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室内昏暗阴翳。半梦半醒地,听见一点窸窣的杂响。米白色天花板,方形吊顶嵌一圈灯带,无主灯设计。墙面洁净通透。
床边衣柜一门到顶,羊绒灰色,最外侧柜门打开。小圆桌茶几静置干花。正前方暖木置物架摆放装饰烛台。
衣柜里只有一套男款睡衣。黑色菱格纹,不太合身。上衣短袖衬衫设计,穿起来像去海边度假;下衣穿上就滑到胯部,一走路就往下掉。只好单穿上衣。
卧室斜对客餐厅,半开放式厨房,白色大理石纹岛台。桌面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透明袋,印花是蓝色的超市标志,流浪汉装束的男人正从购物袋里拿东西。
哗啦哗啦的声响。
时间显示上午九点半。
拿出来的东西有洗漱用品、沐浴用品、计生用品、蔬菜水果肉类,还有早餐。看起来是打包带回来的,包子和豆浆。
用薄薄的塑料袋装着,包装有点简陋。一人份。
“…不和我一起吃吗?”
声音冷不丁回响。很轻,音色柔和,幽幽的意味。两人都微微一惊。流浪汉转过头,看见你,视线下滑,盯住几秒,说。
“回去把裤子穿上。拖鞋在床边。”
你充耳不闻,赤脚走到他身侧,探头去看被他遮住的购物袋。里面没有睡裙。他揽住你的腰压进怀里,低头咬你的耳朵。“一大早就勾引我?”
…在演肥皂剧吗。你看他一眼。
“腰太肥了,走路往下掉。”
“拖鞋呢?”
“没看见。你放太靠里了。”
“就在靠窗床边。”
“我醒来睡在衣柜那边…”
“好。”他敬佩地说,“我去给您拿。”
你又看他一眼。这次眼神幽幽的。
“又怎么了,领导。”他笑,“有事您吩咐。”
“每次早上就消失。”
“给您买东西去了。”拎起粉色毛巾。
“也不跟我说一声。”
“看你睡得香。下次把您叫起来?”
“…可以发消息的。”
“……好。”
室内安静下去。窗外有蝉鸣。窗明几净,沙发雪白,拱成一弧半圆。满室的花瓶、收纳和陈列柜,墙面和地上摆放各种奢石装饰,艺术画、酒和书。毫无生活痕迹,显然是样板间。装修风格温馨而艺术。
蝉鸣之中,房主低声道歉,语气里钝钝的无措。
“抱歉。”
是说昨天的事。
不告而别,不像他的作风。一贯恨不得把你吞吃入腹的人。昨天胡思乱想一大堆,其实还是给自己找借口。不想来找他。不敢找。你怕他,也怕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形。心里总觉得不好。
突然消失,想必有内情吧。不过那内情中有一个怎么也避不开的人。你们两个之间另有一个名字。没有人提起。但也无需提起。你隐约闻到这身睡衣上一点熟悉的气味,足够认出上一个使用者是谁。那个人前些天住这里。现在走了。是巧合吗?他去哪了?
你不敢细想。
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呢。按理说是和自己有关的事。也抗拒去问。早餐店的包子还热着,包装廉价,一口咬下,发面热腾腾软乎乎,肉馅浸满汤汁,甜香美味。抬头望去,身侧采购员黑发凌乱,衣料皱皴,站在艺术风悬空酒架下,手里还拿着粉色小花毛巾,样子格格不入。
他正用一种温和而沉重的视线注视你。
“…不和我一起吃吗?”你问。
“吃过了。你吃不下再留给我。”
席重亭揉揉你的头,力道像个大石头压下来。…在吃东西啊!你脑袋一重,差点埋进包子馅,气得用力捶他的手。年长者顺势松手,拉开椅子,做一个「请入座」的手势。你很不高兴地站在原地瞪他,被他按住肩膀压在椅子上。
“坐下吃。站着消化不好。”
长方形餐桌面积不大,纯白底色,暗灰纹路,最多坐四个人。桌上花瓶蜜棕,插入暗红干花。凌乱花枝后是走进卧室的身影。手持纯黑色拖鞋走出来,半蹲在你身侧。
“脚抬起来。”
看起来是要给你穿鞋的样子。
“我又不是三岁…吃完饭自己就去穿了。”
你有点窘,抬脚去踩他的肩。
“快坐回去,我自己穿。”
成功人士半跪在地上,被踩住肩,单手握住你的脚踝,侧过头,张嘴咬向你的小腿。
身后是奶油白卧室门,身侧是雪白圆弧沙发,再靠外帘幕徐徐展开,外景明亮通透。天光照射下来,对方眉眼俊得极清晰,上扬唇角是近似明媚的弧度。他从低处抬眸看你,视线渴欲而深邃,映出一层澄澈透亮的光。
席重亭半分强硬地说:“我帮你。”
…体温升高,从脸颊烫到了耳根。
总之还是像三岁小朋友一样被他擦净脚底,穿上了拖鞋。
此前没有和他这样单独地日常相处。很难说事后清晨坐在一起吃早餐时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尴尬吗?并不,但也不算是舒适的。感觉像是赴宴进错了门,却坐下来参与整场宴席。这个念头又一次让你难过起来;蔫答答地趴在桌上,手臂伸直,剩下大半的早餐送到他面前。
他就着你的手咬下一口。你毫无反应。他问:“累了?”
