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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林格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二更)“我只是以为,你也和……


    这个不美满的故事。


    于是亦得以有机会在几年后,重启于她哽咽的那一句:


    “我是迟雪。”


    迟大宇杵着拐从诊所里追出来,看见眼前的场景,一时也讷讷失了声音。


    想上前去,又总觉得格格不入。


    只能呆站在马路这头,看对面究竟是何发展。


    而解凛沉默着被迟雪抱住,亦都许久没有任何回应。


    只是放任她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倾泻情绪,任由她的眼泪沾湿他的外套。


    甚至都不曾转过身来。


    一直到她的啜泣由崩溃的颤抖,而后落低,变成逐渐收敛的抽噎声。


    “……迟雪。”


    他才终于像是认输,也像是放弃与她“对峙”,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之后才转身,给了她一个温柔却并不过分亲密的拥抱。


    只可惜拥抱亦不过是一触即离。


    他随即说:“好久不见。”


    又补充:“……但没想到我们住得这么近,还挺巧的。”


    迟雪闻言一怔。


    有些愕然又不知所措的,骤然停了哭声,红着眼圈抬头看他。


    而眼前的人,清楚分明,从眼神到表情,从语气到动作,都不过像是在礼貌安慰一个情绪崩溃的女孩而已。


    甚至连哭泣的借口都为她找好。


    毕竟,“久别重逢”似乎是所有都市男女间久盛不衰的情感窗口。


    迟雪却恍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两耳“嗡嗡”的响:她想象过无数种发生在他们之间、坦承再见的场景,想象过喜怒哀乐每一种情绪,唯独没有想过他是如此的平静。


    理智告诉她,如果不想惨淡收场,现在就不该再追问什么。


    然而心却在唱反调,不听使唤。


    反复叫嚣着不甘心,不放弃。不撞南墙不回头。


    最终情感战胜理智。


    她双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袖。


    几乎是咬紧牙关才止住颤抖,又一字一顿地问他:“你,解凛。”


    “除了好久不见。”


    她说。


    “你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什么话?”


    他的态度里却明显写满抗拒和回避。


    于是僵持。


    还是僵持。


    他们一个看似疏离,一个看似温和,却谁都不愿意让步。


    “那天在医院。”


    迟雪只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最后一点一点地开始复述:“我被周向东推进人工湖,不会游泳、差点淹死。明明是你跳下去救我的,但你什么都没跟我说。看到我出院,你也没有说,你有好多次机会可以跟我说……”


    “可是迟雪。”


    他打断她:“其实不管是谁掉下去,那个情况下,我都不会见死不救。”


    “但你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跟我提?”


    “我只是不觉得这需要邀功,”他说,“至少你确实脱离危险了。我只看到好的结果。”


    她被他的平静堵得哑口无言。


    只能用今早看到那张薄荷糖纸努力催眠自己。


    深呼吸。


    又旧事重提:“那昨天我喝醉酒,你为什么愿意照顾我?”


    “你喝醉酒的时候也没有惹什么麻烦,比很多醉鬼都好。”


    他说:“而且,还是那句话,你已经走到了我门口,我不可能眼睁睁看你冻感冒。”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糖?”


    “因为你喝醉酒,你说你要。”


    “那早上的时候你还给我煮粥——”


    “你是客人,”他说,“我不至于那么小气。”


    她如此挖空心思地想要找出他对她种种的好,却每一句每一段都被无情驳回。


    解凛的表情不像作弄,反而带着温和的疏离。


    对待她的无理取闹,他只有耐心,没有爱意。


    她甚至无法从那眼神里找出丁点怜爱的痕迹。


    于是,沉默良久,亦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迟雪说,“一直都,装作不认识我?”


    才刚好些的情绪,瞬间又因为这句话而过载。


    或许这段时间来,她的委屈本也已积攒到一个峰值。


    似乎不哭不行,也根本无法忍住眼泪。


    说完这句话,她看向他,尽管不说话,紧闭着嘴,喉咙口那种微弱的嘶声依旧不停歇地往外冒,好似某种濒死的小动物在挣扎呼吸。


    只消一眨眼。


    每一句话,都伴着豆大的泪珠滚落眼眶。


    “你是早就认出我了,只是装作不认识我,对不对?”


    “……”


    “还是说你根本就忘了我长什么样?可你明明说过,”她说,“你说过要记住我的脸。”


    这么多年来,她每一句话都记得。


    怎么他却全都忘了。


    所以,又是只淡淡看她一眼。


    随即不停留地挪开视线。


    “和你没有‘认出’我的理由一样。”


    他说:“迟雪,我和高中的同学,大部分都断了联系了。理由你应该也多多少少听说过,我只是以为,你也和他们一样。”


    一样什么?


    【还是别和解凛联系了吧,听说他现在有点“那个”。】


    【冷冰冰的像活阎王一样。】


    【大家都不敢当着他的面说……都是背地里偷偷讨论好吧。】


    她忽然松开了紧拽他衣袖的手。


    说不出话。


    只用不敢置信,又无法言说的眼神看着他,看着他眼底她哭泣的倒影。


    而迟大宇亦终于再看不下去。


    气冲冲过了马路,又一把将女儿拽到身后。


    “好了、好了!”


    他几乎是强忍着愤怒,“不管你们之前认不认识,到底有什么恩怨情仇的,我女儿都哭成这样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小谢,你不要怪叔叔说你,我们家小雪对你是真的仁至义尽。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觉得我们小雪是倒贴你吗?我告诉你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


    “就你这个条件,我跟你说别说小雪,就算是我,你也压根过不了我这关,你——”


    话音未落。


    “爸。”


    迟雪却又忽然出声,平静地叫停他:“够了,我们回去吧。”


    而迟大宇哪里肯听。


    只猛地一摆手,“小雪你别管!爸今天就要给你出口气,我非得……”


    “够了,别再说了。”


    “……”


    “爸,我已经很丢脸了。”


    他身后。


    迟雪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找回理智。


    把眼泪鼻涕之类的都擦干,又吸了吸鼻子,努力调整表情。


    最后两手并用、掰过父亲指向解凛的手。


    “是我误会了。今天的事,是我给人家添麻烦了。”


    她说:“具体的我之后再跟你说。但我们别在这里吵架了,回去吧。”


    “但是他……!”


    迟大宇仍然对于惹哭女儿的罪魁祸首余怒未消。


    无奈迟雪坚持,被女儿拖着,他也不好甩开,只得用愤怒的眼神怒瞪新邻居,最终仍是不情不愿地被女儿拽回了自家诊所。


    一进门。


    诊所里的病人和另位医生却都是一脸想问又不好问的八卦表情。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老迟见状顿时气得不行。


    当即又奋力摆手,试图驱散这种诡异气氛和落在迟雪身上的奇怪目光。


    “有什么好看的?我女儿,我不是吹,追她的人从这儿排到雁江桥都排不完,一向都是她看不上人家,没有谁是给她甩脸色的!”


