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北越王城张灯结彩,红绸铺满了从八方如意馆至中极殿的每一寸御道。百姓挤在街道两侧,翘首以盼。喧闹之下,却有一股无形的暗流在涌动,压抑得让人心慌。
中极殿内,婚礼依古礼进行。北越王纪昭端坐主位,面容带着几分勉强的笑意,眼神却不时瞥向站在武将行列最前方的纪星河。她今日未着戎装,换上了一套更为庄重的玄色深衣,金线绣着的永生花暗纹在殿内烛火下隐隐流动,周身的气场却比戎装时更冷,仿佛一柄入了鞘的凶刃。
周麟君身着大周皇帝婚服,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华贵无比。他面容平静,唇角带着合宜的浅笑,一步步完成繁琐的仪式。静仪公主纪星流凤冠霞帔,由女官搀扶着,身姿窈窕,却每一步都走得如同踩在刀刃上。
秦子钰作为御前侍卫,紧跟在周麟君身后不远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指腹始终暗暗抵着剑格。
他总觉得那北越太女纪星河平静得过分,那双凤眸偶尔扫过周皇时,没有丝毫嫁妹的喜悦,反而像猎手在评估即将到手的猎物。
“礼成——送入洞房!”
司礼官高亢的声音响彻大殿。鼓乐声再次大作,试图将这份强撑的喜庆推向**。
周麟君依照礼节,执起纪星流手中红绸的一端,准备引她去往临时布置在宫内的婚殿栖凰阁。就在他转身,背对大部分北越臣工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直静立不动的纪星河,忽然动了!
她没有冲向周麟君,而是身形如鬼魅般掠至大殿一侧,“锵啷”一声拔出了殿前羽林军统领腰间的佩刀!动作快得只余一道玄色残影与刺目的刀光。
“护驾!”秦子钰头皮发麻,厉声高呼,瞬间拔出佩剑挡在周麟君身前。随行的周人侍卫也立刻收缩,结成防御阵型。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宾客惊慌失措,杯盘落地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纪星河的目标依然不是周麟君。她手持那柄制式长刀,刀尖遥指端坐于上的北越王纪昭,声音冰寒刺骨,响彻整个大殿:
“父王!您老了,糊涂了!竟真以为周皇陛下许诺了苍脉州,便可送上我北越的公主,换来与大周永世安宁吗?!”
她手腕一抖,刀光闪过,身旁一名试图上前劝阻的宗亲袖袍被齐肩削断,那人惊叫一声,瘫软在地。
纪昭怒道:“放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周麟君!”纪星河猛地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被护卫团团围住的周皇,“你狼子野心,假借和亲之名,行分化瓦解之实!你那三千车粮草,此刻恐怕已不是聘礼,而是资助平林国主,用来......清君侧、夺王权的军饷了吧?!”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连北越王纪昭都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星河!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问问你身边那些收了周皇好处的重臣,或者,问问此刻正在攻打宫门的平林国主部下!”
纪星河声音更高,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鸿烈关八百里加急!平林国主麾下私军,已打着‘诛奸佞、清君侧’的旗号,接管了粮队,正朝王城疾驰而来!而这‘奸佞’,指的便是我这等不肯屈膝大周的主战派!”
她目光扫过满殿文武,尤其是在那些主和派大臣脸上停留片刻,冷笑连连:“你们以为投靠大周,出卖公主,就能保住荣华富贵?周麟君许了你们什么?高官厚禄?待北越江山倾覆,尔等不过是新朝门前摇尾乞怜之犬!”
殿内彻底乱了!纪星河的指控太过惊人,直接将北越王室的内斗与周麟君的阴谋**裸地撕开。一些大臣面露惊恐,一些则眼神闪烁,暗自盘算。
周麟君瞳孔微缩。他算计了叛王周琰和纪星河一局,平林国主的异动虽在他意料之外,但这混乱……正是他点燃的引线,只是火势蔓延之快,略超预估。
他正要开口,将水搅得更浑——
“姐姐!”一直沉默的新娘纪星流,忽然自己掀开了盖头,露出一张苍白、美丽却坚定的脸,“不要再说了!”
