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上元节。
金乌西坠,大召皇都三区七十二坊,次第亮起灯烛,飞甍溢彩、烟火璨璨,炮竹升空后,衬得花市灯如昼。
恰时天幕落雪,行人陆续撑开纸伞慢悠悠踱步赏花灯看烟火。三两个小童攥着糖葫芦跑过,好不容易刹住脚,伸着小脏手接几片雪花,舔一舔,沁凉,又欢笑着疯跑去看前头的打铁花。
街上车水马龙,罗绮飘香,疯跑的小孩险些扑撞到一对游逛的贵女。
孩童们一阵风似得跑远,邹妈妈扯着嗓子叱:“哪儿来的冒失鬼,碰脏了我们姑娘的鹤氅赔不起,打你们个屁股开花。”
女使阿茵赶忙辨看,“可碰到了四姑娘。”
这套棣棠鹤氅乃四姑娘最爱,碰脏了,又要骂人了。
谢琼不悦,垂下捂着心口的小胖手,“小杂种没碰到我,倒是吓我一下。”
身披梅花氅的贵女,不屑地盯妹妹一眼。
一对女娘正是云麾将军的两位千金,谢楠和谢琼。
“四妹妹慎言,小杂种这种腌臜话,打名门闺秀口中说出不妥当,你不嫌粗鄙,莫累及我的名声。”谢楠训了妹妹后提步走开。
谢琼嗓子眼里咕哝一声“你平日腌臜话说得可不比我少”,街巷息壤热闹,三姐听不到她才敢嘀咕。撇撇嘴,快步追上前,扯出一抹笑,“三姐训的是,妹妹日后定会注意的。”
谢楠赏着琳琅满目的花灯,状似无意瞟了四妹一眼,鹅黄鹤氅被她穿出黄面小笼包的视感,这还挑拣的最轻薄的一款。
谢三姑娘拢了拢宽袖下的鎏金手炉,“虽已立春,可这天儿够冷的,四妹你穿这套衣裳不冷么。”
谢琼吸吸鼻子,能不冷么,怀中的手炉渐渐凉却,她穿了这套薄氅出来,偏又下了雪,她鼻头冻得有些麻,嘴上却强硬,“不是很冷,我身子强健。”
谢楠笑了下,打量体态偏圆润的妹妹,“也是,看来平日吃得多有好处,你这一身肥膘可御寒。”
“……我也不是很胖。”谢楠小声嘀咕。
“同长兴坊那个膀大腰圆卖猪头肉的肉婶比,你算清瘦的。”谢楠连放话刀子,继续赏灯赏花赏舞狮。
谢琼暗中握拳,借着舞狮队锣鼓声的掩护,狠狠骂了一句街。骂得挺脏。
雪大了些,雪片夹杂寒风吹透薄氅,谢琼不禁打个喷嚏。
早知如此冷,定穿一套厚实的,三姐那身金线赤梅连帽狐裘,看着便暖和。
“三姐何时买的这件赤氅,红底喜庆精神,纯白狐领更衬得三姐肤白胜雪气韵出众。”
吹向脖颈的寒风,被丰厚的狐毛挡消,裘摆微动,上头的金线梅花似活了般栩栩如生,谢三姑娘吐出一口哈气,“老二母亲留给她的,她孝敬给了我。”
孝敬?分明就是抢。谢四心知肚明。
火树银花照空,和着地上的灯海,珠玑满目,盛世太平。
百姓们观望着烟火秀,突然唳鸣声起,一只巨型火鸟破空而来,漫天烟花瞬息被它吞吸入腹,众人惊愕屏息间,火鸟喷出一颗颗炽热火球抛掷地面,无数屋宅骤然,街头百姓惊慌奔逃。
火鸟盘旋,嘶鸣不歇,一双凶戾火目俯瞰地面,似再找寻目标。
妖鸟俯冲,一对火爪打逃窜的人群中精准抓起两人高升,又狠狠抛下,两人倒霉催登时摔得筋骨断裂脑浆四溅,百姓惊叫乱蹿,无数灯架贩车倾倒,好好的上元节被搅得满目疮痍。
烛龙弹升空,正在街角食馄饨的谢阑珊,蓦地抬首,起身的瞬间掏出一串铜板搁案角,“兄弟们干活。”
围坐吃馄饨的几位玄卫应声而起,顺着烛龙弹指引,直奔妖鸟造次的东南角花市。
“好狂妄的妖,竟敢在玄矶司眼皮子底下造次。”
“看我不抓住那畜生拔毛炖了吃。”
………
妖鸟袭街,百姓争相逃命横冲直撞,谢楠早与四妹及家仆冲散。
灯笼着成火海,身侧的米铺燃成个火门,谢楠被撞倒几次扭伤了脚踝,惊慌失措一瘸一拐不知该往哪里躲。
