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结束后,林夏没有直接回宿舍。
她独自一人走到湖畔,香槟色的裙摆拂过沾着夜露的青草。那张黑色卡片在她的指间翻转,银灰色的地址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九点。清源科技。
手机震动起来,是苏楠发来的消息:“夏夏你跑哪儿去了?陈屾说看到盛清寒的助理在找你,好像有什么事——该不会是要反悔吧?”
林夏正要回复,另一条消息弹了出来。发件人是个陌生号码,内容只有一行字:
“项目有变,明早见面详谈。不必回复。”
典型的盛清寒风格。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甚至没有标点。但林夏注意到,发送时间是五分钟前——也就是她离开礼堂后不久。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盛清寒站在礼堂的阴影里,看着她离开,然后拿出手机,用那双敲代码的手打出这行字。或许还微微蹙着眉,因为不得不解释而显得有些不耐烦。
林夏收起手机,抬头看向夜空。湖面倒映着稀疏的星光,风吹过,碎成一片流动的银
“真实的情感数据挖掘……”她轻声重复着这个短语。
比赛时盛清寒指出的漏洞,那份详尽的修补方案,还有此刻这封突如其来的邀约——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结论:这位以冷硬著称的技术女王,对她提出的“情感量化”模型,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
或者说,是对她这个人感兴趣?
林夏摇了摇头,把这个过于自恋的念头甩开。她更倾向于相信,盛清寒看中的是她的商业洞察和模型构建能力,毕竟清源科技的主营是AI安全,而非情感计算。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父亲林景泽。
“夏夏,听说你比赛拿了第一?很好。周末回家吃饭吧,你周叔叔一家也来,周枫那孩子特意问起你。”
文字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分量。
林夏的手指在屏幕上方停顿了几秒,最终只回了两个字:“好的。”
她收起手机,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黑色卡片,转身走向宿舍方向。香槟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湖面重归平静。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将会如何改变两个年轻天才的命运轨迹。
第二天早晨八点五十分,林夏准时出现在清源科技大楼前。
这是一栋极具未来感的玻璃幕墙建筑,坐落在城市新区的科技产业园核心位置。整栋楼的外墙在晨光中泛着冷蓝色的光泽,入口处没有传统招牌,只有一道流畅的银色光带勾勒出“QINGYUAN TECH”的英文字样。
“够低调,也够嚣张。”林夏轻声评价。
她今天穿了一身简约的米白色西装套裙,栗色长发扎成低马尾,妆容清淡得体。既不过分正式显拘谨,也不随意失礼。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文件夹,里面是她连夜整理的关于情感数据应用的拓展思路。
刚走到旋转门前,一个穿着浅灰色职业装的年轻女生就迎了上来,笑容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林小姐您好,盛总已经在等您了。我是她的助理,您可以叫我小杨。”
林夏注意到,小杨看向她的眼神里,除了职业性的礼貌,还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好奇
“麻烦带路。”林夏微笑点头。
穿过挑高十米的大堂,乘坐需要指纹验证的专属电梯,最终停在顶楼。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林夏有一刹那的恍惚。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总裁办公室层。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开放式空间,三面全是落地玻璃,城市天际线在晨光中铺陈开来。空间被分成几个区域:左侧是一整面墙的实时数据可视化屏幕,流光溢彩的数字和图表无声流动;右侧是简约的会客区,灰白色调的沙发围绕着低矮的智能茶几;正中央则是一张长达五米的弧形工作台,三台曲面显示屏呈半环状排列,键盘鼠标都是极简的定制款。
而盛清寒就站在工作台前。
她背对着电梯方向,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黑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小臂。右手握着一支电子笔,正在透明触控屏上快速书写着什么。晨光从她身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她周围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小杨轻声说:“盛总,林小姐到了。”
盛清寒没有立刻回头。她写完最后一个公式,才放下笔,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今天的盛清寒没有束发,黑色中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头,少了几分昨晚的凌厉,多了些慵懒的随性。但那双眼睛依旧漆黑沉静,看过来时,林夏又感觉到了那种被彻底审视的穿透力。
“很准时。”盛清寒说,声音比电话里多了些真实的质感,“坐。”
她走向会客区,小杨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林夏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将文件夹放在膝上:“盛总的办公室,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这里不是办公室。”盛清寒在她斜侧方的长沙发上坐下,身体微微后靠,姿态放松却依旧挺直,“是我的实验层。楼下三十层才是办公区。”
“实验层?”