纪星河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语气依旧冷硬:“星流,你看清楚,这就是你将要托付终身的人,和他带来的‘和平’!”
“我看清楚了!”纪星流向前一步,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我看清楚了姐姐的不得已,看清楚了父王的为难,也看清楚了......这殿中每个人的野心!”她猛地转向周麟君,美眸中满是绝望与决然,“周皇陛下,这和亲,本就是一桩笑话,对吗?”
周麟君看着她,沉默片刻,终是轻叹一声:“静仪公主,天下棋局,从来如此。”
就在这僵持之际,殿外忽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与兵刃相交之声!显然,纪星河口中的“兵变”,已经不再是言语,而是化作了真实的血腥!
“报——”
一名浑身浴血的羽林军将领跌跌撞撞冲入大殿,嘶声道:“王上!不好了!平林国主.....平林国主他反了!叛军已攻破宫门,正朝中极殿杀来!”
真正的混乱,此刻才开始!
纪星河立于混乱中央,手持长刀,玄色深衣无风自动。她看着脸色惨白的父亲,又看向被护卫簇拥、面色沉静的周麟君,最后目光落在妹妹决绝的脸上。
她忽然朗声长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嘲讽与苍凉:“好!好一场大婚!好一个洞房花烛夜!”
笑声戛然而止。她举刀指向殿外杀声震天的方向,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军令:
“赤月军!星翼军!”
“平林国主勾结外敌,谋逆作乱!凡我北越将士,随我——杀!”
她没有再看周麟君一眼,仿佛他此刻已无足轻重。身影一动,已如一道血色流星,率先冲向殿外那片喊杀震天的战场!
她亲手点燃了这场叛乱的火,也要亲手将它......用鲜血浇灭。
周麟君站在原地,看着纪星河决绝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新娘纪星流,再望向殿外愈演愈烈的战火。
他袖中的手指轻轻捻动。
纪星河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为激烈,也......更为有效。
她不仅将叛乱的罪名牢牢扣在平林国主头上,更是在瞬间夺回了话语的主导权,将自己与王室绑在了平叛护国的道德高地。
他低头,对身边紧张万分的秦子钰轻声道:
“子钰,看来这位北越王太女送给朕的新婚贺礼,比想象中......要精彩得多。”
栖凰阁的洞房,今夜注定无人能眠。而那红烛,恐怕要映照的,非是鸾凤和鸣,而是真正的......血色弥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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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凰阁内,红烛高燃,映照着纪星流惨白如纸的脸。殿外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哀嚎声,如同噩梦的配乐,穿透厚重的宫墙,一声声敲击在她的心口。
她紧紧攥着婚服的袖口,指节泛白。姐姐冲出去前那决绝的眼神,父王被护卫拥趸着退往深宫时的仓皇,还有那位大周皇帝......他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那抹仿佛洞悉一切、甚至带着审视与期待的幽光,都让她不寒而栗。
这门亲事,果然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公主,请稍安,太女殿下定能平定叛乱......”身旁的女官试图安慰,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纪星流缓缓摇头,泪水无声滑落。
平定叛乱?
就算平定了,北越经此一劫,国力大损,还能挡住虎视眈眈的大周吗?
而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大周皇后”,在北越叛军眼中是引狼入室的祸水,在大周皇帝眼中不过是一枚牵制姐姐的棋子,未来命运,可想而知。
她看着妆台上那支锋利的金簪,一个绝望的念头悄然滋生——或许,死亡是更好的解脱,至少能保全最后的尊严,不再成为姐姐的拖累......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金簪的瞬间——
“砰!”
栖凰阁的殿门被一股巨力撞开!