    说罢,眼角余光努力往门外瞟。


    见解凛还没上楼,又当即启用几倍的大喇叭式音量——几乎是嚷起来,故意给谁示威似的:“就明天,人家叶家,知道吧?市中心那个商贸大楼就他们名下的,新开的那个什么百合苑,大楼盘!也是人家搞的,还有什么保险公司一大堆的……就叶家那个准继承人哦,还约我们小雪吃饭。”


    说话之夸张。


    两个针对性的听众亦忍不住面面相觑,最后习惯性地捧场:


    “真的假的啊?七叔,那你要平步青云啊这是。”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要是真的,你女儿……不是,小雪,真是好福气啊。”


    迟大宇亦毫不觉得脸红,骄傲地一点头。


    又在两人面前,和在迟雪面前一模一样,大夸特夸起叶南生的阔绰大方,体贴温柔。


    话落。


    解凛转头上楼。


    而迟雪已没有力气阻止父亲,只兀自坐在沙发上,头撑着额头。


    之前哭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现在还没有消停。


    她的脑袋仿佛和身体里的常规生理系统强行隔离,晕沉如过载的电脑硬盘。被太多的回忆和酸涩的心情塞满,挤得再无法正常运转。


    她想,或许自己还需要时间来消化这次冲动酿成的恶果。


    也需要时间。


    去接受时间本身带来的改变。


    ——她已没有任何任性的资本了。


    *


    而一道马路之隔。


    此时此刻。


    对面二楼尽头处的公寓,却也在解凛推门进去的瞬间,一反常态的鸦雀无声。


    薯片仔不再吃薯片,大波浪不再玩电脑。


    两人都规规矩矩坐着,一见他进来,忍不住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眼神里写满“我是不是看/听到了什么不该看/听的”惶恐心情。


    解凛却根本没理他们。


    只径直去了卫生间,关上门。


    水龙头开着。


    他一手撑在洗脸台上。


    另一只手不停捧起冷水,无情地往脸上泼。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大冬天,没有暖气的房间,他的手很快被冻得通红。


    然而还不够。


    大脑根本没办法冷静下来。


    【解凛,你不走,我哪里也不去,但是……你要走的话,一定把我也带去。】


    【就算是走路也可以,只要你站在那等我。】


    【解凛,你为什么要一直装作不认识我?】


    她睡着时却在微笑的脸。


    和她清醒着两眼沤红、满脸是泪的表情。


    反反复复在他眼前交错出现。


    他亦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以迟雪的性格,要有多难才能鼓起勇气说出那些话,一如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样做如何刺伤了她的心。


    但是他却不得不做。


    没有第二选择。


    因为他已经没有任何筹码,来接受这场命运的豪赌。


    前头已经赌输了六条人命。


    第七条,只能是他自己的。


    ——“头儿。”


    思绪纷乱间。


    外面的人却似乎无法再等,忽然小心翼翼敲了敲门。


    静了片刻。


    大概考虑到没有得到回应、唯恐惹怒了他。


    那声音于是压得更低:“那个,你没事吧?”


    “虽然这么打扰你很不好,”是大波浪的声音,“但是,那个,周向东已经被放出来了。叶南生好像真的没有起诉他。”


    “我跟了他大半天的样子,也一直没找到机会近身……他好像又和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了。有点不好下手,然后——呃。”


    洗手间的门突然被打开。


    大波浪陡然和自家老大面对面,吓得立刻后退半步。


    然而解凛似乎已回复到了平时的工作状态。


    仿佛刚才面无人色开门进来的不是他。


    除了脸上依稀水珠透露出狼狈痕迹,他依旧冷静,果决,不容置喙。


    “……现在人在哪?”


    他问她。


    第32章 “但我觉得蛮靓的。”……


    当夜。


    雁江桥以南,乌通巷7-2号。


    某地下酒吧内。


    周向东太久没过来,不得不在一楼交了点“入场费”,这才得以畅通无阻,沿着楼梯慢吞吞下楼。


    掀开门口那耷拉半边的塑料门帘,里头嘈杂的骂声混杂着刺鼻烟味,顿时扑面而至。


    他站定环顾一圈,正找熟人。


    旁边却突然有穿着清凉的女人出现,顺势便来挽他的手,模样千娇百媚,问他今晚有没有伴。


    “看你很眼熟啊,”女人的手指暧昧地蹭过他的脸,“小哥,你今晚给我付钱,我就跟你回家,怎么样?”


    他沉默。


    一看女人那两目翻白、神不守舍的模样,便知是“同道中人”。种种表现,亦不过是以身体换“毒/资”的一种方式而已。


    他对此早已司空见惯,此时却不知为何、莫名排斥起来,当即一把推开她手,“滚开点。”


    凶得女人莫名其妙。


    却也到底不敢在这和人起冲突,只得小声骂骂咧咧走开,又继续找了个角落吞云吐雾。


    周向东遂继续往里走。


    走到约莫尽头处,便见一坐得尤其满当的大卡座,约莫塞下一二十人,多是年轻男女,看着都非善类。


    尤其被围坐在正中央的光头青年,大冬天只一件背心、打着赤膊,头顶上纹了个晃眼的“義”字。正和旁边锥子脸的美女调情,忽听有人喊“麻子哥来了”,顿时眉心一跳,又笑着回过头来。


    “向东来了啊。”


    他并不叫他麻子,语气中格外显出一点亲昵的和气。


    说罢,又打发走旁边美女,亲手拉着周向东在旁边坐下,随即关心问道,“怎么样,回家有没有买点柚子叶,挂门口去去晦气……你最近是不走运,怎么屁大点事,还被抓进去了?”


    “被记者把事情给炒大了。加上那天情绪确实不太好,做了过分的事。”


    “什么过分,我看你那天是,”光头男做了个推针管的手势,“太嗨了吧?哈哈,不过嘛,你也想开点,就一个女人而已,不行就换,何必搞得你死我活的。大不了兄弟给你做主,把人给你‘搞定’呗。办法多得是。”


    此话一出,旁边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声。


    光头男还怕自己说服不了他,又一副哥俩好的架势揽过周向东的肩膀,“哥也听说了,你不就是为了那保险的事么?四百来万,何必这么弯弯绕绕的,亲妈都给推下去。你要是真想要钱,回来跟哥一起干,哥就缺个脑子转得快的,到时候……”


    “连你也觉得是我把我妈推下去的?!”


    周向东忽然开口。


    语气之不敢置信,倒是把光头男给说愣了一下。


    回过神,便又笑出声来。


    “你跟哥还有什么不好说实话的,咱们当年一起打拼出来的,还不知根知底,都知道你对你妈本来也是……”


    “我不喜欢我妈,我也干不出来推她下楼的事!”


    周向东的情绪激动起来,“她就是再不检/点,再给我们家丢脸,那也是我亲妈!就为了四百多万我有必要害死她?当年我要是想,四千万我都能到手!别他/妈一个个都拿钱侮/辱我!”


    “好、好好,”光头男和小弟对了个眼神,努力憋笑,“所以哥不是才跟你打商量吗?当初搞得好好的,你爸一死,你一言不合就拆伙,后来又在澳门输了个精光,你看看你现在过得什么日子?”


    “……”


    “你就听哥的!”


