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郑鹭娘情绪低落,进驿站后就靠窗欣赏着远处景致,唐恒虽闹别扭,在她面前却不敢放肆,讪讪地认错,“四姨,我以后真的再也不敢了。”
来京城时,他答应四姨再也不去外边乱借钱的。
“四姨……”
郑鹭娘侧着身,态度冷淡,但唐恒看她眼角湿润润的,心里惶恐,不敢惹她难受,“四姨,我出去转转。”
迎面遇上谭盛礼,他心下不齿地撇了撇嘴,结果抬头就见乞儿握着刀朝他挥来,他吓得忘了呼吸,“你……你要做什么……”
乞儿笑着扬唇,“恒哥,该干活了。”
唐恒警惕地看了眼四周,“什么活?”此处离京城不远,若敢在此抢劫只怕会惹来牢狱之灾,他害怕地接过刀,紧紧握在怀里,“我……不……”去字没说出口,乞儿已经转身走了,个子不高的人步履从容,完全不像要去干坏事的人,唐恒更害怕了,连带着身体都颤抖起来,在他迟疑时,屋外的乞儿转身,“走啊。”
唐恒回眸看了一眼郑鹭娘,咬咬牙,抬脚走了出去。
唐恒发誓,这是他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他宁愿冒着坐监的风险抢劫钱财也好过像个樵夫似的驼着背,左一刀右一刀的挥刀砍柴,累,太累了,全身上下都累,累得他瘫坐在地直接不走了。
乞儿:“振兴哥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教你以弥补他对你的亏欠。”谭振兴答应唐恒会教他所有,谁知遇着汪氏怀孕,谭振兴喜不自胜没兑现承诺,走之前谭振兴将唐恒托付给他,他当然要认真些了。
唐恒:“……”
两人砍的柴很少很少,乞儿随意扯了几根草搓成绳子将其捆好,动作不算熟练,看得出是练过的,完了将柴扛在肩头,冲唐恒说,“走吧。”
驿站里,谭盛礼在给袁安和朱政讲书,两人行李少,多是书籍,在国子监这些年,虽不敢说藏书万卷,但较普通读书人算很多了,复杂的地方两人做好批注,他日子孙读书也能明白其意思,进度不快,唐恒他们回来也就讲了两页,乞儿扛着柴火径直去找驿丞问问能否用其抵些饭钱,唐恒则冷着脸,扒了扒又脏又乱的衣服,啪的一声将刀拍在桌上,“回来了。”
谭盛礼皱眉,目光带着斥责,袁安和朱政低头写字,因唐恒这下子,笔尖的墨滴在书页上,盖住了两个字,唐恒若无其事地拉开凳子,双手一搭,趴在桌上,“我累。”
“累就能不顾规矩礼仪?”谭盛礼沉沉问了句,唐恒直接闭眼装聋子。
谭盛礼眉头皱得更紧,暗暗瞥了眼桌边兀自做针线活的郑鹭娘,忍着没有发作。
许是干活饿着了,饭菜上桌,唐恒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吃完了一顿饭,想到此次回黔州自己凶多吉少,他估摸着找郑鹭娘商量对策,谭盛礼不怀好意,他们不谨慎提防恐怕连命都会搭进去,可郑鹭娘在生他的气并没有搭理他。
他想和郑鹭娘坐一辆马车,碍于郑鹭娘脸色硬生生没敢开口。
不情不愿的上了前面那辆马车,刚掀起帘子,就听谭盛礼冷冰冰的质问声,“因为劳累就目无尊长,礼仪欠缺,这不是恶习?”
他答应唐恒等他百年后将家产分给他,前提是唐恒要改掉身上的恶习,目无尊长,这样的人,谭盛礼是万万不会将家产分给他的,分给他他也守不住。
唐恒没有回答,身体乏累至极,上马车后就自己霸占了大半座,四肢懒懒散散的搭在坐垫上睡觉,听了谭盛礼的话,唐恒略心虚,收了腿规矩的坐直身体,“我就是太累了。”
“这不是理由。”
唐恒:“……”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等到下个驿站休息,唐恒不得不向朱政袁安赔罪,别提多憋屈了,因为每到休息时,乞儿就会拿着砍刀邀请他砍柴,积雪没融化,又下了雨,到处湿漉漉的,唐恒几乎是精疲力竭地度过了这天,连谭盛礼选了个破败的客栈他都没力气反驳。
他和谭盛礼睡同屋,闭上眼再睁开就是天亮了。
天麻麻亮了。
桌上亮着烛火,他翻了个身,正准备接着睡,谁知被谭盛礼叫起,“该读书了。”
唐恒:“……”
他感觉谭盛礼是不是当教书先生当上瘾了,自己又不是他学生,为何处处受制于他,思来想去,也就是家产的事儿了,为了家产,他忍了又忍,“好。”
读书是不可能读的,因为眼睛都睁不开,往下自己读了什么他都不记得了。
谭盛礼在看书,感觉身旁的声音突然变了,抓起桌上的木棍就挥了过去。
“啊。”唐恒吃痛,瞌睡醒了大半,扯着嗓门接着往下读,读着读着眼皮又开始打架,然后又感觉胳膊一痛……
等吃早饭时,他半边胳膊都是麻的……痛麻的。
痛骂还不算,乞儿又要他去砍柴了,说进京时谭振兴他们起床就进山砍柴贴补家用,他不努力些,七老八十都拿不到谭家家产,乞儿的话是谭盛礼授意的,唐恒心里最想要的就是家产,若能借此约束他改过自新不失为一件好事,乞儿把刀递给唐恒,“谭老爷说你年长些,要照顾弱小,待会回来就由你挑柴了。”
唐恒张嘴就想说不,余光瞥到门口站着个人,手里的木棍格外惹人注目,他点头,“好。”
不说进山后乞儿拼尽全力的砍柴以致于柴火比昨天多了一倍,他走后,谭盛礼就去后院找郑鹭娘,后院有一口井,郑鹭娘蹲在井边洗衣服,衣服是唐恒昨日换下的,虽还在气唐恒,到底还是关心他的,谭盛礼叹了口气,见郑鹭娘起身去井边打水,他忙过去帮忙,“我来吧。”
郑鹭娘心里在想事情,猛地听到人声吓了一跳,见是谭盛礼,她动作利落地把拴着绳子的桶扔进井里,“没事,我自己来吧。”
谭盛礼是读书人,身子金贵,哪儿好意思劳烦他。
她用蛮力将桶拉起,问谭盛礼,“谭老爷来找问是否有事要问?”
