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梁古城的暮色,是被青稞酒的醇香与经幡的猎猎声共同酿熟的。
红色旅游试点活动圆满落幕的消息,像涨潮的江水,漫过青石板路的每一道纹路。县文旅局门口的电子屏上,滚动着 “试点游客满意度 98%”“省级文旅厅通报表扬” 的字样,路灯下,汉族商户与藏族阿妈并肩笑着,手里捧着刚分的旅游收益分红,连空气里都飘着久违的、松弛的喜悦。老年人协会的院子里,老兵们围坐在一起,搪瓷缸碰撞的脆响混着笑声,穿透了渐浓的夜色 —— 他们亲手参与设计的 “老山兰记忆” 展区,成了游客最动容的打卡点,那些沉默的遗物与照片,比任何华丽的布景都更有力量。
马建国被众人围着,接受着祝贺,眼角的皱纹里都浸着笑意。他下意识地看向角落,却没看到父亲的身影。“我爸呢?” 他拉住正要离场的马远。
“太爷爷说,让我陪他去后山走一趟。” 马远拎着登山包,里面装着两件厚外套、一壶热水和应急药品,“他说,要去雪线那边看看。”
马建国愣了愣,随即点头:“路上小心点,后山天黑得快,雪线附近风大,照顾好你太爷爷。” 他知道,父亲此刻的沉默,不是疏离,是历经喧嚣后的沉淀,是要把最沉甸甸的话,说给最该听的人。
夕阳把古道的石板染成金红,马向东的身影在前面踽踽独行。他没拄拐杖,后背依旧挺直,藏青色中山装的衣角被晚风掀起,胸前的军功章在暮色中泛着微光。马远跟在身后,脚步放得很轻,他能看到祖父鬓角的白发被风拂起,像古道旁枯草丛里的霜,却也能感受到那具年迈躯体里,藏着山一般的坚韧。
“还记得你第一次跟我走这条道吗?” 马向东突然开口,声音被风揉得有些沙哑,却依旧清晰。
马远愣了愣,随即点头:“记得,十岁那年,您带我采雪莲花,说雪线以上的花,都是守着初心的勇士。”
“那时候你胆小,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吓得抱住我的腿哭。” 马向东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现在,倒是能独当一面了。”
古道蜿蜒向上,越往高处,风越烈。路边的植被渐渐稀疏,从茂密的松柏变成低矮的灌木丛,再往上,便是裸露的岩石与零星的残雪。马远注意到,古道旁新添了几块警示牌,上面是他参与设计的地质监测二维码 —— 红色旅游线路的成功,并没有让 “戌光志愿者” 停下脚步,后山的守护,依旧是日常。
走到半山腰时,马远突然停住脚步,指着前方一块岩石:“太爷爷,您看。”
那块青黑色的岩石上,裂开了一道新的缝隙,约莫一指宽,延伸出半米多长,缝隙里还嵌着新鲜的泥土。“是上周暴雨引发的小型塌方后遗症。” 马远蹲下身,用手轻轻触碰缝隙边缘,“还好没影响古道主体,但得尽快标记上报,避免游客靠近。”
马向东也蹲了下来,指尖抚过冰冷的岩石,眼神凝重:“这山,看着沉稳,其实最是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藏着隐患。就像人的心,看着平静,要是丢了坚守,很容易就垮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马远的肩膀:“你在消防队学的那些本事,不光能用在救灾上,守着这山、这城,同样能用。军人的责任,从来不是只在枪林弹雨里,更多的是在这些看不见的日常里。”
马远心头一震,他突然明白,太爷爷带他走这条路,不只是为了看雪线,更是为了让他亲眼看见 “守护” 的重量 —— 不是一句口号,是每一次对裂缝的警惕,每一次对古道的巡查,每一次对隐患的排除。
天色渐暗,风里添了雪线附近特有的寒意。马远打开登山包,拿出厚外套给马向东披上:“太爷爷,穿上吧,前面风更硬。”
马向东没有拒绝,任由曾孙为他系好扣子。他抬头望向远方,云层正在快速移动,露出一角澄澈的夜空,几颗早星已经亮起,像散落在黑丝绒上的碎钻。“当年在长津湖,我们也这样守着阵地,风比这还烈,雪比这还厚。” 他的声音飘在风里,带着岁月的质感,“那时候,我总想着,等战争结束,一定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可真到了嘉梁,才发现,守护从来没有尽头。”
他想起剿匪时,在这条古道上与土匪周旋的日夜;想起滑坡救援时,用身体护住老人的瞬间;想起后山守护风波中,老兵们并肩静坐的坚定。这些画面,像古道上的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却从未褪色。
“太爷爷,您后悔过吗?” 马远忍不住问,“放弃大城市的机会,守在嘉梁一辈子,辛苦吗?”
