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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容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桌布很漂亮,留在这里,等我们想回来的时候还能继续用。”


    “花瓶很可爱,下次我来的时候会带一束勿忘我,虽然有点俗气,但是好歹也是我的小女生情怀。”


    “床单被套我都好喜欢,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天蓝色?粉红色的波点真的超级少女,好想带回家去,可惜床的尺寸不匹配……”


    尤可意在房间里收拾这些天来留下的东西,嘴里碎碎念着因为情绪激动而涌出来的一些没有太多意义的话语。


    她并不知道倚在门口的男人在用怎样的眼神望着她,如果知道,大概所有的激动都会在此刻灰飞烟灭。


    只可惜她看不到,也体会不到。


    严倾看着她像是一只欢快的小蜜蜂一样在这间短短十来天里好像被她留下了烙印的房间里上下收拾着,心脏像是被人用手拽住,一点一点拖进了见不到底的深渊里。


    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她就要被人夺走了。


    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拥有过什么,家人,家庭,亲情,朋友……那些都和他无关,他就好像被命运遗漏在角落里的人,天生就丧失了一些寻常人与生俱来所以不懂得珍惜的东西,直到遇见尤可意。


    直到拥有尤可意。


    可是那些东西因为不曾拥有过,所以感受不到失去的痛,而今,他终于尝到了失去的滋味。


    亲眼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起被他刻在心上的人就要一步一步离开他。


    严倾站在门口没有说话,连眼睛都不想再眨。


    只怕眨一次,就会少看一眼。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离去,来的时候是一个夜晚,下着雪,天色阴冷,可沿途的路灯和心是暖的。而今是一个早晨,橘黄色的太阳已经出现在天边,暖融融地晒在人身上,可惜心却不再热了。


    他一声不响地帮她拎着一口袋她不愿意舍去的东西,那些都是他陪她买的,比如小熊香皂盒,比如哆啦a梦钥匙扣,比如印满黄色小花的浴巾,比如……他沉默地看着那一口袋很平常的小玩意儿,又怎么会不知道她之所以舍不得丢下它们,不过是因为它们都是他们一起买的?


    是这短短十来天里留下的美好记忆。


    只可惜她并不知道,即使留下这一切,它们的主人也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


    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很想留下她,告诉她那些被她的忘乎所以抛在脑后的东西,可是他一再退缩,以至于终于说不出口。


    他不能也不想把她变成像他一样孑然一身的孤儿,明明有家人却要活得形单影只,明明有家庭却想回也回不去……这些苦他都受过,所以深知这样的日子有多可怕,又怎么会让她重新走一遍?


    路灯一盏一盏被他们遗忘在脑后,连同那个回不去的童话小屋。


    严倾用摩托把她载回了她父母所在的家。


    在楼下的花坛前,尤可意回头对他说:“等我回去和妈妈好好谈谈,晚点再和你汇报结果。”


    她是带着笑意轻松愉悦地说着这番话的。


    严倾看着她嘴角调皮的笑意,顿了顿,也慢慢地笑了:“好。”


    哪怕他其实笑不出来,可是看见她开心的样子,就想陪她开心陪她笑。


    “那我先回去啦!”尤可意朝他挥挥手,从他手里接过袋子要往楼道里走。


    下一秒,手却被他一把拽住。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怎么了?”


    那个男人的表情在她回头的一刹那,从前一秒的惊慌又骤然安定下来,顿了顿,他镇定地笑着问她:“真的不给我一个离别拥抱?”


    尤可意哈哈大笑起来,又扑回来搂住他的脖子,重重地奔进他的怀里,用头发在他的下巴上乱蹭一气,“这么舍不得我哦?”


    他低头看她像个孩子一样,低声说:“是啊,舍不得你。”


    舍不得放开你。


    舍不得就这么让你走。


    ……


    他把她抱在怀里,感受着她的生机勃勃,感觉到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正在被人抽丝剥茧一般拿走。


    然而最终是要松手的。


    他看着她重新离开他的怀抱,再次朝他挥挥手,“不用太想我,我明天还会来找你的!”


    他笑着点头,笑着看她一步三回头地走进楼道,笑着……直到她消失在视线里,终于再也笑不出来。


    他站在那里顿了很久,然后一个人离开了这个环境优雅的小区。


    来时曾人影成双,归去却只剩形单影只。


    这又好似是一个折射式的隐喻,将他的人生都折射出来,让他知道这辈子果然就不应该有太多的期待,没有什么会永远停留在他的生命里。


    ***


    尤可意回到家里的时候,妈妈正在床边收拾行李。她踏进客厅,只看见爸爸在窗边看报纸,见她回来了,放下报纸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叫了一句:“可意。”


    “回来了吗?”


    她听见妈妈的声音是从卧室传来的,便走到了卧室门口,这才发现妈妈在收拾行李,顿时一愣,“你要去哪里吗?”


    祝语头也没抬地说:“你舅妈病了,说是哪里长了个肌瘤,要动手术,前几天就去了上海。你也赶紧收拾一下,我已经买好票了,今晚的飞机。”


    尤可意一惊,“舅妈病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她上个月还去给舅舅过了生日,那时候舅妈还好端端的,怎么一下子病到要去上海动手术?


    祝语说:“具体情况我也不好说,总之你收拾东西跟我去一趟吧,你舅妈一直对你很好,这时候你也该去伺候伺候她。”


    尤可意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这时候还想到了严倾,她有些着急又有些不安地说:“那,那妈妈你能把我手机还给我吗?我想……”


    祝语收拾衣服的手忽然间停下了,然后抬头看她一眼,“想给他打电话?”


    尤可意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恳求似的看着她。


    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思索了一会儿,祝语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有些不情愿却又妥协地从抽屉里拿出她的手,一声不吭地递给了她。


    尤可意没能打通严倾的电话。


    没有人接。


    她不死心地又打了三次,可是还是没人接听。祝语催促她快回房间收拾几件衣服,下午的时候就要往机场赶,她只能先听话地回去收拾行李。


    而她并没有看到,祝语从茶几上拿走了她刚才用过的手机,低头检查了一遍她刚才拨的那个电话……屏幕上的备注是“住在对面的男人”。


    难怪找了很久也找不到严倾的名字。


    原来是这个名字。


    祝语低头念了两遍那个号码,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一个一个地按下号码键,回卧室关上了门,拨通了电话。


    ***


    午饭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尤可意和爸爸,祝语说中午要和朋友吃个饭,所以拎着手提包出了门,说是吃完饭就回赶回来,然后开车带尤可意去机场。


    她出了门,走进地下停车场取车,系好安全带以后又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连称呼都省略了,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你可以出来了。”


    时间是二十分钟以后,地点是二环路的一家咖啡馆。


    祝语挂断电话,面无表情地开车驶离小区。


    同一时间,那头都严倾挂断电话,一声不吭地走出酒吧。


    陆凯在他身后叫他:“喂,严哥,不是说好了中午一起吃饭,晚上还要喝酒喝到不醉不归吗?”


    严倾头也不回地说:“有点事。”


    陆凯叽叽喳喳地在那里碎碎念:“喂喂喂,有你这么不够意思的吗?你说说你自从有了老婆以后,夜不归宿不陪我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放我鸽子——喂,你别走啊!靠,我话还没说完啊……”


    严倾没有搭理陆凯,只是骑上了摩托,在轰鸣声里离开了酒吧。


    该来的始终会来,他躲不开。


    一个小时以前,他接到了三个尤可意的电话,却迟疑地没有接起,十分钟以后,另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来。


    他走出酒吧大门,接起了那个电话,“喂?”


    他听见那个女人用冷冰冰的语气在那头对他说:“严倾吗,你好,我是尤可意的妈妈。”


    他在这头没有说话,对那个所谓母亲一点好感也没有,唯一的印象便是她歇斯底里像个疯子一样朝他乱砸东西,最后砸中了自己的女儿。


    祝语说:“我想和你谈谈,见个面吧。”


    严倾这才说:“谈什么?”


    那头顿了顿,然后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谈谈你的身份,谈谈我的女儿,谈谈你想把她的人生毁到什么地步,谈谈你打算怎么毁、花多长时间去毁掉,你觉得可以吗?”


    严倾在原地停顿了片刻,然后轻声问:“在哪里见面?”


    骑着摩托在路上一路疾驰时,狂风吹在脸上,他并没有带安全帽。


    这一次,他有一种非常清晰的预感,完全驱走了之前的侥幸念头。


    他和尤可意大概是真的完蛋了。


    真的,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从家里到机场,从下午到晚上,尤可意给严倾打了无数通电话。


    直到乘务员微笑着提醒她:“小姐,请关上您的手机,飞机马上就要起飞,谢谢您的配合。”


    尤可意这才慢慢地关了机,靠在座椅上一言不发。


    祝语侧过头来看她一眼,轻描淡写地问了句:“怎么了,他不接电话?”


    她点点头,不想让妈妈看出她的失落,还故作大方地笑了笑,“大概是有事吧,晚点会回我电话的。”


    祝语没说话。


    飞机缓缓起飞,升空以后很快进入云层,将故乡变成了小黑点,然后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祝语拿着本杂志在看,偶尔回过头去看看尤可意,看到她默不作声地拽着那只已关机的手机望着窗外的云层,顿了顿,说:“他上午送你回来,到现在也不过才八个小时,怎么,就分开几个小时而已,已经想他想到坐立不安的地步了?”


    尤可意低头看了眼黑漆漆的手机屏幕,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尤可意没说话。


    她只是担心严倾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因为自从两人在一起后,他唯一一次不接电话就是上次和方城谈判的时候,等她赶去医院,只看见他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样子,那一刻她真的是吓得心跳都快没有了。


    而这次……她很快喝止了自己,不许再胡思乱想这些有的没的。


    祝语笑了笑,重新拿起杂志:“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妈妈不逼你。”


    尤可意侧过头去看了看,妈妈的唇边还留有一抹浅浅的笑意,像是对现状感到满足而愉悦。


    她觉得心头好像有些不安,因为这并不是她所熟知的母亲,她印象里的母亲是不会轻易妥协的,更不会在妥协之后还有如此轻松愉悦的笑容……


    这样想着,她试探地叫了一句:“妈妈……”


    祝语侧过头来,“怎么?”


    她说:“舅妈不是生病了吗?你怎么……”


    怎么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祝语的笑容消失了,摇了摇头,只说:“下了飞机再说,现在操心也没用。”


    尤可意的心头被三件事情牵绊着:第一,舅妈要动手术;第二,严倾不接电话;第三,妈妈暧昧不明的态度。


    她觉得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可是说不上来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她只能毫无头绪地捏着手机坐在那里,期盼着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不安了很久,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了句:“妈妈,你是真的同意我和严倾在一起了?”


    祝语的视线并没有离开杂志,只是语气如常地回答说:“当然,只要你愿意和他在一起,只要他想和你在一起,我又有什么立场阻止?”


    就这么轻而易举得到了妈妈的谅解与同意,那阵最初的狂喜过去以后,尤可意才觉得不可思议。


    她小声说:“你不问问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祝语笑了笑,“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那都是他的事情,我问与不问也改变不了什么,何必去管那么多?”


    尤可意迟疑了片刻,“那如果他……如果他不是你想象中的普通人,你还会不会同意我们——”


    祝语好像不太喜欢这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于是打断了尤可意的话,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问她:“你是说他是小混混这件事?”


    尤可意的小心翼翼就这么凝滞在了脸上,随之而来的是一个震惊的眼神。


    这一刻,她好像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


    那个强势又雷厉风行到要把所有细节都掌控在手心的母亲为什么破天荒地对她和严倾的事情不闻不问?这一天以来她都不曾想过这个问题,而今一想到,答案几乎立马浮出水面。


    那是因为妈妈早就知道了。


    飞机就要降落,尤可意的心也跟着一起坠落下去。


    她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半天才问出一句:“你怎么知道?”


    祝语微笑着说:“尤可意,我一向很不喜欢你的那个室友,但我现在好像没那么讨厌她了,因为她至少还懂得怎么做才是为你好。”


    一句话暗示出了她的消息来源。


    尤可意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人抽走。


    这是什么意思?


