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张藏着秘密划痕的草稿纸之后,江凝感觉自己像是被打开了一个新的感官。她不再仅仅用眼睛去追逐许眠的身影,而是开始用全部的注意力,去捕捉那些被忽略的、无声的细节。
她注意到,许眠右手上的白色创可贴换得很勤,但伤口似乎愈合得并不快,偶尔在她不经意抬手时,能瞥见边缘透出一点未消退的红肿。
她注意到,许眠比之前更加沉默,眼底那层淡淡的青黑似乎也重了些。即使在完成她布置的任务时,那平静之下也仿佛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注意到,许眠去便利店的次数似乎更频繁了,有时甚至在晚自习后也会去待上一段时间,回来时身上带着更深露重的寒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块拼图,在她心里慢慢拼凑出一个与“强大”、“神秘”截然不同的、更加真实也更加令人揪心的形象。
周五晚上,江凝以核对艺术节最终报销账目为由,又一次留在了学生会办公室。窗外夜色渐深,她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却没有立刻离开。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路灯晕开的光圈,和远处校门外那家24小时便利店明亮的招牌。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她知道许眠今晚有晚班。
她没有犹豫太久。拿起外套和背包,关灯,锁门,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
她没有走向宿舍区,而是拐向了校门的方向。脚步不快,甚至有些迟疑,但方向明确。
她再次来到了那家便利店对面,站在了熟悉的阴影里。这一次,她没有像上次那样仓皇逃离,也没有像送药那次那样鼓足勇气上前。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观察者,或者说,像一个……守护者。
便利店的玻璃窗依旧明亮,将里面的世界清晰地展露出来。许眠穿着蓝色的店员制服,正在货架前补货。她搬动着一个不算太重的纸箱,动作依旧利落,但江凝敏锐地看到,在她将箱子举起放到较高层货架时,右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眉心也极快地蹙了一下。
江凝的心跟着那一颤,紧紧揪起。
接着,许眠走到收银台附近,开始擦拭柜台。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表情。擦拭的动作很仔细,但偶尔,她会停下动作,抬起头,目光有些空茫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抵御着什么无形的压力。
那一刻,她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几乎要穿透冰冷的玻璃窗,将江凝也一同淹没。
江凝就那样站着,看着她在明亮的灯光下忙碌,看着她偶尔流露出的细微疲惫,看着她用那可能还带着伤的手,一遍遍擦拭着光可鉴人的柜台。
时间在寂静的凝视中缓缓流淌。
晚班快结束时,店里来了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到收银台前,言语不清地嚷嚷着要买烟,甚至试图伸手去拉扯许眠的衣袖。
江凝的呼吸瞬间屏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背包带子,几乎要冲进去。
然而,许眠的反应比她想象的更快,也更冷静。她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避开那只手,脸上没有任何惊慌或厌恶,只是用清晰而平淡的语气重复着店里的规定,要求对方先付款。她的背脊挺得笔直,眼神里是一种经历过世事打磨后的、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与疏离。
最终,在另一个店员过来解围下,那个男人骂骂咧咧地付了钱离开了。
危机解除。
许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继续着手头未完成的工作,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
但江凝却看得分明,在那个男人试图伸手的瞬间,许眠垂在身侧的手,再次用力地蜷缩了一下。
她在害怕。
或者说,她在用尽全力,维持着那摇摇欲坠的平静。
江凝的心,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酸液里,又软又疼。
她终于明白,许眠所展现出的所有冷静和强大,或许都只是一层薄薄的、用于自我保护的铠甲。铠甲之下,是一个同样会受伤、会疲惫、会害怕的,真实的灵魂。
而她之前,却只顾着去敲打那副铠甲,甚至想要强行将它卸下,从未想过,那铠甲对于穿着它的人,意味着什么。
直到便利店的灯光暗下一半,预示着打烊时间将至,江凝才缓缓转过身,拖着有些僵硬发冷的双腿,默默地离开了。
她没有再试图上前,没有送去关切的问候,更没有冲动的维护。
她知道,此刻的许眠,需要的或许不是这些。
她需要的,可能只是一个不被打扰的空间,一段属于自己的、用来舔舐伤口和恢复平静的时间。
而江凝能做的,
就是站在她看不见的阴影里,
安静地,
陪她走过这一段,
艰难的夜路。
如同许眠曾经,在雨夜里,为她撑起过那把倾斜的伞。
这一次,
换她来成为,
那个无声的影子。
夜色深沉。
江凝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心情沉重,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她不再急于寻求一个答案,不再恐慌于那份失控的依赖。
她只想,
慢慢地,
用自己的方式,
去读懂那本,
名为许眠的,
沉默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