“不知道…”你浑身无力,蔫蔫地说,“席哥,你不上班吗?”
“有急事会给我打电话,没事。”他简短解释,接过早饭放你嘴边。你没胃口,被他怼着嘴唇往里压,只好不情不愿地继续吃。“身体不舒服?吃完饭回去躺着吧。”
“躺不住。”你缩成一团,在座椅上抱住膝盖,低低地说。“我想回去上班…”
席重亭:“?”他,“回哪?晟奇?”
“……”
“还是游空?奥瑞?我记得你来浔州之前在○○。”说着说着,眼前人蜷成一球,海藻黑发散落满背,大片滑落下去。他意识到说错话,起身坐到餐桌另一头,揽住薄得像纸的清瘦肩背,尽可能温和地安抚。“没事了,你先休息一段时间,我都能解决,最多一个月。想去哪上班?”
“…不要你们安排。”
“我就问一问。”他垂头亲你,声气稳定地沉下去。“信不信我。”
“不信。你最坏。”
是相信的,胸腔蔓延悲哀的安心。但就连这份安心都让你畏惧。你难过地控诉。
“连件衣服都不买。”
裙子昨晚淋坏,已经不能穿了。一大早出门,连避孕套都记得买,不记得给你买件衣服吗?他就是想把你困在家里。
很难否认。他有点头疼地哄道。
“我忘了。下午一起去,行吗。”
“不要,我不想出门。”
“刚刚还说想上班?”
“遇上熟人怎么办。”
“遇上就遇上。谁敢说什么?”
“万一被——…”
话音掐断,两人都沉默下去。
昨夜被空茫和激荡情绪操控的漩涡平复下去,直到这时才在陌生的环境中意识到自己做下何等不可挽回的抉择。你难过地哭起来。席重亭更紧地揽住你,臂弯沉重有力。座椅并排。你揪紧他的前襟,倾靠过去,软弱地埋进哭泣。混乱得没有头绪。他把你捞起来,面对面抱进怀里,让你坐在大腿上;宽厚掌心下滑,用力压迫后腰。你们严丝合缝贴在一起。他低下头,掐住你的下颏,视线晦暗难明。
“后悔了?”
后悔了吗?太混乱了。想不清楚。好像又在一时冲动下做出错误的选择,可错在哪里?究竟还有别的选择吗?你一个也想不出。进退维谷,四面深渊。
后悔。就算后悔,还能去哪?
命运的转折点,最茫然无助的瞬间,想到的第一个和唯一的寻求帮助的人选是他。哪怕明知不可挽回,明知陷阱重重,明知这恐怕也是一条绝路,心怀莫大的畏惧,可除此之外,——你又还能去哪呢?
