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荒妖墟地处妖界最荒凉的地方,里面住着一位最有名的住户,那便是妖族公主白芙。
此公主资质平平,妖力低微,却凭一己之力在妖界混成了混世魔王的响亮名号。
她不图财,不谋权,专爱做些损人不利己的小恶作剧,将桀骜不驯刻进了骨血。
百岁那年,她尚在妖宫,曾缠着老嬷嬷追问:“为何别的公主都有娘,唯独我没有?”
嬷嬷年迈,也是个几千岁的老妖,被派来伺候这位祖宗纯属养老,哪里知道她娘的下落?
妖王妃嫔如云,子嗣从妖宫能排到昆仑妖墟,逢年过节认不出自己孩子的妖比比皆是。
妖族繁衍力强,生下来不想带的,便一股脑丢给宫里的嬷嬷。
可白芙偏生倔强,嬷嬷不答,她便不睡。这边刚吹熄烛火,那边她又立刻点亮。
“祖宗!”嬷嬷几近崩溃。
白芙不依不饶,追问不休。嬷嬷被缠得没了办法,只好随口胡诌:“你跟旁人不同,你娘生你时,见你不哭,以为是个死胎,便将你扔给了我。”
白芙托着腮,恍然大悟:“那我娘呢?”
“在妖宫里呗。”嬷嬷随口应付。
年幼的白芙脑筋一转:娘因我不哭而以为我死了,那我若在妖宫门口大哭一场,不就能被认回去了?
次日清晨,她便蹲守在妖宫那由梧桐神木构筑、檐角悬着夜明珠的巍峨宫门前,席地而坐,活像个等待认领的团子。
来往的妖众步履匆匆,见此情景,心中无不嘀咕:这又是妖王哪个孩子?
不等他们议论出声,那团子圆溜溜的杏眼已蓄满泪水,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那哭声毫无委屈,纯粹是卯足了劲儿的嘶吼,震得阶前的灵藤簌簌发抖。白芙眯着眼,憋红了脸,将哭声拖得又长又响。
嬷嬷闻讯赶来,远远便听见这撼动宫墙的哭嚎。她不及细想,俯身便将人捞进怀里,一手死死捂住那张小嘴。哭声戛然而止。
嬷嬷胡乱编了个理由打发了看热闹的妖众,便抱着这烫手山芋落荒而逃。
此事成了白芙的成名作,直至成年,每逢她踏入妖宫,总有好事妖拿来打趣。
自那日后,嬷嬷逢妖便念叨:“这祖宗日日瞎闹,迟早要把妖宫给掀了!”
她料得极准。
百岁生辰过后,白芙仿佛打开了任督二脉,闯祸的本事一日千里。
她偷听熊族将军说自己坏话,寒冬里趁其冬眠盗走兵符,只为指挥小妖去山巅摘野莓,事后还将兵符丢进泥坑,害得熊族整肃军纪半月。她又在狐族祭祀时,偷偷将祭香换成凡间的烟火,呛得长老们喷嚏连连,祭祀只得草草收场。
最令人瞠目的是,她竟敢溜进妖王的藏书阁,将记载高阶妖法的古籍撕下,折成纸鸢放飞于妖宫上空。
纸片漫天飘舞,气得妖王当场下令将她禁足。可她转头便挖了狗洞溜去凡界,摸了鱼,还带回几只鸡养在后院,吵得妖王夜不能寐。
妖王并非不想罚她,只是每回闯祸后,她便化作一只三尾小狐,与她那九尾的娘亲不太一样。
白芙顺着山野的缝隙溜得无影无踪,直至妖王气消,她又像有预感般溜回来。
妖王拿她毫无办法,索性将她发配到大荒妖墟。
他戎马一生,什么风浪没见过?偏偏栽在这资质平平、专爱惹是生非的女儿手里!
不过这个令妖界头疼不已的难题,很快便有了解药。
白芙两百岁成年生辰当日,不幸被聚灵珠选中,以诅咒的形式附体。
妖王为此高兴了三天三夜,心道:这丫头,终于有人能治了!
嬷嬷得知消息,急匆匆赶至妖墟,只见这位祖宗正蹲在地上,喂一只尚未化形的野猫。平日里作威作福,对这些无家可归的猫儿却格外有耐心。
白芙将早晨特意省下的牛乳倒好,才抬头问嬷嬷何事。
嬷嬷见她神色如常,试探道:“你被聚灵珠诅咒了,当真无事?”
“嗯。”白芙点头。
“可有不适?”
白芙摇头。
嬷嬷这才松了口气。
但没过多久,灵师阁的人便找上门来,点名要迎娶这位被选中的妖族公主。
妖王活了数千年,岂会不知灵师阁的盘算?无非是冲着她体内的聚灵珠。
此珠对妖族而言是修炼的桎梏,压制妖力,对修仙者却是无上至宝,能助其修为突飞猛进。
在妖王看来,白芙那点微末妖力,有无皆可。
加之妖界与灵师阁素有嫌隙,为缓和关系,妖王当机立断,将这个让他头疼的女儿作为筹码,嫁给了灵师阁最清冷狠绝的首席弟子——裴聿风。
成亲那日,妖宫的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却无半分喜庆,只有如释重负。
白芙被按在铺着红绸的撵轿里,珠冠压得她极不舒服,抬手便扯。
嬷嬷枯瘦的手攥着她的指尖,眼眶泛红,絮絮叮嘱:“到了灵师阁,莫要再如在妖宫般胡闹,凡事忍让些。嬷嬷给你备的妖果与伤药,都收好了……”
话未说完,声音已带了哽咽。
轿外,众妖低声议论,满是解脱。他们心想,总算将这位祖宗送走了,妖宫终于能清净了。
白芙翻了个白眼,嘴上嘟囔着谁要忍,却未抽回手,任由嬷嬷理了理她鬓角的碎发。
听着那些唠叨,她心里莫名一闷,嘴上却依旧硬气:“嬷嬷别念了,我到那便接着闹,闹得灵师阁鸡飞狗跳!”
