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中年老师见凌霜不回答，推了推眼镜，有些疑惑但并未立刻催促。
无数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这少年的身上，那只伸出又收回的手，长时间的沉默，无一不成了众人窃窃私语的话题。
凌霜似乎听到治安官大喝了一声安静，似乎在努力维持秩序，但他却感觉到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从身后紧紧锁定了他。
渐渐的，耳畔的风声，人群窃窃私语的声音都消失了，眼前从四个角蔓延出一片黑，只剩下了那微微发着白光的电子屏。
说自己的名字，当然简单，但是，凌霜这个名字能对应得上124908吗？
他心里满是懊悔，当时怎么就没想着将身份信息一起翻出来？
就这么得意忘形？
可事已至此，却是没有任何机会临阵脱逃了。
凌霜额间已经渗出了薄汗，面前那年轻男人缓缓开了口：“想自己的名字需要这么久？你不说的话，让老师给你录入无名氏，别耽误大家时间。”
这话有些责备的意味，凌霜却顿时懂了。
原来身份核验早已结束，现在只是例行的信息录入，是他自己心里有鬼，成了惊弓之鸟。
他心下一松，浑身的血液都重新流动起来，连忙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凌霜，我叫凌霜，凌云的凌，霜降的霜。”
中年老师点了点头，录入完成后关闭了电子屏幕，凌霜终于长长地在心底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有惊无险。
那年轻男人缓缓将右手手套摘下，再次朝凌霜伸出了手。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帝国学院的学生会会长，路远洲。”
凌霜抬起眼扫过两人，这明显处于中心位置的竟是一位学生，他不禁愣了愣，但很快便伸手握住了面前那只手，撑起一个笑容：
“路会长，您好，我是凌霜。”
周围人群的私语与质疑都在两人双手相握的瞬间消失了，所有人都盯着这个从第九区进入帝国学院一步登天的少年。
微风吹动了凌霜稍长的鬓发，他睫毛轻颤，抬眼朝那艘巨大的银色飞船看去，帝国学院的权杖徽章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威严而高贵的冷光。
治安官谄媚地鞠躬送行，凌霜默默地看了一眼，雀跃的心情却因刚才的小插曲褪了个干净，一言不发地登上了飞船。
随着他们的离开，围观的群众如同蚂蚁一般散去，舷窗外的九区越来越小，无数平房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盒，凌霜垂着眼，想从中找到自己家。
但飞船逐渐升高，进入了灰蒙蒙的云层之中，凌霜收回目光。
今天晚上九区又要下雨了。
他跟随三人穿过挂满了校训和各种徽章奖牌的走廊，眼前倏地开阔起来。凌霜顿时睁大了双眼，他还是第一次坐这种飞船，竟不知这冷冰冰的飞行器里面还能如此豪华宽敞。
这大概是飞船中心的位置，圆弧穹顶映出碧蓝的天空，似乎还有阳光透进来，整个大厅覆盖着暗红色的厚实地毯，四周零星布置着丝绒沙发和圆桌，不远处有三个拱门和一座通向二楼的旋转楼梯。
而正中央是一座小型叠水大理石喷泉。
凌霜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他走的时候这周的饮用水配额还没到，算起来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喝水了，看见这喷泉溅起的点点水花，一时有些恍惚。
不过，这里的水应该和雨水一样，都是不能饮用的。
他眼里盯着那喷泉，却没注意到被地毯覆盖的阶梯，脚尖被绊了一下，往前踉跄了好几步。
那张录取通知书原主一家四口的合照晃晃悠悠飘落了下来。
凌霜刚稳住身形，看见那张照片心里一惊，就要去捡，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却先他一步按住了照片。
路远洲缓缓将照片拾起，扫了一眼，将视线转向眼前的少年。
来自九区的少年垂着眼，细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脸颊上的稚气还未完全褪去，线条柔和干净。
像一块包裹在破布里的羊脂玉。
少年的眼神却有些闪烁，似乎很是紧张这张照片，嘴唇微张，声音轻得像羽毛：“路会长，这是我和家人的合照，能还给我吗？”
路远洲不动声色地又看了一眼手上的照片，一家四口穿着夏日便服，领口处皆是一片光洁。
他微微挑眉扫过眼前这少年锁骨处的红痣，将照片递了回去：“好好看路。”
凌霜刚刚着实紧张了一瞬，但这照片里的小孩年纪很小，面容也被乱码挡住。
料想并不会露出破绽。
他刚想道谢，路远洲却并不理会他，转身径直走上了旋转楼梯。
一旁的男老师见状连忙打圆场道：“凌霜同学，这回离家远啦，全家福可要好好珍藏，快收起来吧。”
凌霜也笑了，心里逐渐松快起来。
“还没来得自我介绍，我是学生管理中心的老师，欧阳风，alpha，你可以叫我欧阳老师，以后有什么关于学业或者生活上的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欧阳老师您好。”这位姓欧阳的中年男老师笑得温和，刚刚又替自己解了围，凌霜觉得他看着十分亲切，于是乖巧地打了招呼。
欧阳老师又指了指一旁的短发女性：“这位是健康中心的卓玉，卓医生，也是位alpha。”
“卓医生好。”
那女医生只微微点了点头，随后面无表情地走了。
“好啦，卓玉就是这样的，是少有的alpha医生。”欧阳老师看着凌霜一脸不解的表情，随即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记性，你可能不是很了解，一般来说在上城，omega医生会比较多，因为他们比较细致有耐心，不过卓医生业务能力过硬，这点都是我们公认的。”
