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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作者:王陵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3


    狂风大作,掌心流沙转瞬消散,流动冷气中凌乱卷成模糊人形;月光倾洒,她背后是漫天黄沙,沙漠绵延远去,一瞬涌动成海,夜幕、月光、流沙,狂风与海。梦中人回首静静凝视他的脸,半悬空中的身影像一尊神像,形状冷淡的眸中没有任何情感。他喃喃说别走。梦中人无动于衷,垂眸无悲无喜。他说别走,别丢下我。她似乎在微笑,似乎只是无感情地俯视而下。


    潮汐涌动,黄沙漫天。月光下雪白浪花洋溢拍打沙滩。细沙汇聚的神像在这无悲无喜的微笑中溃散了。徒留一地湿润残砂。


    ……


    下床花了一段时间。


    昨晚服下的药物压在胃里,睡梦中反流而上,灼痛烧心。喝下半杯温水,烧得更痛,欲吐不吐的反胃。不如前夜服用过量,吐出去感觉干净些。


    四面黑白,昏暗中像古老默片。圆桌茶几纸白,上置一对儿金纹琉璃盏,温水在杯中摇曳。


    暗暗的半透明湿润的光。


    这对杯子是从Nevoeiro店里拿来的。


    结了婚,铺面还一直租着。后来接手工作,母亲高兴,给他账户拨下一笔不菲的现金,鼓励他去搞投资,便先买下Nevoeiro店面;现在回头看看,比投资更保值些。至于投资,当时随便投了几家,回报率不到十分之一,倒是前些年特意打招呼卡住的某家公司后期被创始人以一己之力盘活;前脚濒临破产,后脚跑到首都去,把最后一笔流动资金投进高校实验室,借着机会和链条上层的大人物搭上线,给人家当白手套,赌赢一个重大机会。听说签下一个极尽苛刻之能事的高风险对赌协议;险之又险,三年后以分毫之差赌赢。两家企业早有合作,他多少察觉,对方不仅在替人做资金腾挪,前期供应链上游还是大人物指定的特定公司。指定公司么,质量多半差强人意,众芯买下三个工厂做自产自研,也是为了长久发展,后期渐渐发展壮大,地位水涨船高,利益交换自然只剩下白手套一职。


    这番境遇,当时算是一个传奇。后来和朋友交流,才听闻对方这大好机会不仅牺牲利益,多半还是不顾尊严求来的,至于怎么求,就众说纷纭了;总得有个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当投名状不是?众人明里暗里讽刺,都说对方不愧出身卑贱,这能屈能伸的劲儿他们也是真比不了。话虽如此,一圈人讲起众芯创始人,讥诮和敬佩多少还是并存,毕竟谁都不能否认,这个年纪背景,能凭一己之力走到和他们平起平坐,不是一件容易事。


    难如登天。


    一圈人里,叶青向来不是喜欢为难人的那一个。他脾气不算很好,但很难说不好,向来漫不经心,让人猜不透心里在想什么。因而当初对席重亭的针对其实是件稀罕事,破天荒的头一次,大家纷纷响应。就连后来众芯异军突起,以新贵之资闯进○商圈里,也并不让朋友们心里有什么意见,投资嘛,亏了、走眼了都很正常,大家都不差这点钱,倒是狐朋狗友之间的情谊更重要些。——何况写作新贵读作暴发户的这位商人自己都压根不把这桩旧事放在心上,还跟晟奇谈着合作。


    合作,讲起来也是比较复杂的情况。对方搭上线的人物恰巧辖有晟奇一应业务,听闻他们确需技术支持,当下犯好心,便主张当个和事佬,牵线要他们握手言和,三方合作,各取所需,结局皆大欢喜。实际上呢?谁吃了亏心里最清楚。亲生儿子把正急需的供应商卡掉,失去一个低成本高收益的好机会,底下人还都瞒着他不敢说,叶岳奇盛怒难息,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儿子彻底失望,险些用砚台砸破他的头。


    那时幼子刚走没两年,他越看这个大儿子越失望,便起了让他添个孙辈从头养起的念头。——若非妻子背景强大,年纪渐长,他甚至想再添一子。于是火速给长子安排婚配,勒令他立刻拿出一个幼童交换银行卡。不久便如愿以偿,喜获一个孙女。


