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
梁王燕无痕一行日落前进不了城门,便在西郊马场落脚了。
这地方三年前失过火,好在着火的地方都是仓库和马厩,没烧着皇家的宫舍。
夜半,燕无痕披着衣裳到偏室,却见其中亮着灯,透过半开的窗,见曲默独坐案前。
“什么紧要的事绊住你了?半夜不睡?”燕无痕边说,边推门进去。
曲默闻声,放下手中的纸笺,抬眼看向燕无痕,“齐穆的信。你明日要进宫,怎么不去歇着?”
燕无痕笑道:“睡不着,找你说两句话。”
话落,曲默着眼瞧见燕无痕那只垂在身侧的手上有个物件,于是疑道:“手里拿的什么?”
燕无痕上前几步,将素锦长盒放在案上,在曲默对面坐下了,“还记得这个么?”
曲默借着灯光瞥了一眼,没瞧出名目来,“你存心不打开,便说是圣旨我也信的。”
燕无痕像是早有预料似的,他垂目轻笑道:“我当年画过一幅画,是托皇叔送给你的。”
见得曲默面上神情凝滞,燕无痕又道:“算了。料你也不记得,我不难为你。打开看看罢。”
——我不是个长久心性的人,指不定哪天在这条路上便走得倦了。到那时再看,想起元奚的好来,兴许能陪他再朝前走一段时日。
这是燕贞将这幅画给曲默时,曲默亲口说的话。但当时他被曲鉴卿要娶亲这个噩耗冲昏了头,他前脚得了这画,后脚又一股脑扎进燕无疴的私盐大案去了,竟是将这件事给忘了。后来去北疆的时候,相府里的东西他一件没拿,还是曲岚替他收拾的官印文书和衣物细软,这幅画自然不在其中。
但这画如何又几番辗转,回到了原主手中?
曲默来不及细想,他连忙打开了那支素锦长盒,将画卷摊开在桌案上。
夜里看不清楚,曲默小心托住灯火靠近那画,一点点看过水渠中万千绽放的莲花,岸上熙攘人群,最后停在画舫上的那个白衣银面的少年。他伸手摩挲过精描细勾的线条,而后看向燕无痕:“这是我?”
燕无痕颔首。
眼见燕无痕似乎不打算追究自己的过错,曲默方道:“怎么不再画个你?我记着那年灯会你是跟我一块去的。”
燕无痕接过灯座,又一把扫开他的手,嗔道:“ 送你的东西。我把自己画上去作甚?单画你,你尚且不看,若再加上我,怕不是转手就撂了。”
曲默眉眼带笑,温言道:“好元奚,是哥哥错了,哥哥给你赔礼还不成么?”
“你是惯会做小伏低的。前儿喊齐穆祖宗,叫人家饶了你,如今我倒成你弟弟了。怎么我堂堂大燕王爷,还要比他齐穆小几辈?”
曲默自知理亏,只能由着对方得理不饶人,又赔笑道:“梁王千岁饶命。依殿下看,小人该如何补偿呢?”
燕无痕没接话茬,他将画卷收起来,又放回锦盒中,淡淡道:“我的东西,只送一次。你既不要,那我拿回来便是。”
这话说得实在重。
听得此言,曲默眉头一蹙,也不和他嬉笑了,正色道:“我几时说不要了?这东西我好好地收在卧房柜子里。你既送了,那便是我的,你未经我意私自取回,反而倒打一耙,说我作践你的心意?这是什么道理?!”
“私自取回?”燕无痕冷笑一声,“我燕无痕何德何能敢去相府‘私自取回’?!是三年前,我上门求曲鉴卿将玉梁这破地方给我做封地,他嘴上答应地好好的,转手却让下人把这幅画扔给我。涤非,你说说他这是何意?嗯?”
曲默神情恍惚。
“‘我知道你对曲默的心思,但还是把玉梁给你了。我不要的东西,你拾回家里当宝贝去罢!’他不就是这个意思么?真当我就这么贱——”
“别说了!”曲默大喝一声。
“你到现在还护着他?”燕无痕气极,自嘲一笑,“真当我不知道你那只眼睛是为谁瞎的么?皇叔早跟我说过你和他的事,我是为了你的面子才不曾点破。怎么到头来,我的心意反而成了他作践我的理由?”
