缃蓝猝然惊醒,酣睡中从天而降的一盆凉水,让她好一阵回不过神。
抹一把脸,待看清眼前人影时,她略恼恨的腔调:“二姑娘缘何泼我水。”
这是还没睡醒?风长意啪的一巴掌甩人脸上,缃蓝瞪大的瞳仁中,她低低道:“醒了?”
瓷盆随手一掷,“我是谁?”
“……二二姑娘。”
“大白日偷懒睡觉,泼醒你可冤?浑浑噩噩质问主子,赏你一巴掌可屈?”
“……”谢二姑娘可从未打过仆人,缃蓝一时反应不及,捂着脸颊支吾道:“奴婢是三姑娘的人,若做错事也是三姑娘教训。”
啪一声。
风长意猝不及防往人另一侧脸颊又甩了一巴掌,“什么混账话,入了阅微苑,我便是你主子。”
缃蓝不敢置信的模样,风长意拿捏好气势,围着人踱步子,“先前是本姑娘过于仁慈,才至你们这些奴轻慢于我,更甚欺辱到我头上。给我听仔细了,再不济我亦是谢府小姐,训斥奴婢的权利还是有的,愣着干嘛,干活去。”
缃蓝眼圈通红,抽着肩膀湿哒哒出门去。
人方走,谢苑揉揉手腕,吹了吹发红的手掌,怎么打人给自己打麻了,谢苑未免太弱了些。
换了套干衣裳的缃蓝,骂骂咧咧在小厨房煮粥,以为来阅微苑伺候是个清闲差,二姑娘身子骨羸弱,又从不为难下人,她才主动请缨,果然,近些日子伺候在二姑娘身边,清闲得很,二姑娘自诞辰日外出归来后,便一直闷在房里,丁点动静未有。
怕二姑娘渴死饿死担责,她才偶尔送些水粮进去,热水凉水热饭冷菜一概不挑,她送什么便吃什么,只是吃得极少。
她想她果然寻了个好差事,马马虎虎伺候,然后便是躲懒睡觉。寒衣日晚间,二姑娘独自外出,回来后怎的像吃了枪药,如此暴躁。
缃蓝沉浸于一盆凉水两个巴掌的委屈愤郁中,一个喷嚏出来,她随手擤鼻涕,灵机一动,鼻涕擤到盛米粥的碗里,端起来又往里头吐了几口吐沫。
让你泼我扇我,活该。
白米粥一碟干芥菜,端到风长意身前。
“小厨房只剩这些,二姑娘委屈吃些,待缃蓝买了菜再煮给姑娘吃。”
风长意已裹上谢苑的厚氅,坐在案前单手支颐,默默盯着缃蓝。
这丫鬟方才的一脸委屈愤懑不见,反而隐有期待。风长意将白粥往对方身前推了推,“赏你吃。”
里头应该有料。
“婢子不饿,二姑娘趁热吃吧。”
“怎么,我面子没三姑娘大,你不肯赏脸。”
“奴婢真不……”
“不吃就去外头寻个石子多的地界跪着反思,你躲懒睡觉的事还没完。”风长意不给人寻借口的机会。
缃蓝委屈,“不过躲懒,谢府规戒从未罚得那么严,二姑娘欺负人。”
风长意不疾不徐起身,将门关死,抽出墙角抱月瓶里的鸡毛掸子,慢悠悠走到缃蓝身边,“谢府规惩并不严苛,但各院有各院的规矩,阅微苑我说了算,我新得了个癖好,关门打狗。”
鸡毛掸子高高扬起,缃蓝识趣地抱起粥碗,“我吃,我吃就是了。”
风长意将鸡毛掸子有一搭没一搭拍着自个儿手掌玩,无疑对缃蓝乃威胁,她只得硬着头皮吃掉掺了自己鼻涕和口水的粥。
“味道如何?”风长意笑问。
缃蓝皱脸,“还……还好。粥我吃了,日后奴婢再不会躲懒,姑娘莫要再寻借口罚奴婢。”
“自然,我偶尔讲些道理。”丢了鸡毛掸子,“文房四宝伺候。”
书房内,缃蓝站在案前研墨,见二姑娘翻箱倒柜,最终抱出压箱底的一卷黄纸。
二姑娘素日有练字募丹青的雅好,但谁用黄纸写字作画,不是给死人用的么。
风长意将黄纸铺展案上,“其实,我晓得你打粥里放了什么。”
缃蓝心底紧张,小声嘟囔:“不知二姑娘再说什么。”
“不认没关系,有人看见了。”
“谁?”缃蓝四处张望,透过书房的窗柩朝外望,外头起了风,枝叶抽响,天黯沉下来,似要落雨。
整个阅微苑唯她一个仆人,哪里还有人,“二姑娘可是拿缃蓝打趣。”
“你长得好看?我打趣你有什么意思,是天巧告诉我的。”风长意说。