    她茫然地问:“可你说了你不会阻止我们在一起,只要我愿意和他在一起——”


    “只要你愿意和他在一起,只要他想和你在一起。”祝语把杂志放进了手提包里,从容不迫地打断她的话,“当然,前提是只要他也想和你在一起。”


    “……”什么意思?尤可意并不明白。


    祝语看到了她的迷茫,于是好心地解释:“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让你们在一起,前提是你们郎情妾意,而不是你的一厢情愿。”


    尤可意接口便说:“我们怎么不是郎情妾意了?我什么时候一厢情——”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她的表情从下意识的反驳变成了呆滞。


    因为严倾不接电话了。


    一瞬间,很多被她遗忘的细节忽然之间浮上心头。


    从她接到妈妈的电话起,严倾的反应似乎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表面上看来一直是和她一起开心,而事实上她再回想时,却根本记不起他有任何开心的迹象。


    要回到楼道以前,他忽然间拉住她的手,说是要来一个离别的拥抱,那时候她以为那是普通恋人之间的难舍难分,可再次回想,却只想得起他眼神里难以理清的哀伤。


    而妈妈的反应呢?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祝语,张了张嘴,震惊地问出一句:“你今天中午没有去见朋友,你——”


    “我去见了严倾。”回答简洁明了。


    尤可意的心彻底坠落谷底。


    ***


    严倾回到酒吧的时候,下午三点整,阳光正好,晒得人懒洋洋的,心生暖意。


    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暖不起来。


    心里有个地方冷冰冰的,空出了一块,像是凭空被人挖走了。


    陆凯正在和几个兄弟打牌,见他踏进门,大老远就吆喝了一声:“哟,这不是咱们心狠手辣、抛夫弃子的严哥么!”


    旁边的几个人都开始狂笑。


    “凯哥的成语水平已经登峰造极了哈哈哈,严哥抛弃你也是应该的,谁叫你无缘无故又要当人丈夫又要当人儿子的?”


    陆凯脸上一红,“滚滚滚,老子说话干你们屁事,还敢笑话老子!”他死鸭子嘴硬,“老子是流氓,要个屁的文化!”


    “那你还说成语干什么?还一口一个——”


    “放屁啦,明明刚才是一口两个,没听见心狠手辣和抛夫弃子吗?两个成语哟——噢!”


    后面那个毛头小子被陆凯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再笑!再笑!再笑老子跟你拼——”


    “阿凯。”严倾走到了沙发前面,低头看着正在嬉笑的几个人,低低地说了一句,“有时间么?跟我喝几杯。”


    陆凯哼了一声,“没见着嫂子哦?这才想起了我的好,始乱终弃的坏人——”


    那几个人又开始哄笑:“又来了又来了,又开始装文化人用成语……”


    在这些哄笑声里,慢慢地混入了严倾低到尘埃里的声音。


    他平静地说:“没有大嫂了。”


    笑声戛然而止。


    陆凯呆呆地抬头看他,叫了声:“严哥?”


    严倾脸上是疲倦而沉默的表情,像是暴风雨后的平静,虽然风暴已经平息,但留下的是被摧枯拉朽的力量摧毁过的废墟,那些好不容易多起来的轻松愉悦已经荡然无存。


    他没有再多说,只是轻声问陆凯:“跟我走吗?”


    陆凯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扔,二话不说跟着他出了酒吧。


    海边的风大得要命,这又是冬天,吹得人简直心碎。


    陆凯拼命把衣服裹紧,嘟嘟囔囔地说:“我操,这风大得快要把假发都给吹跑了!”


    严倾回头看他一眼,“认识那么久,我怎么不知道你戴的是假发?”


    陆凯翻白眼,“人家这是比喻句!”


    “……”严倾很纳闷自己居然还能笑得出来,陆凯的语文水平果然是登峰造极的节奏。他觉得要是尤可意在这里,一定会说陆凯又萌又幽默,不像他总爱讲冷笑话。


    这样一想,他好不容易浮起的一点笑意又没有了。


    尤可意。


    尤可意。


    这三个字想一遍就要痛三次。


    他们买了一大口袋啤酒,就这么对着海风一瓶接一瓶地喝,扶栏之下是灰蒙蒙的海,海上还有豪华游轮,游轮上拉着大大的横幅:春节狂欢party。


    陆凯把手里的空罐子朝海里重重地砸去,大吼一声:“去你妈个逼的狂欢鬼!歧视老子没有钱!”


    第二罐喝完,他又把罐子砸了过去,“去你妈个逼的豪华游轮!老子哪天要是上来了,绝对每个角落撒泡尿!”


    第三罐喝完,又是一只罐子砸过去,“去你妈个逼的成语!老子要是有钱,哪里会读不起书,哪里会乱用成语?”


    严倾哈哈大笑,可是笑着笑着却只觉得血液都快凝固了,他很快喝光了罐子里的酒,学着陆凯的样子,头一次不再冷冷清清,不再理智,而是把那只罐子朝着大海重重地砸去,大吼一声:“去你妈个逼!”


    陆凯很快纠正他:“不是去你妈个逼,是去你妈个逼的什么什么,必须要有……要有……那什么玩意儿?主语后面那个叫什么语来着?”他开始抠头皮抓脑袋,“反正要有那个东西才够爽。”


    严倾笑得想把陆凯一脚踹进海里,但考虑到踹进海里就没人陪他喝酒了,所以只是不轻不重地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骂了句:“你再跟老子说鸟语,信不信老子把你踹下去!”


    陆凯很快捂着屁股一脸惊恐地后退几步,“操,严哥你恩将仇报!我陪你喝酒,你居然踹我屁股!”


    严倾斜眼看他,“嗯,有进步,这次成语用对了。”


    ……


    嘻嘻哈哈地喝酒喝到烂醉,他头一次发现,其实人生里有个陆凯真的挺不错的。至少在他觉得心里难受得无法形容时,还能因为这个家伙笑出来。


    他想,可能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这辈子一穷二白,世态炎凉都尝过,如今不过是再尝一种,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总会过去的。


    总会忘记的。


    可是不管酒精再怎么上头,他却一直听见脑子里反复回荡着一些话。


    “你不过是活在这个社会最底层的渣子,说难听点就是人渣,要么死得早,要么蹲大牢,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爱情?”


    “你爱她?你爱她哪一点?爱她放着大好前途不要,非要跟你过这种不是人过的日子?”


    “你以为她是爱你?她不过是过惯了好日子,贪图新鲜和你在一起,等到新鲜感一过,她只会唾弃你带给她的一切。你算个什么东西?”


    ……


    他明明是那种可以不顾一切,只要对方惹他不开心了,直接动手朝死里打的人,因为他是混混,他可以不在意自己做的事情是对是错。


    可是面对那个女人,他不管有多愤怒,都只能坐在那里,连一句脏话都不能说。


    因为一旦他动怒,只会给她更多攻击的把柄,只会令尤可意蒙羞。


    酒精上头就好像有人在身体里放了一把火,严倾觉得五脏六腑都快要被烧得精光。


    他迷迷糊糊地想,烧光也好,烧光也好。


    烧光了就不会难受了吧?52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在飞机降落的那一刻,尤可意终于明白了一切,不需要祝语亲口对她解释什么,所有真相都脉络清晰地展现在她眼前。


    所谓的妥协不过是骗取了她的信任,趁她高兴得忘乎所以的时候降低她的防备,让她回家自投罗网。


    舅妈没有生病,那不过是骗她来上海的借口。


    妈妈没有去见什么朋友,很显然那个所谓的“朋友”正是严倾。


    而令尤可意感到最为恐惧的两件事,一是她不知道严倾那边发生了什么,妈妈究竟说了什么让严倾连她的电话也不接了;二是既然舅妈没有生病,妈妈把她骗来上海干什么。


    有那么一刻,她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里很想哭,很想歇斯底里地问妈妈,这辈子能不能让她自己选择一次她想过的人生,哪怕结果再坏她也可以自己承担,为什么就不能给她哪怕一丁点自由?


    她活了二十一年都不曾为自己而活,是不是一定要她把心挖出来,做一个只会听命令而不会思考的机器人才可以?


    她累了。


    她累得很想就这么闭眼长睡不起,最好一了百了,最好所有烦心事就此远离她的人生。


    祝语站在她面前,丝毫没有谎言被拆穿后的尴尬,而是神色平常地对她说:“我预约了出租车,十分钟之内大概就会到达机场。”


    尤可意抬头看着她,轻声问了一句:“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


    “如果我不去呢?”


    “那你就留在机场吧。”祝语答得干脆利落,“爱干什么干什么,没钱没身份证,大概出不了两天你就可以准备沿街乞讨了。”


    ***


    尤可意被软禁了。


    祝语不知道什么时候租了一套房子,尤可意从踏进屋子那一刻起,就彻底丧失了自由。


    她并没有反抗,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祝语把电视打开了,她该看电视看电视,该吃饭就吃饭,像是就在自己家里一样,神色如常,丝毫没有被半点软禁的样子。


    她没有身份证,没有钱,根本跑不掉,索性不去白费这个力气。


    严倾的电话一直没有打通,到晚上的时候手机也没电了,她去行李箱里翻充电器,却从里到外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明明收拾好的东西。


    祝语倚在客厅门口看着她,“你在找这个?”


    她抬头一看,就看见祝语拿着那根被剪刀拦腰剪断的白色数据线,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她松开了行李箱的盖子,就这么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几秒的时间里,客厅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平静得可怕。


    直到尤可意就这么了无生气地把头埋在膝盖上,听不出情绪地问了一句:“你想干什么?”


    “给你时间清醒一下。”


    “清醒完了呢?”


    “带你回家。”


    “什么时候才算是清醒完?”


    这一次,祝语沉默了片刻,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然后才说:“直到你明白我是为你好,直到你肯听我的话,不再去想着那些会彻底毁掉你人生的东西。”


    尤可意抬起头来,用一种陌生到祝语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然后笑了笑,慢悠悠地说:“我怎么觉得,也许这辈子我都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愿望了呢?以前一直是你在左右我的人生,这一次,你也听听看我的分析。这么长期下去,大概会有种两种结局,要么你软禁我一辈子,让我就这么当个废人;要么你对我彻底丧失信心,像对待姐姐那样把我赶出家门……”她温柔地对祝语笑着,“妈妈,你希望看到哪一个结局呢?”


    “……”


    祝语没有说话,只是动手把她从地上拽进了卧室,力道之大,大到丝毫不顾及自己有没有把尤可意弄痛。


    尤可意任由她拽着,然后被她反锁进了卧室也不言不语,只是慢慢地坐在门后,闭眼靠在冷冰冰的门上。


    她听见外面的女人对她咬牙切齿地说:“尤可意,你休想用你姐姐的下场来威胁我,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就死了这条心,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一走了之、称心如愿的!”


    尤可意一动不动地靠在门上,没有答话,表情也没有大起大落。


    她就这么一直坐到了半夜,坐到手脚发冷,脑子里面慢慢地思索着一些东西,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她觉得自己糊涂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试图反抗过妈妈干涉她的人生,大概那些勇气与果决都是积攒多年,所以才到了死也不愿妥协的今天。


    她可以想象到妈妈跟严倾说了些什么,也可以分析到严倾自觉耽误了她的人生。她理智到连伤感都省略掉了,那些都是没用的东西,目前的她并不需要。


    她现在最需要做的,是清楚祝语的计划。


    如果只是把她软禁起来就可以等到她不爱严倾的那一天,那妈妈就太天真了,而她清楚妈妈并不是这种没用计划的人,绝对不可能就这么把她毫无安排地带到上海。


    那个目的究竟是什么,她必须找出来。


    半夜的时候,尤可意冷到快要失去知觉,她很自觉地爬上了床,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被窝里,裹在这个陌生柔软的床上。


    闭上眼睛,唯一令她感到难过的是想到在遥远的地方,有个男人大概和她一样孤独地躺在冰冷得像坟墓一样的被窝里。


    他一定很想她,却还会不断麻痹自己他是在做对她好的事情。


    他还很后悔,后悔他当初原本冷漠拒绝了她,却终究还是拗不过她,才会造成今天的痛苦局面。


    ……


    尤可意闭着眼睛,多希望自己可以回到第一个被他收留的夜里,那时候陆童离家出走,她担心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可是那个男人用一种奇特的沉默安抚了她躁动不安的心。


    那个夜里她也是这样躺在他的床上,闻着被子上干净的洗衣粉气味,想着一门之隔的客厅外有一个他在灯下抽烟。


    她把自己缩成一团,严严实实地埋在被窝里,眼角慢慢渗出了滚烫的液体。


    严倾,我很想你。


    请你一定。


    一定要。


    一定要好好等着我。


    ***


    在这个陌生的“家”里安分守己地待到第三天时,祝语似乎放松了警惕。


    尤可意可以从早到晚一声不吭,看电视,看书,吃饭,洗澡,睡觉……她乖得像是没有生命的机器人,坐着一切令母亲安心的事情。


    那天夜里,她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地闭眼像是睡着了一样,然后门外就有了轻微的脚步声。祝语慢慢地用钥匙开了锁,似乎是在确认她究竟睡着没有。


    尤可意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没有任何醒过来的迹象。


    然后那道门又慢慢地合上了。


    听到门锁再一次被锁上的那一刻,她睁开了眼,无声无息地来到了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


    那头传来祝语低声打电话的声音,越过寂静的深夜无比清晰地抵达了尤可意的耳里。


    她说了很多,有烦躁不安的埋怨,跟对方汇报着尤可意最近几天的动态,抱怨尤可意出了这件事,进文工团的事情被耽误,很显然,对方是熟知尤可意的人。


    她一直屏息听着门外的声音,直到祝语说出这样一句话:“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一定要让严倾坐牢。”


    一字一句声音很轻,却令尤可意浑身一僵,连血液都要凝固。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你不要跟我说他没有犯罪证据,我就不信一个钻法律空子的混混找不到一点把柄。你说他藏毒也好,说他聚众斗殴也好,实在不行,就制造机会让他犯点错,只要他一天还在c市,我都一定要亲眼看到他被抓起来……”


    这样的信息量令尤可意动弹不得。


    她站在原地,慢慢地抬起手来,然后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门外的那个女人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竟然不择手段到了这种地步!