第182章
倒不是心仪谭盛礼不想他娶其他女子,而是自己眼界狭隘冒犯到了谭盛礼,谭盛礼真要喜好美色,身边早就妻妾成群了,怎么会拖到现在,是她过于浅薄了,羞愧地说,“我……我随口问问。”
她听过很多女子为丈夫守节的故事,而男子不娶的太少见了,在她眼里,男子总是要比女子薄情些的,看唐恒祖父就知道了,唐恒祖母自尽于唐家,他祖父嫌晦气,欲扔卷草席就把人葬了,要不是唐家族里人坚决反对给他施压,唐恒祖母连口棺材连座坟都没有,同为女子,郑鹭娘为她感到悲哀,又惋惜她生不逢时遇人不淑,生在谭家显贵时多好啊。
像谭家大姑娘多好啊。
听她轻轻叹了口气,谭盛礼回,“无妨,早先亦有人问过,谭某这辈子的初衷是教好几个孩子。”他无心走科举,是被赵铁生爱子的情怀打动,如今回想,他庆幸自己选了这条路,自己如果没有报名参加县试,就不会有今日的声望,不会帮助到更多人。
没有声望,没人会信服你。
在他和书铺老板谈论书价时就意识到了。
“谭某没想过再娶,比起儿女情长,谭某希望教孩子之余能为天下苍生做点什么。”想到谭振兴对郑鹭娘的敌意,谭盛礼有些想笑,“不过就算谭某有这个心思,几个孩子怕是不同意的。”
郑鹭娘也笑了,“世人都知后娘恶毒凶残,大公子不喜欢我也是情有可原,以前是我冒昧了,我怕恒儿来谭家后不遭你喜欢,此刻想想,真是妇人之见。”待学生尚且能像儿子,何况是自己外甥呢,“恒儿就麻烦你了,我是个妇道人家,平日只关心他吃饱穿暖没,可人生于世,单是吃饱穿暖哪儿够啊……”
这些道理是郑鹭娘来谭家后领悟到的,谭家慢慢显贵,几位公子的生活却很节俭,她委婉地问过谭佩珠,谭佩珠的说法骄奢淫逸的生活会消磨志气,且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有好的名声能流芳百世。
就像唐恒祖母,嫁进唐家后操持家务孝顺公婆,后来出面经商更为唐家赢得无数赞誉,哪怕她结局不好,唐家人忌于族人到底以唐夫人的名义将其葬进唐家祖坟,如今的唐老夫人再怎么闹脾气都没用,谁让她名声不如唐恒祖母呢。
年轻时觉得没什么,等到一只脚踏进棺材的年纪就开始计较了,毕竟人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她生前活得风光体面,死后却是不如唐恒祖母的。
“恒儿以后就托你照顾了。”
谭盛礼没打过水,但他看过谭振兴他们做,就是力气不如他们有些吃力,不过好歹将桶拎了起来,气喘道,“恒儿是我外甥,应该的。”
郑鹭娘还想问家产的事,谭盛礼为人端直,认为受了唐恒祖母恩惠就要还,其实是唐恒祖母是自愿的,谭盛礼犯不着往心里去,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口,唐恒肯听谭盛礼的话全看家产的份上,如果谭盛礼出尔反尔,以唐恒的性子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谭老爷,我与你说说黔州的事儿吧。”
唐家在黔州不算名门望族且随着唐恒祖父年迈,生意远不如前些年了,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唐家比普通生意人要有钱就是了,“其实不用我说谭老爷也能猜出来吧,不念夫妻情分要将发妻扫地出门的人既薄情又寡意,唐恒出生到现在,我上门求过他两次……”
一次是要钱送唐恒去私塾,唐老爷吹胡子瞪眼的很是生气,还是她搬出唐家族人来威胁才拿到了钱,遗憾的是唐恒没进私塾,那钱没两年就花掉了,第二次是绑架之事后,唐家人告官要让唐恒坐牢,她走投无路,不得不再次登门……
想到那次,郑鹭娘浑身冰凉,眼底升起憎恨的光,虽转瞬即逝,谭盛礼还是看到了,他说,“恒儿毕竟是唐家人,他们就任由他流落在外?”
“呵……”郑鹭娘冷笑,“恒儿已经不是唐家人了。”
想到谭盛礼不了解唐家恩怨,郑鹭娘慢慢平复心情,将唐家的事儿娓娓道来,现在的唐老夫人以前是个丫鬟,心肠歹毒,哪怕连生了四个儿子都不肯放过唐恒父母,平日没少暗地使绊子,姐姐姐夫忙,害怕唐恒遭了算计,日日将他关在家,以致于唐恒小时候很怕生人,胆小怕事得很……
唐家的事很多,到乞儿来找水洗手也没说完。
“唐恒呢?”谭盛礼朝外看了眼,不见唐恒人。
乞儿指着外边,“挑着柴在后边,谭老爷,我们是否要住两日啊。”唐恒做事慢腾腾的,比谭振兴他们差远了,乞儿想多教教他。
天气阴沉,郑鹭娘洗的衣服刚晾好,三五个时辰干不了,谭盛礼道,“那就明天启程吧。”
好不容易挑着柴回来的唐恒没来得及喘口气,谭盛礼就出现了,让他洗了手回房读书,唐恒:“……”还真是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不赶路吗?”黔州在绵州以南,远得很,谭盛礼是不是太轻松惬意了点?反观自己,唐恒气得不行。
然而气也没用,谭盛礼不可能听他的。
离开京城的第二天,唐恒觉得更累了。
第三天,当乞儿在外边脆生生的喊他,唐恒就知道,今天又是劳累的一天,他和乞儿商量,“昨天是我把柴挑回来的,今天该你了。”他也要报复乞儿,看他今天不多砍点柴累死他。
乞儿似乎不知他心里的想法,爽快的答应下来。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唐恒暗暗和乞儿较劲,他已经不去想谭盛礼逼他读书的事儿了,要想分家产除了听话别无他法,倒是乞儿,年纪不大就敢挑衅他,若不把他压制住了,日后不得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同行六个人,其余四人都算长辈,唐恒拿他们没辙,再输给乞儿,他就是最惨的那个了。
有乞儿分散他注意,唐恒安分很多,谭盛礼也有更多时间跟朱政袁安讲课,闲暇之余,两人还会抄书拿到镇上的书铺卖,价格有高有低,两人不计较钱财,偶尔遇到喜欢读书的年轻人还会鼓励两句送他们两本书籍,就是唐恒私心重,见朱政和袁安想也不想把书送了人,等两人不注
意,过去偷偷把书要了回来。
路上的开销都是谭盛礼出的钱,他和乞儿都不辞辛苦砍柴贴补家用,两人竟在外装阔绰,他们不卖钱贴补家用,意味着谭盛礼往外掏的钱更多,拿等谭盛礼死后分到他手里的就少,为了自己的利益,当然要把书拿回来了,他也没藏着捂着,拿着书去质问朱政为什么白白把书送了人。
又不是多富裕的人,装阔绰有意思吗?
朱政被问懵了,他和袁安去镇上闲逛,碰到趴在私塾院墙上偷听夫子讲课的孩子,想到家里的孩子,情不自禁送了两本书,一本《三字经》一本《论语》,希望能对他有所帮助。
看唐恒拿着他送出去的书,朱政眉峰紧蹙,“唐公子把书要回来了?”
唐恒神气的哼了哼,“这是书吗?这是钱。”还是他表舅的钱。
朱政脸色不太好看,送书是他对那个孩子的鼓励和支持,唐恒将书要回来成什么样子啊,碍于唐恒身份,他不好过多指责什么,从携带的书籍里又挑了两本要给那孩子拿去,唐恒拦着不让,理直气壮的质问将屋里写文章的谭盛礼招了来。
谭盛礼问清楚始末,让朱政赶紧去,莫让孩子难过,孩子心思纯粹,如果因着这件事而对读书人有所误解而放弃读书就罪过了。
唐恒侧身让开,满脸不服气。
谭盛礼没有和他多说,唤他回屋,拿起木棍就揍了过去,唐恒痛得在地上打滚,刚开始还忍着不求饶,最后疼怕了,痛哭流涕的发誓说以后再也不敢了。
“出去和人家赔罪。”
唐恒还在地上躺着,明明谭振兴说谭盛礼揍人极有章法,先揍后背,然后揍屁股,这次不同,谭盛礼的棍子从四面八方挥来,连他小腿都不放过,他躺着不想动,但见谭盛礼严肃道,“谭家家产岂能落到你这种人手里,以后做事先想想,不挨棍子是最基本的。”
唐恒:“……”
朱政和袁安愿意帮忙赶车为他们提供了很多方便,照谭盛礼的意思是要给钱的,两人不要,让他讲书就行,诚心求学的人,落到唐恒嘴里竟成了好吃懒做的无耻之徒,谭盛礼补充道,“还有你朱伯,好好赔罪,他不原谅你我还打你。”
唐恒:“……”
被打得不轻,唐恒好几天都没恢复过来,怀恨在心的他恨不得趁谭盛礼睡着后将其杀了了事,但他舍不得,谭家刚显贵,家产能有多少啊,怎么也要等到谭振兴做大官,谭振学做帝师再动手,罢了罢了,做媳妇的也要多年才能熬成婆,比起她们,他算不错的了。
经过这件事,唐恒是真的不敢再惹谭盛礼了。
在朱政袁安面前他也赔着小心,很是毕恭毕敬。
朱政和袁安忍俊不禁,与谭盛礼说,“唐公子还是受教的。”
第183章
受不受教不好说,能屈能伸无人比得过就是了。
趁热打铁,等唐恒砍柴回来,谭盛礼给他布置功课,像乞儿那样天天都得做,做不完不准睡觉,唐恒心里存怨又迫于谭盛礼淫威不敢发作,字迹潦草连他自己都不认不出来。
检查功课时,唐恒俯首帖耳地站在桌边,为自己辩解,“我就说我字写得丑,临摹还行,写功课是不行的。”
他就不信谭盛礼认识!