马向东转过头,看着曾孙年轻的脸庞,眼神里满是温和:“后悔?从来没有。你看这山,这水,这城,还有城里的人,都是我们用命守护来的。辛苦是真的,但值得也是真的。”
他指向不远处的一处山坳:“那里,当年是我们剿匪的临时指挥部,扎西爷爷带着乡亲们,给我们送了三个月的糌粑和酥油茶。后来,他的儿子牺牲在抗洪前线,孙子现在是‘戌光志愿者’的骨干。你看,守护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代接一代,像这古道一样,连着过去,连着现在,连着未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宁静。是马建国打来的,语气带着焦急:“远娃,你们在哪?接到游客求助,有一对情侣在雪线附近迷路了,手机快没电了,只发了个大致定位,就在你们前方不远的地方!”
马远心里一紧,立刻打开手机定位:“爸,我们现在在雪线下方两公里处,我马上找找!”
挂了电话,马远看向马向东:“太爷爷,有游客迷路了,我们得赶紧去找!”
马向东脸色一沉,立刻点头:“走!雪线附近晚上会降温,晚了会出危险!”
两人加快脚步,朝着定位方向赶去。风越来越大,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只能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前行。马远打开消防应急灯,光束在前方照亮一条小路,他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探查着路况,时不时提醒马向东:“太爷爷,这边有块松动的石头,您慢点走。”
马向东虽然年纪大了,但脚步依旧稳健,他对这条古道的熟悉,不亚于对自己手掌的熟悉。“当年剿匪时,我在这山里迷过路,靠的就是星星和山风辨方向。” 他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你听,风穿过山谷的声音,左边是‘呜呜’的,右边是‘呼呼’的,迷路的人,肯定是分不清这风向了。”
走了约莫半小时,马远突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呼救声,从前方的一处岩壁后传来。“在那边!” 他立刻加快脚步,朝着声音方向跑去。
岩壁后,一对年轻情侣正蜷缩在一起,男孩紧紧抱着女孩,女孩的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显然是受了冻。他们的手机已经关机,背包里的水也冻成了冰。
“你们没事吧?” 马远快步上前,拿出保温壶,倒出热水递给女孩。
女孩接过热水,喝了几口,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谢谢你们!我们本来想看看雪线的风景,没想到天黑得这么快,还迷了路,手机也没电了,以为没人能找到我们了。”
马向东蹲下身,摸了摸女孩的手,依旧冰凉:“别怕,我们带了厚衣服,现在跟我们下山,晚了会更冷。”
马远从登山包里拿出备用的厚外套和应急毯,给两人披上:“我来带路,你们跟着我,小心脚下。”
男孩感激地说:“谢谢大爷,谢谢小哥!要不是你们,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用谢,我们是戌光志愿者。” 马向东的声音平静却有力量,“守护这片山,守护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是我们的责任。”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走,尤其是带着两个迷路的游客。马远走在最前面,用应急灯照亮路况,马向东走在最后,时不时扶一把体力不支的女孩。风依旧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可没有人抱怨,只有彼此的脚步声和偶尔的提醒声,在夜色中交织。
“大爷,您这么大年纪,还来这么危险的地方救人,太不容易了。” 女孩看着马向东的背影,感慨地说。
“习惯了。” 马向东笑了笑,“守了一辈子山,早就把这山当成自己的家,把山上的人当成自己的亲人。家人有难,哪有不救的道理?”
男孩好奇地问:“大爷,您年轻的时候是做什么的?”