    她怎么会有这种妈妈?


    她的妈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不同意祝语的做法,她急切地解释了一大堆,最终哽咽着说:“至诚,我求你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真的不能连这一个也失去了……你不愿意违反职业道德,我不逼你,但他一个混黑社会的,你连抓他进局子都做不到吗?我不求他关一辈子,关个一两年总可以了吧?一年两年时间不长,可至少能让可意冷静下来,看清楚她是不是真的要等一个蹲大牢的混混。只要可意死了这条心,我真的别无所求……”


    说到后来,她索性撒起泼来:“你要是这样都不肯帮我,我就只能拿刀去跟他对砍了,要么我杀了他,一了百了,你抓我去坐牢;要么他杀了我,你帮我完成我最后的遗愿,把他关进去,救救我女儿——”


    话音戛然而止,大概是被对面的人粗暴地打断。


    祝语小声呜咽着,一个劲说这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了,最后慢慢停了下来,说:“我时间不多,在我把可意带回来以前,你一定要帮我处理好一切。”


    通话中止,客厅里的声音没有了。


    尤可意慢慢地蹲下身来,透过薄薄的睡衣,脊背与冷冰冰的门板相贴。


    她死死捂着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告诉严倾。


    她绝对不能让严倾出事!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第二天早上,祝语和往常一样出门买菜,临走前把卧室的门锁打开,然后把大门反锁了,给尤可意的活动空间就只是这套房子,没有任何逃跑的机会。


    她语气如常地说:“粥在电饭锅里保着温的,你起来之后自己去盛。”


    尤可意睁着眼睛躺了一夜,听见那声关门声后,很快掀开被子爬了起来。她走到窗户前,躲在窗帘后面一动不动地看着楼下,直到祝语的身影出现在楼道前,然后慢慢远去,她才又合上窗帘,快步走到大门口。


    防盗门,里三层外三层锁得严严实实,根本出不去。


    她反复拧了很多次门把,大门纹丝不动。


    放弃了开门以后,她又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行李箱、茶几抽屉、衣柜、顶柜、橱柜……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她都找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找到身份证和钱包。


    尤可意马不停蹄地把房间里所有的角落都搜了个遍,最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然后快步冲进祝语的房间,把她的枕头翻了过来,伸手进去一摸——她的身份证!


    这是祝语多年的习惯,爱把重要的东西放在枕头反面的拉链里。


    哪怕没有找到钱,尤可意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市场似乎离这里并不远,祝语每天从出门买菜到买完回来,总共也要不了一个小时。她把身份证放在背包里,然后把没电的手机也一起放了进去,又一次来到了大门前。


    用脚踹,拿椅子砸,用身体撞……很多种方法她都试过了,可是最终也没有任何作用。


    她有些绝望地倚在门上捂着脸,神色苍白,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望向了窗户。


    那里。


    那里是唯一没有上锁的地方。


    这是一套三楼的房子,她该庆幸祝语并没有找一个高到完全没有逃离机会的住所,也该感谢这个小区里住的都不是穷人,家家户户都按了空调,挂在户外的空调柜终于给了她一个离开这里的机会。


    她一点一点地攀着窗户爬了出去,然后不顾一切地沿着空调柜往下爬,期间险些踩空了,好在双手死死地抠着窗台。


    她安慰自己:只有三楼而已,掉下去了顶多住院,不会死人。


    这样想着,她谨慎地爬到了二楼,然后跳到了一楼单元门前的平台上。从平台到地上有两米多高的距离,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就这么跳了下去,然后重心不稳摔在了地上,手肘着地,痛得要命。


    但她顾不得这么多,飞快地爬了起来,在祝语回来以前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小区。


    她自由了。


    ***


    三天前,严倾和陆凯在海边喝酒时,手机被醉醺醺的陆凯当成是喝光的酒罐子,一把扔进了海里。


    当时他还大大咧咧地叫着:“□□妈个逼的有钱人!有钱也阻止不了老子揍你!老子长得比你帅,身材比你好——”


    话没说完,他就被严倾揪着衣领踹了一脚,差点没翻过栏杆跌进海里。


    严倾还是拉了他一把,没让他就这么大冬天地摔进去,但嘴里还是忍不住骂了句:“操,丢之前能不能睁大狗眼看清楚你丢的是什么?”


    陆凯的下巴磕在了栏杆上,吃痛地嗷呜两声,醉意一下子少了些。他泪眼汪汪地回过头来,捧着下巴看着他,“我,我丢的什么?”


    越看他装可怜心头越是火大,严倾忍不住又踹他一脚,没好气地说:“老子的手机!”


    陆凯一惊,赶紧拽着严倾的衣袖可怜巴巴地说:“别生气别生气,我再给你买一个,买一个新的好不好?”


    “买什么?”


    “红米!前几天我看见超市里的红米在打折,一千三就买得到,还送一千块钱的充值卡,前四个月送一个g的流量——”


    “啪——”严倾一巴掌扣在他脑门上。


    “小米4——”


    “啪——”巴掌声继续。


    “note3——”


    “啪——”


    “……”陆凯原地蹲下,抱头委屈地撇着嘴。


    严倾真想直接把他扔进海里喂鱼,“你扔了我的6s,想随随便便赔我个烂手机就过关,现在还摆出这种小媳妇脸给谁看?”


    ……


    混乱的场面,酒意上头,严倾却觉得好像轻松了不少。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总之那天离开的时候好像是被陆凯打电话叫来的兄弟扶走的。他和陆凯都走不动了,就这么被人醉醺醺地扶上了车,一路送回了家。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严倾下意识地去摸手机,想看时间,结果发现衣服裤子口袋里都是空的,伸手揉了揉又疼又涨的太阳穴,他这才记起昨夜的事情——陆凯把他的手机扔进了海里。


    墙上的时钟宣告着他已经一觉睡了十多个小时。


    他慢慢地坐起身来,想起了尤可意。


    如果手机还在,上面会不会有无数个未接?


    但即便是手机还在,他大概也不会接。


    是不敢接,因为他怯懦地退缩了,所以今后都无颜再去见她。


    这一刻,他真的迫切渴望自己不是严倾,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哪怕工资微薄,但至少不会像今天这样令她蒙羞。


    祝语的话激起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恐慌:假如尤可意真的是过惯了好日子,所以寻求一点刺激,这才对他这种人产生了新鲜感,那该怎么办?


    这样的恐惧其实一直存在着,只是不经提点就一直埋伏在那里,而今祝语成了这个催化剂,把他的恐惧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他拖了两天,然后才去重新买了手机,补办了卡。


    新手机打开的那一刻,没有未接,只有四条短信。


    第一条,欠费提醒。


    第二条,移动业务推荐。


    第三条——


    第三条来自尤可意。


    “严倾,看到短信立马离开c市!我妈想找我舅舅对付你,让你坐牢。我被我妈软禁在上海,今天早上爬窗户逃出来了,身上没钱,随便上了列火车,查票以前大概就得下车。手机没电,借了别人的手机给你发短信。我只想告诉你,不管我妈跟你说了什么,我——”


    因为短信字数限制,第三条到这里就结束了。


    严倾站在移动营业厅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条语气一看就是在仓促之下发出的短信,然后手指僵硬地触着屏幕,点出了下一条短信。


    “爱你。一直爱着你。”


    所以连起来本应该是:“不管我妈跟你说了什么,我爱你,一直爱着你。”


    那个字是爱,不是喜欢也不是迷恋,不是一时的新鲜感,也不是过惯了好日子所以寻求什么刺激。


    这是他头一次从尤可意那里得到这个字。


    也是在漫长人生里第一次听见有人说爱他。


    头顶的灯光耀眼而苍白,他的心脏却一下一下猛烈地跳动起来。


    第一个念头并不是祝语要让他坐牢,他该如何是好,而是尤可意的第一条短信里提到她从窗户逃走了……她从窗户逃走了?!


    她住在几楼?有没有受伤?身上没钱却随便上了辆火车,半路会在哪里下车?


    拿着手机的手蓦然一紧,他想也不想地冲出了营业厅,骑上摩托一路狂奔而去。


    ***


    尤可意在火车上坐着的时候很有些坐立不安,她上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辆列车是往哪里去的,只是跑进站台看见车快开了,乘务员在一旁交接班,她就钻了这个空子,随随便便跳了上去。


    列车上是□□站,人并不算多,她茫然地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对面是一对母女。


    小姑娘咿咿呀呀地念着手里的宋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


    尤可意想到了什么,趁着她念词的空隙,有些局促地探过头去搭讪:“小姑娘,你多大啦?”


    那位年轻的母亲有些警惕地抬头看她一眼,发现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便放松了警惕,只是笑了笑,低头对女儿说:“姐姐在问你,告诉姐姐你多大了。”


    小姑娘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说:“我今年七岁啦!”


    尤可意也笑了,“七岁就会念宋词了,真了不起!”


    “你知道我念的是宋词?那你猜猜看我念的是谁的词!”小姑娘睁大了眼睛,充满期待地问她。


    “我猜呀……”尤可意假装苦恼地皱起眉头思索一阵,然后眉头一松,“啊,想起来了!你念的是晏殊的词,对不对?”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然后咯咯笑起来,“对,姐姐你真厉害!”


    就这么搭上了讪。


    尤可意有意无意地跟那位母亲聊了几句,然后掏出手机看了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手机没电了,可以借我发条短信吗?”


    “可以的,拿去吧。”女人很和善,看尤可意眉清目秀的很有礼貌,便掏出手机递给了她。


    尤可意思索了片刻,才编辑好那条短信。


    把手机还给女人以后,她侧过头去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树丛,有些茫然自己在往哪里去。


    这时候女人笑着说:“对啊,还忘了问你呢,你这是要去哪儿?都快过年了,不留在家里过年,要出去转转?”


    她是看尤可意连行李都没带,只背了个空空的背包,所以以为她是要出去溜达溜达。


    尤可意愣了愣,笑着说:“在家里太闷了,就随便出来溜达几圈。那你们要往哪儿去?”


    女人笑着回答说:“我不是上海人,是吴镇的,一直在上海打工。要过年了,这才带着女儿回老家去。”


    “这车是去吴镇的?”


    “对,倒数第二站是吴镇。”


    “那里好玩儿吗?”


    “不好玩。”女人摇摇头,然后笑起来,“一般也没什么人去那儿玩,虽然是个老镇子了,依山傍水的,但是不像其他旅游业发达的古镇,很普通,经济也不发达——”顿了顿,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你,你想去吴镇吗?”


    尤可意想了想,像是忽然做出了决定,笑着说:“那就去看看吧!”


    像是在玩一个游戏,一个虽冒险却充满乐趣的游戏。


    窗外是一晃而过的陌生景致,她要去的是一个茫然未知的镇子,她并不知道严倾会不会来找她,但那种奇怪而笃定的预感又一次出现。


    他会来,一定会来的。


    而这一次,他会不会和从前一样与她有着那种奇怪的心灵感应呢?会不会猜到她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呢?


    下车以前,她又一次借了女人的手机,给严倾发出了下一条短信。


    “列车编号:gx1819。目的地:我们梦想中的生活。”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到达吴镇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尤可意站在陌生的站台上,看着这个就连站台都比别市小了不止一倍的镇子,却莫名多了几分安心。


    站台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那对母女拎着行李跟她道别,祝她玩得开心。


    小姑娘好像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一直拉着她的手说:“姐姐你去我家吃饭吧,我爸爸做饭可好吃了!”