向来孤悬浮寄,无依无靠。无处可去。
胃里坠下难以言喻的怆痛,胸腔拥塞得喘不上气;你心碎难言地摇头,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年长者的目光沉甸甸的、染上一层不忍的怜恤,指腹抚过眼角泪珠,捧住你的脸,垂首耐心低语。
“我跟他说。…别哭了,乖。”
“不要说…”
“他知道的。”
“我知道——但是…”
这个话题让席重亭感到一点难得的烦躁。
这二十年他遇到的烦心事太多,从没有一件让他如此心浮气躁。因为朋友吗?还是因为朋友尚未完全分离的妻子正坐在他大腿上为错误的不伦关系与接踵而来的不幸而哭泣?或许都不是。他烦闷的是自己的心情。他没有见过黎潮这样。她人很轴,又倔强,但一向凛然尖锐,他想过她会后悔,他明白她定然会后悔。但他没想过她在背叛中会表现得如此惊慌可怜,彷徨不定,像只雨中迷途的鹤鸟,乳白羽翼打湿,显现一种在她身上极罕见的、任人摆布的茫然与怯懦。
也不仅仅是因为背叛,不仅因为对象是他。
她曾经赖以生存、习以为常的一切都在这短短半年被出身显贵的情人残忍剥夺。因此决定逃离之后,回归原本世界的可能让她感到陌生。她本应该去找季晓——她心里的第一选择大概也是季晓。
席重亭很高兴黎潮愿意来找自己。但他也明白,她并不喜欢他。至少她对他的感情并不足以支撑这个选择。
被肆意摆布,摧毁至今,行至此时,终于有一个可能摆脱对方的机会,她几乎迫不及待从那个牢笼逃出去。他很清楚,她来找他,只因为太想寻求一个庇护;只因为与她产生交集的这些男人里,唯独他既在她的过去,又在她的身边。
但黎潮仍然害怕他。
她害怕的不只是他这个人。
她昨晚说的那个白日梦。她破碎的表达。朦朦胧胧的比喻。凝注他的空茫的目光。
想了半个晚上,到在超市挑选沐浴露时,席重亭才在熙熙攘攘的生活化的人流中意识到。
——她恐惧的是权力。
她既需要它的庇护,又畏惧它的威能。
她既需要他的保护,又畏惧身处高位的人随时可能带来的,与让她变得支离破碎的那个人一样的倾轧。
所以她害怕他。
她在那个世界见到太多。她知道他可能也是其中一人。倘若没有过去几年,在她心里他和他们没有区别。
恰巧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确实没对她做什么,但距离「做什么」只差极可怜的发丝般的宽度。数不清多少次,只差她轻轻一推,他就彻底失控。
而她清楚这一点。
或许是作为女性的敏锐本能,
黎潮在最无助的时候都没有想过向他求助。
昨晚她没有和他联系。
是凑巧他每晚雷打不动去办公室加班,自己在公司楼下捡到这只落水的折翼归鸟。
深夜,雨幕,暗暗蓝光。
高楼四起,平台宽阔,阶梯错落。花坛、石阶与广告牌。黑发、银裙与腻凉肌肤。
三者之间隐秘夹缝。
她无助蜷缩,浑身湿透,脚步声中罩进他的阴影,微微地抬起一点头来。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不敢抬至高处,不敢看他的眼。无声细雨之中,视线几近绝望、而几近妥协地,落在他投下的深晦而浓重的阴影。落进他与阴影的交界。
「席哥…」
她唤那个曾经的,还能联系到她与过去的称呼,仿佛把最柔软的雪白腹部袒露在捕猎者掌下,用脆弱来乞求一点掌控者俯视的怜惜。
「你家还有空房间吗?…我好像没地方可去了。」
……
席重亭很清楚那是与情感无关的、下位者别无他法的乞怜。
他很清楚那时她只是想用身体换取他的庇护。
季晓可能会把她带回家洗个热水澡擦干净,告诉她不要这么做。
但席重亭不会。
雨夜石阶,他的资产投下的影,他的招牌洒落的光。他的黑伞遮住的风。黎潮蜷在三者之间,怔怔望向他的鞋尖。
这个瞬间,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攥住来之不易的这一刻软弱,将这只锐利而高傲的银鹤据为己有。
席重亭从来不管什么先来后到。
被他捡到,就是他的。
他绝不放手。
……
……
所以某种意义上他是能理解叶青的。
有些事换成他也会做。
……但有必要搞成这样么?
黎潮还在落泪,一边紧攥他的衣襟,一边本能地缩成一团。
如惊弓之鸟。
姿态凄楚而惶然。
从业多年,席重亭从没有这样心浮气躁。他十分清楚这某种意义上是一件好事,因为她如此困顿、怯懦、彷徨,无助到试图主动靠近和讨好一个她并不喜欢的男人,换取一点施舍的安定。这意味着此刻那道缝隙大到任谁都能轻易侵入。所以他大可以趁虚而入,抓住这个机会肆意夺取她仅剩的价值,再用些商人常用的腌臜手段哄骗她,作为交易的代价奉上一切。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套牢这个女人,拿脐带和契约牵住她的脖颈,让她此生无法在他面前直起腰,将他视为救世主,不敢离开半步。天赐良机,他深谙此道。他可以轻易彻底把她打碎重组,毕竟她本就支离破碎。
只差最后一击。
在那之后,想把她塑造成什么样子,揉圆捏扁尽随他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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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价比极高。最优选。
他应当毫不犹豫抓住这个机会。
他本应该毫不犹豫抓住这个机会。
……可她这幅样子。
——她这幅样子。
未完成的半句哄骗卡在喉口,
怀中细微的呜咽要把他胸腔的血液烧尽了。
……怎么舍得的?
……叶青怎么舍得把她搞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