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秋天到了,三伏平缓地度过。九月第一天,窗外不知是什么树,绿色的枝叶上绽开细瓣团簇的明黄的花。沙发绒绒雪白,经血染污处洗净焕然一新。抱枕小花形状,房主买来的。还有糖果色手柄,卫生间的粉色气垫梳和圆头牙刷。怎么之前没注意到?都是小巧可爱的款式。像给女儿买。
年龄差算起来也就六岁,实际却好像差出一辈似的,总有些让人想要发笑的老派细节。不知怎地,半跪在宽敞沙发,被丈夫握住的时候,走神地想到了另一个人。
当下没有特别的理由。想到就是想到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
后来想起那个人经常坐在这个位置办公。你有时靠在他的肩上,有时倚在他的腿边;或许高层采光好,记忆里都是很明媚的天气。这个下午特别明媚。秋意尚浅,碧树黄花,日光透过玻璃窗照射下来,和那天一样璀璨辉煌,客厅沙发绒绒的棉质也相似。但景色和房间都不一样了。秋日来临,天空更加渺远般遥遥地悬在高处。日头亮得刺眼。当时也不知怎么,总觉得怀里很空,一直把小花抱枕搂在胸口;眼睛也空落落的无处落脚,始终看向窗外的树。这颗树开花了,不认识的鹅黄色的花。
当下没什么特别的感想。
身体不太正常,何况是最喜欢的人。没有走神的余裕。后半程一直在逃跑,也不是因为受不住。你经历太多,什么事受不住?没到这一步。其实不至于的。
还是觉得太空了。
一开始没有确切发现他的意图。
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所以才想到他的朋友,想到同样日光粲然的前两次分离,不由自主地要往卧室躲。在逃避。逃避什么?讲不清。但不想让它发生。他握住你的小腿往回扯,距离接近到极限的刹那,某种金光闪闪的东西在这个璀璨辉煌的明媚下午真正远去了。
到他走的时候才想起来。
除了灌得你喉咙很痛的那一下喂水,
全程没有一次接吻。
也没有拥抱。
你在卧室的地上坐了很久,到房主回家,温暖而粗糙的手掌触碰身体,强硬把你揽进怀里,才意识到。
对季晓来说那是一个分手○。
他只是在发泄而已。
你的爱人,
如你所愿地,
把你当做○○工具了。
……
你明白的,换成你也会这样做。
毕竟他等了半年,最后等到的是你睡在朋友家主卧,举止自然散漫,生活宛如夫妻。
镜子碎裂满地,再拼不起来了。
……
……
……
在一起之前你就知道恋人有一个朋友。
两人经常一起连麦打游戏,偶尔耳机没电外放,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特别低沉,特别磁性的男低音。
在开麦阴阳队友。
讲话超级难听,没有人身攻击,但是句句戳在肺管,给对方气得破口大骂。他就在那头异常刻薄地笑,说「哥们就这点本事了,骂人水平比游戏技术强那么一星半点,可以跟小学生打成一片。」
那时候还在超一线大城市的出租屋住着。男友房间是玩游戏的男生里常见的蓝色系。回想起来,当时是夏天,你穿得很清凉,躺在他的床上玩手机。听见这场压倒性胜利的唇枪舌战,大受震撼,起身趴上他的电脑桌试图看赛博热闹。手臂交叠,发尾垂肩滑落,掉在他的手背。
除了头发不小心落下,其实是还挺正常的姿势吧?但当时季晓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往你的方向瞟,每次方位还都不一样。把你从头到尾盯了个遍,然后诡异地脸红了。
你,就:?
穿衣服了的!
