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梁的夜,静得能听见月光落在青瓦上的轻响。
三江汇流的水声比白日更柔,像母亲哼唱的摇篮曲,裹着藏香的清冽,漫进马家的院落。马建国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窗外的老槐树影影绰绰,枝桠晃动间,竟莫名勾起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 那不是嘉梁的风,是南疆丛林里湿热的风,带着腐叶的腥气和蚊虫的嗡鸣。
他闭了闭眼,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不适感。可黑暗中,感官却愈发敏锐:被褥的棉质触感,变成了湿透后沉重黏腻的军装;窗外的虫鸣,变成了丛林里密密麻麻的蚊虫叮咬声;连呼吸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湿热,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梦境,如期而至。
他回到了 1979 年的南疆丛林,天是灰沉沉的,雨下了整整一个月,泥泞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全身力气。他和战友们趴在草丛里,浑身湿透,军装紧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黏。蚊虫像疯了一样扑上来,叮咬着裸露的皮肤,疼痒难忍,却没人敢动 —— 前方五十米,就是敌人的暗哨。
“建国,再坚持会儿,等天黑我们就行动。” 身边的老王压低声音说,他的腿被毒蛇咬过,还没完全痊愈,每动一下都皱紧眉头。老王总说,战后要回家种苹果树,给老婆孩子建个大院子。
马建国点了点头,攥紧了手里的步枪。雨水顺着头盔流下来,模糊了视线。他死死盯着前方,不敢有丝毫松懈。突然,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丛林的寂静,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打在旁边的树干上,溅起一片木屑。
“暴露了!快撤!” 班长嘶吼着,翻身跃起。
丛林里瞬间炸开了锅,枪声、爆炸声、喊杀声交织在一起。马建国跟着战友们往后撤退,脚下的泥泞让他步履蹒跚。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老王正扶着受伤的小李,一步步往后挪。突然,一颗炮弹落在了他们身边,火光冲天。
“老王!” 马建国嘶吼着,想要冲过去,却被战友死死拉住。
火光中,他看到老王推开了小李,自己却被炮弹的冲击波掀飞,重重摔在泥地里。那身熟悉的军装被鲜血染红,像一朵绝望绽放的花。小李哭喊着想要爬过去,却被另一颗炮弹的余波震晕。
“不 ——!”
马建国猛地坐起身,浑身大汗淋漓,心跳如鼓,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砸在被褥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窗外的月光依旧明亮,老槐树的影子安静地卧在地上,哪里有什么丛林,什么炮火?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皮肤光滑,没有弹痕,也没有蚊虫叮咬的伤疤。可那种湿热的触感、炮弹的轰鸣、老王倒下的画面,却真实得可怕,仿佛就发生在刚才。
这不是第一次了。
几十年来,这种噩梦总会在深夜突袭。有时是南疆的丛林,有时是唐山的废墟,有时是抗洪的堤坝。每一次,都让他身临其境,重温那些生与死的瞬间。他学会了伪装,白天里,他是沉稳可靠的 “戌光志愿者”,是马向东骄傲的儿子,是马援朝敬佩的父亲,可只有在深夜,卸下所有伪装,他才会暴露自己的脆弱 —— 那些深埋心底的创伤,从未真正愈合。
他悄悄起身,怕惊醒身边的王秀兰。走到院子里,夜风带着嘉梁特有的清冽,吹在汗湿的皮肤上,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却手抖得划不着火柴。
自从参与红色旅游线路的规划,这种噩梦就愈发频繁了。设计团队一次次要求他回忆战争的细节,那些他刻意回避了几十年的画面,不得不被重新唤醒。每一次讲述,都像用刀在结痂的伤疤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淋漓,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是不想传承历史,不是不想让后人知道战友们的牺牲。可那些记忆太沉重了,沉重到他自己都无法承受。他害怕,害怕那些画面会再次将他吞噬;他更害怕,自己的讲述会不够准确,会辜负牺牲的战友。
“吱呀” 一声,院子大门被轻轻推开。马建国回头,看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脸上带着了然的神色。“又没睡好?”
