我见你今日提早下值,”他观察着她的脸色,“是否旧疾复发?”


    王女青不发一语。


    这时,一名亲卫捧着食盒近前。萧道陵接过打开,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肉羹与面饼。“不论如何吃一些。今晚事情不小,无法休息,你身体不能垮了。”


    王女青不接。


    萧道陵沉默一瞬,取出面饼递到她面前。“无论如何吃一些。陛下会心疼。”


    王女青与他僵持着。


    但片刻后,她抬起眼,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我今日不知为何,心里一直闷堵。你过来时,陛下情况如何?”


    萧道陵安慰道:“昨日太医还说,陛下龙体尚稳,至少……可到冬至。”


    话及此处,他自己亦是虎目含泪。


    王女青的眼泪则瞬间滚落下来。


    萧道陵将她揽过,让她靠在自己坚实的胸怀,手掌轻抚她的后背。


    周围的内直虎贲默契地背转身,面向外围形成人墙,挡住了所有视线。


    风雪依旧,长乐门前只余她压抑的哭泣声与他无声的陪伴。


    同一时刻,相府书房,灯火通明。


    案头堆积的书卷蒙着薄尘,一封又一封消息摊开着。


    右相司马寓的手指在紫檀木桌案上轻叩。这双手执掌过无数文牍,也在壮年时握过刀兵,此刻每一下敲击都带着千钧的分量。


    片刻后,司马寓抬起浑浊的眼睛,对侍立在一旁的管家樊兴下令。


    “点狼烟,通知城外代、朔二王。”


    “命司马桉带人,按原计划冲击长乐门,强攻资善院,控制人质。城内潜伏的人手向安化门集结,全力夺门。告诉他们,宫中已变,不必再等!”


    樊兴躬身领命,快步而出。


    光禄大夫司马楙跪在下首,原本尽是忧惧,此刻绷紧的肩头微微松了。


    “你的好儿子。”司马寓苍老的喉间滚出几个字。


    自前年宣武帝亲征归来,龙体日渐衰颓之时起,司马寓便如同蛰伏于暗处的巨蟒,开始精心编织这张倾覆乾坤的大网。这位历仕三朝几度沉浮的元老,早已将喜怒哀乐磨入脸上的沟壑。此刻明显流露情绪,实际是敲打。


    司马楙深深伏拜下去,额头触到地砖。他素来低调隐忍,在司马氏族中几近透明,被视为庸碌无为的长子。然而此刻,为了他身陷皇宫的独子司马复,他拼上了毕生的智慧与口才,甚至不惜撕破平日形象。


    “父亲息怒!复儿他……他擅自逼迫内线提前接应,确是错了,儿子惶恐!”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但复儿是父亲您言传身教的长孙!他的胆识决断,哪一样不是承袭自您?父亲,换做是您,身处复儿的境地,难道会枯等万全之机?复儿绝非怯懦,他是继承了您临危不乱的果敢!”


    他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陛下驾崩的消息,即便此时真假难辨,但复儿在宫中已有时日,对宫闱之变的嗅觉岂会有误?父亲,内线传递消息终究隔了一层。复儿身处漩涡中心,他所感知的紧迫难道不值得父亲您思量?”


    他话锋一转,将声音压低。“况且,父亲,便是二弟私下也曾与儿子言及,此番举事,时机稍纵即逝,当断则断方为上策。二弟勇毅过人,素为父亲倚重臂膀,连他都深以为然,觉得父亲您……或许过于求稳了些。”


    他再次叩首,语气坚定。“父亲!复儿此举虽险,却为司马家争得了先机!此先机足以让城外大军闻讯而动,足以让城内诸部按计划集结!待父亲大事功成,复儿便是洞察先机的功臣,当受首功之赏!”


    他平复语气,放缓语速。“至于复儿对韩家小郎,还望父亲明鉴。若说是利用,那必是为了父亲您的大业。若非利用,则足见复儿品性。他对一个外姓之人都如此重情,父亲您待他如此期许如此爱重,他必是铭感于心,时刻思报!”


    闻此,司马寓眼底仍是一片浑浊。


    司马楙不再说话,深深伏拜下去。


    很快,一道狼烟撕裂了永都皇城的夜空。


    城门校尉的嘶吼喝令,军靴踏过积雪的密集脚步,重装铠甲的沉重碰撞,从各处军营与城防要地响起。皇后的胞弟,中领军章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其麾下京营反应迅速,立刻封锁各处要道,并第一时间赶往城中武库。城内各处,司马氏潜伏的数千精锐从藏身处杀出,与京营兵马爆发了激烈巷战,惨叫声与金铁交鸣声此起彼伏。城中百姓从睡梦中惊醒,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在黑暗中惊恐地倾听屋外的血腥厮杀。


    待司马楙躬身退下,书房内只剩下司马寓一人。


    烛火燃烧,将他略显佝偻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


    他缓缓伸出手,从案头玉碟拈起一粒金橘放入口中,用衰老的牙齿细细咀嚼。熟悉的滋味带着岁月沉淀在舌尖弥漫开来。


    他青年时,在太祖皇帝亲征的行营中,身为小小主簿,昼夜操劳染了肺病。老医官束手无策,面对已如死人一般的他,赠与了几粒金橘。这滋味,在他金戈铁马、仰望帝星的峥嵘岁月里,曾短暂地抚慰了他年轻身体承受的极限疲惫与苦难。


    他盛年时,在永都城郊,与同值盛年的先帝对坐畅饮,纵论天下。君臣相得,意气风发,酒至酣处,拔剑起舞。案几之上的金橘,滋味是君臣逐渐一心,是九州一统在望,是春风正好,是夏日悠长。


    他从中年到老年,手把手教导尚是皇子的宣武帝。他教会了这位帝王认识这金灿灿的果实,看着这果实成为一代雄主二十五年来御案上的最好。这滋味,贯穿了他辅佐大梁三代帝王的大半生,长达五十二年。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他浑浊的眼中,倒映着过往半个百年的风云激荡!