“测试新想法的地方。”盛清寒抬手在茶几上轻轻一触,茶几表面立刻亮起交互界面,“喝什么?咖啡,茶,还是水?”
“水就好,谢谢。”
一杯温度恰好的柠檬水从茶几内部升起。林夏接过,指尖触到杯壁微凉的质感。
“直接说正事吧。”盛清寒没有给自己拿饮料,双手重新交叠在膝上,“昨天给你的修补方案看了吗?”
“看了。”林夏点头,“漏洞很隐蔽,如果不是你提醒,我可能会在下一阶段测试中才发现问题。谢谢。”
“不必。我只是不喜欢看到有潜力的模型因为低级错误失败。”盛清寒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但找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个。”
她再次触碰茶几,空中立刻投射出全息影像——那是林夏在比赛中演示的“心传”模型结构图,但已经被重新拆解、标注,旁边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和公式。
林夏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那些批注……精准,深刻,甚至有些地方比她自己的理解还要透彻。尤其是关于情感数据与用户长期粘性的动态关系,盛清寒用一组微分方程重新建模,得出的结论和林夏的直觉完全吻合,但论证过程严谨十倍。
“你的模型很特别。”盛清寒看着全息图,眼神专注得像在凝视一件艺术品,“大多数商业项目都在追求‘成瘾性设计’,用多巴胺反馈循环绑架用户。但你在尝试另一条路——建立基于真实情感共鸣的长期连接。这在商业上是反直觉的。”
“所以你认为它不可行?”林夏问,声音依旧平稳。
“恰恰相反。”盛清寒抬眼看向她,“我认为这是未来十年最有价值的探索方向之一。但问题在于——”
她抬手在空中一点,模型图中的“情感量化”模块被放大、高亮。
“——你获取情感数据的方式,太原始了。
林夏握紧了水杯。
“问卷调查,访谈,社交媒体分析……”盛清寒每说一个词,那个模块就闪烁一下,“这些都是间接的、被修饰过的、充满噪音的数据。基于这些数据训练AI,就像用失真的乐谱教钢琴家演奏,结果只会是扭曲的音乐。”
“所以你的解决方案是?”林夏向前倾身,眼睛亮了起来。
盛清寒没有直接回答。她关掉全息投影,站起身:“跟我来。”
林夏跟着她走到工作台前。盛清寒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三块曲面屏同时亮起,展示出完全不同的界面。
左边是复杂的代码编辑环境,中间是神经网络的实时训练可视化,右边——
林夏的瞳孔微微放大。
那是一组极精细的脑电波图谱,旁边同步显示着眼动轨迹、心率变化、皮肤电反应……所有的生理数据都在实时流动,上方标注着测试者的实时情绪标签:平静、好奇、愉悦、轻微焦虑……
“这是……”林夏轻声问。
“我们实验室正在开发的‘真实情感捕捉系统’。”盛清寒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距离比刚才近了一些,“通过多模态生理信号同步采集,结合情境感知算法,可以实时捕捉人类在特定体验中的真实情感反应。误差率控制在3%以内。”
她调出一段演示视频:一个测试者正在观看一部短片,系统同步分析其情感波动,并在视频时间轴上标注出“感动峰值”“紧张上升”“放松时刻”……
“但这需要实验室环境。”林夏迅速反应过来,“如果‘心传’要让用户在自然状态□□验非遗,不可能戴着一堆电极……”
“所以这是原型机。”盛清寒打断她,语气里第一次有了些许温度的起伏,“我们正在研发下一代可穿戴设备,外观接近普通眼镜和手环,可以在无感状态下采集关键生理信号。三个月内出工程样机。”
林夏转过头,直视盛清寒的眼睛:“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这是清源科技的核心研发项目,保密级别可想而知。而她只是一个昨天才第一次见面的竞争对手。
盛清寒迎着她的目光,沉默了大约五秒钟。
这五秒里,林夏注意到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交叠的手指收紧又松开——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看到盛清寒露出类似“犹豫”的情绪。
“因为你的模型,恰好是我需要的那把钥匙。”盛清寒最终说,语速比平时稍快,“技术我有,但我需要有人告诉我,这些真实的情感数据,应该用在什么地方才能创造最大价值。怎么设计体验,怎么构建商业模式,怎么让技术真正服务于‘人’——这不是我的强项。”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你,昨天用二十分钟的演示证明,你是最懂这件事的人。”
林夏感到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