鼠标灯光炫彩,他的掌根压住弧光,按键节奏和一侧海景房机箱的氛围灯同频。屏幕里他的人物操作漂移变形,你看不太懂,但也明白他在局内摸鱼。这时他的朋友开始扣问号攻击他。
「哥们你出的什么装。」
「干什么呢,网卡了在这原地转圈。」
「拿外卖挂机去了?」
「人机还有操作,哥们现在纯转圈。」
这几句不是开麦说的,是给他发组队消息,只有两个人能看见。外放声里对面键盘噼里啪啦,又重又响。可能是知道朋友旁边有女朋友,给他留面子,特意没说话。结果季晓心不在焉盯着你看,队内聊天先被最不应该看见的人看见了。
这人讲话虽然难听,但还挺有意思的。
你忍不住笑了。
外放中噼啪作响的键盘音紧急掐断般骤停。他们还在语音通话,你小声提醒:“季晓…”
男友立刻:“没关系可以挂机。”
才不是那个意思!你气得脸热,话音未落,狠狠一捶他的手臂,谴责道:“朋友发了消息你都不看!”
男友看了一眼,兴高采烈:“正好可以挂机!”
对面他朋友:“?你要不问问我的意见呢。”
他当机立断冷酷静音,转头眼睛充满期待,视线亮亮的炽热。你不了解语音软件的功能,以为是切断连麦,恢复了正常音量。“先把这一局好好打完啦,队友在努力呢。”
“没事,他不介意。”
“这样不好吧!还有其他队友呢。”
“呜呜。好吧。听女朋友的。”
“但是,那个,嗯,你想的话也可以帮你…”
“请帮忙谢谢。”
绝对是个坏决定,非常对不起他的队友。整个过程操作都很抽象,一局下来3-12-5输得一塌糊涂。家园快速被推平后男友高高兴兴地就抱着你滚下座椅,继续了没做完的事。
结束后腰酸背痛,坐起来想着让他代替你跟朋友道个歉,才发现他的麦一直没关,那位讲话刻薄又有点好玩的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出了。
……希望是最开始就退出了……
你窘得一整周没好意思去季晓房间。
对这位朋友感到非常愧疚。
不仅把他的队友抢走,还让他听到了奇怪的情侣恩爱对话,对不起。应该只听到前半部分吧…?中途操作变形的时候男友一心二用,没怎么说话。不管怎么想,一路沉默到游戏结束也该退出了。
后半部分…如果被听见你真的不想活了。
在一起大概两个月,工作都忙,不太频繁,日子两只手数得过来。男友在你之前没有其他对象,两人探索的过程比较漫长。那段时间彼此不像后来那么熟悉,他总是问东问西。这里对吗?这样好吗?那里可以吗?又详细又琐碎,好像你什么都知道,是本教科书。那时还没遇上后来那个人,实践意义上你也不是非常懂。但你一直很有探索精神,总之有认真查过,每次都在好好教他。对话十分认真。
讲起来是很正常的事,毕竟是情侣。
但被听见未免太不好了吧!!
总之非常尴尬!
究竟听见没有?最后状态是挂断的,可到底什么时候?没个具体时间。很长一段时间对这位好朋友的印象就是脾气不好但蛮幽默的被迫听见情侣恩爱的可怜人。心怀愧疚。
第一次见面是在出租屋。
那时是冬天了,下班回家,看见楼梯口坐着一个魁梧的男人,手里拎着两大兜东西,透明塑料袋溢出鲜红的颜色。你手足无措。以往都是两人牵手回家,这天说来也是不巧,临进门发现车里落了东西,爱人下楼去拿,让你先上楼;感应灯亮起,便见某人堵在这层楼梯,身材健硕,姿态随意,腿长得惊人。旧小区空间逼仄,他一人占大半楼道,堵得水泄不通不提,一只腿还刚好抵在门前,活像来讨债的□□人士。故意让人开不得门,回不了家。
好在他手上拎着两兜水果。