乱哄中,人群中有人敲锣大喊:“妖鸟专抓红衣人,穿红衣者,快脱衣保命,脱衣保命……”
金尊玉贵的谢三姑娘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早已乱了分寸,甚至吓得顿了几息方回味过来敲锣老汉再喊什么。
纤尘不染的白狐领已斑驳,她急惶惶扯着领口系带,欲将这倒霉催的红裘赶紧仍了扔了,可来不及了。
一股浓烈炽气猝然逼近,镣铐她的发丝衣氅,谢楠抬首,杏眸里映出两团巨大的赤鸟影子,浑身沐火,小山般诡异殷红。
眼见着巨爪倾覆而下,谢楠吓得捂耳尖叫,千钧一发之际,凌空而来一道鞭气逼退妖鸟。
谢楠跪跌,缩成一团,浑身颤栗,几乎吓傻了。
握鞭的谢阑珊:“愣着做甚,还不快跑。”
谢楠回神,跌跌撞撞跑开。
烛龙弹升空,玄卫自四面八方赶来支援。然而妖鸟过于强悍,冲破术师的围堵困缚,复又奔着那道红氅飞掠去。
谢楠回头,妖鸟又冲她来了,她腿软的几乎跑不动,裘氅的系带混乱间打成死结,一时扯不掉,妖鸟身上的火气撩着她的发梢,灼得她肌肤发烫,她已慌不择路,顺道钻进一家当铺。
妖鸟被术师的剑网勒住,尤不甘心、竭力挣扎,张开鸟喙朝当铺喷吐几颗火球,当铺燃着坍塌,赤鸟冲破剑网飞天而去,穹空徒留一抹妖冶红。
—
谢府。
谢琼正打凉亭前喂鱼,见不停有仆从领着大夫去往同枝苑,又陆续摇头叹息走出去。
谢琼仍了鱼食,飞奔回观云苑,朝小查氏道:“三姐姐的伤不好治啊,那么多医师怎么来的怎么走,各个脸拉拉的比驴长,主母不惜拿出千金给女儿治伤,看来那钱不好挣啊。”
查明秋使眼色,让邹妈妈放下帘子,方才拉起女儿的手,“嘘,小声些,怎的还这般咋咋呼呼,你这幅幸灾乐祸的模样被主母瞧去,吃不了兜着走。”
“我委实开心。”谢琼眉飞色舞,“老三当街嘲讽我穿得少,嫌我胖,哈哈报应来得不要太快,不过一盏茶光景,她被撵了被砸了被撩了,都是那件引以为豪的赤氅的功劳,那妖鸟专挑红衣裳的人撵,要我说,妖鸟是祥鸟差不多。”
查氏打了下女儿的手,睖目,“荒唐。妖鸟搅民,喷火烧宅,不但好好的上元节毁了,更是造成无数死伤,你说那畜生是吉鸟的话若传出去,不但谢府会成为笑柄,你定遭满城百姓口诛笔伐,让人笑掉大牙。”
查明秋下手不轻,谢琼的手背被打红,她委屈的揉着手囔囔:“女儿太开心了口不择言,我的意思是那妖鸟对付谢老三对付得好,好的不得了。”
查氏头疼,这个榆木脑袋女儿。
她打长案上端起一大海碗姜茶,“喝光,免得伤寒。”
姜冲味,谢四最讨厌的味道,没有之一。
谢四扁嘴接过,查氏起身,邹妈妈给主子取来厚氅,丫鬟亦拎了手炉过来,查氏披着厚氅吩咐着,“邹妈妈去取花甲茯苓和三瓣雪莲来。”
谢琼急了,捧着海碗问:“不是要送去同枝苑给老三吧。”
“伤得重,自然礼要重。”查明秋道。
她本不舍得下血本,偏三房的姚姬,送了空山寺求的一尊莲花台去。
她这二房不能被三房比下去。
花甲茯苓贵重,三瓣雪莲可轻身美容,谢琼心头不甘,她都还没吃上,又撇嘴,方要启唇说什么,被查氏一记眼神硬憋回去。
眼见着婆子丫鬟拥着小娘出屋门,谢琼猫着腰,端着大海碗往墙角的血树盆栽挪挪挪。这名贵盆栽生得畸形短粗,都是她用药材灌的。
知女莫若母,门帘前,团着手炉的查明秋冷不丁一个回眸,“阿茵,盯着四姑娘。”
……谢琼默默收回欲泼出去的大海碗。
—
阅微苑。
天巧精神焕发的同自家二姑娘说:“苍天长眼,三姑娘抢了小主的梅花氅,被会喷火的妖鸟追着撵,听闻伤得不轻,安氏急得两日未合眼。阿弥陀佛,康大娘子在天有灵,护佑着小主,三姑娘受伤了看她还怎么作妖,小主趁机好生将养身子。”