    他说:“回来跟哥一起干,什么女人什么亲妈,只要有钱,个个都能救得回,你要女人我回头就给你绑回来,你亲妈那边,你一句话,哥给你先垫着,等你在我这赚到钱了慢慢还也不迟。”


    说着,便又给周向东递了个啤酒瓶。


    两人闷声不吭对瓶吹,眨眼便又干掉半瓶。


    “而且就说你来得巧吧,最近刚好有个活儿,”光头男说,“就明天,在万华会所,听说方进从北城回来,和他儿子定了、要在那吃个中饭——他儿子你也认识,就是那保险公司空降的新老板。新仇旧恨加一块,我们可得有笔账好好跟他算算。”


    周向东一愣。


    “方进……谁?”


    “就叶家那个上门女婿呗!”


    “他个鳖孙,之前没跟他老婆闹离婚之前,叶家手里的航运生意全给他管着,一直把着我们跟东南亚那边的渠道,一样的海路,我们得比别人多交三成的钱,”光头男的表情忽变得阴沉,“现在叶家人都不保他,他还敢?不给他点教训,他真当我们吃素的。”


    说罢,又状若体贴和蔼地拍了拍周向东的肩。


    “哥也知道你缺钱,你放心,哥答应你,只要你给哥办好这件事,哥之后再派几个人给你‘打下手’。事成之后,你妈就是我妈,你的事,哥能力范围内全给你搞——”


    “等等、那边那个女的!”


    光头男忽然收了笑脸。


    大手一挥,指向正收拾好桌上酒瓶转身离开的女侍应生,“就你!转过来!”


    “没长眼睛是不是?我们酒喝一半,你把瓶子收了干嘛!”


    女人背影看着一僵。


    但迟疑几秒的功夫,却还是兀自镇定地转过身来,又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含羞带怯地挽了下鬓边碎发,“那个、我,我新来的,”她说,“我以为大哥你们喝完了,我看你们都……”


    话音未落。


    光头男和旁边一众小弟的眼神,却在对她上下打量的过程中逐渐变了味。


    以至于压根忘了最初叫住她的因由。


    再开口时,反倒换了一副调笑的口吻:“行,那你告诉大哥你叫什么名字?”


    光头男说:“我看你长得还行——身材看着也挺辣。这么年纪轻轻就出来混夜/场,有没有男朋友啊?”


    然而此时答案是有还是没有,似乎也没了意义。


    女侍应生被几个小弟推搡着,几乎是架上前去,却还似乎努力要护住托盘上的酒瓶,最后勉强放到桌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已被按着坐到了周向东和光头男中间,光头男伸手、掰过她的脸。


    “走近了看,果然更嫩了。”


    他的视线带着暧昧的粘腻。


    又问:“你这么做一晚上挣得了几块钱?不如我跟你们汤姐说说,今晚跟我回去?嗯?”


    “不、不了吧……”


    “害羞?”


    光头男眼睛一转,突然又拉过周向东,扬扬下巴,道:“还是你看我长得凶?那不如陪他、他正缺女人。”


    “不了。”


    周向东闻言,却也当即蹙眉拒绝:“我对这里的女人不感兴趣。”


    “那对什么女人感兴趣?被你推进湖里的那个?哈哈哈!”


    光头男大声打趣着。


    见他不给面子,又作势拽起他的手,往女人的胸前摸去,“我说你就是太久没开荤了,来,哥带你见识见——”


    眼见得那手指就要犯事。


    女侍应生突然惊叫一声,身手敏捷地向旁一躲。


    下一秒,那光头男便被人一脚踢中后脑勺,整个人向前栽倒。


    周向东也被连累,两人顿时滚作一团,旁边的小弟们见状、匆忙来扶,整个现场鸡飞狗跳。


    那突然偷袭的少年却只单手撑住沙发、迅速翻到内侧,抓住女侍应生的手就往外跑。


    可哪里来得及。


    对方人多势众,加上大波浪——是了。那倒霉的女侍应生,正是解凛手下的天才电脑少女兼菜鸟师妹,仍然对桌上那只能够供她提取唾液样本的酒瓶“贼心不死”,两人还未跑到门口便被包围。


    “他/妈的,哪里来的兔崽子!”


    “那个女的也是他一伙的吧!”


    “今晚都他/妈别想走!”


    ……


    原本薯片仔读警校时便是出了名的体能优异,各种“三项”不在话下。


    然而他一个人突围虽没问题,如果再加上一个只有脑子灵光、体能训练永远吊车尾的大波浪,很明显便左支右绌起来。


    恰是时。


    身后的人群中却突然传来惨叫。


    众人皆扭头望去,便见一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口罩男子一手薅住周向东的头,手劲之大,竟迫使成年男子不得不努力仰面配合。


    场面之混乱,叫人应接不暇。


    有小弟看准时机,当即从后逼近,趁着薯片仔不备,随手抄起一只啤酒瓶在柜台磕碎。


    眼见得那啤酒瓶就要挥上少年的头——


    “蠢货,愣着干什么?!”


    解凛一声暴喝。


    当即松开周向东,又趁这一声威慑对方的短短数秒,拎起塑料托盘,便看准方向用力一抛——“正中红心”。


    那意图偷袭的小弟瞬间直直向后倒下,眼冒金星。


    然而下一秒,解凛自己亦被缓过劲来的光头男暴起锁喉。


    对方仗着人高马大,要直接将他翻转来个过肩摔,眼见得已凭借体重优势将他带离地面。情况危急之下,他当即屈膝后踢,随即趁其吃痛弯腰,右臂迅速后抡——快、准、狠直击太阳穴。


    光头男哀叫一声,来不及反应,已被他反抱住左手。


    “你……你!”


    阻止的话未说出口。


    解凛已干净利落还以他标准过肩摔,光头男后背砸向面前茶几,顿时玻璃四溅,正呼痛不已,又被解凛反剪双手压倒在地。


    “都不要动。”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


    但在短短几秒内鸦雀无声的地下酒吧内,却足以让每一个人听得清楚分明。


    ……


    “对不起,头儿。”


    “我们错了,头儿。”


    当天夜里。


    一顿混乱过后。


    地下酒吧窝点被电话举报,由随后赶到的地方缉毒支队跟进。


    而解凛则是在报警过后,带着薯片仔和大波浪,在警方赶到的两分钟前迅速从后门撤退。


    一直到回到公寓、确保安全之后。


    两个差点惹出大祸的菜鸟新人,这才终于安下心来。


    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刷刷鞠躬道歉:一个说不该心急想着拿了酒瓶就走,一个说不该冲动先出手。


    解凛:“之前是怎么告诉你们计划的?复述一遍。”


    大波浪:“保持耐心,尽量低调,取得尽可能完整的血液或唾液样本。”


    薯片仔:“负责‘安保’,同时做好窃听和记录工作,以备不时之需。”


    “有但凡一件事做到了吗?”


    “……没有,头儿。”


    “所以,明天上午六点之前,”解凛的目光从两人脸上淡淡扫过,“给我每人一份、三千字检讨。之后围着这一块,东起公寓楼后巷,西到雁江桥,往返跑五十圈。下一次有任何任务,无论大小,听我指挥……安全第一。如果还有下次。”


    他说:“你们两个就都可以滚回老头子那了,我担不起你们两条命。”


    语毕。


    复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个小塑封袋,抛给大波浪,“亲子鉴定的结果,尽快给我。”


    大波浪一愣,低头一看,只见塑封袋里几根凌乱的毛发。


    顿时反应过来,又连连点头。


    眼瞅着心虚的夸张程度,的确和几小时前拍着胸脯说“两个人绝对可以搞定”的样子判若两人。


    而薯片仔在旁沉默良久。


    解凛正要摆手赶人,他却又抬头,认真看向自家头儿、问了一句:“他们说明天要去万华会所,那我们呢?”