谭盛礼拿着功课,看得很认真,就在唐恒怀疑他是否生了一双火眼金睛连鬼画符的字都能看得懂时,谭盛礼把功课交还给他,语气温温和和的,“不碍事,重新写便是了。”
唐恒:“……”歹毒莫过于读书人啊。
他怕自己听岔了,细声询问,“全部?”
“嗯。”
唐恒郁闷了。
研墨时手下使劲用力以发泄心头委屈,谭盛礼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不想写?”
唐恒撇嘴,口不对心道,“不是。”
“笔墨纸砚都得花钱,若是各门功课都重写,算下来……”
唐恒心口跳了跳,不敢细算这笔帐,外出开销都是谭盛礼给的,他记恨朱政他们铺张浪费消耗谭盛礼钱财,如果他也不知节俭,此次回黔州后谭盛礼恐怕就没多少银钱了,他不敢再敷衍了事,再提笔时,真心问谭盛礼,“我的字是不是大了点?”
他看过谭振兴他们以前的功课,字又小又密,估计是想节省纸张吧。
这点谭盛礼对他要求不多,“能认就行。”
那就是大了,唐恒端直脊背,照着纸张还能认出的字重新写,边写边与谭盛礼聊天,“表舅,写功课多费纸啊,要不以后你布置功课我口头作答怎么样?”既节省笔墨纸砚又省了时间。
谭盛礼看了眼黑漆漆的天色,没有拒绝,“过段时间再说吧。”
唐恒欣然应下,歪头看他重新展开纸张写文章,谭盛礼似乎没有休息过,每到新的地方就去上街查看情况,回客栈后就看书写文章,到现在都没写完,他很想偷看几眼拿出去卖钱,以谭盛礼国子监祭酒的身份,他的文章千金难求,更别说亲笔写的了。
这么想着,他眼珠咕噜咕噜转了转,“表舅啊……”
谭盛礼没动,面无表情催促,“天色已晚,再不抓紧时间就别想睡觉了。”
犹如一盆冷水浇下,唐恒从头到脚凉了个彻底,收起心思,规规矩矩地写功课去了。
越往南边走,地形越陡峭,气候也越暖和,到平州地界时,朱政问谭盛礼要不要从绵州入黔州,他知道谭家大姑娘在绵州,父女能聚聚,唐恒极力支持,“去绵州吧。”
他要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瞧瞧,他是谭家正儿八经的亲戚,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想当年他追着谭盛礼他们到绵州,想着等他们中举后就认亲,哪晓得谭家人在绵州名声响亮很受读书人敬重,他怕自己上门打秋风遭人唾弃,毕竟谭家家境普通,表哥他们天天挑水挣钱,他贸贸然进门不是多个做苦力的吗,于是他忍了又忍,以为忍到谭家人去了京城就能将谭佩玉握在手里。
毕竟谭佩玉是出了名的软弱,被夫家休弃都不敢吱声的人哪儿有胆子得罪他。
悲催的是,他低估了谭家在绵州的声望,当他跃跃欲试的走进平安街,与酒楼的读书人介绍自己身份时想借由他们的嘴传给谭佩玉却被读书人嘲笑了,还指着角落要饭的乞丐调侃他,“看到没,那位也号称是谭家亲戚,说谭家回祖籍时在路上认他爷爷做了干儿子。”
唐恒真是有口难辩。
知道谭佩玉住在巷子里,他试着找机会和谭佩玉捋捋两人关系,还没到谭佩玉跟前就被当做登徒子轰走了,轰他的人是几个杵着拐杖的老人,“别看冬山媳妇好看就打她主意啊,冬山不在家但还有咱们呢。”
个个防他像防狼似的,唐恒连说话的地儿都没有。
明明绵州的人说谭振业那人最不好接近,他觉得谭佩玉好不到哪儿去。
这次去绵州,他就能洗脱自己吹牛说大话和登徒子的恶名了,唐恒再次大声表态,“去绵州。”
谭盛礼也想去绵州看看谭佩玉,但他有其他事情要做,绵州去不了,和朱政说,“回京时有时间再去吧。”
唐恒:“……”这话不是摆明了提防他吗?害怕他见钱眼开打谭佩玉的主意?好吧,虽然他承认是存了那个心思,但谭盛礼是不是戒备心太强了点,他都没想好具体怎么做了……
谭盛礼他们没有绕路去绵州,害怕佩玉多想,特意写信告知,但在平州与黔州交接的镇上,谭盛礼还是看到了谭佩玉,她牵着个小男孩,走进一间客栈里打听有没有姓谭的客人,她穿着一身深绿色的长裙,发髻高挽,温婉如记忆里的模样,谭盛礼喊了一声,“佩玉。”
车里的乞儿探出头,顺着谭盛礼的目光投去客栈柜台边站着的妇人,欣喜若狂的挥手,“佩玉姐,佩玉姐。”
听到声音,柜台边的妇人回眸看了眼,脸上的茫然在看到人群里熟悉的身影后换上了笑,“父亲。”
笑着,推了推身侧的小男孩,“如兰,是外祖。”
小男孩欣喜地跑出去,“外祖,外祖。”
谭佩玉笑得眼角起了泪花,父亲信里说下次回绵州看她和如兰,为人子女哪能让父亲奔波,她托邻里照顾家里,带着如兰来小镇碰碰运气,她和如兰到了有两日了,知道父亲喜静,先去偏僻的客栈打听,都说没有谭姓客人,不得不来主街询问,庆幸自己来了。
谭佩玉又喊了一声,“父亲。”
赶车的朱政停下马车,细细打量着客栈门口的妇人,他们见过谭家小姑娘,五官生得漂亮,举手投足优雅大方,气质不输大户人家的小姐,而眼前这位妇人,给人的感觉更为温柔贤惠。
马车停好,小男孩已经到了车前,挥舞着手,激动地喊谭盛礼,“外祖,外祖,记得如兰不?”
去京城时如兰还在佩玉肚子里,没想到眨眼就这么大了,谭盛礼下地,弯腰抱起他,笑着道,“记得,你三舅画了你很多画像,外祖的书房里有。”
“真的吗?”提到谭振业,如兰蹬着腿要下地,谭盛礼轻轻放下他,就看他双手合在胸前,有模有样的弯腰作揖,“见过外祖。”
谭盛礼忍俊不禁,揉揉他头顶的小辫子,夸奖道,“如兰做得真好。”
如兰又笑着给朱政见礼,然后是唐恒,乞儿,最后又伸手让谭盛礼抱,“外祖能抱如兰吗?”