    其实他对出身显赫、能力卓绝的儿媳更满意,不过儿媳亦不是省油的灯;有孙辈拴着,叶岳奇并不在乎所谓大权旁落外姓,只是意识到这姑娘太贪,什么都想要。贪不是坏事,太贪就不好了,至少对晟奇这种新兴的庞大集团不是好事。——数十年来,他所见最满意的年轻人反倒是被自家无能长子为难的重要元件供应商。


    和他年轻时候像,敢闯敢赌,能屈能伸,眼光毒辣,投机投得敏锐机巧,桌上讲话恰有分寸;既不阿谀奉承,又不惹人讨厌,不卑不亢并言之有物,是个前途远大的良才。


    合作近六年,每每看见众芯席总,他心里都分外遗憾,扼腕当初不巧出差,没能和对方亲自会面,错失一个招贤纳才的机会。不过想必席重亭也不愿意接受并购,作为核心团队实际操控者嫁入晟奇这个豪门。这年轻人骨子里心高气傲。饭桌上能屈能伸和买卖公司是两码事;众芯至今不做上市,就因为他不愿意失去绝对掌控权,给人留缝去钻。倘若不是同一链条上下游,叶岳奇并不想为难一个欣赏的年轻人,实则至今他还抱着保留对方核心团队、将其作为子公司话事人的念头在谈并购。


    叶青多少知道父亲的念头。


    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他至今还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把一切怪到他头上。这是谁的公司?自己的事,自己不好好看着,被搅和了,怎么不反思自己呢?就像当初叶堇死了,当爹的不怪自己没看好掌上明珠,倒去怪长子给明珠带去坏影响,仿佛都赖他诱导了弟弟自杀。


    父亲向来如此。


    叶青觉得很没道理。


    但他也无心争辩。


    在叶岳奇和席重亭眼里,当初那点摩擦、那浪费的半小时是小事,错失的合作机会与金钱是大事。在他,是错失了最后一个捞出叶堇的机会。从此余生梦魇,总有异亮冰冷的金黄满月,绵延无际的涨落潮汐。


    如今梦魇又添一员,让他的梦境更加光怪陆离,更加美丽与冰冷。梦醒时分惊悸未止,坐在桌前、慢慢饮下一杯温水,思及当初两人共处,她曾用过这盏琉璃;再想到梦中神像高悬月下,垂首无悲无喜,眸光狭凉漠然,他又感到一点难以言喻的满足。


    至少她还愿意到他的梦里来,看一看他。


    天蒙蒙亮。出神片刻,便大亮起来。司机要到了。他缓慢起身,收拾齐整,穿衣时凝视满柜长裙,抬手轻柔抚过,动作分外怜惜。银蓝色裙摆如流水拂过。他想这回把她接回来,怎么也要好好教育一下,不能让她随便再往外跑。


    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呢?


    养在家里,有没有名字不重要。不过还是要起一个。毕竟小猫小狗也有名字。


    还是等她回来,让她来起吧。


    但他还要先把眼下的工作忙完。


    当天早上,他还是这么想。下午发布会结束,度过最紧要的关头之一,在办公室坐着,看一会儿屏幕壁纸,忽收到父亲发来消息,要他即刻上楼陪客,便极慢、极慢地收拾纸笔,拿着东西上了楼。


    时隔多日,再见到暴发户,对方的神色仍是惯常的似笑非笑,拿眼角瞥他一眼,面上礼数周全,眸中多少带着针对性的讥诮。话虽如此,见多识广的叶总不至于瞧不出来。但每每与这位后辈相处,叶岳奇仍爱把长子喊上。他疑心这是一种相似的两人惺惺相惜之间共谋的羞辱,大概他出面能起到一个罪魁祸首的作用,承担所有罪责,让这两人更能无顾虑地相处。


    叶岳奇只恨席重亭不是他亲儿子。


    幸好叶堇死了,不然恐怕又要对标一个不可逾越的大山作为目标。


    现在想想,他那性格,早晚都是要死的。


    黎潮呢?