    “我明天会跟进。”


    “那我们……”


    “你们。”


    解凛却没让他把想说的话说完。


    只强化加重了这两个字的语气,表情愈发冷肃凝重。


    甚至头一次直呼其名:


    “季一恬,季忍,我从认识你们的第一天,就反复强调过,我对你们没有任何要求,是上级指令、不得不受。而我唯一的底线是,服从命令,安全第一。”


    “无论什么情况下,你们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是保证自己的安全,保证自己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但你们反而不当回事,把嘻嘻哈哈的态度从生活里带到任务上。逞强、逞能、自以为是。”


    “换句话说,如果今天我没有去,那你们有没有想过,现在你们面临的会是什么样的情况?那些瘾/君子、亡命徒,会不会听你们说对不起?你们自己心里好好掂量掂量,再来跟我谈表现、谈计划,否则,我不认为有跟你们浪费时间的必要。”


    他连训人的时候,语气都是极沉稳而听不出怒气的平淡。


    然而话落,面前的两人却也俱都沉默。


    低着头。


    谁也不敢再开口。


    *


    而次日一早。


    全然不知昨晚对面发生了怎样争吵,迟大宇倒是兴奋得很,早早便起了床。


    迟雪在睡觉,楼底下动静就没停过。


    直到七点多,她终于被吵得再睡不着,换了衣服下楼。


    才发现诊所一楼,环境竟一整个焕然一新:地板拖得锃亮不说,陈旧的药柜诊桌也被擦得极光洁。活生生把这栋楼装点得似“年轻”了十岁。


    迟大宇甚至不知从哪找出来个花瓶摆在诊桌上,插上了几株新鲜百合。


    花香混合着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连恰巧来打卡上班的另位医生也不由感叹:“七叔,你今天这是抽什么风了?竟然舍得花这冤枉钱。”


    他指着桌上的花瓶。


    迟大宇却嗤一声,直说他太“不解风情”,一点不懂人情世故。


    说罢,扭头一看迟雪已下了楼,又笑着迎上前,问她早饭想吃什么。


    “吃面吧。”


    迟雪对他这分外殷勤的态度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随便给了个建议。


    结果面刚吃完,她正准备出去散散步消食,迟大宇却又一把拉住她。


    “出去干嘛呀?不化妆换衣服啊?”


    “什么?”


    “午饭啊!今天不是和小叶约了午饭吗?”


    迟爸说着,又故意把“小叶”两个字的读音咬得重些,给旁边翘起耳朵听的医生听见:“小叶还说来接你,估计等下十点十一点就来了,你还出去散什么步呀?去换个漂亮点的衣服、好好化个妆!”


    “但我……”


    “一定记得涂口红啊!涂口红气色才好,去去去!”


    迟大宇是铁了心要把昨天说出去的话落实到位,也不管迟雪怎么挣扎着解释,索性直接把人推上了楼。


    迟雪只得给叶南生打了个电话。


    因着昨天的事还如鲠在喉,也没有拆穿叶南生那个“捡漏”的话术如何误导了她,只解释自己心情不好,状态也欠佳,要表示感激的话,不如下次由她做东、在医院附近找个地方吃饭。


    对面却笑着解释,说好是好,但是吃饭的地方已经订好了。


    “在这边的一个会所,应该是这两年新开的——我看包间还挺贵,助理说光订金就交了四万三。对方说是厨师也是请的最好的,食材也大部分是空运,本来还想带你去试试新鲜。”


    “呃……”


    “不过也没事。就是我刚回来,之前不是又在医院门口刮坏了车吗?我妈还有点生气,停了我两张卡。所以我手上也没有太多现金了,只能到时候让助理去问问、看已经订好的能不能退吧,要是实在不能退也没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


    那可是四万三!四万三人民币,可以承包她十年、每一天中午医院门口十块的盒饭。


    迟雪的眼睛还肿得如核桃,也不影响心里为钱心痛得滴血。


    最终,还是在老迟的软硬兼施和浪费钱的罪恶感下低了头。


    中午十一点。


    她换好衣服,简单化了点妆下楼。


    老迟却显然还不满意,不是挑剔她衣服穿得太素,就是说她怎么嘴巴像没擦口红、显得气色不好。当下就要催她上楼去补妆。


    两父女正“争论”间。


    忽听门口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一辆蓝灰色宾利稳稳在诊所门外停下——很显然,是老迟给的准确地址。


    叶南生这次倒是没带司机,一个人开车过来。


    简单的亚麻色风衣长裤,比平时西装革履的样子显得随和不少,再加上那副不离身的金丝边眼镜,愈发衬出些书香气,简单来说,即是在老街这样鱼龙混杂的街区几乎看不见的“读书人”。


    以至于诊所里的零星二三位病人和另位医生顿时都被吸引,好奇的目光在迟家父女和这位贵客之间来回打转。


    “小叶,你来了啊。”


    老迟亦为此备受“鼓舞”,迎上前去。


    另一只手紧紧拉着被这气氛尬住的女儿。


    “我们小雪可等你好久了,老早就换好衣服化好妆了,这顿饭可得好好吃啊。”


    “嗯,会的。”


    而叶南生只是微笑。


    笑完了,亦不忘在适当时机客套两句:“叔叔,或者,要不你也一起去?我订了个不错的餐厅,我想你也会喜欢的。”


    “诶!那怎么行?”


    果然迟大宇想也不想就拒绝:“你们年轻人去的地方,叔叔去掺和什么?而且你看我们诊所可忙着呢,走不开、走不开——倒是我们小雪期待着呢,难得画一回妆,还换新衣服了——”


    说着,便又把迟雪往叶南生那头推。


    无奈这表情,这动作,这场面。


    外人看着,倒莫名像是在“强点鸳鸯谱”。


    迟雪亦尴尬得抬不起头,只能习惯性地右手遮脸,又小声对叶南生说“走”。


    想着只要尽快离开自己家这位“恨嫁”老爸的视线范围内就好。


    却不知是哪个病人在旁,看热闹不嫌事大,又小声嘀咕了句实话:“不过我看小雪这妆画得,也不像什么特期待吧。”


    就描了点眉毛,脸上粉都没见抹点,口红也是个低调到不能再低调的豆沙色。


    这跟没画有什么区别?


    叶南生闻言,突然停住脚步。


    又作势侧过头,伸手拉低了迟雪挡脸的手,仔仔细细看了她一眼。


    “有吗?”


