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十年，三月廿一。
春分时节，彼时满面春意，万物润苏，宜安葬。
阿幸踏上七彩祥云，承着下一世生的希望安然离去。
宋允儿将芸娘和阿幸葬在一处山坡处，山坡花香鸟鸣生意冒然，她没有恨这位不知的受害者，反而极其心疼她。
芸娘留给这个世上唯一的遗物，便是那布满泪痕的枕巾，无数个日夜，她独自对着空荡的屋子凄然泪下，控诉着命运对她的不公。
宋允儿一言不发，蹲坐在两座小土坡前，暖阳下燃烧这带有万数不平的枕巾，将一切化为虚有。
莫念站在远处的一棵树后，对着常煜清扯了扯嘴角，苦涩道：“我又杀人了。”
常煜清忽略那个‘又’，目光落在远处的花丛中，柔声道:“这是她的选择，她选的不是死，是不用再熬的日子。”
莫念听到身形一顿，不禁在想：人最终都会死，活着又那么累，那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她低头在想着，碎发遮住眼底的茫然。而常煜清在她身边，抿着唇深深看向她，似有话说，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会好的...”
“嗯？”莫念抬头与常煜清视线相撞，撞散了春雾。
“我们可以出发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伴着‘得得’蹄子声响，步入尘土大道。
常煜清没和小桃村众人告别，随莫念悄悄离去，离开这个生活十年的地方。
莫念将行囊绑在骡子上，转头看见常煜清望着分叉路出神。
“在看什么呢？”
“看路。”常煜清收回视线，“这条官路直通天云顶，若是走这条路，三日可达。”
莫念系行囊的手顿了顿，目光在那条官路上停留片刻，随即望向一条小路：“绕道漓水，我知道一条古道。”
他们此行第一站便是天云顶，江南地形平缓，却出了一个通天长梯，爬上天梯至云以上，便是天云顶。
天云顶一经现世，便引得无数江湖人士相继挑战探宝，可最终全部一无所获，到后来天云顶就被遗忘在江湖中。
直到闻不语的出现，她与登仙教教主西门茯苓在天云顶相战，最终以西门茯苓惨败为因，她那被数亿草药荼毒的血染遍整片天顶，自此天云顶被血液滋养，形成一片灵气茂盛的树林，各路珍贵草药在此疯长，可惜被登仙教所霸占。
常煜清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条隐秘在杂草间的小道上，他并未多问，应道：“好，那就走古道。”
古道崎岖，远不如官道平坦开阔，两旁杂草丛生，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腐朽的气息，还夹杂着不知名野花淡香。
莫念走在前面，身影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显得单薄。行至一处溪水边，水声潺潺。莫念停下脚步，对着常煜清道：“累了就歇歇吧。”
常煜清摇了摇头：“不累。”
莫念走进小溪，俯身捧起一把清水拍在脸上，随后直起身，望向溪流上游，“走到小溪的尽头有一座小山，放过那座山，就能看到漓水了。那条古道，就在漓水畔边。”
“你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常煜清随口一问，声音比这溪水风还要轻缓。
莫念沉默片刻，才道：“从前跟着....朋友走过几次。”她提到“朋友”二字时，喉咙间像是被堵塞，道不清。
常煜清没有追问。关于莫念的过去，她不说，他便不探听。世上真会有如此凑巧的事吗？就算是阴谋，他苟且偷生了十年，也应该有个了断。
远处山鸟发出鸣叫声，近处野草被风吹动。莫念觑了眼四周，“走吧，赶在天黑之前翻过小山。”
“好。”
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隐秘在角落的老鼠开始四处游走。
莫念忽然抬起手，示意噤声。常煜清没有说话，只是将牵着骡子的绳子悄悄在手腕绕了一圈，目光投向莫念。
“几位，”莫念开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在响彻这片无声的天地间，“我说跟了那么久，不累吗？”
短暂的寂静之后，四周悄无声息地显现出几道身影，将他们围在中间。来人皆穿着便于在山林隐秘的灰褐色短打，蒙着面，只露出幽黑色眼镜，手中握着短刃，刀身泛起蓝色光泽，显然是淬了毒的。
常煜清心头一沉，来人不简单。他向前一步，与莫念并肩，沉声道：“我们只是途径此处，身无长物，何必......”
“何必废话？”其中一位打断他，眼神冰冷。
“我知道你，倾城大盗。许久没见，倒是生分许多。”
那群人被莫念这句话弄得一头雾水，领头的开口：“你是如何得知倾城大盗？”
莫念徐徐开口：“十月初五，漓水古道。”
提到十月初五时，这群人便收起短刃，露出真容，一副见着故人的模样。莫念瞧着他们这副模样，心中不免有些慌了。
“敢为阁下是？”莫念如今重新带上面纱，叫旁人看不清容貌。
莫念没有直接回答，模棱两可道：“不知名小人，如今应该算是五毒窟余孽。”
他们听见莫念说起五毒窟，立马齐声呼道：“恩人！”随后拱手单膝跪地。
“你们想杀我？”莫念没有制止他们下跪，反而质疑他们之前的动机。
领头见莫念质问他们，连忙上前，双膝跪地语调委屈：“恩人，我们早已金盆洗手，此次行凶，是有人威胁我们呐!”