    她不比自己想象中坚强,是不是已经溺毙了呢?如果那样,他也很高兴。他会好好收留她、照顾她。如果她失去行动能力,他非常愿意变成她的眼睛、四肢和躯干。


    又是一场机锋,结束后他与对方结伴坐上电梯,三十一层抵达,脚步重叠,他徐徐迈步,推开室门,坐在会客沙发,礼节性地沏茶。对方关门反锁,坐姿大马金刀,等着他把茶倒完,推到面前,没有喝的意思。他先微笑起来,柔和刺道:“隔年陈的远香岩,配不上席总的身价么?”


    “我不懂这些,喝不来好茶。”席重亭笑道,“小叶总这茶给我倒,恐怕是浪费了。”


    这话说得也对。


    他想道,暴殄天物的东西。


    “是么?席先生一向眼光毒辣,我还担心是茶不够好,您瞧不上呢。”


    他端起茶杯,缓缓品茗。落水茶香馥郁,汤色橙黄,醇厚甘爽。浓香四溢弥漫,茶案木色典雅。起初工作累了,她会走出工位,闲晃两圈,坐在此处休息,不过门外但凡有人经过,就会有些惊慌,躲进休息室去。他和她在休息室发生过一次,她那副惶然的模样也很可爱。不过后来就没有了,她留下心理阴影,有些应激,难以体味快乐。他还是更想让她高兴……思及此处,念头越飘越远,对侧人终于说话了。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叶青。”


    席重亭平心静气地说,“这话之前我说过,现在还是一个意思。你开个价。”


    “席先生。”叶青柔滑而温和地说,“这话我之前也说过。——其一,我不打算放手,其二,您给不起。”


    他说:“你都不问问,怎么知道我给不起?”


    “您能给的,无非就是那些。席先生。”


    叶青声气依然轻柔,微笑地说。


    “您手上有东西,我知道。这些能打动叶总,但于我没有用处。您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就明说了。——席重亭,晟奇的名声是好是坏,前景是不是光明,我不在乎。你们收集再多证据,动用再多资源,造成再大的影响,那是叶岳奇的麻烦,我不在乎。我只要黎潮。”


    他就这么理所应当和毫无廉耻地将麻烦推到了父亲头上。


    到了这个岁数,有家有口、孩子都快上幼儿园,出了事直接甩给爹?这话他说得出口,席重亭都不肯听;单是听进耳朵,便止不住想要冷笑。可惜瞧不上也得承认,谁让人家确实有个好爹呢?


    席重亭年少独立,进入社会二十年,也算见多识广,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脑子里缺点什么的对手。可能因为但凡从商,皆是图名图利,而对方图的是某种虚无缥缈之物;仿佛他在真枪实弹准备厮杀,而对面是一个误入战场的写生画家。几句话下来,两边俱觉对牛弹琴。他一时升起一种难以选中之感,不知怎地竟笑了。


    “少爷。”他挖苦道,“不看看人被你折腾成什么样了,还抢呢。抢回去不怕出事?”


    “…我们两个怎么相处,好像还轮不到席先生您来管吧。”


    “行。”席重亭干脆利落地说,“我要就是不放呢?”


    “您猜猜看呢?”


    叶青还是平静地微笑,若忽略话中内容,略带病容的苍白面孔竟是昳美的,一双桃花眼仿佛要酿出蜜来,映出友商深邃冰冷的异域容颜。


    气氛凝滞而寒凉。


    他的声气,从始至终不疾不徐,甚至带有一些友善、一些怜悯;仿佛在注视一个不知自己身染鸩毒,早已落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瘾君子。


    “——她能从我这里离开,总有一天也会离开你。席重亭,你总有自顾不暇的一天。”


    叶青凝望着对侧的情敌,一字一顿,近乎告诫、近乎挑拨地柔声细语。


    “她能抛弃他,能抛弃我,自然便能抛弃你。”


    高层办公室,离天空最近的距离,湛蓝天光透过玻璃窗,大片倾落而下,照亮这片没有任何温度的空间。谈话的终局,这栋大楼的唯一继承人仍然从容不迫,笑意徐徐加深,落下一句真心实意的轻柔忠告。


    “……席先生,您不如扪心自问——对黎潮而言,您又有什么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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