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那年春夏之交,两位新人生日之间,五月一个良辰吉日,友人如时设宴成婚;宴厅宽敞辽阔,淡粉花海绵延高处,会场中央垂丝如线,微光汇聚成海;新人在如山如海的汹涌祝福中礼成落定,成就众人羡慕的一对佳侣。
入场婚纱拖尾长长,垂丝微光碎闪,追光落在朦胧头纱,新娘侧颊雪白,眼眸明亮,走向绵延花海的至高处。
指尖交汇,钻石耀眼,誓言之吻蜻蜓点水。
会场漆黑,中心高台光色梦幻,谢女檀郎。最前排家属席,友人双亲备受感动,欣慰不已。昏暗中粉红光色映在前排所有人的脸上,像电影落幕前的完美大结局,而后礼成落定,顶灯颗颗亮起,光色绵延落下;片尾曲放映,终于将观众召回现实。女方亲属席几个年轻女孩抱头痛哭,触动于这场梦幻演出。
他从未如此意兴阑珊。
敬酒时女方一袭蓝色流苏长裙,盘发露出细腻后颈,入席弯腰替他倒酒;新娘妆极精致美丽,举杯望来,黑眸亮得像玻璃珠。友人站她身后,视线落在妻子脸颊,脸上是陌生的温柔包容的神色。对话间两人对视,眼里流动脉脉柔情,席上有谁开玩笑,激起一阵音浪,她笑倒进爱人怀里,侧颊掉落一缕墨色碎发。正当时新娘无意抬眼,在婚宴酒席间与他视线相对,神色沉溺幸福,弯眸露出一抹水彩般的微笑;友人循视线望来,与他对视,也露出一个几乎发傻的笑容,说席哥,谢谢你来捧场。
这是结婚,不是开业,捧什么场?
季晓真是喝多了。
他笑道,“是我沾你们的喜气。”
入席举杯饮尽,新人已手挽着手,转到别处。二老向来开明,并不着急半个义子的终身大事,从不催他考虑结婚,看他坐下喝酒,只是抬手拍拍他的背。他自己呢?此前想都没有想过。他觉得感情麻烦,生活里嵌进一个人也很麻烦。到这时他仍然这么想,这时他还没去过友人的家吃过那一顿饭。
……
……
他对朋友的女友一直有点心思。
想想最开始她是个什么形象?友人只字片语,拼凑起一个片面而清晰的剪影。年轻漂亮的独身女孩,放心大胆和男人单独合租,工作压力大,每晚半夜回家,休息日酗酒到意识不清。符号化的好下手。两人没在一起时他就撺掇朋友赶紧把人睡了,哪怕不落定关系,当个○友也不亏。说到最后不忘加上一句记得戴○。季晓对此无语至极,根本不想理他,说他脑子里都是黄色废料。他心想还不是你说得太有指向性?这女的一听就会玩,对你是这个样,在外面指不定怎么样呢。
说不好是出于好意还是恶意。
或许两者皆有。
他内心深处不想让季晓和这个室友发展成正常关系。朋友把所有事都办得光明磊落,包括男女关系。二十七岁没碰过女人,正常吗?他对此隐隐抱有恶意,很期待友人在某种诱惑之下做出突破底线的,不那么正确但常见的事。
他并不希望朋友遭遇不幸。他希望朋友犯错。犯在男女关系上最好,无伤大雅,还能加深友谊。
可惜两人最后还是谈恋爱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惜什么。
再后来就是在季晓朋友圈看见她。
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他想象中的是一类常在夜店混的时尚女孩,美貌无可置疑,周身散发出在熟稔于男女关系的吞噬者的气场,美丽、冰冷而空洞。
实际在照片中的女孩看起来很自然。
是好看的,和季晓很般配。没有关系混乱的气质,反而很年轻。笑起来挺可爱的。每张照片都在笑,单人照对镜头羞涩地抿唇,眼睛弯弯。
一个普通女孩。