    那个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她从尤可意面前拽了回来:“妞妞乖,不要给姐姐添麻烦。”


    尤可意蹲下身来捏了捏妞妞的脸,然后站起身来笑着跟她们挥手,看见她们离开车站以后,想了想,从已经关机的手机里拔下了电话卡,然后义无反顾地扔到了铁轨上。


    哪怕有电,手机也不能用了,不止手机,身份证、□□……这些都不能用。一开始她还惦记着可以找家银行挂失□□,反正有身份证在手,不愁不能补办。但静下心来一想,她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原因是这些东西都会留下电子记录。


    她那个当警察的舅舅不可能查不到。


    扔了手机卡以后,她就当真是个无牵无挂的人了,没有人能联系上她,就好像天大地大,她不过是片随风飘走的落叶。


    尤可意慢慢地笑起来,背着那只空空的背包往车站外面走去。


    小镇不大,果真如那个女人所说没有丝毫特别之处,陈旧,普通,像是一位沉睡多年就快要腐朽的隐居者。唯一的优点是依山傍水,但现在正值隆冬腊月,天气阴冷,草木凋零,这个优点看起来也好像没有什么用处了。


    尤可意在镇上逛了一圈,正在思索着是不是该去哪里找份工,至少把晚饭解决,把住处找好,否则今晚就只能饿着肚子在站台里凑合一晚了。


    她去镇上的烧烤铺子问了,小超市问了,五金店都问了,但老板都说是小本生意,用不着招人。


    尤可意再一次被拒绝,从米店踏出来的时候,刚巧看见前面不远处的农家小餐馆里走出来一个肚子挺大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水桶,拿了把水瓢准备给院子里的蔬菜浇水。


    她赶紧走了上去,笑眯眯地问:“大哥,请问你们这儿招不招人?”


    中年男人回过头来,迟疑地看她一眼,“我们这儿就是个小馆子,平时来的人也不多,不用招人——”


    “可是要过年了,客人肯定会多起来的啊!”尤可意有点紧张地补充说,“我可以不要工资,只要有饭吃,有地方住就行,而且我吃苦耐劳,特别能做事……”


    她正絮絮叨叨地想给自己找个机会留下来,男人却已经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啊小姑娘,我老婆今天也刚好回来了,就算过年人多,有她在也多了个人手,实在用不着再招人了。”


    尤可意有点失望,但看着男人憨厚的脸上露出的那点不好意思,她还是笑着说:“没事,那我去别家看看。”


    只是转身走了还不到两步,就有个女人撩开小餐馆的帘子走了出来,声音柔和地问丈夫:“刚才是谁啊?”


    男人回答说:“有个小姑娘跑来问我们这儿招不招人,我跟她说——”


    视线顺着丈夫指的方向看过去,她一顿。


    “咦,是你?”那个女人打断了丈夫的话,小步追了上来,声音大了些,叫住尤可意,“哎哎,你等一下!”


    尤可意回过头去,发现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在列车上认识的那个女人。


    下一秒,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从帘子后面一跳一跳地跑了出来,看见她的时候也是一愣,随即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大姐姐?”


    她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也不顾手里还拿着只被舔得黏糊糊的棒棒糖,径直抱住了尤可意的大腿。


    尤可意顿时有种错觉,自己好像被一只小狗当成了主人……


    ***


    母女俩把尤可意留下吃饭。


    妞妞说得不错,她爸爸果然做得一手好菜,农家小炒肉,糖醋里脊,苦瓜圆子……女人笑着不断给尤可意夹菜,嘴里说着:“多吃点,看你身上都没几两肉,平时是不是老爱嚷嚷着减肥?你们这些年轻女孩子呀,就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尤可意一边说“够了够了真的不能再夹了”,一边回答她的问题:“我是学跳舞的,平时每周都要称体重,要是长胖了,老师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然后规定我跑操场之类的,总之在下周称重以前必须瘦下来。”


    女人一愣:“呀,你是学跳舞的?”


    “嗯,学的芭蕾和现代舞。”尤可意点头。


    对方的眼神里一下子流露出了欣羡和钦佩的神色,顿了顿,她说:“我家没那个条件,其实我一直想让妞妞学点艺术类的才艺,但学乐器吧,太贵了,买不起;学跳舞又找不到好老师,稍微好点的培训机构学费可吓人了……我就是个在外头务工的,我老公在这儿开家小馆子,你说这镇上人又少,平时又没什么生人,开家餐馆赚点熟人的钱勉强糊口过日子而已,哪有那个条件给妞妞学艺术呢?”


    尤可意停顿片刻,慢慢地咧起嘴角,眼睛亮了起来。


    “那要不然,你们收我在这儿帮工,顺便让我教妞妞跳舞?”她还补充说,“我平时可以刷刷碗,帮人点点菜,下厨虽然不行,但摘菜洗菜都能做的!我不要什么工资,就管我个吃住就行了,这样可以吗?”


    女人喜出望外,但细想之下却又有点迟疑,她说:“你既然是学跳舞的大学生,怎么跑到……跑到我们这儿来了?还,还……”


    还沦落到要在一家小餐馆里不要报酬地帮工?


    尤可意愣了愣,还是诚实地说:“跟父母在工作和爱情上的意见不统一,所以暂时没有办法在家里待下去了。与其天天吵架,不如出来冷静一段时间,我好好想想,他们也可以好好想想。”


    她还把身份证和学生证也拿出来给女人看了,最后女人留下了她,但坚持要给工资。


    “总不能让你白做的,帮我们做事就算了,还教妞妞跳舞,我们给不起太高的工资,但这点还是要给的,还希望你不要嫌弃钱太少——”


    “每天都有这么好吃的饭菜,倒贴我都高兴,嫌弃什么呢?”尤可意扒了几口饭,露出一个满足的神情。


    一家三口都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尤可意了解到,女人名叫李芳,男人叫郑嘉兴,妞妞是小姑娘的小名,大名叫郑存希。


    这是非常普通的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去却并不富裕,女人常年在外务工,妞妞在上海读小学,母女俩只有过年才会回来。


    他们过的日子是从前的尤可意不曾经历过的,妞妞小小年纪就要每天早起帮着妈妈摘菜洗菜,爸爸就负责出门买食材。


    尤可意也跟着每日早起做事,扫地拖地打扫餐馆……这些以前不曾做过的事情现在变成了每日必修功课。可是日子虽然艰苦,但心却是自由的。她看着这淳朴的一家三口,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只有在梦中才遇见过的亲情。


    她在这里待了一个星期,然后迎来了春节。


    奇迹发生的那天,正是大年三十。


    那一天,家家户户高挂起红灯笼,春联贴在大门口,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那一天,妞妞的爸爸做了一大桌好菜,餐馆没营业,尤可意也用不着做事。李芳招呼着尤可意和他们一起吃了顿好饭,然后一家三口再加个临时“亲戚”坐在一起看春晚。


    窗外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飘下来,像是要把整座镇子都给染成白色。


    小镇上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过新年,除了偶尔传来的爆竹声和环绕室内的电视声音,全世界都寂静下来。


    李芳问尤可意:“大过年的你也不回家,父母不会担心吗?”


    尤可意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和家里人发生过争执,年轻人想要的生活和家长期望的总是有达不成共识的地方。但是你要知道,不管家长做了什么,前提都是为你好。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一辈子的仇……”


    李芳在劝她,她最后也只能笑着点头,“我知道了。”


    起初她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她上了当,受了骗,被软禁在上海,然后听见祝语的那通电话。


    她的妈妈是真的想要掌控她的人生,想方设法不择手段把她的人生轨迹变成期望中的那样。


    会有涣然冰释的那一天吗?


    尤可意不知道。


    接下来的过程,春晚还在继续上演,尤可意有些困了,慢慢地靠在单人沙发上打盹,偶尔被妞妞看小品爆发出的清脆笑声吵醒,睁了睁眼,又眯上了。


    直到时钟指向了夜里十一点半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一声接一声,很有规律,却不难听出门外的人有些急促的心理。


    李芳一愣,问丈夫:“谁啊,这个时候跑来敲门?”


    郑嘉兴站起身来,把妞妞从腿上抱到一旁,“我去看看。”


    尤可意也醒了,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双眼,一边伸懒腰一边打呵欠,然后朝大门口看去。


    彼时屋内暖意融融,火炉里的木炭噼里啪啦燃烧着,那只大黄狗趴在尤可意的脚边,把一只拖鞋当成了假想敌,毫不妥协地做着斗争。


    一切都很美好。


    一切都很平和温暖。


    像是多年前就开始憧憬的一个梦,只可惜少了一个应该坐在她身旁陪伴她的人。


    木门被郑嘉兴吱呀一声打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猛烈的北风,夹杂着片片恍若鹅毛的雪花吹进室内,直把人吹出一个哆嗦。


    门外站着一个身姿挺拔、风尘仆仆的人,一身黑色大衣干净利落,头戴一顶纯黑色的棒球帽,侧脸隐没在帽檐投下的半圈阴影里,有些安静,但呼吸有些急促。


    他从嘴里取出了燃着一星火光的半截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熄,说话的同时有一缕若有似无的白烟从唇边溢出。


    他说:“你好。”同时伸手取下那顶棒球帽,从容不迫地说出下一句,“我是严倾。”


    门外是宛如黑色幕布一般的夜空,山岚与树林都隐没在这样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背景是纯黑色的,所以纯白的漫天飞舞的雪花才会如此鲜明耀眼,但再鲜明耀眼也抹不去这个男人的半点光芒。


    他的眉心一如既往地蹙着,仿佛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直到他的视线与屋内那个僵在原地的女生相对。


    那一刻,眉心骤然一松,仿佛冬日积雪岑岑的枝头因为不堪重负而有所松动,只是那么一刹那的功夫,所有冰冷的积雪簌簌地落下了枝头,一枝红杏伸了伸懒腰,慵懒而恣意地探出了头来。


    他的唇角微微扬起,漆黑透亮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凝固在尤可意面上。


    他像英勇的骑士前来迎接公主一般,桀骜不驯地站在那里,目光里却满是温柔。


    严倾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可是此刻全世界都寂静下来,对尤可意而言,他已经说完了这世上最动人的情话。


    因为他来了。


    因为他来接她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天气很冷,冷得可以冻死人。而来吴镇一周了,尤可意只在白天看过雪景,夜里还是乖乖地待在火炉边上,不会出门在零下十来度的天气里装文艺。


    而这一夜,她裹着厚厚的棉服,跟严倾一起在镇上无人的街道边散步。


    竟然也不觉得冷。


    屋檐上有一层薄薄的积雪,地上有些滑。


    尤可意出门的时候险些从台阶上滑下去,好在严倾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了她,她重心不稳,他就再伸出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


    尤可意觉得自己简直像只陀螺,终于在严倾的帮助下停下来的时候,脸上腾地一下红了。


    严倾低声问她:“没事吧?”


    她嗫嚅着摇头,“没事,没事……”


    没想到的是重逢第一刻就出现这种状况,简直尴尬得叫她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


    严倾却好像看出了她的尴尬,手从她的肩头挪开时,低声说了一句:“雪天地滑,不注意就容易摔跤的,不用难为情。”


    尤可意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半步,跟他一起踏出小院的时候抬头看着他的背影。


    他大概是在风雪中步行了很久,以至于肩头满是积雪,苍白一片,有些刺眼。


    他的手里拿着那顶纯黑色的棒球帽,一身风衣踏雪而来,而今没有见面时狂热的拥抱或者别的什么,只有一个孑然一身的背影。


    可是这一刻,却正是这个孑然一身的背影令尤可意感到无比踏实,就好像连日以来的不确定都终于烟消云散。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被风一吹又冷得惊人。她上前半步,忽然身后牵住了他。


    她望着前方的夜路,终于弯起了嘴角。


    “你都不知道等等我,真是不解风情。”


    严倾的回答是这样的:“你跑得比谁都快,地址也不留一个就跳上火车走人,害我一顿好找。到底是谁等谁,谁不解风情?”


    尤可意咯咯直笑,瞥了严怨妇一眼,说:“那你还不是找过来了?”


    她看看表,“喏,十一点四十一了,今天大年三十,我还打算你要是跨了年都没找到我,我就把你给忘了呢!”


    “我知道。”他瞥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小女生就是这个德行,要讲究什么浪漫,什么守时,什么心有灵犀。我就猜到要是今年最后一天还没找到你,你肯定要说东说西的埋怨我。”


    “所以你就找来了?”她还在咯咯笑。


    “嗯,找来了。”他握紧她的手,唇边也泛起一抹笑意,“查你发短信那会儿离开上海的火车有哪些,挨个挨个查路线,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地方,然后又要挨家挨户打听有没有一个淘气任性的小姑娘跑来镇上……”他侧过头去凝视着她,“尤可意,你说说看,我跟你在一起我容易吗我?”


    恰好经过的是一盏昏黄的路灯,漫天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她抬头看他,却借着光看见了他有些淤青的眼睑,皮肤有些苍白,神态有些疲倦。


    她心头一顿,问他:“你没有休息好?”