    大忠似奸,还是,大奸似忠?


    他对着黑暗,对着虚空,对着昭阳殿龙榻之上垂死的帝王,遥拜之际,发出低沉沙哑的独白——


    陛下,老臣老了,教孙无方,愧对陛下。


    然而陛下,老臣也着实,等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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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祖皇帝、先帝与陛下所愿,老臣必定完成!


    老臣的子孙后代,亦将以此为念,永世不渝!


    丑时一刻


    皇宫深处,昭阳殿寝宫。


    宣武帝的呼吸骤然急促,旋即微弱下去。


    “父皇!”


    一直守候在龙榻边的太子李琮最先惊觉。


    他猛地扑跪至榻前,眼见叱咤风云半生、宛若神明令他仰望的君父,此刻双目紧闭,面色如蒙死灰,唇齿间溢出断续含混的呓语。


    “快!快传御医!快传御医!"李琮嘶声喊道。


    龙榻上,宣武帝似乎耗尽了力气,喉间艰难地滚出几个字眼:


    “召……道陵……青青……”


    一封封染着硝烟的急报,接连送到章皇后面前。


    她坐于偏殿案前,灯火映照着她威严的面容。


    太医院院判连滚带爬跪倒在她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禀皇后,陛下……陛下他……病情骤然恶化,脉象……脉象已现……危殆之兆!”


    “危殆?”章皇后凤目如电,“昨日尔等还信誓旦旦,言陛下龙体尚稳,可撑至冬至!如今区区几个时辰,竟至如此地步?尔等,当真尽心侍奉了么!”


    院判伏地抖如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内外交困。


    章皇后霍然起身,快步走到殿前。


    宫外,狰狞狼烟撕裂夜色直冲天际,靠近城中武库的数坊亮起冲天火光,各处城楼警钟声此起彼伏。她苦心孤诣,隐忍布局多时,对司马寓早已备下层层杀招。她深知司马寓的狠辣果决,也预料到其一旦发动必是雷霆万钧。然而,她更了解司马寓内心深处对大梁三代帝王的复杂情愫——为太祖皇帝的知遇之恩,与先帝的君臣相得,以及对宣武帝混杂着敬畏、期许乃至“父执”之情。


    正是算准了司马寓残存的忠义之心与对皇权的最后敬畏,章皇后默许了宫中司马氏内线的存在,通过他们向司马寓传递讯息:陛下龙体虽衰,但尚能支撑,至少可安稳度过冬至。这是她设下的阳谋!她赌的,就是司马寓对旧主最后的情分和一代雄主余威的忌惮。只要皇帝一日尚在,司马寓就一日不敢也不愿背负公然弑君篡逆的千古骂名!这无形的枷锁,是她钳制这三朝元老的致命武器,也是她赢得时间调动力量,最终将司马氏叛逆之举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倚仗。


    然而,她自己也戴着无形的枷锁。她深爱的丈夫缠绵病榻,时昏时醒,却始终对司马寓这位如师如父的老臣存着难以割舍的旧情。他甚至曾在清醒时恳求她,在他百年之后,设法与司马氏和解,两姓结下姻亲。


    这如何可能!


    面对丈夫病中的昏聩,她对即将采取的雷霆手段坚定不移。但她也必须考虑,如何让丈夫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尽可能少受刺激。


    然而,司马复不按常理搅局,打碎了她与司马寓之间的脆弱默契。


    此刻,巨大的悲痛与迫在眉睫的倾覆之危,如两座燃烧的巨山同时向她压来。


    更让她心乱如麻的是,寝宫之内,她相伴一生的丈夫,在生命最后的呓语中,唯一的愿望,竟然是同时召见王女青与萧道陵!然而那萧道陵……


    她猛地闭上双眼,将翻腾的心绪,未及宣泄的悲痛,以及对司马氏滔天的恨意,尽数封存于心底。再睁开时,凤眸里所有的迟疑都已褪尽。此刻,她是大梁的皇后,是危局中唯一的主宰!


    “传我口谕!”


    她的声音响彻大殿。


    “命龙骧将军、羽林中郎将速速觐见,不得有误!”


    崇玄观内,司马复看到狼烟,知道祖父已经行动了。


    他赌对了。


    观外,萧道陵与王女青也知大战已起,正在做禁军的紧急调集,等待昭阳殿正式下令。


    就在这时,皇后的心腹传令官骑快马冲破禁军阵列,至观门前高声传达旨意:


    “陛下口谕!命龙骧将军、羽林中郎将速速觐见!”


    萧道陵与王女青闻言对视。他们此刻被召回不合常理。


    王女青瞬间脸色煞白,萧道陵则握紧了拳。


    观内,听到这声通传的司马复起初不解。


    远处,激烈的喊杀声、金属猛烈撞击的刺耳声浪骤然拔高,正从长乐门方向凶猛推进。与此同时,城西方向,那些用以安置藩王世子的京师邸宅院群中,也纷纷亮起慌乱火光。永都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化为了沸腾战场。


    崇玄观内,一直被挟制的观主玄明真人眼里忽然泛起深切的悲色。他缓缓抬头,望向昭阳殿方向。


    司马复敏锐察觉到了这位老人的神情变化。


    他瞬间明白了所有不合常理之事的唯一解释——


    一代雄主宣武帝,生命即将落幕。


    他又赌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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