此言一出,全场瞬间死寂,只余妖风卷着落花飘零的声音。众妖脸上的解脱僵成了呆滞。
嬷嬷嘴角抽了抽,忙不迭地让轿夫起轿。
撵轿旁的妖众们互相递着眼色,心中默默为灵师阁的人掬了一捧同情泪。
自求多福吧。
裴聿风,是灵师阁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入门三日引灵入体,半载筑基,三年金丹,十年便踏入了旁人穷尽一生都难以企及的灵宗境,是阁中无可争议的首席标杆。
白芙嫁予他,名义上是妻子,实则是质子,只待聚灵珠成熟,便助裴聿风修炼。这是灵师阁阁主的盘算,两人起初也的确井水不犯河水。
但这对白芙而言,却没劲得很。
她本揣着闹得灵师阁天翻地覆的执念,誓要激怒那位传闻中清冷狠绝、同门都不敢亲近的裴聿风。
听说裴聿风每日天未亮便在静心台练剑,剑穗乃师尊亲赠,她便溜去静心台,费力爬上遮阳的古松,想扯下剑穗扔了,污了他的清净。
谁知裴聿风发现后,只是无波无澜地开口:“公主若觉无聊,灵师阁杂役房尚缺人手,可去磨墨扫地。”
言罢,便提着她的腰将她放了下来。
第二回,她摸清裴聿风午后在书房推演灵阵的规律,便溜进去想藏起或撕毁灵册,看他是否会动怒。
不料裴聿风早有防备,那灵册布有浅淡灵阵,以她的妖力,指尖一触便觉发麻。
在妖界横着走的白芙,竟在同一个人身上屡屡碰壁。这让她极为不爽,偏偏裴聿风极少与她碰面,她寻不到机会报仇,只能憋着一股气在灵师阁待了数月。
灵师阁,上古时期由初代灵师开辟,阁中珍藏上古灵典、高阶灵阵图谱与传世法器,是仙门百家中当之无愧的领袖。其职责便是肃清六界作乱的妖魔鬼怪,护佑人间安宁。
然则,灵师阁坐这把交椅久了,阁中部分灵师便生出了高人一等的傲慢。对于白芙这种草包妖类,大多持排挤态度,若非为了聚灵珠,他们绝不会容许她踏入灵师阁半步。
因此,自白芙嫁入后,阁中的议论便从未停歇。几个内门弟子尤其激烈,每每聚在一起练剑,总要拿白芙说事。
“听说那聚灵珠能吸纳天地灵气,待其成熟取出,咱们的修为定能再上层楼,说不定能赶上裴师兄的脚后跟!”一人语气贪婪。
“届时寻个机会将她引至禁灵阵,她妖力微弱,还不是任咱们拿捏?剥珠时下手快些,莫让她惊动长老。”另一人狠戾地附和。
“对对对!剥珠时我来动手!我练过剥灵草,手稳!一挑一扯,定能完整取出,不浪费半分灵力!”那矮胖弟子搓着手,憨蠢中透着狠劲,“届时咱们三人分了,首席算什么?咱们直接原地飞升!”
三人哈哈大笑,畅想未来,唾沫横飞,浑然不觉一道粉白相间的身影,正倚在废剑堆后的老槐树上,支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白芙眉眼弯弯,似含桃花,眼尾微微上挑,添了几分狐妖的媚态与灵动。两条蓬松的麻花辫垂至肩头,发尾缠着细小的粉玉珠,轻晃间叮当作响。
她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仿佛三人议论的不是要剥她的珠、剔她的骨,而是哪家的点心更为可口。
“咳。”
一声清脆的咳嗽,如碎玉落盘,瞬间让三人的笑声凝固。
白芙笑意盈盈,语气轻快:“聊得挺热闹啊,剥珠剔骨,还想原地飞升?”
三人齐刷刷转头,瞳孔骤缩。
粉白裙衫,麻花辫,不是白芙又是何人?
不等他们狡辩,白芙指尖已弹出三缕微弱却刁钻的妖力,精准命中三人的痒穴与麻筋。她自幼精通妖族诡术,专挑灵师经脉薄弱处下手,疼痒难忍,且无法运功化解。
“娘嘞!我腰眼儿痒得钻心!腿也麻了!白芙你住手!有话好说!”一弟子越挠越急,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
三人或满地打滚,或哭嚎求饶,语无伦次,狼狈不堪。
白芙双手抱胸,立在一旁,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她樱唇微弯,眉眼如月牙,清脆的笑声在废剑堆间回荡,带着狡黠与得逞的坏气。
她越看越觉有趣,指尖一转,又凝出两种不同的诡术气息,准备再添些趣味。
可就在此时,三道慷慨激昂、近乎破音的呼救声骤然炸响,震得周围的废剑轻轻嗡鸣。
“裴师兄——!!!”
“裴师兄救命啊——!!!”
白芙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慢悠悠地转过头。
只见那三个弟子早已忘了浑身的不适,连滚带爬地朝着不远处的身影扑去,那模样,比见了亲爹还要亲。
这声嘶力竭、急切无比的呼救,唤的不正是裴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