    他隔空与那位八卦人士接话。


    沉默打量片刻。


    末了,却突然微笑,轻声说:“但我觉得蛮靓的。”


    第33章 (一更)阳光只要照进来,哪怕……


    不得不说。


    迟雪对叶南生的观感,时常在“一个不会说人话的怪人”和“比较会说话的老同学”之间反复横跳。


    一方面觉得他这个人说话经常话里有话,让人摸不透。另一方面,却偶尔也会感念他的绅士风度和及时解围。


    总之,矛盾的特性组成了叶南生这个矛盾的人。


    两人离开诊所,之后前后脚上了车。


    迟雪沉默着、低头系安全带,叶南生亦沉默,时而侧过头来端详着她。


    直到汽车发动,一路稳稳驶向大道。


    他两手扶住方向盘,一副目不斜视的认真驾驶状态,又似不经意地问了她一句:“之前你电话里说情绪不好,是为什么情绪不好?”


    “……”


    “是感情的事,还是家里的事?”


    “……都有吧。”


    迟雪沉默良久。末了,看向窗外,“昨天我去了趟医院,见到我同事。他跟我说了那天我被推进人工湖之后发生的事。”


    有些话只需点到为止,聪明人自能通晓其意。


    果然,叶南生只稍一蹙眉,又平和地解释起来:“我当时也说过了,迟雪,我确实是‘捡漏’的那个,没有抢功的意思。但,如果我不是被记者拖着,早来三五分钟,那天我也会毫不犹豫第一个跳下去救你。”


    如果换了从前,或许迟雪还会想争辩一下那天在医院里叶南生的话带来的歧义。


    但经过昨天,她已经不想也无法再去重温那些糟心事。


    索性摆摆手,示意自己明白,便又把头靠向窗边假寐了。


    “总之我爸爸,”她最后只抛下一句,“他还不知道这些,对你的态度也有些过分热情了——他这两年一直都是这样,之后我会再找个时间跟他解释,你不要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


    “但我没有觉得他说过什么过分的话。”


    叶南生说:“看能看得出来,听也听得出来,他只是很爱你。所以,跟我打一个小时的电话,五十分钟都在讲你爱吃什么、有什么忌口,让我可以的话多让让你,不要让你尴尬,因为你怕生,更加不要让你不开心。”


    “……”


    “迟雪,我很羡慕你有这样的爸爸。”


    这似乎是他难得的真心了。


    因这一刻,时常戴在脸上的那种“笑脸人皮”并没有出现。他没有笑,没有话里有话。


    他只是说:“你总是拥有我梦寐以求又得不到的东西。”


    “所以偶尔也会想,是不是靠你近一点,就像离光源近一点——不用太多,阳光只要照一点进来,我就觉得暖和。”


    只可惜。


    这些温情的、似是而非的、看似发自真心乃至都令她不知所措的话。


    影响范围,也就持续到迟雪被叶南生领着进入传说中奢靡非常的万华会所、在古色古香的包厢中,瞧见他父亲方进的那一刻为止。


    她愕然站在包厢门口,进不是退不是,看着面前和叶南生眉眼间有四五分相似的中年男人。


    对方亦扶了扶眼镜,颇谨慎地上下打量着她。


    “我来介绍吧。”


    最后还是叶南生拉着她进去,又指着男人,“这是我爸。阿雪,你叫他方叔叔就好。”


    “他最近都在北城,难得回来一次——但我又提前约了你吃饭。不过,想着既然都是吃饭,一起吃也不碍事,所以干脆凑成一桌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解释完,又伸手指向迟雪,“爸,这是迟雪,我……朋友。也是以前的高中同学。”


    方进闻言。


    眼神虽微妙,迟疑几秒,却也仍是很给面子地挤出个笑容:“原来是南生的朋友,来,坐。”


    迟雪是以和叶南生先后落座。


    一个词语来形容此刻的感觉,即是如坐针毡。


    短短十几分钟的餐前时间,她一连喝了三杯茶。


    却犹如牛饮,再好的茶也没喝出点滋味来。


    而方进边和叶南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又始终以眼角余光扫视着她。


    半晌。


    “对了,小迟啊,”终究是躲不开,方进借着请她试试这边餐前小点的机会,给她夹了一筷子糕点,又微笑问道,“听说你和娜娜也是同学?同班同学?”


    还能有哪个娜娜。


    迟雪顿时会过意来,侧头看了眼叶南生。


    见他这个平白无故做了人“继子”的都没说什么,反而向她点点头。便也没有遮掩,点点头,“啊……是。”


    “你跟她同岁?”


    “没有,我因为家里一些事,中间休学了一年,”迟雪说,“后面才转到下一届的七班念高三,所以,我应该比娜娜要大一岁吧。”


    但方进的脸色却很显然没因她的详细告知而有任何缓和。


    相反是愈发难看,连有节奏轻敲桌案的手指也乱了步调。


    三个人里,只有叶南生在旁边轻松自如,又开始整理桌上精致的釉下五彩茶具,开始给迟雪沏茶。


    不想茶还未沏完,包厢门又被人从外推开。


    迟雪循声望去,只见如旧妆容精致、一身名牌的陈娜娜,亦同样一脸愕然地看向她。


    简直和十几分钟前的她一模一样。


    只是陈娜娜毕竟是社交场上锻炼出来的牛人,难堪的表情也不过持续了三五秒。


    一晃神,便又端起笑脸,笑盈盈地向几人走来,随即贴着方进坐下。


    “怎么不告诉我迟雪和南生也来?”


    她嗔怪地看向男人,“我还以为你要陪我过二人世界,搞得我两手空空来,也没带点东西。”


    “带什么东西?”


    结果方进没搭话,反倒是叶南生悠悠来了一句:“长辈给晚辈的见面礼?”


    “……”


    迟雪正在吃糕,闻言差点全卡在嗓子眼,呛得惊天动地。


    等到开餐,之后上来的什么鱼子酱,什么澳龙和牛,更是吃得她兴致缺缺,味同嚼蜡。最后只能小声和叶南生说了句去上厕所,便直奔洗手间。


    弥漫着空气清新剂味道的洗手间,从此就是她的第二个家。


    迟雪从兜里掏出手机。


    打定主意至少在隔间里呆够半个钟,以避开包厢里的真实“修罗场”。


    无奈正低头刷着社交软件、回复消息,却忽又听见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由远及近的高跟鞋触地声。


    有人打开她旁边隔间的门,很快上了厕所,又在洗手台慢悠悠补妆洗手。


    水声“唰唰”中。


    那女人不知是喃喃自语,还是故意讲给这个洗手间里的“相关人士”听,蓦地又开口——也是那声音,让迟雪彻底认出了来者何人。


    “我还是想提醒有些人,”陈娜娜说,“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这是其一。其二,千万不要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尤其更不要挡了别人的道。”


    “第一次可以说是无心,小惩大诫就好了;但第二次、第三次……一次又一次,就别怪被人拿着开刀了。同学一场,不要闹得撕破脸,会很难看。”


    语毕。


    关上水龙头。


    陈娜娜最后端详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将口红抿开,这才转身离去。


    迟雪却来不及松一口气。


    也来不及好好“品味”对方的话里有话。


    只忽听离得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短促而惊愕的尖叫声,紧接着是陈娜娜挣扎着喊“救命”、“你们是谁”的声音。


    她的心重重一坠。


    又听有个低沉的男声指挥:“麻子,你过去看看厕所里还有没有别人。”


    ……麻子?