一道玄色身影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卷入殿内,不是纪星河又是谁?
她身上的深衣已被鲜血浸染得颜色更深,几处破损,露出其下的软甲,脸颊溅上几滴血珠,煞气逼人。
她手中依旧提着那柄夺来的长刀,刀尖滴落的血珠在红毯上洇开深色痕迹。
“姐姐!”纪星流惊呼。
纪星河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殿内,看到妹妹无恙,眼中紧绷的弦稍稍一松,但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和那只悬在金簪上的手,眸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想死?”纪星河一步跨前,劈手夺过金簪,看也不看便甩手掷出,金簪“扑哧”一声深深钉入梁柱之中,“你的命,还没到能自己做主的时候!”
“不死又能如何?”纪星流泪如雨下,“我活着,只是你们的负累!周麟君不会放过北越,叛军恨我入骨,我......”
“正因如此,你才更不能死!”纪星河打断她,声音因激战而沙哑,却带着灼人的力量。
她猛地抓住妹妹的双肩,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听着,星流,叛军攻势凶猛,平林国主得了大周暗中输送的精良军备,我们撑不了太久!宫城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周麟君的护卫军还在隔岸观火,他在等,等我们两败俱伤,等他坐收渔利!”纪星河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我们必须打破这个僵局!必须给他一个......无法继续作壁上观的理由,一个必须立刻下场,与我们绑在一起的理由!”
纪星流茫然地看着姐姐:“我们......还能有什么理由?”
纪星河盯着她,眼中闪烁着疯狂但理智的光芒,一字一句道:“一个比他原本计划,更能名正言顺、代价更小地获取北越利益的理由!”
她松开纪星流,猛地开始解自己身上染血的玄色深衣。
“姐姐,你......”纪星流不明所以。
“我们换。”纪星河命令道,手下动作不停,露出里面轻便的劲装和软甲,“你穿上我的衣服,立刻从密道离开,去找白小楼。她会保护你,城外还有忠于我的赤月军旧部接应。”
“换?可......”
“他来北越,名义上是娶北越公主。只要‘北越公主’上了他的玉辂,进了他的皇宫,他和亲的政治目的就达到了,大周朝廷那边他就能交代过去。”
纪星河迅速脱下沾染血污的外袍,抓起那套华丽无比的凤冠霞帔,开始往自己身上套,动作快得几乎扯断丝绦。
“而一个‘对他情深义重、在叛乱中与他并肩作战、未来将执掌北越的王太女’做皇后,远比一个柔弱可欺、母国动荡的静仪公主,对他稳定北越、甚至未来图谋天下更有价值!”纪星河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她在进行一场惊世骇俗的政治算计,“他想要叛王周琰的命?可以谈!他想要北越归附?也可以谈!但前提是,坐在他身边,与他谈判的人,是我纪星河!北越的命运,该由北越未来的王来定!”
纪星流彻底震惊了,她看着姐姐动作利落地穿上那身象征着她原本命运的嫁衣,巨大的凤冠压在她染血的发髻上,红与黑,嫁衣与血污,柔美与煞气,交织成一副惊心动魄的画面。
“这......这太冒险了!周麟君怎么会同意?朝臣怎么会同意?这......这是欺君之罪!”纪星流声音发颤。
“成王败寇!历史由胜利者书写!”纪星河冷笑,将最后一根玉带扣好,那身大红嫁衣穿在她身上,不见半分柔美,反而如同另一副铠甲,“等他发现,他得到的不是一个任他拿捏的公主,而是能助他更快、更稳地消化北越的赤月军主时,他会觉得这是欺君,还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交易?”
