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过毒月,姑苏春末的天却甚是闷热,但这仍挡不住老饕们对美食的热爱之心。
食满天中人满为患,热闹非常,到处是推杯换盏声不绝于耳。
“江大厨,六月初二是我家老夫人的七十大寿,我家三爷特意邀请你来做主厨,以聊表孝心,还请你不要推辞。”
食满天后院内,胖乎乎的江川正在与东家的客人,甄府二管家乔鸣作陪。甄家作为姑苏数一数二的盐商,家中豪富堪比石崇。
乔鸣说的客气,但甄老夫人做寿要他做厨,哪里是他一个厨子可以推辞的。
“哎,乔管家说笑了,能给老夫人寿宴做主厨,那是鄙人无上的荣幸,是甄府看得起小人。”
“那后日我派人来接江大厨。”乔管家手持酒杯敬向江大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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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垂,江宅。
“阿爹,你给我带荷花酥了吗?”
少女肌肤冷白似雪,粉面桃腮,螓首峨眉,眉心一粒胭脂痣。虽貌如观音,却因身着一袭粉衣带着几分娇俏。
女孩像小豹子般叮叮当当的跑向江大厨。
“阿爹哪敢忘了我们云儿的荷花酥。”江大厨一把抱住女儿转了个圈,又伸手弹了一下她发髻间的铃铛。
“哎呀,爹,我都多大了,你不要老是摸我的头嘛。”江流云小嘴撅的可以挂油壶。
“云儿,我说了多少次了,你一个姑娘家,要轻挪慢步,老是”眉目间带着愁绪的温婉女子从侧边小路踱步而出。
“阿---娘---。”江流云嗓音拉的像她爹做的扯面,。
江大厨赶忙拿出自家小祖宗点名要的荷花酥,防止娘俩又生气,“乖,去和丫鬟们玩去吧。”
江流云朝她娘吐吐舌,拿着荷花酥学着先秦淑女步慢慢离开,感觉离开她娘的视线又开始蹦蹦跳跳。
“你就惯她吧,云儿都十二了,在惯下去,看以后你能找到一个什么样的姑爷。”
“哎呦,我的夫人哪,咱不说了,好不好。甄家老夫人过整寿,甄三爷请我去掌厨,按规矩我得提前一旬到甄府去,后日我就走,劳烦夫人帮我收拾行装”。江大厨搂着自家夫人。
江夫人冯氏是江大厨师傅的独生女儿,夫妻二人甚是恩爱。
冯氏无奈,她只生得一个女儿,十多年来她是药也吃、仙也求,偏偏得不来个男儿,甚至连再次生育都不曾。
夫君与她恩爱两不疑,发誓绝不另找他人,她也便放弃再求男儿。
流云一个女儿家又总是要出嫁的,没有兄弟撑腰,只能靠丰厚的嫁妆才能让女儿以后好过活。老爷为了给流云多攒些嫁妆只得应这些大户人家的邀约去给人上门做厨。
但富贵人家规矩大,哪里有在酒楼做大厨师傅来的轻松,下有徒弟孝敬上有东家善待。
江夫人一边思索一边给自家夫君收拾行囊。
——
哒哒哒,马蹄踏在青石板上。
江大厨带着高瘦的徒儿,高全,坐在甄家的马车上,叮嘱。
“你小子放机灵点。到甄府之后都跟在我身边。没事不要乱跑,不要乱看,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除了厨房和茅厕,别的地方不要去,尤其是二门里,不要没规矩,冲撞了府中的主子,仔细你们的小命。都听到没。”
“甄府家大业大,老太君高兴了,赏银少不了你的。”
高全眼睛骨碌一转,舔着脸对江大厨笑:“师傅,我知道您老人家疼我,我肯定跟着您老人家寸步不离,我还等着跟您多学几手。”
甄府转眼就到,江大厨二人跟着引路的小厮从角门一路顺着游廊到了大厨房。
乔鸣正在此处等着,“这是三爷请来的江大厨,寿筵的准备都由江大厨负责,柳二家的,你管着红案,一切都听江大厨吩咐。”
安排好江大厨,乔鸣就离开了,甄老夫人七十大寿,甄家远嫁上京的大姑奶奶要带着孩子亲自回来给母亲贺寿。
府中处处都要添置物件,着实离不开乔鸣这个管家管老的。
六月初二,甄府彻底忙活起来。
鲍鱼、干贝、鱼高肚等干货早早便被江大厨嘱咐泡发,鲜嫩的熊掌也被江大厨磨刀霍霍中。
江大厨早年四处拜师学艺,学会了不少稀罕菜色,什么八宝鸭、乾坤玉馔、蟹粉豆腐、开水白菜、国色天香,道道拿出手都令人瞠目,但都是些耗时耗力的菜色,索性江大厨只需为甄老太君做膳,要是想满足满府宾客,那江大厨怕是要一命呜呼。
呸呸呸,不吉利,江大厨赶紧回神。
要是让甄家人知道自己的想法,怕是再难得赏钱。
甄府内院亭花苑,甄家儿女齐聚一堂。
“老祖宗,孙儿知自己没甚大本事,只是在外宴客时尝到食满天的江大厨菜色新奇,就想着老祖宗也尝尝新鲜,也算是聊表孙儿的孝心。”
甄三爷手中捧着专门为老祖宗寻来的请灵隐寺高僧开过光的观音像,使了个眼色给小厮。
一众似瑶台仙娥的侍女们迤逦而来,衣袂翻飞。手捧福寿双全纹朱漆食盘,呈上一道道色香味形俱全的佳肴。