    脚步声又一次靠近她的方向。


    迟雪困在小小的隔间之中,满头是汗,无处可逃。


    心想如果锁门,除了暴露自己存在之外也没有任何作用——对方完全可以从旁边隔间爬进她这边。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屏气凝神,躲在门推开后的门板后侧,祈祷对方不会进入隔间检查,借助视线盲角躲过一劫。


    但是。


    门板藏不住她的两只鞋。


    周向东几乎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已认出了她那双熟悉的小白鞋,眼神微微一变。


    却装作没有看到,只上下环顾了一圈这连厕所都格外豪华的会所装潢,然后转身向光头男的“上级”、也是这次专程过来监督他的瘦高男人汇报:“白骨哥,你想多了,没人啊。”


    名为白骨的男人闻言,挑了下眉。


    被刀疤横贯的断眉显出几丝和他长相不符的匪气。


    而迟雪呼吸都不敢,一直躲在门后。


    直到清楚听见他们一行人远去的脚步声,又足足再等了十几分钟。


    这才惊魂未定地瘫软下来,坐在隔间里,拨通报警电话——


    “哦。”


    然而手机抵在耳边。


    还在接通过程中,头顶却又忽然传来慢悠悠的笑声。


    她悚然一惊,后背几乎瞬间爬上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下意识抬头看,却见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男人的眼神同样也胶着在她身上。


    两手轻松地搭在隔间木板顶端,不知就这样观望了她多久。


    迟雪头皮发麻,迅速夺门而逃。


    内心祈祷电话马上接通马上接通——然而,也就在听见“滴”声一响、她大松口气的瞬间。


    一句地址位置还没说出口,她肩膀忽然又被人掰住。


    紧接着手掌顺势击打她手腕,力气之大,她手臂只一瞬便彻底失力垂倒,手机也跟着摔落在地。


    来不及“抢救”,便被人毫不留情一脚踏碎。


    她的手也被人紧攥住。


    “我说呢。”


    男人话音淡淡。


    又半蹲下身来,看着仍然试图从他单手钳制中脱身的迟雪,另一只手强硬地掰过她下巴。


    “那女人又不是个精神分裂,在厕所里还能跟谁说话。果然还有个人。”


    说着。


    又看向洗手间门口尚未离开、此刻已然面如土色的周向东。


    蓦地微微一笑:“麻子,这么大个人都看不见,你那双眼睛,是不是也该找人看看了?”


    第34章 (二更)冬夜回信,青春回音。……


    被迫陷入长长的昏睡之中。


    迟雪后来,是被车辆的不尽颠簸和依稀传到耳边的电话交谈声吵醒的。


    “我说过不要报警,你不要出尔反尔。”


    “……我们按照约定抓了陈娜娜,的确没有毁约,有什么问题吗?”


    “那只能算是意外收获,怪她自己不走运,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稀奇啊,你竟然也有这么慌的时候。”


    “不过,与其在这里跟我谈这些,不如多拿点钱赎人吧。”


    她眼前蒙着黑布,手被绑在身后,只能勉强在小块区域活动,尝试触摸才发现,自己现在大概率是被绑在一辆中型面包车的后座,旁边应该就是陈娜娜——她闻到了她的香水味。只是也许还没有苏醒,没听见说话。


    车厢里不知一共坐了几人,她只能听见自己斜前方的人打电话的声音。


    听语气和断句的方式,似乎就是在洗手间打晕她的那个断眉男。


    “我们的诉求很简单,”他说,“让你爸出面,把我们航运费的成本降低五成,这件事不要惊动警察……你也知道,那样我们会很难办。”


    “除此之外,既然我们还抓到了个‘兔子’,那,你们再给个几百万给兄弟几个打打牙祭,应该不算狮子大开口吧?我最多可以给你们两天时间,多过两天,就请你见谅,我们养不起这两张多余的嘴了。”


    也许是因为眼睛被蒙、耳朵格外灵敏,迟雪将他说的话句句听得分明。


    无奈那云山雾绕般的说话方式实在过于说一半留一半,她仍是一头雾水。


    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理清楚这一段乌龙恐怖事件的前因后果,但只怪她醒得太迟,竟然没多会儿、车辆便停下,显然是到了这群人的“窝点”。


    她被人半拖半拽着下车,装作刚醒来的迟钝样,还好是没叫人生疑。


    不多时,便又被推搡着关进了一个小房间里——为什么说是小房间,大概因为她和陈娜娜此时几乎是手臂贴着手臂,腿贴着腿。身体只消左右摆动一小下,脑袋便撞到墙。


    连手脚都舒展不全开的小房间。


    给人唯一的感觉就是漆黑,安静。


    良久。


    陈娜娜突然抖抖簌簌地说话:“……是,迟雪吗?”


    “嗯。”


    “是谁绑架的我们?”


    “我不知道。”


    迟雪说:“我在洗手间听到你喊救命,后面我也被他们发现,没来得及报警,就被打晕了。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车上,之后到了这。”


    她简单的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经过。


    陈娜娜却又小声地哭起来,呜咽道:“肯定是、肯定有人想害我,害我和我的孩子……”


    “孩子?”


    她一愣:“你怀孕了?……那,方、那个,是叶南生爸爸的?”


    陈娜娜哭着点头。


    原本的盛气凌人,在危险面前都变成惶恐。


    她近在咫尺的富贵生活很有可能会因为一时不察沦落成惨遭抛弃,更别提紧接着,迟雪又依照记忆、小声给她复述了自己偷听到的电话内容,这种啜泣遂变成更加夸张的哭声。


    “完了,全都完了。”


    陈娜娜说:“他不会愿意为了我降低五成的航运费的,那是总公司的大头收入,他不会愿意的,这群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我怎么办……全都完了……”


    就这么哭到睡着,陈娜娜嘴里还喃喃自语着诸如“不要抛弃我”、“救救我”云云的求救。


    迟雪沉默听着,自己也身陷囹圄,一时更不知道安慰她什么才好。


    只能一遍又一遍在脑子里重新架构那些偷听到的电话内容:


    是谁会做这样的事,又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他原本想要看到的结局是什么,加上自己这个意料之外的“因子”,结果又会发生什么变化。


    冷静下来过后,心里已隐隐描绘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然而此时开门声突然响起。


    她一惊,纵然眼前被蒙着黑布,也隐隐分辨出突兀的光源,当下抬头望去。


    清楚地听到塑料包装袋被撕开的声音。


    随后,一只面包被递到她嘴边。


    *


    如此这般简单的“喂食”,后来反复上演了六次。


    如果按照一日三餐的量来算,减去被绑来当夜的“晚餐”,时间竟一晃眼已经过去两天。


    不得不说这间小屋子的隔音效果极好,迟雪和陈娜娜呆在里面,丝毫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也根本不知道所谓赎金和交换条件的进度如何。


    只不过,比起多半时候在哭的陈娜娜,迟雪的反应倒是要平静一些。


    毕竟她别的都不大担心,只担心家里的老父亲知道了自己身处危险之中,会不会要死要活,也担心他上次摔伤的腿本来还没全好,又为了自己的事四处奔波。


    “你干嘛这么冷静?”


    态度之沉默平和,后来连陈娜娜都忍不住问她:“你不怕死吗?”