不是因为被夸赞,而是因为她听出了盛清寒话语背后的东西——一种罕见的坦诚,一种技术天才对自身局限的清醒认知,以及,一种近乎纯粹的、对解决问题的渴望。
“你想和我合作。”林夏说,不是疑问句。
“我想邀请你加入‘真实情感计算’项目组,担任商业模型架构师。”盛清寒说得清晰直接,“你可以保留‘心传’的独立产权,清源科技以技术和资金入股,共同孵化。如果成功,这会是下一家独角兽公司。”
她再次触碰键盘,一份完整的合作意向书在屏幕上展开。条款清晰公平,股权结构合理,甚至包括了林夏个人在清源科技的兼职顾问职位。
林夏快速浏览着文件,大脑飞速运转。
这是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机会。技术、资源、平台……所有她创业最缺的东西,此刻都摆在面前。更重要的是,她能从盛清寒身上学到顶尖的技术思维,而她的商业洞察也能真正落地。
但——
“为什么是我?”她抬起头,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以清源科技的资源,你可以找到更资深、更有经验的人。”
盛清寒又沉默了几秒。
这一次,她转过身,走向落地窗。晨光勾勒出她修长挺拔的背影,黑色衬衫的布料在光线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我见过很多资深专家。”她背对着林夏说,声音里有一丝极淡的嘲讽,“他们擅长用复杂的术语包装平庸的想法,用过往的经验否定新的可能。他们很‘正确’,也很无趣。”
她回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林夏身上。
“但你不一样。你的方案里有……温度。而在这个行业,温度是比技术更稀缺的东西。”
林夏愣住了。
她没想到会从盛清寒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这个以冰冷理性著称的女人,竟然在谈论“温度”。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数据中心隐隐传来的、低频的嗡鸣声。
“我需要时间考虑。”林夏最终说,“三天。可以吗?”
“可以。”盛清寒点头,“这期间,你可以随时来实验室深入了解项目。小杨会给你权限。”
她走回工作台,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门禁卡,递过来。卡片是透明的,中间嵌着一枚极小的芯片,泛着幽蓝的光。
林夏接过。卡片还带着盛清寒指尖微凉的温度。
“另外。”盛清寒忽然说,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今晚七点,园区三号楼顶层,有个小型的行业交流酒会。如果你有时间……”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这是第二次邀请。而且不再是纯粹的工作场合。
林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盛清寒——对方的表情依旧平静,但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期待,像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暗涌。
“我会到。”她听见自己说。
盛清寒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晚上见。”
傍晚六点五十分,林夏站在三号楼顶层花园的入口处。
她换了一身雾蓝色的修身连衣裙,长度及膝,领口点缀着细碎的珍珠。长发自然披散,妆容比白天稍浓,在暮色中显得温柔又明亮。
酒会设在露天花园,四周是透明的玻璃围栏,城市华灯初上的景色尽收眼底。现场大约三四十人,大多是科技圈和投资圈的熟面孔,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谈。
林夏一眼就看到了盛清寒。
她站在花园角落的一棵橄榄树下,正和一位白发老者低声交谈。今晚她穿了一身烟灰色的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最上面的纽扣松开着,比起白天的严谨,多了几分随性。
似乎感应到目光,盛清寒转过头来。
隔着人群,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盛清寒对老者说了句什么,然后朝林夏的方向走来。
“你来了。”她在林夏面前站定,递过来一杯起泡酒,“香槟,度数不高。”
“谢谢。”林夏接过,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那位是?”