    他摇摇头,没说话。


    “该不会好几天没睡觉了吧?”她的语气开始着急,眉头也皱了起来。


    严倾好笑地看着她,“我像是那种痴情男儿吗?找你归找你,睡觉也得睡好不好?”


    尤可意才刚刚松了口气,就听他又淡淡地补充一句:“但总也睡不着。睡着睡着就会惊醒过来,想到你不知道在哪个陌生的地方没日没夜地等着我,就一个安稳觉也睡不上。所以总是这样闭着眼睛到天亮,然后又一次踏上找你的路。”


    她的眼眶又湿了。


    “你是怎么猜到我在这个地方的?”


    “我们梦想中的生活。”严倾低低地重复着短信的内容,然后笑了,“我猜我们梦想中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像普通人一样,活在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也没有那么多舆论与复杂的地方。吴镇和杨县一样,都是这种适合居住的,有家的气息的地方。”


    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还好这条线路只有这个地方是个不知名的小镇,其他的都是大城市或者旅游胜地,要不然……”


    “要不然我也不会给你这么简陋的提示了。”尤可意接嘴说,“万一你找不到我,那我岂不是把自己给坑了?”她撇撇嘴,“我可不想在这儿嫁个汉子,然后当个村妇开个小店,守着一群孩子成天为柴米油盐酱醋茶瞎操心。”


    严倾挑眉,“我以为你叫我来这儿找你就是为了让我当个庄稼汉,然后你嫁给我当个村妇开个小店,守着一群孩子——”


    话没说完,尤可意跳起来捂住他的嘴,一边笑一边佯装恼怒地数落他:“一见面就跟我斗嘴,不开心不开心!”


    他却忽然捉住了她的手腕,然后将她的掌心放在唇上轻轻一吻。


    那是一个温热又柔软的亲吻。


    尤可意忽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他把他拉进了怀里。


    抬头是无月无星的纯黑夜幕,背景是大片大片白得鲜明耀眼的雪花。


    路灯的昏黄光芒如同轻纱一般洒落一地,笼罩在两人身上,无声无息,朦胧轻盈。


    这又仿佛是一个憧憬了多年的梦境,美得惊人。


    严倾低下头来问她:“尤可意,如今我真的一无所有了,你还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从头开始,过着未来一片迷茫的日子?”


    尤可意笑了,“这话也是我想问你的。我如今也是真的一无所有了,唯一的身份证还不敢用,怕我妈顺着电子记录找过来。”顿了顿,她又说,“我不太会做饭,家务活做得也不太好,唯一会的就是跳舞,但这个小镇恐怕还真找不到什么跟跳舞相关的职业。所以综上所述,我不仅一无所有,还可能会成为一个无业游民。那么严倾先生,现在我郑重地问你一个问题,你——”


    “我愿意。”严倾沉稳有力地打断她的话。


    那眼神那神情那语气,活脱脱是在回答神父的结婚誓词。


    尤可意呆了片刻,面颊轰的一下红了。她伸手推他一把,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还没问,你急什么急啊?”


    “怎么不急?等了这么久,从c市一路追到上海,再追到这个地方,我急得头发都白了——”他特别正经地捉住她的手往自己的头发上摸,“你看看,这里都白了!”


    白什么白?那些分明是雪!


    尤可意又开始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夸他:“黑道大哥的冷笑话技能又升级了!”


    她笑得爽朗清脆,笑声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像是随时随地都会惊动枝头屋檐的积雪,一不小心就会洒落一地。


    严倾其实很累。


    他是真的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无数次从梦里惊醒,担心她吃不饱穿不暖,担心她在陌生的地方遭遇什么不好的事。


    心里有了一个牵挂的滋味就好像是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上飞奔,哪怕迷茫得像是无头苍蝇,心头也沉重得丝毫不能放松。


    他只想一路飞奔到小姑娘身边。


    他只想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为她撑起一片天,哪怕不够晴朗广阔,但求保她风雨无忧。


    可是这一刻,当他听见尤可意的笑声,那些疲倦和担忧就都离他远去了。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就好像正在与全世界相拥。


    ***


    鲁迅先生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


    南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


    江南的雪,可是美艳滋润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健壮的处子的皮肤。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尤可意并不是北方人,她是一个南方姑娘,是书中小说里描写的吴侬软语的姑娘,是性格有些优柔寡断、有时候不够果敢坚强的女孩子。


    可是人都会变的。


    那些因为成长过程里逐渐累积起来所以导致性格也变得有些柔软儒弱的经历,因为爱情与梦想的浇灌,忽然间由一粒脆弱的种子呼啦一下冲破泥土,舒展开了翠绿色的枝条与藤蔓,终于长成了参天大树。


    就好像这个北方小镇的雪花,在纷飞之后永远如粉如沙,绝不粘连地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流浪着,自由着,然后迸发出耀眼璀璨的光。


    她的心是一粒尘土,可她的勇气来自参天大树。


    而严倾就是她的泥土。给予她支持、鼓励与信心的泥土。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地飘落下来,像是要把小镇就此淹没。


    气氛正好,尤可意抬头看着严倾,踮起脚尖慢慢地凑拢过去,想要给他一个迟来的见面吻。


    谁知道还差几厘米的时候,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头顶响起了烟花冲天的声音。


    她吓一大跳,猛地刹了车,就这么愣愣地停在了原地。


    接下来是一连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声音像是来自四面八方,在群山之间连绵起伏。她恍然大悟地低头看了眼手表,时针分钟恰好重合在十二点。


    是一天的结束,也是一天的开始。


    是一年的终点,也是新年的起点。


    她有些难以抑制心里的激动,也许是因为终于得到的自由,也许是因为这来之不易的大团圆一刻。她跳进了严倾的怀里,大声叫着:“严倾,新年快乐!”


    严倾观察力向来敏锐,早已察觉到刚才尤可意忽然凑近是源于什么目的,顿了顿,他低下头去十分自然地捕捉到她的嘴唇,给了她一个短暂而急促的吻。


    鼻端有北方小镇的草木与雪花芬芳,唇上是恋人滚烫熨帖的温度。


    他留恋地用指尖轻抚尤可意的嘴角,然后也笑了:“新年快乐,尤可意!”


    原来不知不觉就跨了年。


    他抬头看这漆黑的夜空,只看见零零星星的烟火和铺天盖地的大雪。


    他们都是渺小到和这些烟火与白雪一样的存在,但渺小与平凡都无法阻止他们自得其乐地活着。


    ***


    “脚抬高,再高一点!不不不,不能弯着,你得绷直了才行……对,对,慢慢来,就是这样……”


    这是一件窗明几净的教室。


    教室不大,大概也就二十平米左右,进门的那一面和旁边紧挨的墙壁都铺满了镜子,另外两面墙壁安了长长的扶手。


    十来个小姑娘排成长长的一排,左腿搁在扶手上练习压腿,末尾还有个*岁的小男生。


    尤可意挨个挨个检查大家的姿势,偶尔停下来纠正一下错误的动作,走到最后那个小男生旁边时,伸手按了按他的膝盖,“这里要打直,不能弯哦!”


    她伸手按下去的同时,小男生泪眼汪汪地叫了一声,膝盖又弯了。


    尤可意顿了顿,又一次伸手按下去,这一次没松手,很严格地说:“不许弯!”


    小男生连连哀嚎,一边奶声奶气地叫着,一边抹眼泪,“痛,好痛……”


    前面的小姑娘们全部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打头的妞妞睁大了眼睛充满惊奇地说:“卢思远,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还比不上咱们这些女孩子,又怕苦又怕痛的,还来学什么芭蕾啊?”


    叫卢思远的小男生一张白皙圆润的小脸涨得通红,嗫嚅着说:“可是,可是真的痛死我了……”


    “死都死了怎么还在说话?”他前面的小姑娘回头笑嘻嘻地说,然后伸出食指在脸上刮了两下,“羞羞脸,说谎话!”


    卢思远的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委屈地撇了撇嘴,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尤可意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一幕,蹲下身去捏捏小男生的鼻子,“怎么了怎么了,又要哭了是不是?”她斜眼看着他,“这是每天都要哭一发的节奏吗?卢思远,你可是咱们这里唯一的男子汉代表,真的确定要这么丢男孩子的脸?”


    有晶莹的泪珠子从眼眶里掉了出来,金豆豆一颗接一颗往下掉。


    卢思远一边伸手抹眼泪,一边说:“尤老师坏!尤老师是大坏蛋!每天都跟这群丫头片子一起欺负我!”


    听着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说同龄人是丫头片子,尤可意也是哭笑不得。她把卢思远抱进怀里,用鼻子去蹭他的脸,一边蹭一边说:“谁欺负你了,啊?尤老师每天在这儿鼓励你,帮你纠正姿势还帮你课后辅导,你居然说我欺负你?”


    卢思远被这种攻势弄得又羞又臊,一边躲一边嘟囔:“不许碰我!不许碰我!你是大坏蛋!”


    严倾就是在这个时候踏进教室的。


    他拎着一只便当包站在门口,抬起左手,指节微微曲起,叩了叩门。


    清脆的声音唤回了尤可意的意识,她回头一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到怀里的小男生哧溜一下逃了出去,然后哇哇大哭着奔向严倾。


    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头栽进了严倾的怀里,一边捂脸哭,一边声情并茂地控诉尤可意:“严叔叔,尤老师欺负我!”


    尤可意:“……”


    小姑娘们哈哈大笑起来。


    严倾也是忍俊不禁地看着小男生,堂堂男子汉能哭成这种梨花带雨的模样也是不容易。


    “哦?尤老师欺负你?”他蹲下来,把便当包放在一旁,然后将卢思远揽进怀里,“那你跟我说说,尤老师是怎么欺负你的?”


    “她压我腿!”卢思远扬起泪痕犹存的小脸,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迫不及待地控诉说,“我一直喊疼,她还一直压!她还用鼻子来蹭我!想把鼻涕都蹭我脸上!!!”


    尤可意的脸黑了一半。


    她哪有他说得这么可怕?活脱脱一老巫婆。


    严倾却十分严肃地对卢思远点点头,认真地表示:“行,我知道了!等我今晚回家好好收拾尤老师,叫她以后都不欺负你了,行吗?”


    卢思远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回头看了尤可意一眼,末了又有点犹豫地说:“那个,严叔叔你,你不会……不会揍尤老师吧?”


    尤可意的心都要被这孩子天真碎了。


    严倾的眼里闪过一抹笑意,然后特严肃地摇摇头,“你放心,叔叔是个讲道理的人,从来不揍人。”


    卢思远松口气,满意地点点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大叫一声:“啊,该回家吃饭了!”然后一溜烟跑了。


    尤可意扶额,直起腰来跟小姑娘们说:“好啦好啦,大家今天回去都要记得练习我们才学的动作哦!可以回家吃饭啦!”


    孩子们欢呼着跑出教室。


    只有妞妞在跑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飞快地转身跑了回来,拉拉尤可意的衣袖,小声说:“尤老师,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她一边说,一边警惕地回头看严倾。


    很显然,这群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偏爱,卢思远偏爱严倾,但妞妞明显是尤可意这边的人。


    尤可意会意,弯下腰把耳朵凑了过去,“怎么啦?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妞妞跟她咬耳朵,低声说:“尤老师,今天早上我来教室的时候,经过了严叔叔的车行,看见他在帮张老三的妹妹给自行车打气——”说到这里,眉头倏地皱了起来,“那个女人穿得超级恶心!这里都要露出来了——”她夸张地在胸前使劲儿比了比,“然后她还蹲下去在严叔叔面前晃啊晃,晃得我早饭都要吐出来了!”


    妞妞特别义愤填膺地说:“可是严叔叔都没有推开她!”


    这么说完,她又回头看了严倾两眼,表情十分不友善,然后拽了拽尤可意的衣袖,“尤老师你一定要好好教育严叔叔,要像我妈妈那样把我爸爸关在卧室门外!三五天都不让他进门儿!”


    尤可意:“……”


    终于等到教室里的孩子都走光了,严倾拎着便当盒从门口走到教室前面的一张小圆桌前,一边把里面的饭盒拿出来,一边回头朝尤可意招招手,“过来吃饭,菜都快凉了。”


    尤可意此刻的心情十分不爽,很显然受到了妞妞的影响。


    她一边走过来,一边臭着一张脸说:“你磨蹭了什么,磨蹭到菜都快凉了才送过来?”


    严倾动作一顿,视线定格在她脸上,“……怎么了?”


