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呈谨遵工作留痕,把秦忆屋里的情况从里到外拍了个明明白白。
正午日头大,太阳照在皮肤上有点疼。牧呈搓了搓自己的发红的手臂,回头问:“秦忆先生,你方便跟秦叁站在一起让我拍个照片吗?”
“方便。”秦忆也撸起了袖子,纤细的胳膊看上去有些可怜,站在秦叁身后,倒是显得比秦叁还要瘦一点。
太瘦了……牧呈这样想。
拍完照片后牧呈收了东西笑说:“那我就先走了,秦忆先生再见。”
“嗯,牧呈老师再见。”秦忆摆了摆手。
牧呈顿了一下,说:“直接叫我牧呈就好,不用那么生疏。”
秦忆没说话,牧呈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尴尬的挠挠头:“行,我走了。”
秦忆没送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像是不想见他一样,转身回了屋里。
倒是秦叁追了出来,乖乖巧巧地说了声:“老师再见。”
牧呈摸摸秦叁的头:“再见。”
“还有……”秦叁抓住牧呈的衣角,怯生生地说:“老师,我哥他不是故意不打招呼的……之前的老师也来跟我哥聊过……关于我家的事情。”
他吞吞吐吐的,低着头小声说:“他也说可以帮我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跟吵了一架……哥哥就、不太喜欢跟老师哪样的人说话了。哥哥很有礼貌的!”
牧呈皱起眉头,秦忆吹个风、稍微碰一下就能咳嗽,站起来两眼都发黑,虽然人冷了点,但是非常礼貌,稳定的掌握一个相处的度。跟这样的人都能吵起来,他忍不住去想上一个老师到底做了点什么过分的事情
还有很重要的,既然已经了解过基本情况,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改变?
他又想到之前跟校长打电话时的哪句“可怜孩子”,莫名有点子烦躁。
牧呈勉强扯出来个笑容,说:“老师知道你哥哥是好人,所以老师绝对会帮忙的,你也不用担心你上学的事情。你还是个小孩儿呢,担心这担心那的,那还要大人干嘛?”
牧呈擦擦秦叁的眼睛,说:“回去陪你哥吧,老师先走了。”
他没等秦叁说话就转身离开,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大喊扯淡。没走几步路就给校长打过去电话,一针见血的说:“秦忆家里的贫困补助为什么没批?”
“……”校长哪里沉默了一会,悠悠说:“他家里情况有点特殊。”
“多特殊?是特殊的有钱也就算了,他家里情况都那样了,孩子都产生厌学心理了!怎么就不能批了?”
校长“啧”了一声,语重心长地说:“他爹娘有钱着呢,他们的工资远高于咱们这里的平均水平,给他批了,让别人怎么看?”
牧呈没想过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哑然不作声。
校长接着说:“政策上不合规,我这里也不好搞啊,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也没办法。”
牧呈眼前忽然闪过秦忆瘦削苍白的脸,耳边响起他的咳嗽声,一股火气莫名涌上。
“合规?合什么规了?他父母在外面逍遥,扔俩孩子在家里就合规了?”牧呈极力压制着火气,深吸一口气:“秦忆二十一岁身体差得每天吃药,秦叁因为家里条件都不敢上学,就靠他爸妈那张轻飘飘的工资条就判定他们不需要补助。合规在哪儿?”