马建国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将没点燃的烟塞回烟盒。“你怎么来了?”
“睡不着,就想来院子里坐坐,没想到碰到你了。” □□走到他身边,将搪瓷缸递给他,“刚泡的浓茶,醒醒神。”
茶水温热,带着苦涩的清香。马建国喝了一口,喉咙里的干涩稍稍缓解。两人并肩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没有说话。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将两个苍老的身影拉得很长,像两座沉默的碑。
老年人协会的院子就在隔壁,檐角的经幡在夜风中轻轻飘动,发出细碎的声响。远处的雪山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宁静而圣洁。可这宁静,却无法抚平两人心底的波澜。
他们是同一场战争的亲历者,是一起从南疆丛林里爬出来的战友。有些话,不用多说,一个眼神就能懂。
□□掏出烟盒,点燃两支烟,递给马建国一支。火光在黑暗中亮起,映照着两人布满皱纹的脸。“是不是因为线路规划的事?”
马建国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他咳嗽了几声,眼眶微微发红。“嗯。设计团队要我回忆那些细节,可…… 可每次想起来,就像又回到了那里。”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痛苦,“老王倒下的样子,小李哭喊的声音,炮弹的轰鸣,还有那种湿热的、让人窒息的空气,太真实了。”
□□沉默着,吸了一口烟,烟圈在月光下缓缓散开。“我懂。” 他的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抖,“我也一样。上次给设计团队讲我们攻占高地的事,晚上就做了噩梦。梦见小张被敌人的冷枪击中,我抱着他,他的血一直流,流到我手上,烫得吓人。他才十九岁,还没来得及谈对象。”
他顿了顿,指尖的烟灰落在地上,火星熄灭的瞬间,像是某种希望的破灭。“有些疤,结了痂,以为好了,” □□吐出一口烟圈,烟圈在夜空中飘荡,渐渐消散,“但一碰,还是会疼。”
这简单的一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马建国积压了几十年的情绪。他再也忍不住,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砸在石凳上,碎成一片冰凉。“我总觉得,是我没保护好他们。如果当时我能快一点,如果我能拉住老王,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他还等着回家种苹果树,等着给孩子建院子……”
几十年来,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份愧疚。对马向东,他只说自己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对马援朝,他只说战争的残酷,却从未提及自己的无力与愧疚;对王秀兰,他更是只字不提,怕她担心。这份愧疚,像一颗深埋在心底的地雷,几十年来,他小心翼翼地绕开,从不敢触碰,可如今,为了红色旅游线路,他不得不一次次靠近,甚至踩上去。
“不是你的错。” □□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沉重而坚定,“战争就是这样,充满了遗憾和无力。我们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老王他们的牺牲,不是因为我们没保护好,是因为敌人的凶残,是因为我们要守护祖国的领土。他们是英雄,是为了和平而死的。”
他吸了一口烟,目光望向远方的雪山,眼神里满是怀念。“还记得我们攻占高地后,在山顶插国旗的事吗?老王说,他要让国旗插在最高处,让祖国的人民知道,我们守住了他们的安宁。他说,就算他死了,也要看着国旗,看着和平。”
马建国点了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也渐渐平静了一些。那些被遗忘的细节,在□□的提醒下,慢慢浮现:老王总爱哼《打靶归来》,就算在最艰苦的丛林里,也从未停止过;他总把仅有的压缩饼干分给年纪小的战友,说自己 “饭量小,吃不完”;他口袋里总装着一张妻子和女儿的照片,照片都被磨得卷了边,却依旧被他宝贝似的藏着。
“我们现在做的事,是在完成他们的心愿。” □□的声音变得温和,“他们用生命换来了和平,我们就要让后人知道他们的牺牲,知道和平的珍贵。那些心灵的地雷,不是用来逃避的,是用来正视的。因为每一颗地雷下面,都藏着战友的期盼,藏着和平的重量。”
