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成功人士席先生的生活规律且乏味。
天还没亮起,迷迷糊糊地,听见细微摩擦的轻响,就是身边人起床了。他的睡眠需求很低,每天四五个小时就能保持精力充沛;只要入睡就是很沉的深度睡眠。你有点羡慕。叶青说不定也会羡慕。
最开始那天,席先生起床穿上衣服就离开,走得无声无息,说是怕把你吵醒。
宽敞而陌生的样板间,醒来身边空无一人,床单温度冰凉,胸口空落落的。想着应该做点什么,实际做的只是抱住他的枕头缩成一团。四肢疲乏,动弹不得。他回家是上午十点,发现窗帘没拉开,薄被隆起弧度,一开始以为你还在睡。走近才发现你眼睛**的,在看着衣柜掉眼泪。
他蹲下来握你的手,掌心干燥炽热,身上还带着外面的热度,低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你小声说「没力气。」
他问:「一直这么躺着吗?一早上。」
你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说:「好。」
第二天开始,洗漱过后会回来摸一下你的头,说「我去趟公司,待会儿回来」。
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他便露出一点笑容,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小幅度地亲一下。想缠住他留下来陪你,想到他的工作很忙,又有点瑟缩,不敢抱太久。想想其实就是一两分钟,但还是担心浪费他的时间。
只是抱了一下,就走掉了。
大概九点左右,带着早饭和公文包一起回家,把你叫起来洗漱。窗帘拉开,你躺在床上,思维迟钝,看着衣柜上斜斜洒落的阳光出神。他把新买的睡裙放在枕边,手臂穿过腋下,强硬地把你抱起来放到卫生间,命令你立刻解决生理问题。
你温驯地顺从。
水龙头的流动声一同响起,雪白牙膏挤上柔软刷头。到这一步好像轻松一点。结束后他把睡裙递给你。套上之后你抱住他,小声说,「不要走。」
从那天开始,回来的时间就变得很早。把你叫起来洗漱,一起吃早饭。吃过饭就是工作。
每天早上去公司把要处理的文件拿回家,饭后坐在客厅,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业务。经常有下属给他打电话,大多数在电脑前可以完成。偶尔要出去处理。你就在雪白宽敞的沙发上晒着太阳看电视,抱住抱枕等他回家。
第四天下午他去办事,你的月经来了。不小心把沙发弄脏。你手足无措,想着他工作忙,要自己下楼买,才发现既没有外出的衣服也没有钥匙。只好给他发消息求助。
『生理期到了。』
他在忙吧,没回消息。
…有点沮丧。
应该做点什么。
但想不出从哪开始做,怎么做。
最近做的唯一有意义的事是把手机里所有人的定位权限删掉。
不想再被找上门了。
你一点都不喜欢被监视,也不喜欢监视别人。
始终支撑着脊背保持挺拔,吊着它的那一口气,决定逃离之后好像一瞬间被抽干了。这口气是什么呢?是对金钱和纸醉金迷的向往,对那座城市的执念,对成功的本能渴望,还是对始作俑者的恨?太多复杂的东西交织在一起,反而从负面的角度扭曲地支撑起你。可如今你决定离开。正面的爱与幸福早已推开,负面的扭曲情绪抽离出去。最后你的身上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能继续支撑你走下去?
……想不到。
能想到的只有工作。可是履历花得不成样子。
何况还没有正式办离职。
就这么在成功人士家里不明不白地住着。
现实问题有一箩筐,各种证件还在公寓。手续还没办完。时间到了怎么办呢?那个人会不会追过来呢。他会不会联系你呢。公司会不会开除你呢。
会不会辜负了谁,正在让谁担心呢。
工作。婚姻。背叛。
逃离。证件。解释。
关系。还有朋友。
没有头绪的念头。乱糟糟地交错。
止于最简单的现实。
……沙发弄脏了。
怔怔地坐在地面。太阳光照射下来,地面炽金温暖,腿根暖融融地发热。焦虑在脊背穿梭。沿着后颈一寸一寸撕扯开来。不知不觉听见匆匆渐近的声音。脚下轮廓清晰的人形黑影替换金光。你才发现自己手臂死死环抱,指甲深深嵌入皮肤。抬起头,男人迈步走近,放下黑色购物袋,半跪在你面前,捏起你的脸,声音很沉。
“怎么不打电话?”
“…你在忙。”你抵抗地垂下睫毛。
“再忙也有时间接电话。”
“会吗…?我忙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电话。”
“我喜欢。”他说,“有事打电话,记住了吗?”