“好。”
见祖孙两感情好,谭佩玉不住地抹眼泪,谭盛礼偏头看向她,眼睛有些酸,“你怎么想着来这边?”
“碰碰运气。”
他们闲聊,朱政拖着眼睛放在谭佩玉身上挪不动地的唐恒去前边找客栈休息,乞儿则牵着马跟在他们身后,留谭盛礼和谭佩玉说话。
“父亲,你还是没变。”
“哪能没变,咱家如兰都会走了,父亲老了。”谭盛礼倒是没多少感慨,更多的是开心,“冬山呢?”
谭佩玉怔住,他怀里的如兰说,“爹爹当兵去了,很久很久都不能回来了,但爹爹有给如兰写信,要如兰好好读书,以后就能像外祖和舅舅们那样考科举了。”平安街有很多读书人,耳濡目染,如兰明白科举是什么意思,他环住谭盛礼脖子,“外祖,三舅舅没来吗?”
谭盛礼不知徐冬山参军的事,视线扫过谭佩玉肚子,没有说什么,回如兰的话道,“三舅舅要读书,等考完了来看如兰。”
如兰有些失望地哦了声,转而又高兴起来,“不过能看到外祖如兰就很开心了。”
“外祖也高兴。”
如兰眉眼长得像佩玉,笑起来有徐冬山的影,长得标致,而且看个子似乎要比同龄孩子高,谭盛礼问他平日喜欢吃什么,怎么玩,如兰掰着手指头说给谭盛礼听,口吃清晰,条理清楚,不忘告诉谭盛礼,“外祖,如兰已经上私塾了,夫子还夸如兰呢。”
私塾就在喜乐街,如兰爱和巷子里的孩子玩,人家上私塾后他觉得无聊了,缠着谭佩玉给他教束脩,刚开始还兴致勃勃的,过了两天就坚持不住了,要回家。
谭佩玉又把他接了回来。
如兰还是年纪小了点,坐不住,如厕次数也多,徐冬山的意思是等再大点送私塾。
听他提到私塾夫子,谭佩玉忍不住笑,“和外祖说说私塾的事儿吧。”
夫子不苟言笑,学生们正襟危坐不敢捣乱,如兰尿急也不敢吱声,从早到晚裤子是湿了干干了湿,好在其他孩子看他年纪小没有出言嘲笑,否则恐怕都留下阴影了。
如兰又开始掰手指头了,说到最后,竟有些遗憾,早知道今天要来见外祖,他就继续上学了,“夫子说如兰年纪小,再等两岁入私塾也来得及。”
这话是夫子和谭佩玉说的,如兰听到了,现在告诉谭盛礼是不想认为自己不听话而辍学的。
“夫子说得对。”
见谭盛礼也这样说,如兰高兴了,谭盛礼问他何时到的,如兰看了眼谭佩玉,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问娘亲吧。”
谭盛礼再次失笑,抬头看向谭佩玉,后者指着前边,朱政他们停车的客栈,“走吧。”
谭佩玉带着如兰,不敢住去偏僻的地儿,这间客栈是小镇最大的客栈了,似乎认识谭佩玉,他们进去后,掌柜的颔首打招呼,“小娘子找着人了?”
“找着了。”
掌柜看谭盛礼气度不凡,脸上笑意更甚,“这便是谭老爷了吧……”
恍惚,如梦初醒,他狠狠拍了下自己脑袋,谭老爷……他怎么就忘记了呢。
谭盛礼在平州极有威望,哪怕已经过去三年,平州到现在都有很多关于谭老爷的故事,比如谭老爷派儿子砍柴,不小心遇到土匪,几位公子智勇双全,不仅将土匪一网打尽,还联合当地知府给土匪他们换了身份重新生活,平州土匪被除后,黔州土匪主动去衙门自首投案……
想不到有幸看到真人,掌柜有点不敢相信,声音都颤抖起来,“谭……谭老爷,是绵州那位谭老爷吗?”
纵观整个西南,没有比这位谭老爷更有名的人了。
谭盛礼思忖,“谭某出自绵州巴西郡……”
掌柜又拍头,“那就没错了啊,想不到这辈子能看到真人。”
今日,谭盛礼穿了身藏青色长袍,料子上等,领口是袖口绣着花,通身富贵,倒是没让掌柜联想到那位谭老爷,说话间,掌柜大步走出,拍了拍衣服的灰,拱手行礼,“见过谭老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见谅。”
谭盛礼抱着如兰,回礼不便,掌柜也发现了,急忙领着他们上楼,“小娘子住在楼上的,谭老爷住隔壁如何?”
谄媚劲看得唐恒嗤之以鼻,他们先来,掌柜虽笑脸相迎,哪儿笑得脸上开出了花啊,明摆着看不起人,乞儿看出他心思,直言不讳道,“羡慕吧,羡慕就好好读书,即使不能考科举也争取做个于民有益的商人,你要知道,有些东西是拿钱买不到的。”
唐恒:“……”
谭盛礼要和谭佩玉叙旧,难得没和唐恒同屋,照理说唐恒该高兴才是,但搬去乞儿房间,心情并不怎么好,突然问乞儿,“怎么没看到我表姐夫?”
不会又被休回家了吧?
乞儿会不了解他想什么?无非就是怕谭佩玉回娘家分到他手里的家产又少了,乞儿答,“要不要去问问谭老爷?”
唐恒顿时不说话了。
房间里,谭佩玉也说了徐冬山参军的事,徐冬山参军不是临时起意,如兰不满周岁徐冬山就在谋划了,让她带着孩子随谭振业去京里,谭佩玉不肯,她都已嫁人了,哪能总在娘家住着,父亲他们不会有意见,其他人会胡说八道抹黑父亲弟弟他们,谭佩玉不希望他们因为自己遭人非议,再者,军营条件艰苦,她害怕徐冬山出事,不肯放他离家,于她而言,出身不重要,她和徐冬山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成,出身不是自己能选的,她相信孩子不会因此埋怨他们。
哪晓得徐冬山还是走了,在谭振业离开绵州前两天,他留了一封书信后就没了踪影。
振业为了帮自己隐瞒,只能谎称有了身孕不能赶路。
第184章
“担心他回来见不着人,我就带着如兰哪儿没去。”担心谭盛礼指责谭振业不带她进京,谭佩玉道,“冬山那人和谁都客客气气的,心思重得很,我不答应他,留下封信就离家了。”
她以为他像平常般外出办事,没有太在意,还是收拾屋子看到枕头下有封写给她的信才知道他要远行,她抱着如兰追出去,可街上的摊贩说他坐着马车走的,这些日子以来,谭佩玉常常后悔,后悔没亲口答应他,她不希望他参军不是有意阻止,真心认为没必要。
“父亲,此事和三弟没有关系,你别怪罪他。”
长姐如母,谭佩玉将弟弟妹妹当做孩子带大的,谭盛礼沉吟了下,“好,冬山去参军也是为了你和如兰,事已至此,安心等他回来吧。”要说没谭振业什么事谭盛礼不相信,但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当时同意两人成亲是看重徐冬山品行端直,佩玉跟上他不会受委屈,脱离商籍的办法有两种,要么于朝廷有功获得恩赦,要么参军入军籍,谭盛礼不知道办法是徐冬山自己想的还是谭振业想的,既然走出第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否则就是逃兵。
谭盛礼岔开话题,“一个人带着如兰辛苦不?”