“李院士,清华神经科学实验室的负责人,也是我们项目的学术顾问。”盛清寒简单介绍,“他想见见你。”
林夏有些意外:“见我?”
“你的模型引起了他的兴趣。”盛清寒抿了一口酒,“他说,终于有人开始认真思考‘技术伦理的情感维度’了。”
这句话让林夏心中一动。她正想说什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清寒,原来你在这里。”
来人是个和林夏年纪相仿的女生,一身当季高定连衣裙,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她手里端着酒杯,笑容甜美,但看向林夏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审视。
“这位是?”女生问,目光在林夏身上打量。
“林夏。”盛清寒的介绍简短到近乎冷淡,“林氏集团的二小姐,也是这次高校赛的冠军。”
然后她对林夏说:“柳栀,柳氏集团的。”
柳栀。林夏想起来了,柳氏集团的千金,也是周枫的狂热追求者。她听说过这个女生的一些传闻——骄纵,任性,对想要的东西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
“原来是林小姐。”柳栀的笑容加深,却未达眼底,“我听说过你。昨天比赛很精彩,不过……”她顿了顿,意有所指,“清寒最讨厌的就是华而不实的东西,你的方案能入她的眼,还真是意外。”
火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林夏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谢谢柳小姐的关心。不过方案是否‘华而不实’,盛总作为技术专家,应该比我们都有发言权。”
她巧妙地把球踢回给盛清寒。
盛清寒看了柳栀一眼,语气平静:“林夏的方案有扎实的技术基础和创新的商业逻辑。我邀请她加入项目,正是因为看到了它的价值。”
柳栀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就在这时,又一个声音加入:“这么热闹?”
林夏转过头,看到一个身材高挑、气质凌厉的女生走过来。她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连体裤,短发挑染了几缕银灰色,耳骨上一排耳钉在灯光下闪烁。是昨晚在盛清寒身边的那个人。
“厉桉。”盛清寒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挡桃花啊。”厉桉似笑非笑地说,目光在柳栀脸上扫过,又落在林夏身上,“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林夏?比照片上还漂亮。”
“你好,我是林夏。”林夏伸出手。
厉桉和她握了握手,力道干脆:“厉桉,清寒的朋友兼律师。昨晚太忙没来得及打招呼,抱歉。”
“没关系。”
柳栀在旁边显得有些局促。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厉桉已经自然地转向林夏:“听说你对情感计算很有一套?我有个客户正好在做相关产品,有空可以聊聊。”
“那是我的荣幸。”林夏微笑。
“厉桉。”盛清寒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好好好,我不挖墙脚。”厉桉举起手做投降状,眼里却满是笑意,“你们聊,我去找点吃的。柳小姐,要一起吗?”
这是明显的支开。柳栀咬了咬唇,看了盛清寒一眼,最后还是跟着厉桉离开了。
角落又只剩下她们两人。
暮色渐深,花园里的氛围灯次第亮起,暖黄色的光晕洒在盛清寒的侧脸上,柔和了她过于清晰的轮廓线条。
“柳栀的话,别放在心上。”盛清寒忽然说,“她……不太会说话。”
这是一个笨拙的安慰,但从盛清寒口中说出来,却有种意外的真诚。
“我没在意。”林夏摇头,“倒是你,好像经常要处理这种场面?”