    “不是特别怕。”


    而她回答:“而且,我觉得我们也不一定会死。从小我爸就说我命很硬。”


    “你这就属于侥幸心理,一看就是没见过他们大家庭里边斗得多狠,”结果陈娜娜到这时候都不忘嘲讽她,“我敢断定,这次的事一定是方进那个前妻搞出来的,她早就看我不爽了,知道我给方进怀了个儿子,千方百计要撕了我。但最后还是争不赢我……我年轻貌美,读了这么多书,她有什么?黄脸婆!”


    “但是,你有一天也会变成黄脸婆的。”


    “你……!”


    陈娜娜被她不经意的一句话气得不轻,半天没跟她说话。


    然而人在这样寂寞的环境里,有一个伴始终却还是比孤单好。也许是太害怕了,没多会儿,陈娜娜又主动找她说话。


    “迟雪。”


    陈娜娜说:“我其实真的很不喜欢你。”


    “嗯。”


    “你怎么还是这个反应?”


    “……因为很明显啊,”迟雪话音淡淡,“而且我也不太喜欢你。”


    陈娜娜又被气得沉默了半天。


    迟雪都快要睡着——这几天除了吃就是睡,她的生物钟也被搞乱,有时坐着坐着就会打瞌睡。


    然而,半梦半醒间,却听陈娜娜又突然小声说了句:“但是,其实,也许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那些原本一辈子都不打算说出去的话,准备带到棺材里去的话,在这样无人倾听无处诉说的场合,她突然一股脑、如倒豆子般倒了出来:“我一开始很喜欢解凛的,真的很喜欢他,但所有的男生都捧着我,只有他爱搭不理的。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倒贴他,所以装作很不喜欢他的样子,去喜欢叶南生……去和叶南生在一起,我以为我都不在意了的。”


    “可是偏偏那天我听到了——”


    【那副眼镜是不是你买的?】


    沉默寡言的少年,似乎永远不会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有多余的关心,可是原来也有例外。


    他不是什么都不在意。


    他也会半夜为了喜欢的女孩去问另一个女孩要写了她眼睛度数的纸条,之后翻墙出校门,跑遍大街小巷的眼镜店,去为她配一副合适的眼镜。


    也会为了喜欢的女孩出头,会许多次被她发现、无意识地望向那个伏在桌案上埋头题海的背影。


    无数次,陈娜娜都忍不住问自己:如果他但凡坏一点呢?


    但凡玩弄感情桀骜不驯、让人只要长大一点,就会觉得这样的“校/霸”根本不值得喜欢呢?


    可是偏偏解凛不是啊。


    尽管他并不关心她也不喜欢她,可他还是会对着她当时的男朋友说,【你如果有钱,应该花在你自己的女朋友身上】。


    尽管他甚至从来不曾将目光定在她身上,但是他也从来没有利用自己前呼后拥的强势,像别的男生那样调侃和戏弄她的少女心事。


    “我当时真的好讨厌你,好恨你。”


    陈娜娜说:“凭什么是你呢?你没有我漂亮,你也一点都不显眼,别人都叫你蜗牛妹,四眼妹……凭什么解凛喜欢的竟然是你呢。”


    她那时走回教室,路过迟雪的课桌,终于还是无法忍受好奇心的驱使,打开了面前的抽屉。


    于是便成了除了解凛之外,第二个看到那句“不要失约”的人。


    厌恶。


    气愤。


    嫉妒。


    种种的情绪搅和在一团,在她忽然看到抽屉一角的固体胶时,落实到了行动。


    她将那面写了字的同学录,和另外一张空白的同学录粘在一起。


    然后随便翻了一个位置,便把这张组合型的“全新”同学录加了进去。


    ……


    “我当时只是想着,不想让你那么顺心如意,”她小声说,“不过现在好像隐隐约约又有点明白为什么是你,有时候,你和解凛真的很‘像’,迟雪,你——”


    你?


    她只听到绵长的呼吸声。


    没有回答。


    原是迟雪脑袋靠着墙,不知何时,也不知听到哪一句,已经沉沉睡去。


    独留下她傻在原地。


    突然觉得自己这良心发现的自我剖析,竟莫名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了。


    于是就这样坐在黑暗之中,听着彼此鼓噪的心跳。


    直到思绪漫无边际,令二十五岁的她,忽又想起很多年前走在校园长廊下的自己:


    那时的她,校服上会用记号笔画出可爱的图案;她扎着高高的马尾,先于所有女生,学会了怎么卷空气刘海;她的背挺得笔直,就算有课间在走廊上嬉戏打闹的男同学向她吹口哨,她也理都不理,高傲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她心里想,你们这些人怎么配得上我?


    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孩,一定要嫁给一个“盖世英雄”。


    这个盖世英雄,也许不必很有钱,但一定爱护她,尊重她,让她像个小公主一样活在自己的城堡里。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小孩,或许两个。


    十八岁的陈娜娜,只发自内心觉得自己的愿望真的好简单、好容易满足。


    二十五岁的陈娜娜。


    却在泪眼中凝望过去,忽然轻声说:“……好难。”


    好难——命运为她标注的价格如此昂贵。


    她总是后知后觉地知道,不得不地沉沦,于是,如此荒唐地过一生。


    亦不敢说得太重,怕被十八岁的自己听到,在心里又落一场雨。


    第35章 (三更)“小老师——!!”……


    而也就是在当夜。


    迟雪和陈娜娜,并没有等到与前六次一样待遇的第七次送餐。


    相反,这次打开门,她们两人几乎前后脚被拖了出去——哪怕对待陈娜娜这样一个孕妇,对方的态度也没有任何松缓,反而近于粗暴,陈娜娜几次险些跌倒,一路惊呼声不断。


    相反拉着迟雪这个倒是温柔很多,起码没有推搡她。


    迟雪被人搀扶着,摸索着上楼,很快便感觉似乎是爬到了一个很高的地方。


    只是由于不是白天,黑布又完全遮挡了她的视线,她也只能勉强判断自己现在应该是站在一个露天的平台上,而无法辨别四周具体的方位和在场人员。


    呼啸的冷风,刮得她两颊生疼。


    两边的谈判甫一开始,她和陈娜娜便又被人押着坐在了一列长沙发上。


    “钱给你,这里是六百万现金。”


    她听出这是叶南生的声音。


    距离并不远。


    而后,也是差不多的方向,便传来窸窸窣窣检查和数钱的动静。


    她看不到的是,面前的场景其实是绝对性的一对多:叶南生独自一人前来,而面前站着的,足有以断眉男为首的、十来个黑衣打手。


    “不错,你倒是比你爸干脆一点,说给就给,”那断眉男最后总结,又将面前的公文包合上,随手交给身后低头候着的小弟,“我们也不是没有诚信的人,既然钱到位了,也不想闹出大事。”


    “你最好是。”


    叶南生的表情极阴鹫,远不复平日里的温和可亲。


    语毕,视线随即扫向沙发上安静不动的迟雪:单这么看,她应该是没有受到过什么虐待或不好待遇,除了衣服下摆脏了些,头发乱了些,整个人的情绪仍是平静的。


    心头始终吊着的大石终于落下去一半。


    然而——


    那断眉男似乎也注意到他的视线,随即扭过头去,看向沙发上的两人。


    不知想到什么,表情蓦地便兴味起来。


    “叶大公子,”他托着下巴,忽然开口,“那边那个,你钟意的?”