牧呈的质问让电话那头陷入长久的沉默,还没等他再开口,那边就先挂断电话。
满腔怒气全然被堵了回去,牧呈有一刹那的茫然。
他回头看向秦忆的家,很小,有点破,但是很干净,很认真。
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像一个刚入社会的青年,多了一丝未知来处的热血。
他转身向最近的超市奔去,挑了袋子面粉,拿了一兜鸡蛋和两把挂面,顺手又提了箱新日期的牛奶。
结账的时候扔了两张百钞,不等找零就着急忙慌的离开。刚踏出店门又忽然想起来,回头拿了几个作业本。
牧呈提着一大堆东西折返回去,站在秦忆家门前,被山风吹个半醒才意识到自己手里掂着这么沉的东西,从上到下透露着一股子傻劲。
但来都来了,他深吸一口气,轻叩门扉。
“谁?”门内传来秦忆的声音,冷淡的,带着疲惫。
“是我,牧呈。”牧呈语气如旧,心却跳的极快,他不知道怎么就买了东西,不知道怎么就回来了,很莫名其妙,没有头绪。
门内静置几秒,随后门被缓缓打开。
秦忆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被察觉的烦躁,隐在头发打下的阴影里。开门看见牧呈手里拿着的东西明显的愣了一下。
“这是……”
“啊……”牧呈脸上燥热,心砰砰直跳,拿出从超市买回来的本子给自己找补:“我给秦叁买了作业本!他本子快用完了,我给补一点儿。”
秦忆垂着头不说话。
牧呈接着说:“还有这些面粉鸡蛋什么的……超市促销我买多了,我自己吃不完,你们能不能帮我解决一下啊……”
秦忆咬紧下唇,忽然抬头。那双眼睛里除了以前的疏离和冷淡,多了分情绪。一丝窘迫,像是被冒犯却无可奈何,看着让人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心疼。
牧呈忽然卡壳,慢慢低下头。
“哥哥,是谁啊?”秦叁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打破这场沉默。
秦忆眨了两下眼睛,长呼出一口气,侧身让出门道:“进来吧。”
牧呈如蒙大赦,拎着东西进门,先把手里的本子递给秦叁:“新本子,你以后写字好看点啊,知不知道。”
秦叁接过本子,眼睛亮了起来,下意识去看秦忆的态度。秦忆点头,他就收下来:“谢谢老师!”
牧呈摸了摸他的头:“乖,去玩吧。”
他拎起东西,转身对秦忆说:“东西我放厨房吧。”
“不用了。”
牧呈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为什么”在嘴里滚了三滚都没有吐出来,静静的看着他。
秦忆先受不了这种氛围,移开目光:“牧呈老师,你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我乐意。”饶是牧呈脾气再好这下子也生出了点火气,“我给秦叁买的,还不准老师对学生好了?”
秦忆拒绝的话被堵了回去,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带着些妥协地垂下眼帘,说话声音很小,还有明显的发颤:“……随你。”
牧呈被他这句话叫的哑火,气也发不出来只能闷着,绕过秦忆把东西搬进厨房。
等他再从厨房里出来,院子里已经没人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沉闷地说了一句:“我先告辞了……”
他感到有点烦躁,大步走出门,越走越觉得生气,感觉自己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上了。
越走越气,越气越走得大步。
“牧老师——”秦叁急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牧呈转身,看见秦叁正向他跑过来。
秦叁停在他身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小心翼翼的举起一张百钞:“哥哥……说,把这个给老师。”
他把钱往牧呈手里塞:“是买面粉和鸡蛋的钱……还有作业本!哥哥说我们不能白拿老师的东西!”
牧呈简直是要被气笑了,他收下这张钞票,眯起眼笑着对秦叁说:“老师收下了,你快回家吧。”
他目送秦叁走得越来越远,直到彻底看不见,那口气全部都卸下来。
“靠!”牧呈用力一脚踢上旁边的土块,土块瞬间四分五裂。
他看向手心的钞票。很旧了,边缘折的有点发毛,折痕很深,像是被压了很久。
一口气郁结在心间,很烦。
牧呈回到家后天已经黑的彻底,他简单收拾一下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屋外又下起雨来,客厅里水桶接着雨水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
心烦……牧呈翻了个身拿起手机随便扒拉,想起来今天说要帮秦忆申请贫困补助来着。
虽然看校长的态度不是很可能……牧呈叹了口气,还是把秦忆填写的信息表的照片备份,和在秦忆家实拍的照片全部打包打算发给村支书。
手指悬在发送上面悬停很久,牧呈的目光留在秦忆和秦叁一起的那张合照上。
他把照片点开来看,秦忆站在秦叁身后,并没有看镜头,垂着眼看秦叁的发顶。
他几不可察的皱着眉,仔细看搭在秦叁身上的手都攥起来,好像带着不适。
阳光下皮肤更是白的不自然,脸侧和脖颈隐隐约约能看到血管,眼皮下面有层淡淡的乌青。再加上他极瘦,看起来就给人一种很病态的美。
牧呈看着他发呆,喃喃说:“长的这么漂亮,那么倔呢……”
最后还是没把这张照片发出去,把其他的全部都打包给了村支书。
做完一切,牧呈大字型平躺在床上,脑海中不停循环播放秦忆的脸。
很漂亮,非常漂亮。
完全长在他审美点的漂亮。
“啧。”牧呈又翻了个身,强迫自己睡觉。
屋外的雨越来越大,急急忙忙的下了一夜。
牧呈早上是被电话叫起来的。
无端被吵起来,他没什么好脾气:“谁啊?”