……是你以前最讨厌的说辞。
领导们都这么说。说是打电话效率高。
但你更喜欢发消息。事过留痕,很安全。不会被甩锅。除非接近死线,实在联系不上,你从来不拨通同事的电话。
就连和朋友,都要先问一句有没有空。
侧面是窗。瓷砖地面温暖明亮。脸颊晒得发热。
日光透过玻璃窗,侧打在年长者的脸上。他的面孔俊俏而凌乱,光影一线交织,勾勒出一如既往的锋利轮廓,神色刻薄又冷酷。
他总是这样。
天塌下来也是这样。
天塌下来也不会让他变得更讨厌。
无征兆地响起同样冷酷的声音。
「我来解决。」
焦虑如退潮般消失了。
环抱自己的手臂慢慢滑落下去。他捏着你的下巴,你仍然看向地面,轻轻地说。
“记住了。”
……
内裤和新买的衣服都弄脏了。明知道这几天要来,怎么不知道提前准备呢?心情变得消沉。
黑色塑料袋里是黑粉色包装的卫生用品。
是你熟悉的,常用的品牌。
是从哪里知道的,还是巧合呢。站在洗手台边,看着水盆里晕染的红色出神。好一会儿才想到,是三个月前。那一次也是,和他一起,不巧来了月经,弄脏长裙。初夏暴雨滂沱,公厕隔间逼仄。对方替你解开缠人的宝石蛇链之前,你自己去便利店买下这款产品。
水流经过水管,继而听见门外洗衣机运作的滴滴声。盥洗室房门打开,镜中映出风尘仆仆的高大身影。隔镜对视,成功人士两步迈近,臂弯横过,滚烫掌心落在肌肤;自背后揽住你,低头吻你的额头。
“不冷吗?我来洗就行。”
“是血。”你垂下头,“不好洗。”
“我会处理。”他笑了一下,“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啊。”对哦。
他按住你的肩,声音低沉温和。
“听话,回去歇着,别着凉了。”
只买了一条裙子。现在是光着的。
站在这好像有点碍他的事,你只好听话走出去。门外洗衣机在放水,水流淹没雪白的沙发套。到处没有第二身能穿的衣服。你在客厅徘徊许久,怕再把沙发弄脏,茫然地坐回卧室。不知道刚刚在盥洗室站了多久,膝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窗外太阳不知不觉落下,傍晚时分,天际燃烧美丽的晚霞。卧室门开着。看了一会儿天,房主从卫生间走出去晾衣服。晾好衣服做饭。你坐在床上看他。洗菜、切菜、下锅翻炒,浇汁煎炸,动作熟练,行云流水;滋滋爆破音伴随蔓延的香气,收汁盛碟。
一开始想帮忙的。
结果洗菜心不在焉掐叶子,切菜用的水果刀。
他就再也没让你进过厨房。
晚饭非常好吃。
早饭和中午饭都是他下楼买的,味道很棒。晚上有空做饭,他就自己做。每天三菜一汤不重样,米饭饱满松软,分量刚刚好是两人份。第一天没胃口,实在吃不下,他就很自然地把你的剩饭拿到面前吃光了。
一粒米都不剩。
…碗里不太干净吧。而且你当时根本没怎么吃,他一个人吃得也太多了。那天晚上因为这个出门散步消化了很久。他没说你什么,但搞得你很窘迫。因为这个每天都很努力把饭吃光。实在咽不下也会让碗保持一个相对干净的状态……
他有饭后散步的习惯。每天晚上问你要不要一起。你都拒绝。不想出门,没力气。这天晚上他在洗碗,你套着他的夏季短袖试图帮忙,他看一眼你手上的极致单色裸粉杏仁甲,没忍住笑了。
“您歇着吧,领导。有这力气不如待会下去陪我溜达一圈。”
你咬住嘴唇,原地站着,抬头看他。
席重亭还是笑:“有事儿您说话。”
他讲话真的真的很讨厌。
但还在穿着围裙拿黄绿相间的百洁布洗碗。是一个正在干活的、把你的生活从衣食住行全部包揽的忙碌企业家。
…你都不好意思说他了。
只好不情不愿地小声说:“没有衣服。光屁股出去吗?”
他动作未停,视线下滑。隔着水流说:
“行,我挡着你点。”
你气笑了,伸手掐他。“最多挡住一边吧!”
