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曲鉴卿这般质问道。
话落,惟余一片寂然。
若是寻常君臣,太子作为上位者自然乐得当这个中间人,主动牵线搭桥。但他与曲鉴卿二人之间,显然曲鉴卿才是实际的掌权者,后者这样质问,明摆着是要发难。当着臣子的面,太子是不愿自降身份去接这个话茬的。于是他求助般地望向曲鉴卿身侧的燕无痕。然而他的皇兄只是漠然地看着殿门外的走廊,作壁上观。
邱绪这几年都待在燕京,近来又与太子多有走动,本应由他来给太子解围。但曲默是燕无痕带来的,燕无痕都默不作声,他这般越俎代庖,反而显得与“北疆”过于亲近了。且先前曲默有交代过叫他装不知道,这会儿他也只能选择以沉默明哲保身。
片刻寂静后,太子眼瞧着这位“曲三”丝毫没有自报家门的意思,为防让曲鉴卿的话掉地上,他不得不勉强挂上笑脸,言道:“他是——”
“末将驻北军统领戚将军麾下亲卫曲三拜见丞相大人。”曲默掰开小臂上攥紧的手,俯身单膝下跪,一面抱拳一面朗声答道。
闻言,太子松了口气,对曲鉴卿笑道:“师相莫非识得此人?为何……”
曲鉴卿不理身前行礼的曲默,只是拂袖向前几步,越过曲默与燕无痕,行至太子身前方道:“臣有要事上奏。”
眼见曲鉴卿避而不答,太子也不好当场追问,只得应道:“既如此,还请师相移步偏殿小叙。”
太子方说完,外头又有小太监来报。
“殿下,台谏李怀清李大人携门生柳相文求见。”
太子面露难色,秀挺的眉微微蹙起,问道:“可有说何事?”
“不曾。只说事关重大,须得亲自呈报殿下。”
太子没有即刻示下,反而又去瞧曲鉴卿的脸色。后者扫视了一眼堂前的邱绪、燕无痕二人和跪在一旁的曲默——曲鉴卿没有发话,太子也不曾叫他起身,他便一直跪着——而后道:“既是要事,不妨请李太傅入内一同相商。”
小太监得令,道了声“是”,不再请示太子,起身出去接人了。
眼见此景,太子双眸一沉,朗声朝邱绪与燕无痕道:“皇兄与邱统领先行回府,余下诸事改日再议事。”
燕、邱二人齐声称是,而后转身离去。
曲默兀自跪了半晌,也便要跟着邱绪出去,不料他将将起身,前方曲鉴卿便又道:“谁准你起来了?”
燕无痕闻言,步子一顿,他朝身旁邱绪笑了一下,言道:“看来这回相爷是不肯轻易放他走了,你先行出宫,本王留下陪他。”
邱绪余光瞥了眼曲鉴卿,见其面色阴沉,便知曲默要遭殃,于是劝道:“殿下。曲家父子的事,不是你我外人可以插手的,不如……”
燕无痕依旧淡笑着,回绝道:“这便不劳邱世子挂心了。”话落,燕无痕转身向前,朗声朝曲鉴卿道:“曲相此言何意?莫非要无故惩处戍边将士?”
曲默抬头看向燕无痕,面色凝重,摇头示意他不要插手。
谁知燕无痕却只当作看不见,继续站在原地与曲鉴卿遥相对峙。
曲鉴卿应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此子一路护送梁王回京,殿下也不该如此包庇袒护。”
燕无痕冷笑一声:“哦?那曲相不妨说说,此人究竟所犯何罪?触犯了我大燕律法哪一条哪一目?便是论罪论罚,也该先行交由三司会审,曲相口口声声说本王包庇袒护,是要妄自断罪么?”
太子听得云里雾里。他恼火二者旁若无人地互相攻诘,却又不敢对曲鉴卿发作,只得默不作声。他隐约从曲鉴卿与燕无痕的对话中能得知,眼前这个“曲三”该是个重要角色,且与这二人都有些干系。
曲鉴卿接道:“殿下何必诈痴佯呆。与其舍己耘人,不如先问问你那远在灵湾的外祖父,今年又借着海鄙之乱昧下了朝廷多少赈灾款?你所辖玉梁的秋税究竟何时才能按数上缴?”