    “没怎么啊。”尤可意继续臭脸,看了眼饭盒里的菜……鱼香茄子,水煮鱼。顿了顿,她说,“下顿我要吃木瓜。”


    严倾没说话,还是看着她。


    她继续补充:“以后顿顿吃木瓜,丰胸!”抬眼表情不善地看着严倾,她学着妞妞的样子伸手在胸前夸张地比划着:“必须把胸部吃成这样才行!这样——”


    又是新一轮的“我来比划你来猜”。


    严倾已然猜到妞妞那个叛徒跟尤可意说了什么,却不动声色地盯着尤可意的胸部,然后从容不迫地说了一句:“这样挺好的,不用再大了。”


    尤可意双手抱胸,不让他看。


    “真的要丰?”他反问。


    “要丰,免得你一天到晚盯着别人的看。”尤可意的语气酸不溜秋的。


    严倾似笑非笑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盯着别人的看了?”


    “妞妞告诉我的!”


    “那妞妞有没有告诉你我打气打到一半的时候,抬头跟张小姐说了一句话?”


    尤可意的心提了起来,“说什么了?”


    “我跟她说,我看她胸肌这么发达,不如自己来打气,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就不帮她了。”严倾正经脸,语气如常,说出来的话却欠扁到家。


    胸肌发达……


    尤可意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最后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朝着他胸上推了一下,“你怎么这么缺德啊?人家喜欢你那么长时间了,就在你面前露露胸怎么了?你就这么嘲讽人家,你简直不解风情!”


    但眉梢眼角的神情与这番话的内容却是背道而驰的,很显然,她对于严倾这种毫不留情的做法十分满意。


    严倾只能瞥她一眼,“女人心,海底针。我要是对她客气点、委婉点,你估计又要骂我缺德花心了。”


    尤可意没说话,坐在椅子上开始吃他做的午饭,吃着吃着嘴角却弯了起来。


    谁知道呢,曾经的黑道大哥如今和她窝在这个小地方,她教舞蹈,他卖车修车。每天下课时,他总会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带着他亲手做的饭菜走进来。


    孩子们都喜欢他。


    当然,她也喜欢他。


    她低头吃着,抬头的时候又看到了他的手,因为半年以来长期浸泡在机油里,指甲缝和指节都被染得有点黑,指腹上还有一层黄黄的茧子。


    那种甜蜜的心情忽然又有了酸涩的滋味。


    她吃不下了。


    严倾注意到她停下了筷子,皱眉问:“怎么,菜不合胃口?”


    她摇头。


    “今天水放的有点少,饭太硬了?”他记得她喜欢吃软一些的米饭。


    她还是摇头。


    “那是什么?”严倾挪了挪椅子,坐下来抬起她的下巴,结果看见她眼睛似乎有些潮湿,表情顿时一滞,“……到底怎么了?”


    尤可意不想那么矫情,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天气太热了,教舞教得又累又热。”


    严倾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再等等,再过两三个月该攒够钱买空调了。”他安抚似的摸摸尤可意的头,“乖,再忍忍好不好?车行的生意还不错,最多再等四个月,一定能把空调给你安上的。”


    尤可意点头,心里一片潮湿。


    半年以来,他们过着普通人的日子,起初是非常拮据的。但严倾从来没有说过累,车行起步的时候,为了和镇上的人把关系处好,方便以后的车行运营,他默不作声地帮着大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谁家的热水器坏了,有严倾。


    谁家的厕所堵了,有严倾。


    谁家的车坏了,他拎着包二话不说上门修。


    ……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镇上的人都喜欢上了这个沉默踏实的青年。


    只有尤可意知道他曾经是个叱咤风云的人,虽然并不是正业,但一呼百应的日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风风光光的。而今他屈膝到了这种卑微的程度,为她、为了他们做着一些让她心酸心痛的事。


    其实她很怕他会埋怨如今这种日子。


    可她不敢问,因为就算他后悔,她也舍不得让他回到过去的生活轨迹上。现在的日子虽然清贫了一点,但是充实,充实到整颗心都像是浸泡在了蜜糖里。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个可以独立生存,并且依靠自己的专长带给人快乐的人。


    傍晚从教室回家的路上,她牵着他的手,低声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严倾顿了顿,转过头去,“你身份证不能用,怎么结婚?”


    “不扯证了,直接结。”她小声说。


    “直接结?”严倾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直接结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别再分床睡了,直接……直接……”她的脸涨得通红,最后索性把心一横,“直接睡一起,睡一间房,睡一张床!”


    严倾笑出了声。


    他的眼里闪烁着一些微亮的光芒,片刻后,他侧过头去亲亲她的眉毛,“乖,再等等。”


    “都半年了!”尤可意控诉他。


    已经半年了,他居然从来不让她爬上他的床,跨过最后的一步?!


    严倾的笑意变浅变淡了,他抬头看看前面漫长的路,慢慢地说了一句:“即使不能去民政局领证,我也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跟你结婚。现在的日子太拮据,我连一个像样的婚礼都给不起你。”


    “……”


    “再等等。等我再存些钱,至少给你一个婚礼。至少让你觉得跟了我并不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再穷再苦,该给你的,我一样也不会少。”


    生活也许就是这么现实,再像童话也毕竟不是童话,王子和公主脱离了城堡并不能过得无忧无虑,他们也要考虑柴米油盐酱醋茶,考虑如何过日子。


    何况她不是公主,他也不是王子。


    尤可意低下头来看着脚下的路,并不知道这条路还有多长,但她紧紧地握着身旁这个男人的手,低声却无比笃定地说:“好,我等你。”


    他们从相识以来就好像一直在等待一些东西。


    等待再次相遇,等待一个下雨天的共用一伞,等待彼此多袒露一些心迹,等待他追上来,等待她跑过去。


    其实等待也不一定就真的有那么辛苦。


    至少这一刻,尤可意觉得那些等待都是值得的。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房子是镇上一家搬走的人留下来的空屋,小平房,装修过得去,只是屋顶有些漏雨。


    起初搬进去的时候两人都没察觉到,直到第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来临时,两人各自在自己的卧室睡觉,忽然听见客厅传来的水声。


    尤可意披上外套下床去,推开了卧室的门,刚好与自另一间小点的卧室走出来的严倾撞了个正着。


    她顿了顿,因为严倾光着膀子,没穿上衣,下面倒是套了条宽松的长裤。


    严倾停在门口,声音低沉地说:“我听到漏雨的声音,没想到你也会醒,所以套了裤子就出来了……”


    算是解释了为什么没穿上衣。


    尤可意脸上微红,“嗯,我,我也没想到……”


    严倾接口说:“没想到我会光着膀子出来?”


    “不是不是不是——”尤可意脸红加剧,“是没想到我也会醒,出来又撞上你没穿衣服的样子!”


    严倾笑了,经过她面前往客厅走,抬头望漏雨的地方看。


    大概是年久失修,天花板上有一处裂缝,雨水像是开着的水龙头一样从缝里流出来,滴滴答答在客厅的地板上汇聚成了一小片水洼。


    尤可意跟了过来,拢了拢衣服,“你先去把衣服穿上吧!”


    严倾侧头看她一眼,“……你害羞?”


    放屁!


    尤可意的脸又红了,大声反驳说:“我是怕你会冷!”


    初春的夜里温度低,他这么光着膀子不感冒才怪!


    严倾说:“不碍事。”抬头再看一眼裂缝,“明天早上起来这里估计有个鱼塘了。”


    大哥又开始讲冷笑话了吗?


    尤可意擦擦汗,“那也没办法,外面风雨交加,就算要补漏也得明天去了。”她往洗手间走,“我去把洗衣服洗脸的盆子都拿过来,今晚先接水,明天早上再想办法处理。”


    她快步走进了洗手间,手接触到铁盆的那一刻,严倾忽然从她身后伸手接了过来。她疑惑地回头,严倾低声说:“尤可意,这些事情放着我来做就好,你不用操心。”


    她一愣,“盆子又不重,我拿一下怎么——”


    “有我在,我来拿就好。”他打断她,拿着盆子一边往客厅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我是男人,粗活重活都理应交给我。从现在起你要学会依赖我,这些事情以后都不要操心。”


    尤可意弯起嘴角。


    严倾又说:“你是女孩子,不能太主动,要娇弱一点,懂吗?”


    她乖乖点头,“懂。”


    真的是甜进了心坎里。


    盆子都摆好以后,两人又各自回屋睡觉。


    夜里的温度是真的很低,尤可意就算穿着外套才去的客厅,回到被窝里的时候也冷得瑟瑟发抖。再想到严倾光着膀子在客厅那么长时间,他的那间屋子窗户又不够牢固,有点漏风……心里一下子悬了起来。


    偏偏客厅里的雨水滴答滴答没个完,她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好多次,终于忍不住又起身披上了外套,往严倾的房间走。


    她小声地敲了敲门,叫了句严倾。


    里面的人低声应了,然后起身来开门,“怎么了?”


    还是光膀子。


    她想也没想地伸手去摸了把他的身体,然后眉头一皱,“……果然是冷的!”


    不仅冷,还冷得像冰!


    严倾顿了顿,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慢慢地叫了一句:“尤可意?”


    她抬头看他,结果看见了他眼底的那点笑意,微微一愣,这才回过神来刚才她摸到了哪里!


    小腹。


    特别结实的,肌肉硬邦邦的小腹。


    她一惊,脸上的温度又开始上升,然后老老实实地解释说:“你刚才没穿衣服就去了客厅,我怕你冷,所以来看看……”


    “看看就不冷了吗?”严倾反问。


    “冷的话,我就,我就……”她的声音小了下去,然后胸一挺,踏进了他的卧室,“我就来帮你暖床!”


    ……


    结果就真的只是一次非常矜持保守的暖床。


    尤可意执意钻进他的被窝,想用身体温暖他冷冰冰的床,但考虑到他的身体也冰,她就慢慢地靠近了他,一点一点钻进了他的怀里。


    能感觉到身侧的人浑身一僵,姿态似乎都有点不自然了。


    她慢慢地伸手环住他的腰,小声说:“别乱想,就是怕你冷而已。”


    过了半天,严倾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她像一只小小的火炉,浑身上下散发着暖暖的热量。


    她还自夸说:“我从小就冬暖夏凉,我姐姐特别怕冷,但是我妈妈不让我们用电热毯,说是对身体不好,会让皮肤变干燥。所以每次冬天的时候姐姐都会钻进我的被窝,把我当成暖炉。啊,她还叫我小火炭!”


    严倾的唇角弯了起来,在黑暗里把下巴搁在她的头发上摩挲了一下,低声说:“嗯,小火炭!”


    那声音不大不小,不长不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轻快的音符,却又带着一种缠绵的柔软触感。


    尤可意不知怎么忽然脸上发烫了,当意识到她这样八爪鱼一样紧紧贴在严倾身体上的同时还没穿内衣的时候,她就快要沸腾了。


    那什么……那里,那里的尖尖好像顶住他了。


    因为她的脸挨着他的胸膛,所以胸就顶在了他的小腹上,好像正好是她刚才摸过的硬邦邦的肌肉那里……


    这样想着,身体有点一点变化,柔软的小草莓有了那么一点硬度上的上升趋势。


    她开始一声不吭,心脏狂跳,砰砰砰砰就快要跳出口腔。


    怎么感觉口干舌燥的?


    严倾闻着她头发上的草莓香气,感受着她柔软的身体与他紧紧相贴,也有些心猿意马。察觉到她忽然不说话了,他低头看她,叫了一声:“尤可意?”


    “啊?”她有点紧张地应了一声。


    “怎么不说话?”


    尤可意噎住,怎么不说话?她要说点什么呢?不好意思我想法有点多,这么跟你躺在一张床上真的好容易就激凸了?


    啊啊啊啊她要疯了!


    然后她就开始振振有词地默念陆童教她的“冷静大神功”:“炸碉堡的是董存瑞,堵抢眼的是黄继光,烧草堆的是邱少云,被打死的是秋瑾……”


    严倾默默地听了几遍,然后问她:“你在干什么?”


    “冷静下来。”她下意识地回答说,然后立马意识到自己居然老老实实交代了!?她瞬间捂住了嘴。


    “冷静下来?”严倾好像嗅出了点什么,慢慢地抬起她的下巴,对上那双慌得左顾右盼的眼睛,“为什么要冷静下来啊?”


    啊啊啊,尤可意闭上了眼,难道真的要说自己激凸了所以才必须冷静下来吗?严倾绝对会以为她是个*好吗?


    她满脸发烫,严倾从下巴都感觉到了那种温度,于是慢慢地把手移到了脸上,那个温度简直快要把他的手也给一块儿烧了。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低低地笑出了声。


    尤可意恼羞成怒地睁眼瞪他,咬牙切齿地说:“笑什么笑?”