如兰出去找乞儿玩了,谭家来信里,如兰听谭佩玉说起过乞儿,很是喜欢这位叔叔,因为叔叔一个人都不忘想办法读书,比交了束脩去私塾偷偷睡觉的哥哥们强太多了,追着乞儿问东问西的他并不知外祖和娘亲在聊他。
“不辛苦。”掌柜提着茶壶进屋,谭佩玉接过,“邻里们热情,隔天就有人提着水上门,说冬山帮他们照顾长辈多年,挑水送柴算不得什么。”
平安街民风淳朴,邻里热情,每次上街买米都有人帮着送回家,“冬山走之前给了他们银两照顾我和如兰,他走后,他们就把钱还了回来。”即便家里没有男人,谭佩玉住在巷子里一点也不害怕,平安街治安很好,小偷那些不往那边去,而且天天有衙役在街上巡逻,平安街清净得很。
茶是客栈最好的茶,香气浓郁,谭盛礼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让谭佩玉别喝。
这茶性凉,女人喝了不好。
快到楼梯口的掌柜听闻此话,又去重新泡了一壶。
屋里,谭盛礼将茶放到桌上也不动了,说道,“你要是喜欢就住着吧,祭拜你姑婆后就得回京主持振学亲事,到时你要不要一起?”
谭佩玉有些迟疑,出来时和邻里说见了谭盛礼就回,如果见不到她人,邻里怕是会着急,谭盛礼也想到了,“待会问问有没有去绵州的,托他们带个口信如何?”
看到她,谭振兴他们会很高兴的。
谭佩玉应下,问起唐恒来,唐恒是姑婆的孙子她已经知晓,刚才打招呼时,感觉他眼神贼溜溜的,谭佩玉不太喜欢,“我给恒表弟准备了两套衣衫,待会父亲替我给他吧。”
“嗯。”
“父亲身体可好?”谭佩玉又问。
“偶尔有风寒,两副药就好了,不用忧心。”谭盛礼上
辈子活了很长岁数,倒是儿子孙子没活多少岁,谭盛礼不知这辈子能活多久,心宽地说,“父亲即便死了也是笑着闭上眼的,真有那天,你们莫难过。”
回想重生后的岁月,谭盛礼认为自己没白活。
“父亲会长命百岁的。”
谭盛礼笑笑,并不在意此事。
父女两又聊起一会儿,谭佩玉担心打扰谭盛礼做正事,准备外出找儿子,在楼梯口碰到抱着衣衫下楼的郑鹭娘,“郑姨。”
谭佩玉唤她。
托谭振兴的福,他见过郑鹭娘的画像。
郑鹭娘回眸,愣住,“大姑娘?”
男女有别,她一个人一辆马车,刚刚匆匆瞥了眼谭佩玉,并没停下打招呼,谭佩玉和谭佩珠长得有些像,但气质更贞静温柔,许是天天和孩子说话以致于她的声音软软的,而且看容貌,完全不像被休二嫁生子的人,女子过得不好,皮肤老得快,谭佩玉脸上没有施粉黛,但皮肤细嫩,比不及谭佩珠白皙,却也没经风吹日晒。
看得出来,谭佩玉过得很好,郑鹭娘说,“常听大公子念叨你如何如何好,可惜他没来,见着你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谭佩玉有些不好意思,谭振兴没少在信里说郑鹭娘的坏话,将其描述成蛇蝎心肠的歹毒妇人,看着眼前的人,虽有些年纪,但风韵犹存,气质独特,尤其那双似杏的眼眸,温柔如水,怎么看都不像谭振兴说的那种人,何况她还将姐姐儿子亲手抚养长大,心性坚韧,应该是谭振兴危言耸听吧。
“大弟若有冒犯的地方还望郑姨别往心里去。”
郑鹭娘摆手,“大姑娘客气了,大公子人挺好的。”
谭振兴那些话郑鹭娘根本没往心里去,何况本就是她心术不正,怨不得别人说,郑鹭娘侧身让谭佩玉先走,谭佩玉扬手,“郑姨先吧。”
郑鹭娘抬脚,问,“大姑娘是要找乞儿他们?乞儿带着如兰去街上买糖葫芦了。”
“我陪郑姨说说话可好?”
郑鹭娘停下脚步,语气轻快道,“好啊。”
同行的都是男子,郑鹭娘真不好和他们走太近,除去吃饭彼此少有交流,唐恒不用避讳,但她不敢搭理他,唐恒惯会撒娇,慈母多败儿,她怕自己心软害了唐恒,如今谭佩玉能陪自己说说话,再高兴不过了。
郑鹭娘在黔州时靠浆洗过活,她动作极为熟练利落,谭佩玉去问谭盛礼有没有要换洗的衣裳一并洗了,结果谭盛礼说已经洗了,她没事可做,就拿了针线活坐在井边坐。
井边还有其他洗衣服的妇人,时不时投来几瞥,然后低头与人窃窃私语,“只见过儿媳干活婆婆休息的,还没见过儿媳偷懒指使婆婆干活的。”
几人自以为声音压得低,殊不知谭佩玉和郑鹭娘还是听到了,郑鹭娘尴尬地解释,“诸位误会了,这不是我儿媳。”
“是女儿那就更不孝了。”
郑鹭娘:“……”
“也不是女儿。”
那是什么?”
“远亲家的晚辈。”郑鹭娘回了句,刚刚谭佩玉要帮她洗衣服是她自己不同意的,从京城到这里,每次她要帮谭盛礼他们洗衣服,谭盛礼都拒绝得彻底,两人平辈又没任何关系,走太近了会招来误会,她明白谭盛礼的顾忌,哪能让谭佩玉帮她,郑鹭娘和谭佩玉说,“途中谭老爷的衣服都是他自己洗的。”
谭盛礼看着弱不禁风,其实不怕苦,什么粗活都能做,他帮摔跤的老者挑过粪桶,帮孩童挑过水,进山砍过柴,还为寡妇出头和地痞打过架,谭老爷是真君子,她怎么能毁了他的名节。
听出她的意思,谭佩玉轻轻嗯了声。
收到谭振兴的信后,她写信问过谭振业郑鹭娘的事,父亲真要再娶她没意见,何况父亲年纪大了,身边有个知冷心热的人是好事,她们虽孝顺,终究比不得枕边人体贴入微,谭振业的意思也是如此,只要父亲喜欢就行。
她以为两人朝夕相处多少会生出些感情。
大抵是生母死后经历过父亲再娶,谭佩玉对后娘完全不排斥,她们姐弟都大了,只要人对父亲好就行,没想到两人反而生分了。
谭佩玉只知道郑鹭娘似乎心仪谭盛礼,有意无意献殷勤,不知后来的事,听郑鹭娘撇清两人关系,以为妾有情郎无意,寻思着要不要帮郑鹭娘问问。
遐思间,外边忽地响起阵阵脚步声,声音沉重杂乱,其他几个妇人惊慌,忙擦着手站起,“出什么事了啊?”自从新县令来后镇上就不怎么太平,时不时衙役上街巡逻盘查户籍路引,没带户籍的得去衙门登记交罚款,此地虽是平州和黔州交界,鱼龙混杂,但没像如今这么乱过。
没错,自从衙门差户籍后小镇就乱了,因为衙门看钱办事,只要你有钱,管你是哪儿的人都能来。
她们在客栈住了半个多月,已经遇到两次了,知道谭佩玉她们刚来,问道,“你们带户籍路引了没?”