压轴菜色却是一套麻姑献寿碧玉盏中乘着的平淡无奇的粥。
甄三爷亲自捧粥端侍甄老夫人,“孙儿听闻鲟龙鱼食之延年益寿,特意寻来七尺长的鲟龙鱼,希望老祖宗松鹤长春、福寿康宁。”
甄老夫人拍拍孙儿的手,“好好,祖母知道你的孝心。”
甄家外孙,甄家大姑奶奶七岁的长子顾宴,怀抱百子千孙祝寿瓶,“祝外祖母福寿绵长,岁岁常欢愉,年年皆胜意。”
小娃娃生的俊俏,想观音身边的金童子,取了父母的所有优点,又被母亲打扮的像个年画娃娃,再说着祝寿的词,煞是惹人欢喜。
甄老夫人搂着顾宴,“给宴哥儿盛碗鲟鱼鱼片粥,那味鲜,小孩子爱喝。”
甄三爷见面时特地送小表弟准备了一套白玉小碗,顾宴甚是喜爱。
小金童倚着外祖母,拿着小小的专为其准备的羹匙,乖乖喝着汤,那样子真是喜的甄老夫人合不拢嘴。
说笑间,顾宴手中的羹匙掉落,捂着胸大口呼吸,唇色也变的紫绀,一边捂着肚子虚弱的嚷叫着“娘,儿疼”,一边呕吐不止,身子绵软无力,瘫倒在甄老夫人身上。
唬的甄老夫人忙不迭的叫人,“快去请卿太医。”
卿太医卿筠,是甄府当家人怜惜老夫人上了年纪,专门为老夫人请来的致仕的太医,如今正在前院宴饮。
卿太医马不停蹄赶来园子,赶忙帮顾宴催吐,询问众人后,便将毒源锁定在鱼片粥中
仔细分辨,神情兀然严肃,“老夫人、侯夫人,小公子恐是河豚中毒,虽食用不多,且催吐及时,但河豚毒素摄入后极难清除,小世子五脏衰微,药石之力,恐难回天。草民定当竭尽全力救治小公子。但衣冠衾枕,宜先备办,以免仓促。”
卿太医的声音戛然而止,甄家大姑奶奶瞬间脸色煞白,眼泪如泉水般涌出,嗓音尖锐中带着绝望和一丝希冀,“卿太医,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我儿子,他才七岁,他的人生才刚开始。”
江大厨烟熏火燎的忙完,出了一身热汗,好不容易歇下,正在喝水。
乔鸣带着一群家丁气势汹汹赶来,“把江川那狗贼绑了。”
江大厨糊里糊涂不知发生何事,便如待宰的猪般被绑了个结实。
乔鸣面目铁青,五官扭曲,眼中燃着怒火,像一头暴怒的野兽将要择人而噬,从身边人手中抽出棍棒,一棒子打在江大厨腿上,江大厨撑不住,当即跪立在地,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
“江川啊江川,居然敢给在甄府下毒,毒害我们甄府的主子。”
老夫人那桌寿宴均有江大厨负责,陪着老夫人的哪个不是主子,这下寿宴出了差池,若找不出替罪羊,就算他是家生子、是老管家,自家一房人也要没命了。
江大厨被一棍子打蒙了,疼痛逼出泪水“乔大爷,小人不敢啊,小人没有下毒啊。”
这时瘦猴一般的人捧着一个药瓶躬身跑过来跪下,正是江大厨的徒儿高全,“乔大爷,这是在我师傅包袱中找到的,是河豚肝脏磨成的粉末。”
乔鸣直接让人堵了江大厨的嘴扔进柴房,回去禀告给老夫人。
“我要他死,我要他生不如死。”甄家大姑奶奶眼中泛着泪光,却如同被激怒的母兽,咬牙切齿恨不能把江大厨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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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镣铐在空寂的地牢通道里拖行,发出刺耳而绝望的铿锵之声。江大厨被狱卒拖拽着,扔入狭小阴暗的牢房。
身后,厚重的木门“哐当”一声合拢,落锁的金属撞击声,彻底斩断了他与外面世界的最后联系。
一股浓重的霉味混杂着腐朽与排泄物的恶臭扑面而来,呛得他无法呼吸。
他躺在冰冷刺骨的地上上,麻木看着自己精心保养、用以掂量火候、辨别食材的双手,已是十指肿胀,僵硬无比。
顾小公子昏迷不醒生死不明,甄三爷不敢直面姑母,只得将江大厨吊起来用沾盐水的皮鞭抽打,不仅将其打的遍体鳞伤,十根手指也被碾压。过度的疼痛让他呼吸都十分困难。
“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作乱,谁给你的狗胆。”
江大厨一想到受到的甄三爷狠厉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做的膳食会被下毒还是难以救治的河豚毒。还有高全的背叛,明明自己从未带过什么河豚肝粉末,他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脑子如同浆糊般无法思考太多,唯一的念头只有让夫人和女儿快跑,离开姑苏,跑的越远越好,可被困在甄家地牢中,所有的想法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