“别说了……元奚我……”
曲默艰难出声。他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像是有东西压着心肺似的喘不上来气。他一手扣住疼到快要裂开的前额,一手哆嗦着从怀里翻出月翎给的丸药,塞进嘴里混着疯狂分泌的口水吞了下去。
燕无痕眼见此景慌了神,忙上去攀住曲默的肩头,急道:“怎么回事……你别吓我……我…我再也不气你了……”
曲默抹去从沿着鼻腔淌下的鲜血,将青白的脸埋到臂弯里,伸手摆了摆,声音嘶哑:“老毛病……不妨事……”
半晌,药劲起效,曲默方抬起头,他长舒一口气,阖眼仰面躺在椅子里,“你放心,我这次回燕京不是为了他。”
三年前曲鉴卿就把画给燕无痕了,后者却一直隐忍不发。明日就进京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燕无痕才把这件事抖出来。曲默不是傻子,自然懂得燕无痕的用意。只是他不想点破,让燕无痕难堪。
方才那一出实在骇人,燕无痕怕曲默有个万一,于是不敢再出言招惹。这会儿听得曲默说回京不是为了曲鉴卿,燕无痕心中才稍稍转霁。
曲默平静道:“他把画给你是什么用意,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倘若你因此而心生怨怼,那我给你赔不是,确实是我的错,我走的时候没把画带走。我在情爱上跌的跟头太重了,这辈子都不想再沾这东西了……元奚,咱们都向前看吧。”
这辈子都不想沾染情爱了——恕我不能回应你的心意。
人家还能怎么说呢?直说对自己没有一点动心?燕无痕无声苦笑。他是为了曲默才去的玉梁,当时觉得如果两人能一辈子都待在北疆,只要曲默身边没有别人,他也便知足了。不料这次皇帝驾崩,他回燕京奔丧,曲默却也跟着回了。他今天晚上闹这一出,无非是想撕开曲默身上的口子,叫曲默记起疼来,好离曲鉴卿远远的。但这是一柄双刃剑,伤人伤己。
有些话不说出口,还能叫人心存幻想,一旦说出来,便再无可能。
燕无痕嘴唇张张合合,终究也想不出个回应来,于是轻声“嗯”了一句。
曲默不想再谈曲鉴卿,令起话头,说到正事:“明日你进宫,我跟你一道儿去。”
“你不是不想叫别人知道你回京,才化名曲三的么?若是进宫被人认出来呢?”
“我在京时除了当年太后丧事在宫里当了几天差外,其他时候只有办正事才进宫。宫人三五年一换,如今除了大太监王鞠和皇后外,没人认识我。王鞠是皇帝身边大太监,必须在皇帝寝宫守灵,皇后不能去勤政殿见外臣。”
“你可想好了,若是被指认出来,可是欺君之罪。”
曲默颔首:“我这次回来,是受戚玄所托,得把戚卓弄到北疆去。明儿我去探探那太子的虚实,方便日后行事。你放心,便是被认出来了,我也有应对之策。”
“那便好。”
翌日。
燕无痕一行起了个大早,整顿人马赶往燕京。一路上,沿街的歌舞酒肆通通歇业,行人寥寥,禁卫三五一队、紧密巡逻。满城缟素,牌匾、门头、牲口的身上……到处都是白色的缅花与丧幡。
燕无痕先回了一趟旧九皇子府,命人进宫通报,而后按规制沐浴更衣,换上丧服,带了曲默在内的四个人正午入宫。
太子还不曾登基,只能在勤政殿的偏殿接见外臣。
“这是驻北军主将戚玄身边的亲卫姓曲名三,有要事禀报太子殿下,劳烦公公通传。”
太监应了,良久从殿内出来,朝燕无痕道:“王爷,太子殿下允了,请您和曲侍卫入内。”
“臣燕无痕、臣曲三拜见太子殿下。”
勤政殿光洁无瑕的地板上,映出燕、曲二人的面庞。
“皇兄快快请起。”少年太子招呼着身边的太监,又道:“赐座。”
燕无痕俯首谢过燕无疚,而后才起身,就着太监搬来的椅子坐下。
曲默则站在燕无痕身后,趁着燕氏兄弟寒暄的功夫,他借着余光本想瞥一眼燕无疚,看看这太子的模样,谁承想却看见太子座下还有一人。
只见那个巴巴地朝燕无痕这边望、面上又一脸撞鬼般不可置信的人,不是邱绪又是哪个?
两人对视,曲默微微一勾唇角,而后迅速低下了头。
“……伯渊……伯渊?邱绪!”
“额……啊?殿下您方才说什么?”
燕无疚那张清俊的面容稍稍带了些许愠色,“邱爱卿昨日几时睡下的?若是军务繁忙累垮了爱卿的身子,本宫实在难辞其咎,可要找人替你分担分担?”
邱绪离座下跪,朗声道:“殿下恕罪!近来入夏,臣……”
燕无疚冷声打断道:“今日上朝已经定下父皇在五月望二入皇陵奉安,本宫问你乾安山的守卫怎么布置!”