两人点头,妇人松了口气,“那就没事。”小声谭佩玉她们说了衙门的事,特意指了指客栈楼上,“几天前吧,这间客栈被抓走好几个人,说是走南闯北的商人,但没路引,现在还在衙门关着呢。”
有妇人不赞同这个说法,“说是关着,谁知放出来没有啊。”
县令爱钱,到他那就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儿,就说巡街的衙役,哪一个以前不是街头地痞无赖啊,正月里吧,这位县令不知发什么疯,将管辖内的地痞无赖通通聚在一起,打着肃清风气的名号将他们收编进衙门做了衙役,换了身衣服,干的还是以前那等子事,不过有衙门撑腰,他们愈发嚣张了。
嘲讽的语气听得谭佩玉蹙眉,不由得细问了几句,得亏平安街有认识的衙役,专程跑了趟衙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害怕如兰出事,她要出去看看,刚走两步就听前边传来掌柜的声音,“谭老爷在呢,在楼上……”
谭佩玉心下大骇,焦急地跑出去,只看一群穿着白衫的人在楼梯口整理仪容,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说着什么,有人认出她,惊喜出声,
“大姑娘,想不到你真的在。”他们是绵州书院的学生,还有住在平安街的读书人,无意从老人嘴里听说谭佩玉来见谭盛礼的事儿便结队赶来,想请谭盛礼看看诗词文章,再考考功课啥的。
有机会高中的就继续读书,没机会的再做打算,受谭盛礼影响,他们认为读了书不是非得做官,教书,游历,做个纯粹的文人墨客也很好,尤其是家境富裕的学生,选择的路更多。
谭佩玉松了口气,想到自己手里还拿着针线篮子,边收针线边说,“我领诸位上去吧。”
尽管她嫁给了徐冬山,不知为何,他们喜欢唤自己大姑娘,谭佩玉已经习惯了。
有些学生谭盛礼还有印象,基于他们人多,谭盛礼问掌柜哪儿有空置的地,挤在客栈容易影响其他人,掌柜忙不迭摇头,“不影响不影响,谭老爷要是嫌麻烦去后院如何?”
谭老爷能住他的客栈是他百年修来的福气,哪儿能将人往外撵,不仅亲自泡茶招待他们,还让人去周围私塾传话,有疑惑的读书人赶紧来客栈,趁着谭老爷在好解题解惑,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读书人没引来多少,在谭盛礼安安静静看文章时,县令带着衙役来了,说是盘查户籍路引,以防有朝廷通缉犯。
掌柜骂他祖宗十八代的心都有了,没看到来的都是读书人啊,读书人雅正,怎么可能是通缉犯,心下怨念深重,面上却不得不赔着笑脸,“方县令,咱地小,朝廷通缉犯哪儿会躲这里来啊。”说着,从怀里拿出个钱袋递上,“方县令为民办事辛苦了……”
剩下的好话没说完,就看以往笑眯眯收钱走人的方县令虎着眼质问,“你这是做什么,还想收买本官不成?”
有人收到消息,此地聚集了很多外地人,他们穿着华丽,气质不俗,明显家境富裕,不讹诈些银钱怎么往上报政绩,他正色地指挥衙役,“进去搜。”
掌柜还没来得及搬出谭老爷他们分成几拨散开,掌柜身形微颤,但听有衙役呐喊,“后院,都在后院呢。”
乍眼见后院坐着这么多人,衙役笑得没了眼,叉着腰,亮出腰间衙役的木牌,呲牙道,“哪儿来的人,有路引吗?”
在座的人匆匆忙从绵州赶来,哪儿有功夫去衙门办路引,况且这儿离绵州也就半天的路程,哪儿用得着路引,学生们懵了,而衙役看他们没人点头,愈发得意,“我们家大人有令,没有路引的通通抓去衙门审讯,以防有朝廷通缉犯混入其中。”
脸部因笑容变得扭曲狰狞起来,学生们面面相觑,朝廷通缉犯?目前四方太平,能让朝廷各州通缉的犯人屈指可数,而且就他们所知,那几个穷凶极恶的人早已被处死,哪儿来的通缉犯?
学生们性子纯良,哪儿能想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会群为祸乡里的地痞混混呢,这儿的百姓告官无门,只能敬而远之,以致于这群人飞扬跋扈日嚣尘上,根本不把外来人放在眼里,见这么多陌生面孔,一个人十两银子算下来都不少了。
“都没路引吗?”衙役又大声问了句。
学生们老实的摇头。
衙役挑着眉,笑容猥琐至极,他们没去过大地方,忍不住这是一群读书人,在他们眼里,有钱的是商人,但商人地位低下,更不敢得罪他们,走野路子的只能乖乖给钱了事,偶尔来了个富商,有上头关系都没用。
山高皇帝远,朝廷查也查不到这儿来。
这是做官后方举人仅有的安慰了,他殿试落榜,放弃科举参加其他考试做了县令,这边知府是他老师的学生,对他颇为照顾,否则他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敛财,想到自己虽不如谭家人风光,但也算一方皇帝,心中安慰不少,结果……
猜他到后院他看到了什么?
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的人如众星拱月的坐在正中央,面前一张桌,桌上一杯茶,以及堆积如山的文章。
方举人以为自己眼睛花了,那样如谪仙般遥不可及的人怎么会到这种小地方来。
他揉了揉太阳穴,后边掌柜气急败坏地跟来,见方举人看得愣住了,微微松了口气,宁欺白发翁莫欺少年穷,这些读书人将来大有前程,得罪他们保不齐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他小声提醒,“方县令,要不去外边说话吧。”
他又往钱袋子里添了钱,方县令再嫌少他也没辙了。
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
方县令倒是想走,可已经晚了,谭盛礼循声望了过来,眼里闪过疑惑,“方县令?”
感觉自己脑袋更疼了,方县令眉头拧成了川字,谭盛礼品性如何他再清楚不过,此事传到朝廷,他官职就到头了,偏几个衙役没有眼力见,抬脚踢坐着的学生,“我家大人在此,还不赶紧起身行礼?”
他们声音粗噶,莫名给容貌添了几分恶气,学生们无不眉头紧锁。
被踢的学生摔倒在地,捂着疼痛的胳膊打了个滚,其他学生纷纷站起,厉声道,“做个衙役就无法无天了是不是,你是哪个衙门的啊。”
在他们绵州,读书人是衙门的宝,便是知府大人来绵州书院也不摆架子,区区小镇衙役就敢欺负他们,传出去那还了得,学生们蜂拥而上,揪住衙役衣领就要他赔罪,“先礼后兵,你们行事不懂规矩礼数,莫以为咱是读书人就白白受你欺负,你要是不赔罪这事没完!”
道理是谭振业教他们的,世人眼里,读书人迂腐柔弱好欺负,遇事只能干着急,真被逼急了也只有动嘴皮子的事儿,要想打破世人偏见,就得让欺负他们的人看看,他们不止能文,还能武!而且真要遇到那蛮不讲理的人,没准自己挨了打去衙门讲理还讲不过,那多憋屈啊,打不过也得打,这样讲道理输了也值!
他们对谭振业的话深信不疑,力气小怕什么,他们人多啊,而且够团结,其他衙役要帮忙硬是被堵在了外边。
而且他们看得出来,这群读书人不怕事……死,殴打衙役是重罪,这群读书人竟知法犯法……够狠啊!
双方闹起来,方县令脑袋疼得快炸开了,冷声呵斥,“放肆。”
四周静了瞬,
方县令看向被几个读书人拽着衣领不得不低头的衙役,“在场的乃绵州书院的学生,岂容你满嘴胡言动手打人,滚!”
学生们一听,扯着嘴角讽刺地笑了声,“滚之前先赔罪!”