你隐约猜到这是男友的朋友。说起朋友,还是会唐突上门拜访的朋友,你知道的就这一个。也有猜错的可能,万一是路过的醉汉走错家门呢?总之,最开始你没有和他打招呼,而是停在原地,稍微有些困扰地看着他,站了一会儿。
须臾,他意识到你的存在,抬起头来。
感应灯投下苍白的光,不健康的冷光下,男人轮廓分明的脸透出如有实质的锋锐之气。他盯你两秒,视线锋利露骨,只有两秒,仿佛全身都被扫尽剥光。不至于吧?你浑身不适,疑心这是错觉。此时感应灯久未闻音,骤然暗灭。下一秒塑料袋发出杂响,与此同时一声击掌,回音未散,光下他已站定在你面前。
安全社交距离。
和想象中一样的高个子,健硕腿长,看不清脸。
刚刚也没看清,只记得眼神很有侵略性。
也说不定这侵略性是你的错觉。
因为站到你面前时,他已经是一副相当有礼貌的,保持距离的姿态了。
“黎小姐?”他问得礼貌而谨慎。
是熟悉的声音。
低沉、有磁性,标准的男低音。
偶尔会在男友音箱里听到。印象最深的是哪次亲热没关麦被他听见了;第二深是很会阴阳队友,不带脏字的恶心人很有一套;第三就是这个渣男标配般的音色。
感觉哄女孩会很让人上头,
偏偏每次听见都是刻薄且恶毒地在攻击别人。
见了面彬彬有礼地喊你「黎小姐」。
这个称呼让你莫名的紧张。
可能是楼道空间太逼仄,气氛有点奇怪。回想起来分不清是想要打破这种气氛还是推进,你总是这样,在关键节点态度暧昧。
你迟疑地问:“抱歉,您是……”
“席重亭。季晓的朋友。”
男友的朋友简短介绍,微微颔首,对你伸出手。
苍白的感应光从侧面斜照在他的脸上,浓重掠过大片阴影。男友的五官已经算深,他朋友的轮廓更是异常深邃,侧光下看不清脸。
你对这张脸的第一印象是鼻梁很高。
然后才发现,总是在男友游戏连麦中出现的恶毒男低音,正穿着一身版型合宜的挺括西装。
最后才意识到对方伸出一只手,是要握手的意思。
握手?这也太老派了。
从来没有人第一次见面自我介绍后要和你握手。
对了,还有自我介绍。
初冬那天,也不知怎么,大概都赖他那一身西装、过分礼貌的态度,还有过分颀长的身材;仿佛把老小区楼道里、半坏不坏的感应灯下,这场冷色调的巧合变成一场商业洽谈会晤。你心里慌慌张张,分寸拿捏一塌糊涂,前后顺序颠倒,不知不觉就和他握了手。
其实按礼节来说,对女士,他是打算握半掌。
但你又不懂这个。
你相当唐突地、把指尖探进他的掌根,和那只烫热刺人的大手,满满当当地握在了一起。
这有点像一个引诱。
但你碰上去的力道很轻,神色紧张局促。
他停顿片刻,意识到你是无意的,回握的力道也极轻。
礼节性的动作。
但仍然,严丝合缝地握在一起。
微妙的磁场不合。
双方在同一时间意识到这一点。
奇怪的尴尬氛围。不知该说什么好。像两个世界的人。冬日天寒,上楼不久,你的手指极冰冷,像一颗冰过的铁块。交握中炽热却源源不断,太热。热得像烤火,皮肤从相接处灼烧起来。
“…黎潮。”
你极力忍住抽手的冲动,露出一点友善的微笑。
“抱歉,我没带钥匙,他去拿东西,马上就上楼。麻烦您稍等一下。”
其实带了钥匙,感觉孤男寡女的独自进门不太好,才推辞到季晓身上。他应该也清楚,很快松了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物,不由分说塞进你手里。你的手还没放下,便被一摞厚重触感沉沉坠下腕。指尖稍微一按,感觉到相当的厚度。立刻意识到这是什么,手忙脚乱就要推辞。
结果慢人一步,他先说话了。
……对哦,塞红包当然要附带理由。
“听季晓说你们要订婚了,这是一点心意。”
恋人的朋友在你反应过来之前笑道,“正巧弟妹比我小,快过年了,当压岁钱收着吧。”