凌霜点点头。
欧阳老师没有说错，作为生长在下城的beta，凌霜对上城并不了解，他只知道那里是一座巨大的天堂城市，只有alpha和omega才能有资格在那里生活。
因为他们是进化的宠儿，天生的管理者，让动荡的世界重新恢复秩序，理应住在伊甸园。
初次在历史课上学到这一课的时候，凌霜就皱起了眉头，转头望向了窗外，几只麻雀正在争抢地盘，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据母亲说，他和弟弟凌阳的父亲就来自上城。
历史老师早已跳到了下一个知识点，凌霜却依旧默默地盯着窗外，自己那所谓的父亲应该也是个alpha，不过抛妻弃子，显然与书本上所说的alpha具有极高的道德素质背道而驰。
而他们九区只有一个alpha，是上面派下来的治安官，可那人的形象又与书中描述的英明神武的alpha形象相去甚远，虽看起来高大，但脚步虚浮，远不如自己弟弟凌阳健壮，只靠一把枪耀武扬威。
至于omega，他更是从来没有遇见过。
下城只有beta，beta也只能生活在下城九个区里。
可是，为什么？
窗外的麻雀胜负已分，他正想得入迷，历史老师走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凌霜赶紧回神，红着脸就要往教室后墙站，但老师却轻轻按下了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继续听课。
这是给第一名的优待。
凌霜记得当时自己摇了摇头，在全班的注视下执意拿起书走到了后排罚站。
“凌霜同学？凌霜？”
欧阳老师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凌霜这才从回忆中抽离，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之间穿过了大厅。
“吓死我了，你要是再没反应，我可就要找卓医生来帮你看看了。”欧阳老师笑着拍了拍凌霜的肩膀，指了指面前的三扇拱门，“从左到右依次是餐厅，娱乐室和工作区域，我现在先带你去领学院制服，然后送你去休息舱，你换好制服之后记得到工作区域的证件室拍照，是自助的，按照指引来就好。”
凌霜点了点头，跟在后面领了一套浅蓝色的新生制服，欧阳老师带着他往休息区走，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凌霜同学，真是抱歉，今年少安排了一间休息舱，只能麻烦你和另外一个新生同住一晚了，可能会有点挤，不介意吧？”
“不介意的。”凌霜赶紧摇头，他刚刚路过一间开着门的休息舱时往里张望了一眼，里面的空间比起自己家还要大些，而且铺着地毯，布置得十分舒适整洁。
“唉，委屈你了，还没入学就遇到这种事，不过你放心，我一会儿就提前跟他们打招呼，跟你分配一间最好最安静的宿舍。”欧阳老师将他带到宿舍门口，笑着眨了眨眼，“我还有事情要忙，就送你到这儿了，开学见。”
“嗯，谢谢老师，开学见。”凌霜抱着制服，点了点头，目送老师离开后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
很快，休息舱里传来响动，一个留着寸头，小麦色皮肤的少年拉开了房门。
“你终于来了！我暂时的室友！”寸头少年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色T恤，笑得一脸灿烂，毫不见外地拉起凌霜的胳膊就往休息舱里走。
凌霜有些不太习惯这样自来熟的热情，默默抽回了自己的手。
那寸头少年却似乎不在意，笑着说：“我叫钟浩，从第五区来的，五区你知道吧，凡是农业畜牧业都在我们那儿。”
“嗯，我叫凌霜。”
钟浩又问：“凌霜！这名字真好听，你是哪个区的呀？”
凌霜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制服，又将自己的斜挎包取下挂在门背后，转过身淡淡地说：“九区。”
这话一说，钟浩顿时尴尬起来，挠了挠头：“啊，对对，你是从第九区上来的，不过工作不分高低贵贱，都能干出成就，而且咱们马上能去帝国学院了，以后肯定能分配个好地方，不用再……。”
钟浩顿了顿，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伸手抽了一下自己的嘴，转身拿出了一块面包递给凌霜，咧开嘴笑道：“凌霜，这个给你，我出发之前自己做的面包，把家里的奶油都挤光了。”
小麦色皮肤的少年笑容灿烂，凌霜一时间有些晃神，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凌阳，如果没有那场高烧，如果当时能及时得到治疗，如果他们不生在第九区，是不是弟弟如今也能这么阳光明媚。
“谢谢。”他接过面包垂眼道，“没关系的，我来帝国学院就是为了逃离那里。”
说完，拿起面包咬了一口，优质小麦的香气混着奶油夹心，比他在曾经吃的任何东西都要更甜。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的奶油，弯起了眼睛，笑道：“谢谢你，钟浩，这是我这辈子吃到过的最好吃的面包。”
咋咋呼呼的寸头少年忽然静了，盯着凌霜看了半晌，脸越来越红，支支吾吾地说：“你，你也还没拍照吧，你吃完我们一起去吧，我，我先去换制服。”
说完，抱起自己的制服同手同脚地冲到了休息舱内的卫生间。
凌霜看着他的背影，歪了歪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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