她走到纪星流面前,双手用力按住妹妹的肩膀,目光灼灼,仿佛能点燃空气:“星流,你自由了。从此刻起,你不是静仪公主,你是北越的王女纪星流。活下去,看着姐姐如何为我们,为北越,搏一条生路出来。”
纪星流看着姐姐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看着那身刺目的红装,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而是混杂着心痛、震撼与一丝渺茫的希望。
"姐姐......"她哽咽着,终于重重点头,开始颤抖着解下自己身上的霞帔。
中极殿偏殿,周麟君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喊杀声,神色依旧平静,只是指尖在袖中轻轻敲击着节奏。秦子钰按剑而立,神情紧绷。
“陛下,叛军已攻至殿外广场,北越王室军队节节败退,纪星河虽勇,恐怕也......独木难支。”一名暗卫低声禀报。
周麟君微微颔首,正要下令让护卫军做好“适时介入”的准备,忽然偏殿门被推开。
一道红色的身影,逆着殿外混乱的火光,一步步走了进来。
是身着凤冠霞帔的“静仪公主”。
只是,这“公主”的身姿过于挺拔,步伐过于沉稳,那盖头之下隐约透出的气场,绝非纪星流所有。
周麟君眸光一凝。
秦子钰更是瞬间警惕,手按上了剑柄。
“公主殿下,此地危险,您......”秦子钰上前一步,试图阻拦。
那“公主”却径直走到周麟君面前,无视了秦子钰,然后,缓缓抬手,自己掀开了那方大红盖头。
盖头下,是纪星河那张沾着血污、却依旧明艳逼人、带着桀骜冷笑的脸。
殿内瞬间死寂。秦子钰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要拔剑出鞘。
周麟君看着眼前身着嫁衣、煞气未消的纪星河,眼中第一次真正露出了堪称震惊的神色,但随即,那震惊便化为了更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探究与激赏。
纪星河与他对视,毫无惧色,声音清晰而冷静,穿透殿外的厮杀声:
“周麟君,你的新娘来了。”
她顿了顿,红唇勾起一抹近乎挑衅的弧度。
“不过,你的理想和现实恐怕有些出入。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北越的王太女,赤月军主——我,纪星河。”
“用我一个,抵你原本想要的那个‘北越公主’和整个苍脉州的算计,”她向前一步,逼近周麟君,嫁衣的广袖因她的动作带起一阵血腥的风,“周皇陛下,你说,是亏了,还是赚了?”
她伸出沾着血迹的手,指向殿外烽火连天的战场,眼神锐利如刀,声音斩钉截铁:
“现在,选择吧。”
“是继续在这里,等着看你的‘渔利’被叛军碾碎,然后无功而返,徒留笑柄,还是与我联手,即刻出兵,平定叛乱。事成之后,我纪星河,以北越王太女及唯一合法继承人之名,与你大周皇帝,正式定亲!”
“自此,北越与大周,盟约重立,边贸互市,共御外侮!当然,这盟约怎么立,苍脉州如何处置,由你我,面对面,亲自来定!”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纪星河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周麟君耳边炸响。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披嫁衣,却如同身披战甲,在尸山血海中向他提出盟约的女人,心中的棋局被彻底掀翻,然后又以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更加恢弘与刺激的方式,重新摆开。
周麟君沉默了足足三息。他眼底风云涌动,利弊权衡在瞬间已完成无数次。
最终,他缓缓地、极慢地,露出了一个带着棋逢对手的兴奋与猎手发现珍兽般的愉悦笑容。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纪星河沾血的手,而是轻轻拂过她凤冠上垂下的一缕摇动的珠穗,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太女殿下,这份‘新婚贺礼’,独一无二,朕……笑纳了。”
他抬头,看向秦子钰,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决断:
“传令!大周护卫军,全体出击,协助北越太女纪星河——平叛!”
“谨遵陛下旨意!”
纪星河看着周麟君。她知道,这场豪赌,她踏出了最关键的第一步。前路依然凶险,与虎谋皮,生死难料。
但,这是她能想到的,在绝境中,为北越搏杀出的......唯一生路。
她将以身为棋,闯入这天下最危险的棋局。
而她与周麟君之间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