啪嗒一声,一阵风吹掉支窗的梃竿,一整个窗扇垂落,缃蓝吓一激灵,“天……天巧……不是去了童府么。”
“是啊,寒衣日我召她回来了。”
风吹得案头的黄纸哗啦作响,缃蓝只觉瘆得慌,她听闻天巧早没了。风长意继续吓唬人,“别鬼祟张望了,你自然瞧不见天巧,我召的是她的魂。”
这个缃蓝平日蛮横仗势欺人,但最怕鬼。夜里去净房一定叫上姐妹,这些天巧素日与谢苑闲聊说起过。
“二……姑娘,天巧她真没……没了?你你怎看得见……天巧。”窗扇吹起又落下,冷不丁啪嗒啪嗒响,缃蓝只觉一股股阴风直围着她打圈。
“授衣慰魂,我与天巧主仆情深,她见我给她烧寒衣,便随我一道回来了,对了,天巧还说尤其想念你,说你平素没少照料她。”
“婢子不信……我……我不信二姑娘能召来魂……能看见魂。”缃蓝抱臂四望。
风长意笑笑,“你若信了我的话,岂不是傻子。”
缃蓝后知后觉被耍了,心里的怵感淡去,周身的风也歇了。
风长意拾起裁纸刀,“西厢房的桃木匣子里,有一支桃木梃杆,你去寻来换了那支细竿,风一吹就断,窗扇啪嗒响,怪吓人的不是。”
“奴婢这就去。”
接下来,她要画血符。风长意捏着裁纸刀,对准砚盒,伸出手指头,方要划一道口子,又顿住,干嘛用自己的血,然后召回走到门口的湘蓝。
抓住人的手,裁纸刀往人指腹上一划,鲜血滴答滴答落入砚墨里。
“二姑娘这是做什么。”缃蓝吃痛抽回手。
“粗鄙,不但墨研不好,连滴血入墨让字更顺滑的道理都不懂,干活去。”
几滴血而已,计较不出花来,缃蓝只得攥着手指头止着血朝外走,心里嘀咕,滴血入墨让字更顺滑是什么道理,无故割人放血又是个什么道理。
风长意蘸着血墨,往黄纸上画符。
她盯一眼腕上的莲纹朱砂锁,她悉数灵力被这古怪的朱砂锁封住,如今能依凭的唯有符箓。
隐符画好,依次摆在门口。
很快,缃蓝寻来梃竿,支开窗扇,风长意道:“下去罢,没叫你不要来吵我。”
缃蓝巴不得走,俯身一礼,朝外走,成功踩中门口的隐符。
外头下起了雨,风长意打窗口觑见缃蓝撑伞出门,定是朝三姑娘诉苦去了,想必不多时,谢三会来寻她晦气。
果然,缃蓝加油添醋哭哭啼啼去告状诉屈,谢楠听得火冒三丈,冒雨来寻人算账。
主仆几人匆匆走上假山后的月洞拱桥,谢楠愤道:“孤家寡人还敢如此嚣张,装神弄死吓唬我的人,待会看我怎么收拾她。”
缃蓝猛点头,倏然脚下一滑,左脚拌右脚,两脚不听使唤,撞翻丫鬟婆子后直往谢楠身上扑去,谢楠连连后退躲避,一脚踩空坠桥下水里。
风长意自镜符内瞧见拱桥那头一阵慌乱,几个婢女是旱鸭子,胖嬷嬷更是拍着大腿大喊来人啊救命啊……今日天寒,又下着雨,谢三打水里灌几口脏水,伤寒腹泻没得跑了。
这下来不了了。
挥掉符箓,风长意躺去床榻,拉开锦被。谢苑的身子骨透支得太狠,她需好生休憩养精神。眼下困乏得厉害,先补个好觉再说。
一觉睡到翌日晌午,若非肚子饿得直叫,她还能再睡几个时辰,风长意抻着懒腰起身,谢二这是有多缺觉。
缃蓝还未回来,风长意简单梳洗罢,去小厨房翻吃食,除了生米与咸菜疙瘩,只剩些调料,家里甚至垫肚子的果子点心都没有。
谢府的人不将谢苑当回事,她竟也虐待自己,须知身子骨是复仇的本钱,没了身子还如何翻盘。
谢苑本穷得厉害,月俸被各种克扣,后来天巧被送去童府,安红拂送来聘礼和银子,总算留了些家底。
风长意翻出些银子去外头寻吃食,兰陵坊距离将军府不远,坊间食肆又多,先去食补一番。
口碑最好的清江楼。
风长意点了包间,精挑细选八菜一汤。她正快意撕咬姜母鸭腿时,门外进来一人。
青褐粗衫,面皮白净,眼睛弯弯透着古精,整个人看着活络喜庆。
风长意继续嚼鸭腿,无视人。