    “笑你脸皮薄。”严倾低声说着,然后抓住了她的手,忽然间毫无征兆地把它按在了自己的……自己的小腹以下。


    尤可意瞬间惊呆了。


    她的手心之下……


    她的手心之下是一个鼓鼓囊囊并且十分坚硬的小帐篷……


    隔着柔软轻薄的布料,她竟然摸到了……摸到了小严倾!?


    她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脑子里瞬间闪现过千百个念头,比如把他在这里就地正法,比如一溜烟跑回卧室再也不出来见人,比如淡定地说“那就撸撸睡吧”,再比如……


    她抖了一下,尴尬得不知所措。


    严倾低低地笑着,黑暗中亲了亲她的额头,“尤可意,不用害羞,是人都有*,何必为了正常的生理反应而不好意思?”


    尤可意:因为我激凸了,激凸你知道吗?问题是你什么都没做我就自然而然激凸了好吧?!


    她还是尴尬。


    手心还贴在严倾的那个地方,她慢慢地挪开了手,然后咳嗽两声,没话找话说:“那个,你,你硬了……”


    说完她就被自己雷住了,累得个里嫩外焦。


    严倾镇定地点头,“嗯,硬了。”


    ……


    这都是个什么对话啊?尤可意绝望地闭上了眼,心里奔腾过一万头草泥马。


    好在严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凑过去在她的眼睛上又亲了亲,轻声说了句:“很晚了,睡吧。”


    她一下子又睁开眼来,“可是你……”有点迟疑。


    “它会自己消停的。”


    “哦……”她又把脖子缩了回去,闭眼几秒,然后再次睁开,“那个,其实我可以帮你——”


    “尤可意。”严倾打断她的话,捏捏她的鼻子,“睡吧,赶紧睡!”


    “哦。”她又被拒绝了……尴尬。


    ***


    小镇生活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就是张小姐。


    张小姐就是那个总是光顾严倾的车行,并且搔首弄姿的女人,全名张曼玉。


    是的你没听错,就是张曼玉,和那个香港女明星一字不差的张,一字不差的曼,一字不差的玉。


    她看上严倾是在漏雨的第二天,严倾正在屋顶拿着砖瓦自己补漏的时候,她正好骑着自行车从门前经过,一抬头就看着个男人挽起衣袖在屋顶补漏,动作干净利落,举手投足充满力量。


    她是逆光看过去的,所以看不清严倾的脸,只能看清他的身材。


    然后她就感觉到鼻子热热的,伸手一摸,流鼻血了。


    她并没有尴尬,反而高兴得立马停了车,对屋顶的男人喊了一声:“喂,能借我点纸吗?”


    严倾动作一顿,低下头来看她,疑惑地问了句:“借纸?”


    “我流鼻血了!”她高兴地朝他挥挥手,因为发现这个男人不仅身材好,长得也好看!


    严倾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莫非遇到了传说中的神经病?一脸鼻血就算了,还高兴地朝他挥舞着手臂,整个一女疯子。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摇头说:“不好意思,我现在不太方便下来,不然你去隔壁借吧。”他顺手指了指邻居。


    张曼玉有点遗憾,但还是开心地说:“也行吧,我叫张曼玉,认识你很高兴!”


    严倾是真的以为她是个精神病,于是停顿片刻,思索了一下,也朝她露齿一笑:“你好,我叫梁朝伟,认识你我也很高兴!”


    这些事情尤可意都是听严倾一本正经说的,听到的时候差点没喷饭。她觉得来了吴镇以后,严倾最大的进步其实不是生活技能方面,而是卖萌方面。


    世界上最萌的人不是正经人,也不是可爱的人,而是一本正经装可爱的人。


    严倾就是这种人。


    总而言之,有太多的回忆留在这个小镇上了,那些美好的自由的全部与爱情有关的字眼都可以用来形容她的生活。


    直到那一日。


    直到她与严倾从教室携手而归,却忽然发现家门口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大肚便便地站在黄昏下,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拎着小型行李箱。


    她一直焦急地在那里东张西望着,直到视线与尤可意相对,才终于喜出望外地松了口气,眼睛湿润地说:“可意,我可找到你了!”


    尤可意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尤璐!


    她的姐姐,竟然大着肚子找上了门来!


    可姐姐是怎么知道她在这个地方的?


    下一刻,最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的大脑。


    那妈妈呢?妈妈是不是也知道了?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半个月前,有一名徒步旅行的摄影师来过吴镇,经过那间简陋的舞蹈教室时,无意间看见了一幕令她倍受感动的画面。


    这不过是个偏远的镇子,住户不多,经济条件也不太好,列车经过这里的时候她其实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下车。


    但直觉告诉她,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美丽都盛开在一些不毛之地,所以她还是下了车。


    舞蹈教室是砖瓦房砌起来的,从外观上看非常不起眼。要不是经过窗外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阵悠扬轻快的舞曲,她绝对料不到这个砖瓦房内竟然别有洞天。


    摄影师走到窗户前面去看,恰好看见身穿黑色紧身舞蹈裙的尤可意在白炽灯下翩然起舞,脚尖轻盈地点地,旋转的时候裙摆飞扬。


    一群孩子穿裙子的穿裙子,穿背心的穿背心,衣服花花绿绿的,很随意,并不同一。但他们认认真真地围着老师观看,有的还跃跃欲试地跟着她做动作。


    尤可意把一小节舞跳完,然后开始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她背对学生,慢慢地踮起脚尖,同时把手打开,嘴里说着:“手打开,慢慢来。”


    黄昏下,伴随着柔缓的音乐,那群孩子慢慢地踮起了脚尖,跟随着尤可意的节奏一同打开了手,踮起了脚。


    其实真的是非常寻常的一幕,在任何舞蹈培训中心都能看到这样的场景,更何况这群孩子的练舞场所并不好,穿得也不够专业。但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摄影师还是感动了。


    她没有想到在这样遥远僻静的角落里竟然有一群跳着芭蕾的孩子,虽然生活得并不如外面大城市的孩子那样多姿多彩,但他们的世界也可以有音乐与舞蹈,也有可以美的享受。


    她调好了相机,在窗外咔嚓一声闪下了这一幕。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站在孩子当中安静温柔地笑着,姿态闲适美好,像一只正欲起舞的天鹅。


    尤可意被那声快门的动静抓住了注意力,侧头一看,刚好看见摄影师收起相机。她走到窗边,有些迟疑地问:“你刚才是在拍照吗?”


    摄影师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道歉:“不好意思,我是个摄影爱好者,刚才看见你教这群孩子跳舞,一时之间觉得很感动,所以未经同意就擅自拍了这张照片——”


    她把手里的相机递过去,同时诚心诚意地问:“我能留下它吗?”


    那群孩子争先恐后地奔到窗户边上,竞相跳起来去看相机上的画面。


    妞妞兴奋地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啊,我也在呢!”


    “尤老师快看啊,这个阿姨把你拍得好漂亮啊!”


    ……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闹个不停,尤可意也就笑了起来,把相机举得高高地还给对方,一边递过去还一边叮嘱孩子们:“小心点,别乱动人家的相机,一会儿打坏了有你们受的!”


    因为一时疏忽大意,她并没有去追究对方口中的“摄影爱好者”究竟是什么性质的,还在对方好奇的追问下含糊地说出自己并不是吴镇的人,是从大城市来的。但她的警惕性依然还在,所以下意识地没有再透露过多信息。


    那件事过了就过了,尤可意绝对没有想到那张照片会带来一连串的后文,直到尤璐出现在吴镇,并且从背包里掏出那份报纸递给她。


    那是一份大都市的畅销日报,大名如雷贯耳。


    在报纸的社会版块正中央,尤可意的大幅照片就这么出现在了那里,文章的开头伴随着一个温情的名字:最美乡村教师跳出灵魂芭蕾。


    照片下面的文章详细叙述了笔者是如何途径一个叫吴镇的偏远小镇,又是如何邂逅了这样一个黄昏,并且亲眼见证了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美芭蕾。


    她声称这位乡村教师是来自大城市的姑娘,为了把芭蕾带到这个小镇,所以心甘情愿在这里过着清贫的生活,享受舞蹈带来的乐趣……


    尤可意来来回回看着那张照片与那个醒目的标题,血液都快凝固了。


    她甚至连把尤璐请进屋坐着在说话这件事都忘记了,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还是严倾抽走了她手里的报纸,低声说:“尤可意,你姐姐是个孕妇,大老远赶来找你,请她进去坐下来再谈吧。”


    她茫然地看向尤璐那大得惊人的肚子,这才依稀记起姐姐似乎都快要临盆了,慌忙请尤璐进屋。


    严倾倒了杯水给尤璐,然后对尤可意说:“酱油快没了,我去商店买新的,你和姐姐好好聊。”然后就把空间留给了姐妹俩。


    面对半年不见的姐姐,尤可意没说上几句话就红了眼睛。尤璐更是大颗大颗地掉眼泪,看着周围并不好的生活环境,她伸手握住尤可意的手,喃喃地说:“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当初离家出走,才会导致妈妈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你一个人身上……不然也不会逼得你有家不能回,跑到这种地方来挨饿受苦……”


    尤可意拼命摇头,顿了顿,还是问出了那句话:“妈妈知道了吗?”


    尤璐茫然地摇头,“我跟她并没有联系,只是每个月和爸爸见面的时候听爸爸说起家里的状况。”


    尤可意得知她失踪的那几天,祝语把全家人都叫去了上海,挨家挨户地找,甚至还报了警。然而尤可意并不是那个小区的住户,没有人对她有印象,以至于只有小区保安处的监控器拍到她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小区大门,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祝语像是发疯了一样到处找她,最后回到c市那天,忽然就卧床不起。


    她食不下咽,寝食难安,每天就这么在床上昏睡,醒来了就看着天花板不说话,好像人生所以的目标都已经破灭。


    她有时候还会哭,但没有声音,只是抬手擦眼泪,然后又闭上眼睛直到睡过去。


    医生说她的身体并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伤心所致,导致她没有生活的*,大概是心理上出现了一定的抑郁现象。


    尤璐也回家看过她,但她没什么表情,只是抬头问了一句:“你回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


    尤璐当时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声下气地说:“妈妈,我听说你病了,所以回来看看你——”


    “滚出去。”这是祝语唯一的话,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感情。


    她用仇视的目光看着这个亲手粉碎了她的梦想的大女儿,告诉自己如果当初不是尤璐率先背叛了她,她就不会把希望都寄托在小女儿身上,也不会经历又一次的背叛。


    归根结底都是尤璐带了个“好头”。


    说到这里的时候,尤璐又哭了。


    她说:“都是我的错,我先让妈妈伤心了,又让你承受那么大的压力,把事情弄成今天这个局面全都是因为我……”


    尤可意慢慢地摇了摇头,稳住了自己的情绪,抽纸巾帮姐姐擦掉了眼泪,“我们是有错,错在自我意识太强,不愿意被妈妈束缚。可是这种事情又有谁能做到完完全全的顺从呢?妈妈的行为太极端,今天的局面并不是我们乐意看到的。”


    尤璐已经怀孕九个多月了,情绪不能有太大的波动。尤可意安慰了她一会儿,然后自己也冷静下来。


    她有些茫然地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并不知道妈妈此刻是否也看到了那条新闻。


    但是c市认识她的人那么多,迟早也会传到父母耳朵里的。


    窗外是吴镇熟悉的景色,绿树抽新芽,篱笆露红花,都是非常寻常的乡村景色,但半年以来朝夕相处,却逐渐生出了感情,好像那些寻常的景致也被赋予了不寻常的意义。


    她和严倾在这里生活着,见证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从寒冬腊月的枯枝落叶变成了今天的繁盛绚烂,而同样的,这些植物也见证了她和严倾从重逢到如今的形影不离、朝夕相伴。


    怎么舍得离开?


    尤璐也恢复了情绪,慢慢地走到妹妹身边,把她揽进怀里,“可意,你也不用太担心,我觉得已经过了半年了,妈妈大概也意识到当初那样逼你是行不通的。我并不认为她还会追到这里来继续阻止你和严倾在一起,再说——”


    她是从父亲口中得知严倾的点点滴滴的,但知道的不多,最突出的印象大概就是严倾的身份了。


    所以她迟疑了片刻,才说:“再说他来吴镇这么久,早就脱离了以前的生活,他们也不会再和以前一样反对你们了。不然,不然你回来吧?你和他一起回来,好不好?”


    这里的日子太艰苦,尤璐本人就经历了由父母捧在掌心的富裕日子到如今为柴米油盐酱醋茶操心的苦日子,所以万万不想再看见尤可意重复她的经历。


    她开始劝说尤可意回到c市。


    “特别是你的大学毕业证书。你知道吗,爸爸四处托关系,找他的同事和学校领导帮忙,然后才帮你办了休学手续,以免你被学校开除。以你的资历,回去把大学读完,然后找个好工作完全不成问题,就算你不想进文工团也没关系,在c市随便找个工作也好过在这个小镇上当乡村老师吧?”