马建国沉默着,吸着烟,烟雾缭绕中,他仿佛看到了老王的笑脸,看到了小张年轻的脸庞,看到了那些牺牲的战友们,他们都在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期盼。
“我怕我讲不好。” 马建国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我怕我会遗漏细节,怕我会控制不住情绪,更怕我会让游客觉得,战争只是故事,而不是血淋淋的现实。”
“讲不好没关系,” □□摇了摇头,“我们不需要讲得多么华丽,多么流畅。我们只需要讲真话,讲我们的亲身经历,讲我们的痛苦和思念,讲我们对和平的珍惜。那些最真实的情感,才是最能打动人心的。”
他顿了顿,看着马建国,眼神里满是鼓励。“你还记得我们刚回来的时候吗?街坊邻居问我们在战场上的事,我们都避而不谈,觉得那些痛苦是自己的,说了别人也不懂。可现在不一样了,年轻人需要知道那段历史,需要知道他们的幸福生活是怎么来的。我们的伤疤,不是耻辱,是勋章,是提醒后人珍惜和平的勋章。”
月光下,两位老战友并肩而坐,烟雾袅袅,沉默却不再沉重。那些深埋心底的痛苦和愧疚,在彼此的倾诉与理解中,渐渐变得清晰而坚定。他们不是孤军奋战,他们还有彼此,还有那些牺牲的战友,还有传承历史的责任。
马建国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摁灭在石凳旁的泥土里。他站起身,望向远方的雪山,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变得格外坚定。“你说得对。我们不能逃避,也不能退缩。那些战友用生命守护的,不仅是祖国的领土,还有后人的和平与幸福。我们有责任把他们的故事讲出来,把他们的精神传承下去。”
他想起了设计团队修改后的方案,想起了 “平凡坚守” 展区的设计图,想起了马向东说的 “历史不仅是激烈的战斗和英雄的牺牲,更是平凡人的坚守和对和平的向往”。他突然明白,心灵的地雷,不是用来摧毁自己的,是用来警醒自己的 —— 警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战争的残酷,永远不要忘记战友的牺牲,永远不要忘记和平的珍贵。
“走,回去睡吧。” □□也站起身,拍了拍马建国的肩膀,“明天还要和设计团队讨论细节,我们得养足精神,把战友们的故事讲好,把这条线路做好。”
马建国点了点头,两人并肩往院子外走。夜风依旧清冽,却不再带着湿热的恐惧,而是充满了宁静与力量。远处的经幡在月光下飘动,像是在为他们祈福,为那些牺牲的战友祈福。
回到家中,马建国轻轻躺在床上,王秀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怎么醒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做了个梦。” 马建国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声音温和,“现在好了,睡吧。”
他闭上眼睛,黑暗中,不再是南疆丛林的湿热与炮火,而是嘉梁的月光,是战友们的笑脸,是和平的宁静。那些心灵的地雷,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让他恐惧。因为他知道,每一次正视,都是对战友的告慰;每一次讲述,都是对和平的守护。
他渐渐睡着了,这一次,没有噩梦,只有一片安宁。梦里,他看到老王回家种了苹果树,院子里开满了花,妻子和女儿笑得格外灿烂;看到小张谈了对象,穿着西装,意气风发;看到所有牺牲的战友,都过上了他们期盼的和平生活。
嘉梁的夜,依旧宁静。月光洒在马家的院落里,洒在两位老战友的梦境里,洒在每一个珍惜和平的人心里。心灵的地雷,从来都不是用来逃避的,是用来排爆的 —— 用勇气,用责任,用对战友的思念,用对和平的坚守。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时,马建国醒了。他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衣服,眼神坚定,精神饱满。他知道,今天的讨论依旧会触碰那些痛苦的记忆,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明白,传承历史,不仅是责任,更是对战友的告慰,是对自己心灵的救赎。
他走出家门,朝着老年人协会的方向走去。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温暖而有力量。远处的雪山在晨光中泛着金色的光芒,像一座守护和平的丰碑。
英雄不老,戌光长明;心灵的地雷,终将在正视与坚守中,化为和平的勋章。嘉梁的红色旅游线路,因为这份正视痛苦的勇气,变得更加厚重,更加动人。而那些深埋心底的思念与愧疚,也终将在历史的传承中,找到最温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