这厮是只刺猬精,寒衣夜,她融了谢苑的壳子走出酆门山时,被这只刺猬抱过大腿。
刺猬无意瞧见鬼王被召魂,直言道他祖居酆门山,仰慕鬼王已久,欲为鬼祖宗效力,奈何当年鬼王大人太过威风,身为弱小一只刺猬连面都见不到,如今有缘得见,求她收入麾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酆门山大妖小精,无名鬼怪甚多,风长意只认识道行深的,诸如刺猬精怪一类,从未接触过,可以说看都未看过一眼。
她的法术被朱砂锁封住,亟需得力下属,但刺猬精过弱,壮实些的人族兵丁怕是都打不过。
“我不收废人。”风长意言简意赅。
刺猬精不气馁,见姑娘素手探向瓷盆里的木勺,他先一步捏住勺柄给人盛汤,蛋羹肉沫汤端人身前,笑嘻嘻道:“我虽弱,但绝非废人,我胆大心细有主意,擅演戏且衷心,鬼王大人目下独身一人,需要心腹耳目,不若先用一用小的,若不趁手,我麻利滚蛋,绝不纠缠。”
说着,又给人布菜,剥虾敲蟹,行云流水,期间不忘自我引荐:“鬼王大人,这玉京乃玄矶司辖地,满城的灵卫术师,小的能成功避开无数玄师来此见您,可见是有些小把戏的。”
风长意稍一咂摸,有点道理。谢府的人一个用不上,小小一团刺猬打乱葬岗酆门山追到人界皇都,也算诚意,便颔首:“给你个机会。”
刺猬立马跪地磕头,“多谢鬼王大人。”抬首眨巴眼,“小的还有个不情之请。”
风长意吃着螃蟹,示意人讲。
刺猬吹个口哨,雅间又进来三个。
两男一女,看着年岁不大,顶多十六七岁,只是一个个兴奋又胆怯的模样。
刺猬走去三人身侧,介绍:“小的叫以南,其余三个分别是我的结拜兄妹,以北,以东和以西。”
四个显露法相,风长意手里的螃蟹腿掉了!
刺猬,青毛鼠,蝈蝈,红眼白兔。
好个东西南北弱爆四小只。酆门山还有比这更弱的物种么?!
刺猬领头跪地叩首,“收一送三,只赚不亏,鬼王大人明鉴,望鬼祖宗成全。”
………
想当年,风长意盘踞酆门山风光无垠,麾下有三悍将,千年白骨精,百里山魈,火云赤鷩。再如何堕落,也要有底线,若收了这四个弱爆东西,她前世枭名尽毁。
风长意唇角抽搐,一字诀:“滚。”
刺猬起身,双手捧上一只玉匣,掀开盖子,里头的东西令鬼王大人浅眸一栗。
四翼血蝉。
唯生千年坟塚旁的槐木之梢,百年蝉蜕。以蝉蜕入符,乃符咒极品。
她眼下能使的招,唯有符,显然这礼,相当惑人。
刺猬:“四翼血蝉难得,二十年前本欲献予鬼王大人,奈何无机会。经年辗转,终落鬼王大人之手,实乃天定缘分。”
风长意盯一眼腕上的朱砂锁,她宽慰说服自己,不,确切说是麻痹自己,她眼下风光不再,就不要过于挑剔了,勉为其难道:“不中用,随时滚。”
四小只惊喜过望,连连磕头。
当年风长意在仙门跪多了,见人下跪有阴影,便叫人起身,仔细打量新收的四个门徒。
当真越看越闹心……她拽了拽蝈蝈精额上的细须,“你的额须怎么只有一根。”
从未见过此种蝈蝈,难不成是酆门山的新灵种,有不为人知的本事能耐?!
蝈蝈精受宠受惊,传说中横扫四合,震颤八方的鬼王大人问他话耶,一时竟抖着上下门牙答不来,刺猬替答:“回鬼王大人,以东先前一对须,后来和蟋蟀打架,硬被扯掉一根,便只剩一根了。”
“……”
出息!
风长意有些后悔收人了。
感谢大家的支持呢,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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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