说着,给谢苑又盛了一碗冒尖的胡麻饭。
谢苑被天巧的鲜活快乐感染到,这丫头自小活泼爱笑,近些年陪她过苦日子天天颦着眉头,小老太太似得,少见如此开心,她虚虚笑了下,不过两息又垂下眼睑,淡了食欲。
窗牖支开一道细缝,可见外头又飘了小雪,寒风扫过谢苑的鬓角,一绺发丝晃过过分清癯的面腮,“三妹因穿了我的衣裳出事,定会迁怒于我,待她好了,怕是要变本加厉。”
天巧肃下脸,半蹲在二姑娘身前,努力扬起两个小梨涡,“主子别怕,天巧会护着主子的。”
谢苑泪目,抱住天巧说不出话,过于冷清的屋内,主仆相拥汲暖,皆红了眼圈。
立春那日,阳光和煦,谢苑去清华园探望三妹。临出门看见老将军拎着个玳瑁鸟笼,再逗弄那一对画眉鸟。
谢苑给爹爹请安,“爹,我去看妹妹了。”
谢天酬慈眉善目,瞧一眼女儿,“近来风大,多添些衣物,免得伤寒。”
“爹爹亦要保重身子。”
“去吧,早些回来。”
谢苑走出一段距离,将军的声音飘进耳里,似乎是对画眉鸟说的,“你们看老二是不是又清减了。”
谢苑未回头,眸底已不起波澜。
清华园的荷花开得灼,这里本是大宦官的宅子,因汇入灵泉四季如春,当属疗养胜地。老阉贼辞了官不忘做买卖发横财,辟出清华园一隅,租赁出去,租金甚高。
谢楠是灼伤,最不好养,安红拂花了重金将宝贝女儿挪到清华园疗愈。
谢苑被主母身边的胡妈妈引去地宫。地阶昏暗幽长,天巧紧搀小主,低声存疑道:“这又暗又潮的地界不适宜养伤。”
谢苑亦觉得有些瘆得慌,上元节三妹受伤后,她借由身子不适未去探望,只遣人稍了慰问礼去,直至昨晚爹爹去看她,同她说合该去看看三妹妹,即便她身子不适,出面问候一下也好,家门教养姊妹体面还是要有的。
谢苑来了。可不对劲。
地阶的暗灯延伸去,犹如怪兽森然的厉牙,眼前暗路似直通怪兽的肚腹。
谢苑还算机敏,抬手捂住心口处,对前头引路的胡妈妈说心疾犯了忘了带药,许她先回宅取药再来看三妹。
胡妈妈笑,说好几个外地名医都在里头,刚好给二姑娘瞧瞧脉。
“瞧什么瞧,我们姑娘的脉是随便野郎中能瞧的么。”天巧说话冲,搀着小主的手臂转身往回走,没几步,暗里出来两个护卫,持戟截挡。
天巧刚要骂人,胡妈妈笑嘻嘻走来,圈住谢苑的臂弯往下扯拽,“我的小祖宗二姑娘啊,不过看看妹妹而已,看一眼您再走不迟。若信不过外地郎中,不给瞧也没什么。”
两人是走不了了,只得随人顺着暗阶下行。
高阔地宫内,两张石床,满墙火烛。
谢楠俯趴在一张石床上,主母安红拂正温声细语安抚哭哭啼啼的女儿,二房查氏母女亦在,地上还站着两个医师,弓眉窅目,似有天暹国血脉,还有四个扈从,魁梧凶悍,一看便是练家子。
谢楠见到谢苑,止泣。
些许日子不见,这位嚣张跋扈的三妹妹憔悴不少,眼眶颧腮微陷,眸底尽是血丝,可见受了不少罪,她背上覆着层层药纱,地宫边角充斥着浓浓药味。
见到谢苑的一瞬,谢三姑娘眸子更红了,咬牙切齿,“你磨磨蹭蹭做什么,要我等你这么久。”
等她?终不是特意等她来探望她,两人关系没那么好,谢苑越发觉得不对劲。
安红拂拭掉眼角余泪,过来拉住谢苑的手,“我的好女儿,你妹妹的伤需要你帮衬,你向来仁善,且帮一帮她。”
“如何帮?”谢苑不动声色收回手。
安红拂仍旧温声细语,“你妹妹皮损,需换皮,医师说需得血亲之人方好合融,母亲我年岁大了,一把皱皮怎好换给女儿,拜托好女儿了。”
谢苑听得脑仁发嗡,天巧简直要气笑了,恐怖的换皮之术被恶毒主母如此轻描淡写,“四姑娘更年轻,主母怎么不用四姑娘的皮。”