当时兴致一下就消失了。或者说是突然唤起了良知。他从不和这种异性发生关系,一方面觉得无趣,另一方面也是自知害人,越是这种姑娘越容易认真;图钱的姑娘里也有谈着谈着动真心的,但大家心里都有数,长不了,那点感情最多当做助兴添头,没有人会考虑以后,交往起来还方便点。他上次和这类异**往是未成年,对方主动追求,就同意了,分手时发起疯来招架不住,从此敬而远之。
客观来说,同圈人里席重亭不算玩得很花,关系都是一对一的,最多女朋友换得勤些;即便不谈恋爱,其他关系俱都你情我愿,双方知情同意,也算各取所需。话虽如此,对认认真真谈恋爱的普通女孩,尤其是自己朋友的女友,他实在不算个好东西。
他有自知之明。
他从青春期就开始放纵,这个年纪的男孩没有家长管束,像脱缰野马一发不可收拾;起家干的是脏活,除了季家三口,往来没有半个好人,过的什么日子不言而喻,到金盆洗手才有点改邪归正的意思。年轻时他性格比现在更刺人,偏偏就有异性喜欢,一路走南闯北,走到哪儿都不缺伴;但他从没有空闲谈恋爱,创业和生存的压力够他焦头烂额,那年屋漏偏逢连夜雨,因为一方车位,被生在罗马的大少爷硬生生卡到濒临破产,辗转多地卑躬屈膝舔来一个机会,还是个随时可以收回的口头承诺,若非京上认识的朋友替他牵线拉来一笔大投资,几乎没有喘气的工夫。黎潮后来说他好像没有弱点,从不害怕,当时他糊弄过去,其实他怎么不怕?怕又能怎么办?他不是晟奇、崇辉和柘恒那些家里有金山银山的少爷,他从头到尾就一个人,合伙人只负责入股,不负责兜底,出了事都是他自己兜着,手底下那么多员工等着吃饭,他不撑起来谁给他们发工资?
谈恋爱?结婚?忙得脚不沾地,再因为纪念日礼物不够认真被女人闹一通,三头六臂也不够用。
季晓说他是心不定,也没错,想谈不是抽不出时间,毕竟最忙的时候他还有空跑去网吧跟朋友打游戏解压,是他自己嫌烦;谈感情性价比太低,只想解决生理需求,不如多花点钱各取所需。他精力是旺盛,但仅限于工作。感情上他心不定。
是到那年公司选址,买下众芯高楼,才像终于迈下踏实的第一步,有点要稳重下来的意思。
三十多岁,也该稳重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对黎潮没兴趣,直到偶然一次联机游戏,透过耳机听见她小声地笑;背景音是乱糟糟的英文报幕,女孩声音轻盈,体贴而善意,说「季晓…」,提醒恋人看他发的消息。
两人交流打闹自然,没有明确的笑声,然而话音像轻健的鼓点,交织错落,节奏柔和,嘈杂背景音中敲落伶俐回声。游戏打完,小情侣滚到床上去,朋友高度亢奋,忘记把麦关掉。他退出通话。公司办公室灯光亮起,屏幕蓝底败绩刺目。
晚上一如往常,加班至深夜,财务报告数据喜人,实验室进展一片顺遂,工厂新设备不日送达,全线向好。他睡在休息室,第二天早上回家,样板间像酒店,除了淋浴间用到半块的香皂,没有一丝生活痕迹。
后来经常在通话中听见朋友女友的声音。
他们合租,各有房间,晚上不常同睡,休息日白天女孩大多数时间在男友房间。物品和生活混在一起。她推门问季晓,我耳机放哪儿了?季晓,今天中午吃什么?季晓,咱们明天去哪玩?她说季晓,我跟你讲我们公司有个同事好奇怪的;季晓,昨天我随机到一首好好听的歌;季晓你喝奶茶吗?我想喝这个草莓味的;季晓你在打电话吗?天呐对不起,我没看见你戴着耳机。
然后对着耳机说一句,不好意思呀,打扰你们聊天了。
话音轻轻,沙沙电流中敲落柔和回声。
几个月后友人说打算先订婚,半年后结婚;他毫不意外,电话里调侃说好呀,你这是要一年之内把人生大事做完,把哥们都甩到山脚去了。对方就傻乐,说席哥你也可以呀。他说你还管起你哥的事了。朋友就更高兴地在那头笑,说我不管,反正我要和她结婚啦。