“我是郭老师。”学校的教导主任给他打电话,长话短说:“昨天下了一晚上的雨,学生家里都或多或少淹了点,今天停课一天。”
没等牧呈回话那边就挂断了电话。
他一口气还没发出来就熄火了,整个人气到不行。
既然醒了也睡不着,索性起床给自己找点事干。
想起冰箱里还有前几天剩的米饭,干脆给自己做个蛋炒饭吃。
厨房带着些潮闷,牧呈刚一进去就被捂得一脸水汽。
还没把柴火放进炉子里,手机就急促地响起来。
牧呈瞥了一眼“秦叁哥哥”的备注非常亮眼。他赶忙接起电话:“怎么了?找我什么事?”
“老师……老师!”电话那头传来秦叁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哥哥……我哥哥出事了!”
牧呈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冲出厨房,连衣服都顾不上穿,搭在手臂上,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跑:“你先说你哥怎么样了?”
秦叁抽噎的厉害,尽量让自己说话更清楚一点:“昨天下大雨,房顶、房顶破了个洞……哥哥修了好久都没好,本来打算今天叫别的叔叔来的……今天早上我叫哥哥起床,他浑身都好烫,一直在咳嗽……”
牧呈上车后迅速电话,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一边挂档一边安慰秦叁:“乖,你先别着急,老师马上就到……你在家里呆着别乱走啊!”
他简单叮嘱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昨天晚上雨下的大,山里面又都是土路,被雨泡得泥泞不堪。
牧呈双手狂打方向盘在路上尽量在迅速的同时保持平衡。
一想到秦忆苍白的脸,他就又把油门踩得用力一点。
昨天走路走了大半天的路程,他开着越野车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他跳下车门着急忙慌得往里跑,差点被滑倒。
“秦叁!”牧呈趴在门上,用力把木门拍得“哐哐”响。
门立刻开了,秦叁眼睛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痕,见到牧呈像见了救命稻草,扑上来抓住他的袖子:“老师!哥哥在屋里……”
牧呈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那间昏暗的屋子。秦忆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得起了皮,半阖着眼细咳。
牧呈伸手一探他额头,烫得吓人:“怎么烧成这样?”
秦忆下意识后退闪避他的触碰,但是牧呈的手凉凉的倒是有点舒服。
他不动声色得往前贴了贴:“你来干什么?”
牧呈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气还没顺过来,一边喘气一边说:“秦叁说你生病了。”
他转头看向一旁,屋顶上的瓦片掉了两块,不停的往下渗雨滴子,地板上都是水,一些凹凸不平的地方甚至都形成了小水洼。
这样都还能睡觉,真不知道是该夸他大胆还是该骂他不惜命。
牧呈侧头对秦叁说:“你去拿两个小桶来接水,当心别滑倒了。”
秦叁点头,然后就出去找小桶去了。
牧呈对温度稍微有了点感觉,问:“家里有温度计吗?”
“量着呢。”秦忆的声音哑得厉害,刚一开口就开始咳嗽。
“快别说话了,我去给你倒杯水,到时候把你送卫生所里。”牧呈帮他掖了下被子,被子里面跟外面几乎一样。
秦忆这家伙感觉冷的要命。
牧呈“啧”了一声:“多大人了,还给自己养成这样。”
大抵是因为秦忆发烧烧糊涂了,他晕乎乎的吐出几个字,声音很小,但牧呈听清了。
“关你什么事?”
牧呈懒得跟病人掰扯,又想起来昨天秦忆那股子冷淡样子,莫名感觉有点好笑,看在他还是病人的份上啥也没说。
转身出屋还没跨出去门槛就听到后面的人说:“你对我这么好干什么?”
牧呈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能想象得出来秦忆应该是怎样别扭的表情。
他想了想,中规中矩的说:“秦叁是我学生,你是他哥。我对你好也对他好。”
他不太敢回头看秦忆的脸,因为他现在的脸红的要命,逃也似的离开屋子。
秦忆看着门槛愣神,可能是因为正在生病脑子没能转过来,不自觉勾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