“当兵的。” 马向东的声音带着骄傲,“抗美援朝,剿匪,救灾,这辈子,都在守护。”
男孩和女孩都露出了敬佩的神色。女孩说:“我们今天去了红色旅游的展区,看到了那个画着老山兰的饼干筒,还有战士们的照片,特别感动。原来,我们现在能安心旅游,能看到这么美的风景,都是你们用命换来的。”
“不是我们,是无数牺牲的战友,是一代又一代守护的人。” 马向东纠正道,“你们能记住他们,能珍惜现在的和平,就是对我们最好的回报。”
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在深夜十一点多回到了古城。马建国已经带着救援人员在山脚等候,看到他们平安归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将迷路的游客交给救援人员后,马建国看着父亲和儿子,脸上满是欣慰:“爸,远娃,辛苦你们了。”
“没事,都是该做的。” 马向东摆了摆手,脸上带着疲惫,却依旧挺直腰背。
马远看着那对情侣被送上救护车,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使命感。他想起太爷爷说的话,军人的价值,不只在战场上。今晚,他没有面对枪林弹雨,没有参与惊心动魄的救灾,却用自己的专业和坚守,救了两条生命。这,也是一种守护,也是一种 “打仗”。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马向东又提出要去雪线。马远没有犹豫,收拾好东西,再次陪曾孙踏上了古道。
这一次,没有紧急的求助,没有匆忙的脚步。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古道上,将岩石上的残雪照得晶莹剔透。越往上走,空气越清新,远处的雪山在晨光中泛着圣洁的光芒,像一尊尊沉默的神祇,守护着这片土地。
终于,他们抵达了雪线。
雪线之上,是连绵的雪山,冰川在阳光下折射出蓝白色的光晕,壮丽得让人失语。雪线之下,是黛色的山峦,苍翠的森林,还有远处炊烟袅袅的古城,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站在这里,仿佛能触摸到天与地的边界,能感受到时间的流淌与永恒。
马向东站在雪线边缘,脚下是洁白的雪,身旁是裸露的岩石,远处是连绵的雪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清冷,却带着雪山特有的纯净,沁人心脾。“你看那些山,千万年就在那里。” 他指着远方,声音在辽阔的天地间回荡,“风吹雨打,冰川消融,山体滑坡,它们看起来变了样子,可骨子里的东西,没变 —— 还是那座山,还是那片土地,还是守护着脚下的城与人。”
马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雪山连绵不绝,像一条银色的巨龙,横卧在天际。他想起了太爷爷的老地图,想起了那些标注在上面的裂缝与水脉,想起了老兵们坚守的岁月。这些山,这些土地,承载了太多的历史与记忆,也承载了太多的守护与坚守。
“我们这些人,就像山上的石头。” 马向东继续说,声音带着哲思,“年轻时,棱角分明,敢打敢冲;老了,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变得沉稳,可骨子里的东西,从来没变 —— 对祖国的忠诚,对家园的热爱,对责任的坚守。”
他转过头,看着马远,眼神里满是期许:“你选择去消防一线,很好。年轻人,就该有冲劲,该去守护更多的人。可你要记住,军人的价值,不只在战场上,不只在惊天动地的大事里。”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守住心里的‘防线’,不被利益诱惑,不被困难吓倒;守住该守的人,守护那些需要帮助的百姓;守住该守的地方,守护这片生我们养我们的土地 —— 这同样是打仗,是一场没有硝烟,却需要一辈子坚守的仗。”
马远的眼眶湿润了。他想起了深夜救援迷路游客的经历,想起了红色旅游展区里那些沉默的遗物,想起了父亲和太爷爷一辈子的坚守。他终于明白,家族的传承,从来不是军装的传承,不是身份的传承,而是融于血脉的责任与忠诚,是刻在骨子里的坚守与担当。
“太爷爷,我记住了。” 马远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坚定,“我会守住心里的‘防线’,守住该守的人,守住这片土地。无论在什么岗位上,我都会像您和爷爷一样,做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
高原的风,吹拂着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将他的声音吹向远方,与雪山的回声交织在一起。他看着身边的太爷爷,看着远方的雪山,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雪线附近的一株老山兰,在岁月的风雨中,生根发芽,坚韧生长。
马向东看着曾孙,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马家的传承,没有断;戌光的精神,没有灭。这根接力棒,已经稳稳地交到了年轻一代的手里,他们会带着这份责任与忠诚,继续守护这片土地,守护这份和平。
“走吧,下山。” 马向东转身,朝着古城的方向走去。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与马远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像一道跨越时代的脊梁,矗立在雪线之下,守护着这片山河。
古道旁的玛尼堆上,新添了几块刻着经文的石块,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为这份传承祈福。远处的雪山,依旧连绵不绝,沉默而坚定;脚下的古道,依旧蜿蜒向前,连接着过去与未来。
马远跟在太爷爷身后,脚步沉稳而坚定。他知道,这场雪线上的对话,将会成为他一生的指引;这份融于血脉的传承,将会成为他永远的力量。无论未来遇到什么困难,什么挑战,他都会记得雪线上的誓言,记得家族的坚守,做一个守护家园、坚守初心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