盛清寒沉默了几秒,视线落在远处的城市灯火上:“有时候,商业合作会带来一些……社交附属品。”
她没明说,但林夏听懂了。柳栀的接近,大概率是因为柳氏和清源有业务往来。
“听起来很累。”林夏轻声说。
盛清寒转过头看她,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习惯了。不过——”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和真正能对话的人相处,会轻松很多。”
这句话说得极轻,几乎要消散在晚风里。但林夏听清了。
她的心跳,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就在此时,盛清寒的手机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微蹙:“抱歉,我接个电话。”
她走到几步外的栏杆边,背对着林夏接通电话。林夏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从盛清寒突然绷紧的背影和简短的回答中,能感觉到事态似乎有些紧急。
一分钟后,盛清寒挂断电话走回来,脸色比刚才凝重了些。
“实验室出了点问题。”她语速加快,“一个测试样本的数据流异常,可能需要紧急处理。抱歉,酒会我得先走——”
“需要帮忙吗?”林夏下意识问。
盛清寒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愿意来?”
这不是客套的邀请。林夏能听出来,盛清寒是真的在问。
“如果我可以帮上忙的话。”林夏认真地说。
盛清寒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朝出口走去。林夏放下酒杯,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花园,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有厉桉注意到她们离开,远远地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电梯里,盛清寒按了负二层的地下停车场。密闭的空间里,她能闻到林夏身上淡淡的橙花香,混合着香槟微醺的气息。
“问题严重吗?”林夏问。
“还不确定。”盛清寒盯着电梯楼层数字,“但数据异常出现在一个关键被试身上,她是……一个很特殊的案例。”
她没有进一步解释。电梯门开了,她径直走向一辆深灰色的跑车,解锁,拉开车门。
“上车。”
林夏坐进副驾驶。车内很简洁,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中控台上放着一个黑色的保温杯。车里有盛清寒身上那种冷杉的气息,淡淡的,清冽的。
引擎低吼一声,车子驶出地下车库,融入夜晚的车流。
车厢内很安静。盛清寒专注地开车,侧脸在路灯光影中明明灭灭。林夏看着窗外飞逝的城市夜景,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在二十四小时前,她们还是竞赛场上针锋相对的对手,此刻却坐在同一辆车里,驶向一个未知的、似乎有些棘手的现场。
“那个特殊的被试,”林夏轻声打破沉默,“是项目的重要参与者吗?”
盛清寒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了一瞬。
“……是我妹妹。”她最终说,声音有些低沉,“时念。”
林夏怔住了。
她听说过盛清寒有个妹妹,但从未在公开场合出现过,媒体也几乎没有报道。据说身体不太好,被盛家保护得很严。
“她自愿参与项目测试,因为她有……一种很特殊的情感感知能力。”盛清寒继续说,语气里有种压抑的担忧,“但刚才实验室说,她的生理数据出现剧烈波动,情绪标签显示‘极度焦虑’,但她本人坚持说一切正常。”
林夏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被试刻意隐瞒真实状态,那采集到的数据就失去了意义,甚至可能误导整个研究。
“她为什么会隐瞒?”林夏问。
盛清寒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夏以为她不会回答。
车子驶入科技园区,清源科技的大楼在夜色中通体发光,像一座水晶塔。
“因为……”盛清寒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怕我担心。”
车子停下。她解开安全带,转过头看向林夏。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担忧,自责,还有一丝罕见的脆弱。
“林夏。”她叫她的名字,第一次没有用“林小姐”。
“嗯?”