方才曲默听燕氏兄弟寒暄,观燕无疚言辞间眉眼温和,说的话也全都模棱两可、不像是能拿主意的主儿。曲默便以为这小太子不过是曲鉴卿手底下的傀儡,谁料这会儿训起邱绪来,倒自带三分皇家的威仪,不知是这厮是在藏锋、表面优柔寡断实则胸有城府;还是说其实是在虚张声势,拿邱绪开涮只是为了给远道而来的燕无痕一个下马威?
燕无痕出言解围:“殿下莫要动气。父皇龙驭宾天,入皇陵的事还须邱世子保驾护航。他身上担子重,夜里巡守,白日难免神思倦怠,一时走神也是人之常情。”
“皇兄言之有理。这事暂由邱绪与殿前司唐御合办,你二人去找周斌,商量出个合乎礼制的对策来,呈报本宫与丞相。你先起身罢。”
邱绪起身:“谢殿下宽恕。臣定竭力而为,不负殿下信任。”
燕无疚转而看向燕无痕身后的曲默,“你自称戚将军帐下亲卫,此次面见本宫有要事相报。到底何事?”
曲默走上前去,跪下回话,说道:“臣曲……”
不待曲默说完,外面有个小太监沿着后方帷幕一路小碎步到了燕无疚跟前,后者便抬手示意曲默噤声。
小太监捂着嘴附到燕无疚耳边,不知悄悄说了一句什么话,燕无疚听罢笑着颔首,朝众人道:“今日事先议到这里。”
此言一出,众人知道太子该是要办其他要紧的事去了,便起身齐声道:“臣告退。”
三人由太监领着正要从勤政殿偏殿出去,邱绪三两步走上前,到曲默身侧,压低声音说道:“何时回来的?”
眼瞧着快出勤政殿了,四周只有零星几个站得远远的宫人,曲默便偏过头去燕无痕道:“你先去后宫看看你母妃,我跟伯渊说几句话。”
“那你小心些。”
“嗯,去罢。我待会儿在正阳门外等你。”
太监便带着燕无痕朝前走了。
曲、邱两人步子放慢,打算一前一后慢慢悠出殿外,好在路上多聊两句。
“你回来也不吱声,又叫什么曲三的,到底作甚么?”
“时间太赶了,没来及给你报信。你这两年怎么跟那位太子混到一处去了?”
“别提了……”
两人分别三年,甫一见面便开了话匣子,也顾不得宫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边说边走,却见前面的燕无痕在正殿大门处顿住了步子,似乎是跟谁在攀谈。
曲默正想着,是趁着那人和燕无痕说话的功夫提前过去,还是等那人走过来,他装看不见——那人若是个见过自己的外臣,到时候认出他来,不好跟太子交代。
紧接着,便听闻身后燕无疚明朗的声音响起:“方才本宫还跟邱世子商议父皇奉安的事,可巧师相便到了……”
曲默既决定回燕京,便知道会见到那人,只是没料到会这样快。他心里倒也坦然,只低眉垂目地站在靠墙的位置,压低声音同邱绪道:“朝前走,我跟着你。等会他要是点出我来,太子问你,你别吭声,就装不知道。”
邱绪顾不得应他,只得硬着头皮往殿门处走,还僵着脸朝曲鉴卿笑了一下,喊了声“相爷”。
男人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漠寡淡,礼节性地回了一句“邱世子”。
后面燕无疚的声音越逼越近:“九皇兄也是今晨才到的燕京……”
曲默则眼观鼻、鼻观心,佯装是邱绪的随从,自始至终低着头走路。眼瞧着快出了殿门,抬脚的功夫,却被人从身后拽住了。
曲默只得侧身去看,只见燕无痕与那人并排站着,视线从两者之间穿过,能看到疾步朝这边赶来的燕无疚,再朝下看,却是那人攥住了他的小臂。
他攥得很紧,青筋从白玉似的皮肤下爆起,衣袖因伸手而下落,露出腕子上的檀香佛珠串与其下狰狞交错的深红色疤癞。
两厢对峙,四下无话。
那人一身缟素,头上勒二指宽白麻,是为天子戴孝。三年的时间似乎没有在这张隽秀端丽的皮相上留下任何一分痕迹,疏朗清俊的眉眼就那么看着他,像一汪沉静的秋水,寡情鲜爱、无欲无求。
“师相?”后方燕无疚狐疑道。
曲鉴卿不做回应,只是盯着曲默的眼,目不错珠,淡色的薄唇一张一合,朗声问道:“他是谁?”
倒不知是在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