……压岁钱。
过了年,你就二十六了。这个岁数,哪还有收压岁钱的?说得像你比他小二十岁,未成年似的。何况这数量,都不用特意捏,接住重量就知道少说两万。收家长的见面礼还好,这是什么礼?没听说国内有接朋友礼的习俗。
你大脑宕机,被他一句心意顶住,一时间还不好推,脑细胞过载期间,闻得熟悉脚步飞奔而上,如蒙大赦,当即松了一口气,转头求助望去。男友一路跑来,有些气喘,见家门口两人对峙,先是一愣,视线扫过半秒便知缘由,凑近牵住你的手,十指相扣,语气理所应当,眼里笑意满溢。
“收着!不用替他心疼钱,席哥最有钱。”
朋友笑骂着让门。恋人牵紧你开门。
冬日天凉,在外待久了,男友的体温不像平日那么烫,仍然是热的,但只是温热。薄茧压在手心,刺得生痒。
不知怎地,每处细节都格外鲜明,好似第一次牵手。触感比第一次牵手更清晰。
……
玄关拥挤,你先进门,他在中央,客人落在门外。你转身替男友解围巾,踮脚挂在衣架;忽有所感,抬头望去,正对上客人的视线。感应灯仍然亮起,家中灯也开了。他抱臂靠在门框,或许因为和朋友互相攻讦,脸上有些笑意。这人看起来实在凌厉,因而这笑意也不能用友善形容,也带着半分讥诮似的,若非两人关系甚密,旁人恐怕以为有仇。光色融化,苍白与暖黄在他面孔交汇,仍然是模糊的。
他起先在看客厅,到你开始挂男友的围巾,才忽然看向你。
客厅有什么可看的?
…对了,餐桌上有你买的布偶花摆件。
是地铁口一个婆婆卖的,摊位在上下班的必经之路,编织精巧样式可爱,每次路过你都忍不住买一个;搬家舍不得扔,带过来放进房间当摆件,比真花好看还好打理。交往之后就摆到餐桌上。男友总是陶醉地夸赞你眼光好会装饰。
但对这种精英人士可能很幼稚吧。
一看就是精英人士。气场简直是霸道总裁。
和语音连线里的差别未免太大了……
你不好意思地对他点头。他错开眼,也对你点头。…他怎么还站在门口?你回头看男友,正看见他拎着购物袋往厨房走的背影,只好招待道:“进来吧?”犹豫一下,觉得没有称呼不太礼貌,小声接道:“楼道冷的,下次别在门口坐着了,给他打个电话吧。席哥。”
精英人士重新看向你,这次看得久些,你挂好围巾,不自在地后退一步。他简短应好,迈进玄关。
进门只坐了一小会儿,很快就离开了。
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坐太久。
…咦,难不成不该让他进门吗?
咦??刚刚他不进门就是单纯不打算进门吗??
那他大半夜过来干嘛呀!你和季晓下班就十点了。就为了给你们带一大堆高级进口水果吗?!
你一头雾水,这时男友刚好洗净水果,草莓鲜红饱满,湿凉抵在嘴唇。你咬下去,含糊地问:“席先生来做什么呀?都好晚了。”
“他今天来出差。”恋人顺手把草莓尾巴吃掉,又给你递一颗,鲜红水果再度抵在唇边。“饭局喝了酒,心血来潮吧?席哥经常这样。”
你觉得这个回答不太可靠,不过确实没有特别需要在意的。男友态度难得轻率,反倒让你有点在意。
总之还是当做一个插曲。
感谢天降草莓,超级好吃。
晚茶时间结束,你走进房间,脱下大衣,挂上衣架,木质衣柜老旧,压下嘎吱一声;你担心年久失修,抬手调整衣架位置,忽见柜内深灰羊绒探出一纸鲜红,色彩浓艳夺目。思及恋人方才言语,动作缓缓停滞,无声无息怔住了。
衣袋沉坠,见面礼存在感极鲜明。
……喝了酒,心血来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