你居然认真思考了。
两个人都对这个话题的发展感到震撼。
最后找跑腿送了一条附近商场旗舰店买下的无袖连衣裙。白色修身款,裙摆及踝,不太常规的款式。搭一双轻便的单鞋。像网上的旅游出片穿搭,换成高跟鞋可以参加晚宴。无论怎么想大晚上穿这个出门都不明智。对蚊子未免太慷慨。
春夏秋冬,四季衣服加起来不到一个衣柜。你翻出一件他的黑色薄外套,披上才出门。
初至那晚下雨,深夜两人形迹可疑,落水狗般狼狈,被值夜班的保安盯了一路。当时没有留意,今天从电梯走下来,才发觉小区氛围很好,楼下绿化遍地,景色雅致,活动区域有公园般的指引漆,零星有住客在夜跑。不远处还有一个墙画很可爱的幼儿园。
秋夜,晚上八点,楼下散步的住客不算多。有一家三口,年轻情侣,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夫妻。天色不算亮了,一路灯光柔暖,长影并肩而行。走到幼儿园外,你停下脚步,抬头望去。他迈出半步,发现你停下,又退回去,和你看向同一方向。
“基本都是小区房主的孩子。”
“…不去公立幼儿园吗?师资力量会好一点吧。”
“这边离得近。双职工家庭没空带孩子。”
“很多是老人在…”
话到一半,你才意识到不对,剩下半句卡在喉咙,背后瞬间烧热,不敢抬头看身边人,极度不安地小声说:“抱歉。”
手心触及粗糙热度,鲜明的摩擦感。很大的、刺热的异性的手捉住垂落指尖,分开嵌入狭窄指隙。触感干燥有力。
地上更长些的影子偏向更短些的这边,交叠处一团错杂的黑,两侧线条延伸而上,一边更宽,一边更纤细。底色是蓝白绿黄相间的彩色导视标志。
天色暗下去,路灯的光愈发明亮,影子愈发清晰。一长一短,中央交汇,看起来和周围任何一对没有区别。你微微茫然地凝视交叠的长影。可爱的墙画倒退远去,他没说什么,牵着你走远了。
……
……
出伏不久,天气仍然炎热。一趟散步消食,蒸出一身细汗。夜里洗了一个澡。他买的洗发水包装很高级,鲜柠檬混着青草的绿叶花香,味道像一款大牌香水。全新包装的奢牌洗护用品满满当当摆了三层架子。他自己的放在最底层,单一瓶普通的男士洗发水。你没有找到沐浴露,他拿香皂洗澡。
头发吹干,他靠在床头看手机,屏幕展开,内容是当日财经新闻。…有点无力吐槽。爬上床。他伸出手臂揽住你,你靠过去,枕在他肩窝。跟他一起看财经新闻。看了五分钟,他问。“无聊吗?”
“嗯?还好…就是看不懂。”
“我也看不懂,大部分没用。”
“诶。那在看什么。”
“主要看行业相关的。”他滚动进度条,新闻蓝底白字,主持人在介绍新型工业化、制造业、和关键技术突破等方面的新政策。看起来是有培育新技术领军企业的意思。你说,“啊,所以这是机会吗?”
“各地都想要成绩。”他顿了顿,说,“有人给我透过底,浔州这边要扶新兴产业就是众芯。”
“但是这个方向看起来好像不太一样…?”
“对,最近在投实验室。”
“咦?现投吗?”听起来不太合规。
他揉揉你,语气平常,内容含糊。
“标准比较灵活。”
这种话应该对你说吗…?听起来好像涉及企业机密了。
两个人都对重要的事避而不谈,反而在该夜谈的时候聊起工作了。回过神来,不由得感到一点难过。你不再打扰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看。
是一篇散文集。
阅读灯是柔和的亮黄色。
你心不在焉,一目十行,囫囵吞枣。
偶尔也能摄取一些有用的信息。
或许这份工作确实很重要,或许纯粹是多年来的习惯作祟,夜里他一直在看文件。看样子是份合同,好像并不是刚刚说的实验室相关。
他一直在工作。神色冰冷凌厉。
一般的工作,处理起来会是这种脸色吗?依稀记得是经常出差的企业高管。每天在家陪你,是不是耽误他的正事了呢。
从头到尾你做的事好像就只是吃饭和睡觉。
夜灯柔黄恬静。
睡前他要熄灯,你倾身过去,垂首按住悬空的手。
肌肤流淌暗暗的暖色。黑发流丽滑落,发尾沁着湿气,打着旋儿落到他的肩头。
指尖覆盖手背,慢慢向内嵌入。
十指相扣。他的手渐渐垂下。
“你方便吗?”他问。
“方便的。”你轻轻地说,“我什么都可以。”
温馨的、柔和的,亮而暖的夜光。
你从始至终望向床的边缘。
须臾,席重亭发出一声低沉的、属于男人的、意味深秽的笑。手掌上滑,按住后心,骤然压下。
长发散落,光色中染成半透明的金。你坠跌进他的怀里。看不见身下人的神色。他贴在你的耳边,声气低缓和顺。
“刚巧我没试过。…黎小姐,劳烦您教教我罢。”
……
……
书上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如果从这种生活中寻出‘美’来,
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
……
火光浸染,白雾缭绕。
发尾湿气散去,发根复染潮热。他递给你,你没有接。对方一怔,按灭烟尾,掌心抚过你的脊背。触感暖而刺人。
被这样刮着后背,像被抚摸的猫咪一样,有种发出舒适的喘息的冲动。
“戒了?”
后脑发丝和他的左肩摩擦,骨传导沙沙作响。
“不想抽。”
“明天给你买两盒水果味的。”
“……不是这个原因。”
你看向地面,轻软地说。
“刚刚那样,就很开心。所以不用再吸烟了。”
……
你因自己的有价值感到一点稀薄的慰藉。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