燕无痕闻言脸色骤变,冷声喝道:“曲相说话可得有凭证?!”
曲鉴卿又道:“若真是朝廷年年的贴补使得殿下后顾无忧,不妨本相与户部商议一番,今年少贴补些,也好给殿下找找事做,省得闲来无事在此逞能,演甚么英雄救美。”
燕无痕语塞:“你!”
一番唇枪舌战后,燕无痕俨然已败下阵来,曲鉴卿无意再与他纠缠,继而朝曲默冷声道:“你哑巴了?”
曲默淡然道:“只是有些瞎,找不到插嘴的地方,算不上哑。”
曲鉴卿下颌紧了紧,目光落在跪在地上泰然自若的曲默,却并未再发一言。
方要冷场,恰巧小太监便带着李怀清到了。
太子瞧见李、柳师生二人活像瞧见救世主似的,不待太监传报就大老远喊了一声:“李太傅。”
李怀清年过六旬,前几年还不显老,似乎是被打发到台谏这个位置太过于熬人,只是三年,他已拄上拐杖了。他的学生李相文扶着他,颤颤巍巍到殿前行礼,两人一同跪下行礼,齐声口呼“太子殿下千岁”。
太子忙道免礼,正要问他是何事禀报,却见李怀清双手抓住“曲三”,又猛然抬头望向自己,愤然道:“殿下!此贼何时被赦免回京了?!”
曲默有些诧异,他看着李怀清那双近在咫尺的浑浊发黄的老眼,狐疑道:“末将与您秋毫无犯,太傅大人是否——”
李怀清听得此言,像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他即刻出言打断,伸手二指一并,怒道:“你少在这儿装蒜!四年前我上书要翻修国子监,你把工匠带走半月不还。我数次书信沟通未果便上门讨要,你却喝得酩酊大醉从骁骑营出来见我,还扬言要殴打于我。你以为你上朝次数少,躲在最后面,四年一过我就记不住你长什么样了?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太子听闻,满目惊愕,“竟有此事?本宫全然不知。”
李怀清冷笑道:“殿下当然不知。老臣数次上书陛下,奏折全被曲政扣下了!”
太子看向身侧曲鉴卿,后者冷面冷眼,似乎并不打算出言解释。
曲默微微挑了下眉尾,倒很是意外,他俯身一揖,言道:“时值旬休和下属小酌几杯,没想到误了太傅的大事,望太傅看在小辈当年年少不懂事的份上,原谅则个。”
李怀清冷哼一声,“罢了。今日还有要事禀报太子殿下,本官今后再与你、你们曲家慢慢算账!”
“你们曲家”这四个字终于是点醒了太子——“曲”在大燕是大姓,特别在江南一带。太子原以为这个“曲三”只是恰好与曲鉴卿是本家,却原来不是“本家”,是“一家”。
于是,攻守之势相易,这回轮到太子了,“他是谁?”
“就是那个弄丢了兵符,致使七王叛乱的罪臣曲默。”
这下不用曲默自报家门,李怀清替他说了。
太子长呼一口气,抬头朝曲鉴卿道:“父皇圣躯未安。丞相便是要动用家法,也大可不必在他的勤政殿,徒扰清静。我看今日诸事都不必议了,你们各自回去罢。曲默!”
“臣在。”
“你若不能给出个说法来,便以欺君罔上论处。”
“臣遵旨。”言罢,曲默便和燕无痕相携出了宫门,后者叫他一道回王府,被曲默回绝了。
“你不跟我回去,夜里是要住哪?”
“回老宅去。”
燕无痕不解道:“你这样还怎么回曲家住?”
曲默笑道:“我生父是曲牧,正儿八经凭战功封爵的侯爷。我是跟他不睦,又不是被家里撵出去了,难道回京一趟,还不准我进家门了么?”
“那也不行!”