“待会儿如果时念愿意说,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请求完全出乎林夏的意料。以盛清寒的性格,这几乎等同于在示弱。
“我尽量。”林夏认真点头。
盛清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推开车门。
“走吧。”
实验室在清源科技大楼的十八层,一整层都被打通,分成数个功能区域。此刻已是晚上八点多,但依然有十几个研究员在忙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咖啡味和电子设备运转的低频声。
小杨迎了上来,脸色有些焦急:“盛总,时念小姐还在三号测试室,数据波动已经持续四十分钟了,但她说她真的没事……”
“李院士呢?”盛清寒脚步不停。
“在监控中心分析数据。”
盛清寒点点头,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林夏跟在她身后,注意到这扇门需要虹膜和指纹双重验证。
门开了。
里面是一个布置得像温馨客厅的房间,暖色调的灯光,柔软的沙发,墙上挂着风景画。唯一显得突兀的,是沙发旁摆放的各种监测设备,以及戴着简易头戴式设备的女生。
她看起来比盛清寒小几岁,约莫二十出头,穿着米白色的毛衣和牛仔裤,蜷缩在沙发角落里。黑色的齐肩发有些凌乱,一张娃娃脸苍白得没有血色,眼睛又大又黑,此刻正盯着自己膝盖上的手,嘴唇抿得紧紧的。
看到盛清寒进来,她明显瑟缩了一下。
“姐……”
“时念。”盛清寒走到她面前蹲下,声音是林夏从未听过的温柔,“告诉我,哪里不舒服?”
“我真的没事。”盛时念小声说,不敢看姐姐的眼睛,“可能就是有点累了……”
“你的心率在过去的四十分钟里从72飙升到128,皮肤电反应显示持续应激状态,脑电波图谱显示前额叶皮质活动异常活跃——这些都是典型的焦虑体征。”盛清寒的声音依旧温和,但每个字都像精准的手术刀,“时念,你在害怕什么?”
盛时念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
林夏站在门口,没有贸然进去。她观察着这对姐妹的互动——盛清寒虽然极力放柔语气,但她那种理性分析的方式,反而可能给本就敏感的女孩带来更大压力。
她轻轻咳了一声。
盛时念抬起头,看到林夏,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
“这位是林夏姐姐,我的朋友。”盛清寒介绍,“她今天来参观实验室。”
朋友。这个词从盛清寒口中说出来,让林夏心头微动。
“时念你好。”林夏走进房间,在稍远一些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姿态放松,“这个房间布置得真舒服,比我想象的实验室温馨多了。”
盛时念迟疑地看着她,又看看姐姐。
盛清寒站起身,退到一旁,给林夏让出空间。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林夏明白,她是真的在请求帮助。
“我听说你有一种很特别的能力?”林夏用闲聊的语气说,“能感知到别人情绪的那种?”
盛时念轻轻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嗯。太强烈的情感,我会有点……不舒服。”
“那一定很辛苦。”林夏真诚地说,“要一直承受来自外界的情绪波动。”
盛时念愣住了。她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通常人们听说她的能力,要么觉得新奇有趣,要么觉得不可思议,要么像姐姐那样理性分析其神经机制——但很少有人会说“那一定很辛苦”。
她的眼眶忽然红了。
“今天……今天下午,爸爸来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哽咽,“他和姐姐在办公室吵架,我……我路过的时候感觉到了。”
盛清寒的身体明显僵住了。
“他们吵得很凶。”盛时念的眼泪掉下来,“爸爸说姐姐不该把资源投在‘不务正业’的情感计算上,应该专注在AI安全的主业……还说姐姐……不该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走得太近……”
她没说完,但林夏听懂了。“不三不四的人”,很可能指的是厉桉,或者其他不被传统观念接受的圈子朋友。
“我害怕。”盛时念抱住自己的膝盖,“我怕姐姐和爸爸彻底闹翻,我怕这个项目被停掉,我怕……怕姐姐又会像以前那样,一个人扛着所有事,谁也不说……”
盛清寒走到妹妹身边,单膝跪地,轻轻抱住了她。
“对不起。”她低声说,声音沙哑,“让你担心了。”
林夏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那个在竞赛场上冷若冰霜、在谈判桌上锋芒毕露的盛清寒,此刻只是一个笨拙地安慰妹妹的姐姐。她的后背绷得很直,抱着时念的手臂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过了好一会儿,时念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监测设备上的数据也逐渐回归正常范围。
“我想喝水……”她小声说。
“我去倒。”盛清寒起身,走向房间角落的饮水机。
林夏趁机坐近一些,递给时念一张纸巾:“擦擦脸。”
“谢谢林夏姐姐。”时念接过,擦掉眼泪,眼睛还是红红的,“姐姐她……其实很不容易。爸爸总觉得她太叛逆,不听话,但我知道,姐姐只是想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我看得出来。”林夏轻声说。
时念看着她,忽然问:“姐姐说你是她的朋友……是真的吗?”