第二天周一,晟奇邀请洽谈工厂新元件合作相关事宜,晚上商务宴请,散席听进满耳大少爷订婚的传闻,像挥之不去的魔咒;上车司机往高速公路开,街区奶茶店亮色门面,草莓标签,粉色光晕晃进车窗,热风激起阵阵躁动。宴席饮下的三杯白酒倏忽蒸腾而起,耳畔响起血流声。他说老杨你先回,找个超市停,我要拜访一个朋友。
……
到他们结婚,只接触了那一次。
真是个普通女孩。
挺好的姑娘,家里摆一堆可爱物件,年轻,没太多社会经验,知道避嫌,不敢把他领进门。季晓说话的时候几乎不讲话,只在旁边侧首倾听,和他对视时会露出一点笑,再不自在地低下头。
出租屋不大,两室一厅,木地板,客厅空间逼仄,沙发矮窄,成折角形。朋友坐在中间,他和朋友的女友在两边,等边三角形。视线集中在中央,不免相撞。
空调开启不久,室内依然寒凉,三人都没有脱外套。坐下十分钟,气温升高,她鼻尖开始渗汗,坐立不安。他适时告辞。出门下楼,想点烟,忽感到一阵无端的空乏,最终没有点,找一家网咖通宵,处理整晚非机密文件。
……
……
婚礼当夜,朋友圈两人婚纱照佳偶天成,或许深夜天色太暗,或许室内空气太闷,白日的意兴阑珊暗暗翻涌成一股媟亵不堪的模糊念头。月光透过玻璃窗,烛台摆件朦胧一层银纱,像婚礼上新娘的头纱。朋友幸福得冒傻气。人人都说般配。那么一个女人。任谁都觉得好下手的马上要掉进河里的女人。和他一握手就脸红,不敢稍微对视的对男女关系那么敏感的女人。——怎么和季晓在一起就上岸了?怎么就连,那么一个女人,他都能给掰成「普通女孩」?朦胧的头纱,淡粉绵延的花海,誓言之吻,交换戒指,敬酒——她弯腰给他倒酒,银蓝色修身长裙,盘发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音浪中她笑倒进爱人怀里,眼睛亮得像玻璃珠,眼里残留笑意,羞赧对他微笑。真是般配的一对。任谁来看都这么觉得。让人知道这女的之前的事,他们还这么觉得吗?这女的没玩过吗?指不定之前玩得多花呢,邀那么多次连面都不敢见,怎么,还怕他在店里趁上厕所的工夫对她怎么着?避嫌成这样,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想得多,不是之前发生过什么会这么警惕?怕不是吃了太多男人的亏吧,都不知道吃过什么——新人吃下一盏自己的喜酒,脸颊晕红,眉眼间流溢幸福;湿唇像纸,美出一脸凉薄相。这么一个把薄情写在脸上的女人,季晓你真敢把她娶进门,全场一半男人都等着看你被老婆戴绿帽子;现在跟你装纯,撩起裙子不知道多放得开,我劝过你只跟她睡一晚当个○友最好,回头离了婚别怪哥们没提醒你,有些女人就不是能安家的命,太漂亮的你握不住——你听哥一句劝,这女人你握不住——玻璃杯死死掐紧,耳畔血流涌动。会场辉煌梦幻,粉白光晕洒落,眼前新娘松松握住酒杯,陷进友人怀里笑,一绺碎发打着卷儿垂坠;弯眸视线正相对,一抹水彩般的微笑,止不住的沉溺欢喜。她身后朋友笑容炽烈明亮,真诚地对他说,「席哥,谢谢你来捧场。」
……
这是结婚,不是开业,捧什么场?
他真是,喝多了。
月光依然映照烛台,濡湿布料剥离扔进洗衣机,换上一床浅亚麻新床单。嗡嗡血涌止息,温度高热不散,室内重归寂凉。云雾缭绕,吐息沉沉晕开。他拉合窗帘,退出好友的朋友圈;想到友人脸上陌生的温和包容的神色,两人对视间脉脉涌动的轻盈温情,婚宴上再普通不过的幸福的新娘;心底翻来覆去重复,这是谁你想清楚,席重亭,你不要犯浑。
——席重亭,你不要犯浑。
他说「是我沾你们的喜气」。
——你不要犯浑。
这是谁,你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