“行的。”曲默劝道:“我若没被认出来,我定要跟你去的。这会儿都被李怀清给点出来了,我若住你那儿去,岂不是叫言官参你一个勾结驻北军、意图谋权篡位么?这新旧交接的节骨眼上,能少生事还是少生事吧。”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却要放在心上的。咱俩一块来的,到时候给你扣住,叫我一个人回北疆可如何是好?”
燕无痕听曲默说的也都句句在理,外加那句“放在心上”将他哄住了,他也便不再坚持,只互道了安,便各自回去了。
曲默原是骑马,脚程要快很多,但跟燕无痕说话耽搁了一会儿功夫,又碰巧遇见进宫述职的钱沛交代了几句,于是他回老宅的路上便正好碰见前头曲鉴卿的马车。
正是国丧,官道上行人寥寥,马车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住,挡住了曲默的去路。
曲默不得已下马。
那边下人也摆好了踏凳,曲鉴卿掀帘下车。
率先出招的是对方,曲默牵着缰绳站在路中央,没有先开口的打算。
曲鉴卿开门见山:“你是被安上罪员的名号发配到北疆去的,无诏不得归京。这次私自跑回来做什么?”
曲默避而不答,只道:“看见我跪着,你心里就舒坦了?”
“叫你跪着是让太子心里舒坦。你阳奉阴违,表面上不接诏安令,背地里偷偷跑回来,你以为他不知道?”
“他知道和‘他被迫知道’是两码事。有些事‘不知道’才好谈,‘知道了’反而要顾忌身份,放不开手脚。”
“反倒是我搅乱了你的大计了?”
“抛却李怀清的指认,就目前来看,确实如此。”
“你要跟太子谈什么?”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否则我的人怎会在南疆没找到戚卓?”
曲鉴卿失语。他不知此时是该惊叹于曲默的长进,还是该为了局势失控而恼火。他看着眼前的青年——俊眉修眼,身姿高挑挺拔,穿一身短打侍卫服,外罩麻衣丧服,一抹孝带勒出劲瘦的腰身,头发束起,黑色的眼罩带子斜在额间,显得有些突兀。这人与三年前一般无二,然而着眼看过去却又处处陌生、判若两人。
见曲鉴卿不应,曲默又道:“你拦住我除了兴师问罪,还有别的事么?”
言下之意,有事说事。若只是为了“兴师问罪”,那拦这一趟实在多余。
曲鉴卿笑着,轻轻摇头,垂眸说道:“只是为了看看你,故而兴师问罪。看过了,也便没有别的事了。”
两人隔着四五步的间距,曲鉴卿说完,没有看曲默的神情,也没有给曲默应声的机会,话落便即刻转身吩咐马夫调转车头给曲默让道。
曲默翻身上马,马蹄踱过车厢时,他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曲鉴卿,淡淡道:“若有事要我去做,直言便是,不必如此惺惺作态。左不过一句好聚好散,我虽糊涂,却还不至于为了一些私情,误了家国大事。”
言毕,曲默便一夹马腹,低喝一声“驾”,扬长而去了。
…………
“大人,回府么?”
“嗯。”
曲默第一趟没有回曲家老宅,别过曲鉴卿之后,却是直奔安广侯府去了。
邱绪早有预料似的,他先一步到府上就着人去安排席面,曲默到了之后,二人先去见了邱母。
一别三年,老太太看见曲默少不得掉两滴眼泪,拉着曲默说叫他在家里多住几日。曲默满口应下,又叫人从鞍包里取来一个包裹,里面放着北疆带来的上好的皮子和香料。皮子给老太太过冬打衣裳穿,香料送去道观给老侯爷做线香用。
邱母即刻被哄好了,笑着嗔骂邱绪,说叫他学学,自己家儿子侍奉爹娘还不如曲默上心。
邱绪刮了一眼曲默,酸溜溜应道:近的臭,远的香!
邱母听了,恼得眉毛一竖,作势便要捶邱绪。手还没沾着他衣裳呢,邱绪便“哎哟”一声,跳起来跑了。
邱母哭笑不得:“你瞧瞧。他这么大人了,还没个正形儿……”
曲默笑道:“这不逗您老开心呢么。小侄先跟伯渊用饭去了,伯母可要一同用些?”