谢琼垂首,难得胆怯,往小查氏身后藏了藏。
查明秋护住女儿,睖人一眼,不大好气道:“谁让你家二姑娘与三姑娘更有缘,肤白貌美,我底子不好,生的女儿皮黑,怎配得上三姑娘的雪肤。”
“同她废话什么,还不快些给我换皮,我受够了,一日也不想忍了。”谢楠握拳低吼。
“不成,绝对不可,我就算死了也绝不许你们这般折辱糟蹋我家姑娘。”天巧伸开双臂,老母鸡似得护着主子,“你们胆敢,主君是不会应允的。”
安红拂:“若非将军亲自出面,还请不来二姑娘呢。”
“老将军请我家姑娘来探望妹妹,不是来给妹妹换皮。”
安红拂似嫌天巧聒噪,懒得与人分辨般笑了下,手轻轻一抬。
两个扈从扣住谢苑,另外两个钳制住天巧。
谢苑的头被摁到冰凉的石榻上,安红拂状似心疼地抚摸她的头,“我的好女儿,算母亲求你了,你就应了吧,帮一帮你妹妹。”
挣扎不脱的谢苑,冷厉的眸子盯着安红拂,“安氏,你的虚伪……当真恶心。”
查明秋站出来怒斥,“这哪里是将军府嫡小姐的教养,竟恶言诅咒母亲,安大娘子不便管束于你,你的生母便这般教诲你的。”
安红拂直起身,委婉地轻呵一声,“你如何咒骂母亲都成,只要你帮了你妹妹。只需巴掌大的一块皮,不多的,你忍忍。”
两个医师已备好药材及刀器,天巧被摁跪地上拼死挣扎,“主母,当年你为姨娘,康夫人从未亏待于你,主母看在仙去的康大娘子的面子上,放过二姑娘罢,天巧的皮肤白,用天巧的。”
安红拂蓄泪的眸子,再闻得康夫人时,那两泓热泪似淬成冰针扫向伏跪的丫鬟,温戚柔弱不在。
查明秋甩了天巧一个响亮耳掴,“你不过贱婢,又非血亲,你的皮岂配得上三姑娘。”
谢苑被束于石床,医师手中的利刃折过烛光,熠入她眼底,遍体生寒。
令一医师备下麻沸散,方要灌给谢苑喝,谢楠大吼:“不许给她喝,让她生生受着,若非穿了她的梅花氅,我也不会遭这些罪,我是替她挡了灾,不许给她喝。”
安红拂有些为难,朝捆得结实的谢苑看一眼,脸上露出一抹怜惜,帕子蹭掉泪水,朝医师点点头,“听三姑娘的。”
生剥活皮!还是那般娇弱的小娘子。年岁小的医师有所动容,被师父剜一眼后,洒了麻沸散。
衣衫被褪,雪白的背肌映上刀刃,术刀内折射出谢楠那张痛而疯癫得意的脸。
刀尖划过谢苑的背肌,拉出一条细细血痕,地上的天巧挣扎嚎叫,撕心裂肺。
主仆的痛嚎与绝望冲不破地宫,被幽深的甬道层层隔阻,只两排烛火葳葳而动,几个恍惚后,归于平息,外头鸟语花香,菡萏盛放。
点在菡萏花苞上的一只绿蜻蜓,飞离清华园,飞向谢府佛堂。
阵阵木鱼声中,蜻蜓穿香而过,落在一只绕着佛串的素手上,姚姬敲木鱼的手一顿,满目悲悯,轻叹一声:“凡人畏果,菩萨畏因。”
蜻蜓化作荧光,穿窗而去。
家人们,毫无预兆我开坑了,需要家人们的支持啊~~~求评求花花求营养液~~~给家人们发大红包,鞠躬~~~~
先给你们缕一下谢府关系昂。
谢将军有四个老婆。
大房:安氏,安红拂。
二房:查氏,查明秋。
三房:姚氏,姚姬。
当然还有死去的结发妻子,康氏,也就是谢苑谢二姑娘的亲娘。
本文关系一点不复杂,不带脑子都能看懂。
现在憋屈忍忍,鬼王很快就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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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