有人威胁？
也是，她怎么可能飘落四百余里到小桃村，这分明是有人在其中作弄，且这人如今还在阴影处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
莫念有些累了，随他们看吧，爱怎么看怎么看。
只是先要解决眼下的事，莫念胳膊碰了碰常煜清，随后对着这群人问：“何人威胁？”
“不知，但我们身中奇毒，只说杀了今天走这条小路的人，就能给我们解毒。”
莫念望了一眼常煜清，常煜清得到暗示，上前为他们把脉。
“别担心，他会医。”
黑夜悄然降临，因这个插曲，天黑前并未翻过小山。
许久，常煜清皱着眉头，“毒性已经消散。”
“什么？！”在这群傻大愣还在疑惑时，莫念已经认出这个唬人的小把戏。
“既然没事，我们先走了。”现在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没想到那群傻子，智商突然上线，忽然抓住莫念的面纱。昏暗的天底下，莫念脸上的红褐色胎记，倒是流露出一丝艳色。
“是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差点又被你骗了。”
他们的恩人是闻不语，而不是背叛闻不语的莫念。
气氛再次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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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莫念一脸无所谓地靠在骡子上，被充满厌恶的目光围住，其中还有一道探究的目光。
她想过会在常煜清面前暴露，只是这天来的这么早。
她懒散地回道：“是我啊，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可没有骗你们。”
领头的汉子目眦欲裂，猛地抽出已归鞘的短刃，直指莫念：“你居然还有脸提五毒窟！若非你当年临阵倒戈，闻教主怎会功败垂成，枉死在恩怨台？”
他气得浑身发抖，周围几人也是满面悲愤，样子恨不得将莫念生吞活剥。
常煜清挡在莫念身前，虽未言语，姿态已经表明。他心中疑团如雪球越滚越大，莫念、闻不语、五毒窟.....这些串在一起，告诉他属于莫念惊涛骇浪的过去。
莫念轻轻推开常煜清，走到他们面前，鼻尖几乎要戳到毒刃，脸上那抹懒散的笑意未退，“是啊，都是我干的。所以...杀了我吧。”
她甚至又向前凑了凑，眼底那股自暴自弃，在天光下显得愈发清晰。
领头的汉子手抖了抖，下意识把短刃往后收了一点。他死死盯着莫念，不明白她现在的行为是挑衅还是自负，但他能感受到一股死气。
常煜清想起莫念醒来的第一晚，她那时被噩梦惊醒，嘴里还尖叫说着梦话，那时的她好似与现在的她重合。
他沉稳开口打破僵局，“诸位既已知道身中奇毒是假，可见那威胁之人意在借刀杀人，让你们与...她两败俱伤。何必再被人利用？”
其中一人暴喝：“休要花言巧语！你与她一伙，当然是帮她说话。先不说这中毒是真是假，我就问背叛之仇，岂能不报！”
“报仇固然应当。只是诸位不妨想想....”
“噗呲——”又是熟悉的刀刃划破血肉声。莫念夺走短刃，狠狠刺进自己的胸口，她将短刃还给领头人，“你们走吧，我已经中毒，死也是早晚的事，拿去交差吧。”随后她拍了拍骡子，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常煜清，走吧。天黑了，路更难走了。”
大家都被她这个动作惊到了，那群人没有再阻拦他们二人。
领头死死咬住牙，重重一拳打到树上，树叶哗哗下落。
“老大就这么放他们走吗。”
“不然呢，你没听那小子说有人在利用我们。况且...”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你们忘了沈先生的命令了吗？”
不得寻莫念复仇。
常煜清一脸复杂地跟在她身后，许久她说：“常大夫，你要问就问吧，毒我不需要你为我解，随他们去吧。”
每次提到闻不语，她就感觉自己在一处虚空之地，那里只剩责备和鄙夷。这时她不会在想别的，脑海中只有死这个念头。
“毒，我定会为你解。其他的，我会等你想说的那一天。”
莫念没有回头，自嘲般低笑一声:“那你会怕吗？跟着一个声名狼藉的叛徒同行。”
“常煜清。”这是她第二次喊他的名字，她嗓音很清，像是风华下高悬的月色，透出冷寂与决绝，照进常煜清的心中。
远山如黛，近水含烟，薄雾轻拂月华淡。
诸天美景下，独有一位黯然伤神的女子。
常煜清心像是被一双手抓紧，他涩着嗓音道:“何惧路漫漫。”
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