他们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少年,打了人就想滚,门都没有,赔罪,必须赔罪。
衙役们知道今天碰到钉子了,但赔罪有辱尊严,咬紧牙关不松口,其他衙役帮腔,“大人,他们殴打衙役……”
“闭嘴。”
“大人,这群人来历不明,带回衙门好好盘查他们的身份,以防有诈啊!”
方县令怒火中烧,扯下腰间玉佩就扔了过去,“本官的话不中用了是不是?”
玉佩落在地上,碎成两半,衙役们不敢再言,被拽着衣领的衙役憋屈地说了句,“多有冒犯,还请诸位见谅。”
学生们这才松开他,“别以为咱是学生就好欺负,朝廷惩治犯人尚且要公示其罪名,你能凌驾于朝廷之上?”
被打的学生被同窗扶起,连连道谢。
“咱们是同窗,出门在外自要多加照应。”读书人乃天下人表率,连他们都窝里横,天下人会看不起他们的,平时在书院互相看不顺眼是一回事,出门在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沆瀣一气,一直对外,谭振业教他们的。
别说,谭振业教的很有道理!
衣服上留了一个脚印,被打的学生低头拍了拍,见拍不干净,索性放弃,抬头看向衙役们口中的大人,看清楚人后,他脸色微变,“方……方表叔?”
委实不敢相信八面玲珑爹娘称道的表叔为官会是这么副面孔,他脸色难堪起来。
方举人额头的青筋抽了抽,僵着嘴角道,“贤侄,你怎么来了?”
用不着说,奔着谭盛礼来的。
衙役们再傻也大概清楚形势了,看来这些人大有来历不是他们能惹的,再次拱手弯腰,“小的们冒犯了,这就自行离去。”
“你们在抓朝廷通缉犯?”谭盛礼突然出声。
知道他是这群人的头儿,衙役们不知怎么回答,抓通缉犯是个借口,盘查户籍路引捞钱才是真实目的,他们齐齐转身看向兀自扶额不语的县令大人,含糊其辞地说了两句,有读书人不解,“这儿地处偏僻,但位于两州交界,路过的商人多,通缉犯哪儿敢躲到这儿来?”
何况朝廷根本没有公布告示说有什么通缉犯。
里边有猫腻。
方县令自知难糊弄过去,尤其是谭盛礼,那是在天子脚下待过的人,稍微动动脑子就能猜到他打什么主意,他揉了揉眉头,拱手邀请谭盛礼去僻静的地方说话,谭盛礼站着没动,“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方……县令若是不嫌弃,等谭某看完这些文章如何?”
谭盛礼虽辞去祭酒职务,但皇上没答应,知晓他来黔州祭拜故人,还交给他新的差事,谭盛礼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故而在外人眼里,他是白身。
方县令笑容勉强,“怎么会嫌弃。”
看县令大人在这位头儿面前都矮了三分,衙役们不敢造次,快速退了出去,方县令有求于人,再没耐心也得等,见闲杂人等走了,谭盛礼问被打的学生感觉严重不,看衙役出脚的力道不轻,别伤着了。
“无事,谭老爷继续吧。”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不出门真不知道人还有两副面孔,真真是开了眼界了。
方县令脸色白了瞬,他站在廊柱旁,谭盛礼埋在桌前看文章,他还像记忆里那般温和,谈吐儒雅,而自己呢,方县令低头看自己,小肚便便,身材臃肿,容貌趋于油腻。
看完文章,谭盛礼一篇一篇的讲解,不想让旁人知道文章的可以单独聊,不避讳的他就当面讲,当谭盛礼说起此事,方县令脸色又变了变,掌柜以为他累着了,搬了张椅子来,“方县令,坐吧。”
方县令沉默,椅子摆在身侧,他站着没坐。
就这么等啊等,等到暮色四合,等到夜幕降临,等到夜深人静,晨光熹微……直至日上东山。
谭盛礼花几个时辰才把文章讲完,他不讲遣词凿句,只讲立意,立意好的鼓励他们继续钻研升华,有瑕疵的提出修改方向,见他疲惫,读书人识趣地不敢再叨扰,自行离去,离去前忍不住问谭盛礼是否还回绵州,到时早早准备着,不用像这次唐突。
“要回的。”谭盛礼又让他们帮忙捎口信给巷子里的人,佩玉随她去黔州后去京城,过几个月才能回绵州,让邻里莫担心。
学生们齐声回答,“记住了。”
谭盛礼送他们出门,掌柜备了馍馍,想到自己霸占人家一宿的后院,哪好意思白拿人家的馍馍,花钱将其买下,又添了点小费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他们年岁不大,但做事有章程,不卑不亢,进退有度,与他刚到绵州时截然不同,谭盛礼欣慰至极,文章如人,看他们的文章谭盛礼就看得出他们较之前有很大的进步,做人亦是如此。
回到后院,方县令还杵在那,像石雕泥塑纹丝不动,谭盛礼轻轻唤他,吓得他跳了起来,“谭……谭老爷。”
任何读书人在谭盛礼面前都是自惭形秽的,方县令也不例外,他不求谭盛礼为他保密,只求谭盛礼给他留点面子,他自己辞官,他跪在谭盛礼面前,情真意切,像借谭振学的文章为自己扬名被拆穿后那样,谭盛礼问,“谭某还能再信你吗?”
方县令磕头,“求谭老爷给在下几分体面,在下感激不尽。”
想他几岁入学,寒窗苦读几十载才得进士,回绵州亲戚好友无不顶礼膜拜点头哈腰,想不到竟会落到这步田地,他满脸哀戚,“方某上有老下有小,名声蒙上污点会影响孩子们参加科举的,谭老爷大仁大义,还望给方某一个机会啊。”
说着,他已声音哽咽泣不成声,“十年寒窗苦,一朝入仕欢,方某是得陇望蜀乐极生悲啊……”
谭盛礼重重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方县令额头贴着地,掌柜过来时惶恐不已,“方……方县令,你这是作
甚?”
方县令抬头,满脸是泪,却看眼前哪儿还有谭盛礼人影,不由得怒从中来,愈发悲伤,方家族人众多,得知他考中进士,纷纷上门借钱,家里入不敷出,他不想些法子怎么行啊。
走出客栈,他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衙役从角落里钻出来,抬手搀扶他,砸吧着嘴说,“大人,那位谭老爷是个大人物。”
昨日来时他没打听清楚,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大人,眼下咱们怎么办啊。”
低头望着搭在胳膊上的那只手,方县令嫌恶的拂开,他是正经科举出身,最看不起街头混混,想到自己竟与这么个玩意为伍,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心生埋怨,“你还有脸说?要你们做事谨慎点,这次冲撞到贵人了吧。”不说谭盛礼在京城的威望,单说在绵州,衙门都得看他面子。
而他不过区区县令,方县令拍了拍衙役抓过的地方,眼底闪过丝阴狠,“我辞官归隐,你们另谋出路吧。”
衙役慌了,他以前名声恶臭,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好不容易做了衙役名声好点,哪舍得继续回去当地痞,他问,“是不是谭老爷准备把我们的事上报朝廷?要我说啊大人,你还是心肠软了点,左右在咱们地界,那人是死是活还不是咱说了算?”
无毒不丈夫,对付那种读书人,还是得用拳头说话。
方县令没吭声,幽幽盯着衙役看,看得衙役心里发毛,听他肃然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门下学生一人一滴口水就能把他们淹死。
“不就是帝师后人吗?挡我路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我不敢。”方县令直言不讳。
“此事不用大人出面,我们兄弟就能搞定,你放心,就算事情败露也绝不会供出大人你的,只是大人,我家还有两个弟弟,你看……”
方县令回眸看了眼客栈,没有作声,走出去很远才哑声说,“你若出了事,你弟弟就顶你的职位。”
富贵险中求,他已经不是那个胆小怕事的方举人了,谭盛礼再有威望,死后不过一培黄土罢了,自己还怕他不成?他提醒衙役,“做得干净点,被人看出破绽别怪我没提醒你。”
衙役咧嘴笑了,“大人请放心。”
他们虽没杀过人,但还没见过杀猪?