林夏顿了顿,点头:“嗯。”
“那……那你能不能多陪陪她?”时念的眼睛亮了起来,“姐姐太孤独了。她总是一个人,连厉桉姐姐都说,她把自己关在壳里太久了。”
林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时盛清寒端着水回来,时念立刻坐直,恢复了乖巧的样子。盛清寒把水递给她,又看向林夏:“今天……谢谢你。”
“举手之劳。”林夏微笑。
时念小口喝着水,忽然说:“姐姐,我下周要去美术学院交作品集,你能陪我去吗?”
“我让司机送你去。”盛清寒说。
“可是……”时念垂下眼睛,“我想你陪我去。而且,林夏姐姐如果有空的话……”
她偷偷看了林夏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这个邀请太明显了。林夏忍不住笑起来,看向盛清寒。
盛清寒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在斟酌。最终,她点了点头:“好。如果你林夏姐姐有时间的话。”
“我有时间。”林夏立刻说。
时念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苍白的小脸有了血色。
又待了半小时,确认时念完全稳定后,盛清寒才带林夏离开实验室。回到车上时,已经快晚上十点了。
车子驶出园区,两人很久都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盛清寒先开口:“时念的话……你别太在意。她有时候会过度操心。”
“我觉得她很关心你。”林夏看着窗外,“有这样的妹妹,是件很幸福的事。”
盛清寒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有接话。
车子在林夏宿舍附近停下。林夏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时,盛清寒忽然叫住她。
“林夏。”
林夏回过头。
夜色中,盛清寒的脸在车内灯光下显得有些朦胧。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说出一句:
“合作的事,不用急着答复。如果你有任何疑问,随时找我。”
林夏点点头:“好。那……晚安。”
“晚安。”
林夏下车,看着深灰色的跑车驶入夜色,尾灯在街道尽头划出两道红色的光痕。
她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手机震动起来,是苏楠发来的消息:“夏夏你今晚去哪了?周枫来找过你,我说你不在,他脸色不太好看。还有,柳栀是不是找你麻烦了?我听人说她在酒会上堵你了?”
林夏回复:“没事,都处理好了。明天细说。”
她收起手机,抬头看向夜空。城市的灯光太亮,看不到星星,但她莫名想起了昨晚湖面上破碎的星光。
盛清寒。
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那个在世人眼中冷硬如冰的技术女王,那个在妹妹面前笨拙温柔的姐姐,那个会为了一份有“温度”的方案而主动递出橄榄枝的天才。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她?
而自己那份原本只是出于商业考虑的答复,似乎在今晚之后,掺入了一些别的东西。
林夏深吸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转身走向宿舍楼。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盛清寒独自一人坐在顶楼实验室里,面前的三块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代码和数据。
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很久没有落下。
脑海中反复回放的,是林夏蹲在时念面前温柔说话的样子,是暮色花园里她接过酒杯时微笑的弧度,是她说“那一定很辛苦”时真诚的眼神。
最后,画面定格在今晚林夏下车前回头的那一瞬间。
路灯的光落在她栗色的长发上,晕开温柔的光泽。她的眼睛很亮,里面映着车内的灯光,也映着盛清寒自己的倒影。
盛清寒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难以掌控的感觉了。
不是技术难题,不是商业挑战,而是某种更柔软、更难以量化、更危险的东西。
手机的屏幕亮了一下,弹出厉桉发来的消息:
“听说你今晚提前离场,还带走了林大小姐?进展神速啊盛总。”
盛清寒没回复。
她重新睁开眼睛,看向窗外无边的夜色。
三天。
林夏说要三天时间考虑。
而盛清寒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期待一个期限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