邱母笑着摆摆手:“我吃过了,你俩去吧。你就当住自己家里,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吩咐下人,叫他们去做,可不能客气。”
“哪儿能呢!千里迢迢给您带回来这些东西,可得吃回本不是?”
老太太听了,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邱、曲二人在后院用饭,正巧去的还是三年前曲默住过的院子。紫述香和芍药开了满园,绿柳荫下,一张八仙桌摆了酒菜,邱、曲二人对坐,边吃边谈。
“三年前你托元奚给我的,我还以为是信呢。我心说写那么厚一沓,实在懒得看。后来有回齐穆给我收拾东西,问我什么时候存这么些钱。我才知道是银票。”
“啧!写信写那么些张,我搁那儿抄经书呢?哦,那祈福也得烧给菩萨,我塞给你做甚?也不想想。”
“是是,您是财神爷,你说的都对。北疆你也知道,我这三年全靠你给的二十张银票了。”
“哼。哥哥我就是知道,才让王爷捎钱给你,写信做什么?饿了吃信?净是些没用的……扯远了,你先说说这次回来是有什么事要办?”
聊到此事,曲默摩挲着酒盅,正了正神色:“镇抚司的人到北疆报丧的时候,给戚玄带了一份名单。新帝登基要大赦天下,名单里是被赦免的罪员,里面没有戚卓。戚玄怀疑是丞相从中作梗,将此事托付给我,为的是把戚卓从南疆弄回来。”
邱绪疑道:“我不是叫人捎信给你么?你收到没有?”
“就是收到了,我才更要回来。我得弄清楚不赦免戚卓的人,和让镇抚司送信的人究竟都是谁。若真是太子为了招揽我,才这样大费周章,那我今后在北疆也待不安生。”
听罢,邱绪思忖片刻,方道:“太子确实多次明里暗里向我说过,想要招揽你。但送名单到北疆的,未必是太子,或许是皇后的计谋。”
“此话怎讲?”
“这两年你父……相爷在江东大兴水利,先是削减宫中用度,后来因为河道改道淹了不少氏族的田,又得罪了江东那边几家大门阀。氏族背后利益牵扯燕京势力,朝中对此事早已怨声载道。就在你到京前几天,江东那边的工程便以国丧为由被叫停了。是以我才说,或许是皇后在背后推波助澜。”
先前曲鉴卿不论是借邹漕司案处理江东官员贪墨,还是借七王造反案改制,本质上都是新人替旧人,旧人再不满,新人也会为曲鉴卿鞍前马后、扫除障碍。但此次江东水利不一样,这是把桌子掀了、是动到根上了,让新人旧人都没得吃。之所以这项工程得罪朝中上下,却依旧能运行,除开曲家之外,曲鉴卿还有一个保障——那就是远在北疆的曲默。是了,即便曲默再不想承认,他在世人眼中自始至终都是曲家人。
自古以来,都说远水解不了近火,但如若曲家有什么万一,驻北军借口或挥师南下,或北上投敌,那大燕才真的是国将不国。地方的氏族没有这样的远见,但作为国母的皇后却不敢冒这个险。毕竟叛军打上来,第一个挂到城墙上的,便是她和太子的人头。所以在曲默回京前,她不敢动曲鉴卿,也不会让别人去动;而曲默一从北疆回来,工程便被迫停了。
说到头来,还是权、还是钱。
曲默眉头紧皱,闷头喝了几盅酒,继而问道:“太子甚么态度?”
“他啊……唉,小小年纪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么。我觉得太子其实是支持相爷的,毕竟水利一方面造福百姓民生,另一方面若是真成了,功在千秋。将来在史书上,也会说他是个任人唯贤的明君。但皇后是他亲娘,他也难办。”
曲默不想一回来便让邱绪这般苦大仇深的,于是揶揄道:“你这边替他说好话,不记得他上午拿你开涮给元奚立下马威的事了?”
“这一码归一码。我说实话,我打心眼儿觉得太子将来会是个好皇帝。”
“是不是的,也没别的人选了。”
说道此,两人便都想起死去的燕无疾与燕无疴,由是相顾一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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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50:庭前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