杀了剁成块煮熟喂狗,谁分得出是人是猪啊。
谭盛礼不知危险降临,方县令离开后,他上街打听方县令为官如何,刚开始人们支支吾吾不肯说,有人开口后人们抱怨就多了起来,谭盛礼心里有个盘算,见礼后就回了客栈,他走后还有人忐忑地问同伴,“怎么今天这么多人打听方县令,会不会出事啊?”
看他们模样非富即贵,能为咱们做主就再好不过了。
谭盛礼不知衙役对他起了杀心,回客栈后,他给两州知府各写了一封信,又给京里叶老先生写了一封,方举人是他学生,为官不为民做主,竟伙同地痞混混欺压百姓,为师失职也,谭盛礼没有指责叶老先生的意思,但学生做错事,做老
师的难辞其咎,只望叶老先生日后收学生谨慎些吧。
将信送出去,这才回客栈休息,刚躺下,迷迷糊糊的听人呐喊说走水了……
谭盛礼被惊醒,外间传来乞儿的声音,“谭老爷,火已经扑灭了,你接着睡吧。”
楼下柴房走水,得亏掌柜盯得紧发现及时,否则就酿成大祸了,自谭盛礼进门掌柜就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生怕哪儿招待不周怠慢了贵人,刚刚有个人鬼鬼祟祟往柴房去他便多了个心眼,谁知去后院查看,那人正往柴上泼油点火,掌柜失声大叫,逢乞儿他们回来,掌柜要他们赶紧去楼上喊谭盛礼。
得知谭盛礼在楼上睡觉,唐恒不由分说地去井边打水救火,风驰电掣舍我其谁的架势吓得掌柜以为谭盛礼睡在火里的呢。
不管怎么说,火扑灭了,除了损失点柴和油,客栈没有更大的损失。
以为谭盛礼他们会清早离开,谁知半夜突起兴致要走,小镇没有宵禁,马车能出城,掌柜在柜台边拨弄着算盘,见他们下楼,愁眉不展地迎上前,“谭老爷要走了?”
掌柜踟蹰,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有人会在他客栈纵火,直至傍晚送菜的农户来,两人聊起此事,农夫问他是否得罪了什么人,纵火不是小事,惹出人命是要坐牢的,普通人谁敢啊。电石火光间,掌柜想到了昨天跪地不起的方县令,顿时脊背发凉,他低着头,小心翼翼问谭盛礼,“此去黔州可有人前来接应?”
“此去祭拜故人的。”
就是没人接应了,掌柜有些着急,看向谭盛礼怀里歪着头酣睡的孩子,温吞道,“谭老爷没来过黔州吧,以前黔州土匪窝子不少。”
唐恒听不懂掌柜的话,他不喜欢黔州,但毕竟是他故土,不爱听人抹黑,呛声道,“官府不是都将其安顿好了吗?”
没犯过大错的重新做人,有罪的坐牢抵罪,罪孽深重又拒不从良的直接排官差剿匪,怎么就还有土匪了?
他语气冲,掌柜不好再多说,让谭盛礼稍等,去后院拿了个包子出来,讪讪道,“这是内子做的,黔州特产,谭老爷尝尝吧。”
唐恒嗤鼻,他,土生土长的黔州人,从来没听说包子是黔州特产,哪怕掌柜送包茶也比这强吧,不过看谭盛礼脸色似乎很喜欢,临走时还多给了几文钱,“多谢掌柜了。”
唐恒毫不留情地告诉他,“表舅,你被骗了。”
谭盛礼没吭声,夜里寂静,车轮辗过青石砖的声响格外响亮,马车行驶得很快,快得车里的唐恒坐不稳,很想冲外边抱怨,但看谭盛礼神色冷峻,硬是憋着不敢吭声,“表舅?”
“嗯。”
唐恒没话了。
片刻功夫,马车突然停了,唐恒撩起车帘看向车外,借着车里的光,看清了车外情形,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车轮极其蹩脚的辗过两侧草地,唐恒:“怎么不走官道?”
耳旁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旁边有簇竹林,唐恒不解其意,但听谭盛礼轻描淡写道,“
砍柴如何?”
唐恒:“……”谭盛礼觉得他白天偷懒了?他怎么可能偷懒,他要是偷懒乞儿就会跟着学,柴少卖的钱少,谭盛礼花出去的就多,分到他手里的就少,他怎么可能偷懒!!
谭盛礼太瞧不起人了点。
“怕死吗?”谭盛礼又问了句。
唐恒不说话,默默抄起刀就任劳任怨的走向竹林,只是这时节没什么干竹子,好在谭盛礼要求低得很,只要新鲜的竹子,两头还必须是尖的。
谭佩玉抱着如兰站在边上,郑鹭娘则提着灯笼照明,谭盛礼和朱政袁安在小路上不知嘀嘀咕咕些什么,唐恒隐隐觉得气氛不对,抵了抵卖力砍竹子的乞儿,“表舅是不是被烟熏坏脑子了?”
乞儿:“……”
谭老爷是怕客栈走水乃有人故意为之吧,方举人为人虚伪,保不齐杀人灭口,见唐恒几下就砍断了竹子,手法熟练,他没有多言,无知者无畏,他问唐恒,“恒儿怕死吗?”
唐恒:“……”
看了眼不远处的谭盛礼,唐恒挺起胸膛,“不怕。”肯定是表舅考察自己是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他怎么可能怕死,永远不会怕死的。
乞儿笑了,手下愈发用力,“我也不怕。”
想到掌柜给谭盛礼的包子,乞儿塞给唐恒,“谭老爷让我拿给你吃的。”
唐恒坚决摇头,“我不吃,给如兰吃吧!”他要好好表现,争取多分点家产,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包子就功亏一篑,他又说了一遍,“包子给如兰吃。”
“恒哥……”乞儿必须说句实话,“其实你和振兴哥很像。”
唐恒:“骂人也不带这么骂的。”
乞儿:“……”
他们动作很快,一盏茶不到就砍了很多竹子,且削得尖尖的,乞儿给朱政他们抱去,两人跳下挖好的坑,将竹子插进去,然后在上边铺上稻草,往前还铺了几步,看着像哪个农户除草后扔在路边没来记得收走的,农户们除草,草都背回家晒干当柴烧,有那嫌湿草重的,随手扔在路边晒着,晒干了再背回家。
因此有主人的田地旁放着草基本没人会拿,这是农户们默认了的。
一切准备妥当,朱政问,“咱们是找地方藏起来还是继续赶路?”
“等着吧。”他已经给两州知府去了信,只要拖住他们,几个时辰内就会有答复了,以防两州知府互相推诿勾结,他特意让谭佩珠写了封信给平安书铺的掌柜,那个掌柜收到信会想法子的……守在这是以防追来的人不是衙役是普通人,掉进陷阱就遭殃了。
让朱政和袁安将马车藏进草丛,他们躲在暗处等着。
唐恒琢磨出点意思,“有人追咱们?”他怎么不知道?
谭盛礼摇头,“不是追,是杀吧。”
唐恒惊住了,杀他们,谁这么有眼不识泰山啊,谭盛礼可是国子监祭酒……等等,他瞪大眼睛,“客栈放火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