    ……


    她说了很多话,那些话都是无比理智的,带有强烈的诱惑性,以富裕生活和良好的环境反衬出尤可意和严倾眼下的日子是多么清贫乏味。


    尤可意忽然抬头问她:“那姐姐,当初你又为什么放弃家里的生活,一定要去读农大,一定要去乡下跟着姐夫过日子呢?”


    尤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我们正在做着,自认为理直气壮并且甘之如饴,却在别人一旦要践行的时候就一定会跳出来坚决制止的。因为我们在面对自己的人生时总是以自我意愿为中心,处处想着“我想要”、“我希望”、“我不觉得遗憾”,但一涉及到其他人的问题,就变成了“你不应该”、“这不理智”以及“那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尤璐也不例外。


    当她发现尤可意不过是在践行当年她做过的事情后,就忽然间再也说不出劝说的话了,她有什么立场去劝尤可意呢?她们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为爱甘愿放弃物质生活。


    都是追求自由罢了。


    最后她停止了劝说,只是问尤可意:“你打算怎么办呢?如果妈妈来了,你要怎么面对她呢?”


    尤可意沉默了很久,然后抬头看着院子里那颗枝叶繁茂的梧桐,慢慢地说:“能怎么面对呢?说道理吧,说不通就不说了,日子总还要过的。她不可能再软禁我,因为不管她控制欲再强,我始终是个独立的人,有自由选择和追求我要的人生。”


    “……”


    “算我对不起妈妈,辜负了她的期望,但是有时候我觉得自私一点并没有错,因为我辜负的是她的期望,却完成了自己的梦想。这辈子能为自己而活是我最大的心愿。”


    这一刻,听到尤可意说的这些话,尤璐愣了很久。


    她看着眼前并没有多大变化的妹妹,最多只是黑了一点,瘦了一点,但眉目依然清秀如左,亭亭玉立得像是一株苍翠欲滴的植物。可是潜意识里却又觉得妹妹跟以前不一样,是真的不一样的。


    那些柔软的被磨平的棱角如今又凸显出来,但却不尖锐,而是以一种柔和却坚定的姿态长成了枝叶与枝干,撑起了整个人生。


    尤可意静静地站在那里,眼里是果敢与坚定。


    尤璐终于也茫然地叹了口气,哪怕并不知道妹妹的选择是对是错,却仍然选择支持她,“我只希望你过得好。”


    “我过得很好,现在就已经很好了。”尤可意笑着抱住她,眼眶有些热,“感谢那个摄影师,现在虽然发生了我之前一直担心的事,但能和你再见面,我觉得以后会过得越来越好。”


    ***


    最担心的事情虽然发生了,但尤可意发觉自己好像真的没有那么恐惧了。


    她经历了半年的独立人生,已经学会了很多从前不会的事情:譬如严倾不在家的时候,她已经会一个人熟练地下厨做饭了;譬如再漏雨的时候,她已经可以穿好雨衣陪严倾爬上屋顶,他补漏,她添砖递瓦;再譬如春天里帮邻居下田插秧的时候,有水蛭钻进了皮肤里,她也可以勇敢地保持镇定,然后拿打火机去烧水蛭,把它淡定地拍掉。


    她不是那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了。


    半年时间,成长却远远超过过去在大学里渡过的那三年。


    她想,如果妈妈还是要来,该来的就来吧,她也不需要去怕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终止小镇生活的人真的来了,但来的却不是妈妈,发生的事情也远远超出她的预期。


    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后悔药卖,尤可意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重回尤璐来吴镇的这一天,假如回到这天,她不会有半点疑虑地和严倾离开小镇,而不是就这么死心眼地留在这里等人找上门。


    只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第60章


    第六十章


    那份登有尤可意教舞的照片的报纸本没有什么值得格外瞩目的,毕竟新闻报刊每日都会有这种赞颂社会美好面的题材,各种感人事迹层出不穷,没必要单单为尤可意的故事花费那么多精力。


    但这份报纸却令两个家庭掀起了轩然大波。


    c市,当祝语呼吸急促地从门外走进来,连鞋子也不换就把报纸扔在丈夫面前时,她的眼睛里好像忽然有什么光芒重新燃起。


    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种生动的表情了,就好像从头到脚都被一种喜悦的光辉笼罩其中。


    她用一种激动的声音说:“你看,看这里!我找到她了!她出现了!”


    丈夫先是一顿,然后拾起桌上的报纸一看,接着表情也僵住了。


    他颤声说:“可意,是可意!”


    然后便是祝语反反复复拿着那份报纸在客厅来回踱步,她甚至无意识地把报纸都捏得皱皱巴巴,面上是一种难言的兴奋。


    男人的表情却从先前的激动慢慢冷却下来,看着祝语的样子,心里慢慢地浮上一抹担忧的情绪。他思索了片刻,走上前去拉住妻子,然后从她手里拿过报纸,低声说:“知道孩子安然无恙就好,你别情绪太激动了,医生说你得多注意一下克制自己的心情。”


    “我找到可意了!我们找到她了!”祝语没有理会丈夫的劝说,忽然笑起来,兴冲冲地往卧室跑,“我要去把她接回来!”


    男人的预感成真,快步跟上她的脚步走进卧室,结果就看见她从床下拿出了小型行李箱,这就要开始收拾衣物,动身去吴镇。


    他终于没有再和从前一样温和地任由妻子我行我素,而是弯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不能去!”


    祝语一怔,抬头不解地望着他。


    男人深深地看进她眼底,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把她逼得还不够狠吗?逼得她有家回不了,只能待在那种偏远山区当个乡村教师,过前二十来年都不曾过的苦日子,但她都心甘情愿,足以见得在这个家里她每天都过得不开心。”


    她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有一种压抑已久的情绪看似就要爆发。


    丈夫却把她拉起身来,眉头紧蹙地摇摇头,“不要跟我争辩,也不要吵架。祝语,放手吧,真的不要再逼她了。你难道不怕再逼下去,下一次她离家出走,说不定我们就永远也不会再听到她的消息了吗?”


    祝语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快要停止。


    另一边是一个破旧的厂房。


    厂房后面有一个窗户破破烂烂的小隔间,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作服的男人坐在床上看电视,胡子拉碴,头发也乱蓬蓬的,险些遮住眼睛。


    他正在调频道时,送报纸的人就出现在了窗外。


    “老方,今儿的报纸我搁这儿了啊!一共五份,老样子。”


    五份报纸分别是厂里的主任、调度还有三个中干订阅的,送报纸的人懒得一个一个送进厂房的办公室里,就索性全都放门卫这里了。


    脏兮兮的男人点了点头,“行。”


    窗外传来电瓶车离开的声音。


    叫老方的男人把电视台都调了个遍,也没找到能看下去的节目,索性骂骂咧咧地起身开了窗,中途一扇窗本来就只剩下一半的玻璃还因为他用力过猛又掉了,清脆的响声以后,地上就只剩下一堆玻璃碎渣。


    他又骂了几句脏话,伸手从窗台上随手拿了一份报纸,打算先于报纸的主人过过瘾。


    从娱乐版块到社会版块,他原本想跳过后者的,因为他对这种成天歌颂社会美好的东西没用丝毫兴趣,但正准备翻页时,那副巨幅照片就这么硬生生闯入眼底。


    那个正在跳舞的年轻女人正脸朝着镜头,嘴角微微弯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他猛地一顿,所有的动作都停滞在此刻。


    那张脸太眼熟了。


    他短暂地静止了片刻,然后忽然间开始颤抖,接着急促地展开报纸,把那篇文章一字不漏地全部读完了。


    喜悦像是疯长的藤蔓一般在心头一圈一圈缠绕着,越来越紧,越来越密,好似要把他整颗心都包裹起来,挡住外界的一切光线。


    那滋生在阴暗角落里的狂喜名为复仇。


    ***


    尤璐在吴镇待了一周时间,尤可意怕她预产期快到了,一天到晚催促她赶紧回去。


    “我们这里的卫生站医疗条件非常不好,你绝对不能待在这里生宝宝!”她斩钉截铁地说。


    尤璐就不情不愿地说:“我知道你嫌弃我大着肚子给你添麻烦,可我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呢,怕什么啊?再呆几天就走。”


    尤可意其实也舍不得她,看她依依不舍的样子,也就只能叹口气,然后由她去。


    但尤可意转身以后,尤璐的眼里却又慢慢的没了先前撒娇的神色,而是慢慢地沉了下来。


    事实上她跟丈夫在今后照顾孩子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恰好有了妹妹的消息,索性就收拾包袱赶了过来。


    丈夫的父母都去世了,而她又跟父母成了今天这种局面,等到孩子出生以后,注定是没有老人帮忙照顾孩子的。丈夫是老师,又是班主任,每天忙忙碌碌,早出晚归;而她在农林局做记录员,也是常日奔波着。


    所以丈夫的意思是,今后几年孩子还小,需要人照顾,她可以先辞去工作,在家全职带孩子。但尤璐一直就是个要强的人,绝对不愿意当个家庭主妇,失去独立的经济能力。


    所以就有了争执。


    尤可意从厨房端了杯牛奶出来,搁在她面前,然后背起背包,“喏,把它喝了,我现在要去教室了,孩子们说不定都到了。”


    牛奶是专门为尤璐买的,因为孕妇需要营养。


    严倾大清早天不亮就已经去了车行,尤可意在家做完早饭,这才准备出发去教室。


    如果换做以前,都是两人一块儿出门,严倾骑着摩托先送她去教室,然后再去车行。但现在尤璐来了,尤可意就不得不留下来多陪姐姐一会儿。


    尤璐端起牛奶,一边撇嘴一边摇头,“越来越像个黄脸婆了,管着管那,简直神烦。”


    “牛奶都堵不住你的嘴,看来下次得准备个馒头了。”尤可意瞪了瞪眼,没好气地出了门。


    这就是一个美好得和从前任何一天都别无二致的清晨。


    枝头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太阳在树梢朦胧地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有微风从窗外吹进来,初夏时节并不怎么炎热,反而显得温暖又明亮。


    尤璐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琢磨着中午做点什么吃的,严倾和尤可意都这么忙,她能帮上点忙最好。做完以后慢慢悠悠地散步去送饭,让他们俩轻松轻松。


    这么想着,她放下手边的报纸,起身往厨房走,想翻翻冰箱里有什么菜。结果才刚站起身,就听见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是一声接一声,短暂而急促的。


    她一愣,还以为是尤可意有什么东西忘了带,所以去而复返——毕竟小时候尤可意就经常这么干,妈妈还经常骂她是狗记性。


    她走到大门前面,一边念着“怎么啦又有什么东西忘了拿”,一边打开门锁,拉开了门。


    那句询问的话语说到一半就僵在嘴边,因为门外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她疑惑地问:“请问你是——”


    “严倾在家吗?”那个男人抬头问她,胡子拉碴的,头发还因为太长而遮住了眼睛,看起来蓬头垢面的,很不整洁。


    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工作服,袖子边缘有些脱线了,看上去非常落魄。


    尤璐以为他是镇上的人,所以摇摇头,回答说:“他去上班了,不在家。”


    “那,请问尤可意在家吗?”男人又问。


    “她刚刚才走,不好意思。”尤璐还是很礼貌。


    男人顿了顿,又问她:“那请问你是……”


    “我是尤可意的姐姐,有什么事情你可以跟我说,我会帮你转达的。”尤璐笑着说。


    男人好像思索了片刻,视线漫无目的地在空中移动着,然后在看到尤璐大得惊人的肚子时,猛然顿住。


    他的眼神有一刹那的阴沉。


    因为七个月前,他本来也有一个家,他甚至坐拥女人无数,每天过着叱咤风云的日子。


    然而因为严倾,多亏了严倾——拜他所赐,他痛失一切,甚至成了落水狗,人人喊打。


    ……


    很多回忆涌上心头,慢慢地化作利剑□□了他的心脏,偏偏拔不出来,还必须硬撑着过下去。


    男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戾气,终于想到了报复严倾的方法。


    ***


    这一天,尤可意的课没能上完,严倾的车也没有修好。


    正午的日头有些大,晒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却有镇上的居民慌慌张张地跑来传达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那一刻,尤可意正在帮孩子们纠正动作,闻言天旋地转,险些没有摔在地上。


    车行里,严倾正拿着扳手在卸零件,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手上一松,扳手就这么落在了地上,发出一记沉闷的重响。


    尤璐出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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