    “别废话,清完钱放人。”


    “急什么?合同呢。”


    “……”


    “航运费这种事,可不是一个电话,一句口头承诺就可以解决的,我要一份白纸黑字的合同。”


    叶南生闻言,冷笑一声。


    却最终指向刚才装钱的公文包,“自己检查。”


    断眉男不置可否地“啧”了一声,指挥小弟把钱全部倒出来。末了,果然在底下发现了一份签字齐全的协议合同书,合同底端,赫然是方进的签名。签名日期是在今天早上。


    “看来真是很急着救人啊,”断眉男笑着弹了下纸页,“急不可耐了,刚签好就过来联系我们。行,既然你们说到做到,那我也不会刁难——”


    “放人吧。”


    此话一出。


    缚眼的黑布被人解开,双手也终于被“解放”。


    然而久未接触明光的双眼却连微弱的光线也无法适应,迟雪下意识拿手遮挡。


    而旁边的陈娜娜似乎比她更惨,手腕都被磨出血泡,解绑反而更难受,一下便又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叶南生过来接她,小心翼翼扶她起身,对旁边呼痛的陈娜娜却置若罔闻。还是迟雪好心拉人一把,陈娜娜这才勉强站起身来。


    迟雪亦是此时才得空环顾四周,发现当下的确身处一栋废楼的楼顶天台,难怪四面漏风。


    叶南生却似乎格外紧张,不由她多看,拉过她就走。


    于是场面变成叶南生拉她,她顺手拽住陈娜娜,三人“拥挤”地走向楼梯口。


    断眉男目送他们离开,摆手示意旁边候着的十几名黑衣打手不要阻拦。又低头看向手里那份颇为正式的合同书。


    正打算致电自己的“上级”传达好消息,摸出手机,却发现对面亦刚好来电。


    于是瞬间接起。


    “白骨,你现在在哪?”


    对面的男人声音低沉:“叶家的合同搞定没有?”


    “Ok啊,而且还格外赚了一笔外快,”而他的声音轻松,“良哥,之后你可得帮我在老大面前——”


    话音未定。


    对方却陡然打断他,语气极为严厉:“谁给你的合同?签的谁的名字?”


    “什么?”


    “我让你回答。”


    “……叶南生给的,签的他爸的名字。”


    他清楚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两句刺耳的脏话。


    未及细问,便听命令已传来:“别让他们走!把人抓回来——方进在今早卸任公司法人,要他的签名根本没意义——把人留下!我马上过来!”


    断眉男脸色倏变。


    当即指挥靠近楼梯的两人:“把他们拦住!”


    语毕。


    迟雪等人瞬间一惊,旁边凶神恶煞的黑衣男亦瞬间训练有素地飞扑上来,陈娜娜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按倒在地,迟雪急忙伸手把人一拉,两人摇摇晃晃站定,然而哪里还有喘气休息的机会?十几个人围成一圈,很快将他们三人包围。


    “等等!”


    叶南生自知不妙,额头亦顿时密密麻麻全是汗。


    一贯云淡风轻的表情陡生裂痕,只伸手将人拦在身后,又向断眉男的方向喊话:“我们钱和合同都给了,你们什么意思?”


    “明知故问。”


    而断眉男摔开手机,又冷脸上前、扒开人群,直走到叶南生面前。


    “叶大公子,你不要告诉我,你爸做了什么事你心里不清楚。想拿着几百万就换两个人回去?”


    “……”


    “我不管这是你跟你爸商量好的把戏,还是你爸不配合你,总之,”断眉男一把抓过迟雪的手,“钱留下,女人留下,我再给你一晚上时间,给我把完整的合同带过来!”


    “否则,”他攥住迟雪手腕,逼视着面前面无表情、同样直直看向自己的女人,“明天的早间新闻第一条,就会是雁江浮尸,两人三命。”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迟雪也算是回过味来:眼前的场景,很明显是双方没有谈拢,果真如陈娜娜所说,方进根本不愿意拿大头的收益来换一个“女朋友”,而叶南生所能做的,也只是——


    “我爸的事和我的事,是两码事。”


    果然。


    叶南生劈手挥开断眉男不安分的手,又二度把迟雪回护身后。


    只望向对方,一字一顿:


    “你说要六百万,这六百万我给了,换的是她的命。至于另一个‘人质’,她生或死,你找我爸去谈,今晚我只带一个人走。有没有问题?”


    陈娜娜在旁瑟缩着、一直躲在迟雪背后,闻言,猛地攥紧了她衣角,又不敢置信地看向叶南生——


    这位昔日的恋人,如今的“继子”,却只从始至终冷漠地背对她。


    甚至都没有回头看过她一眼,没有露出丝毫怜悯的眼神。


    她瘫软在地。


    而叶南生望向面前表情晦涩不定的断眉男,只是又一次重复:“有没有问题?”


    我只带走我在意的人。


    至于其他的人,是死是活,断手断脚,和我有什么关系?


    断眉男品出他的言外之意,亦沉默良久。


    末了,却突然大笑出声:“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叶大公子,兜兜转转,你还是拿我们当把好使的枪,想圆了你的‘愿望’了!……我告诉你没有商量余地,全都给我留下!”


    既然各不让步。


    混战遂一触即发。


    叶南生当机立断,踹开身后一个打手,拉起迟雪就跑。


    两人手忙脚乱奔下楼梯,楼下又有早埋伏好的黑衣人迎上前来,顿时被两面包围。


    只能咬牙赌一把对方不敢用刀,加上叶南生早年在国外亦有些近身格斗的底子,当下一个左勾拳直击面门,趁其不备,拉过迟雪便从楼梯向下翻——


    但迟雪又哪里有这种“经验”?


    一看底下高度,已经头晕目眩。勉强咬牙一跳,两腿顿时软倒在地。


    眼见得就要被追上。


    那群黑衣人中,却陡然似有人“反水”。


    忽的一记斜踢,将扑身上前的同伙踹倒在地。黑口罩遮挡住下半张脸,只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冰冷看向周围打手。


    无奈对面人多势众,楼上楼下加起来也已二十来号人。


    这争取来的宝贵时间竟无法好好利用。


    叶南生拉起迟雪、亦不敢再带着她“跳楼”,只能原地僵持着。


    而那反水的黑衣人——眼见着又是一个肘击加过肩摔,将意图抱摔自己的原同伙掀翻在地。动作丝毫不见拖泥带水,倒是把紧随其后要扑上前攻击的打手威慑住——然而断眉男此时已后脚追上,一声“抢人”,那群打手终究不敢耽搁,又一个接一个涌上前来。


    人实在太多,叶南生亦不得不出力对付两个突出反水者“单人包围网”的强壮青年。


    断眉男旁观这场乱战许久。


    却突然出手,一个翻身下楼,便直接攻向被几人围攻在中央的“反水者”。


    两人追打如拆招,二十来招内你来我往,转眼已打出包围圈。旁边人竟都无法近身,断眉男一时不察,被人逼近眼前,又是那记熟悉的肘击直冲面门,对方随即屈膝直顶他小腹——


    断眉男脸色一变。


    认出熟悉的套招出自谁手,一口血呕出来,便又失声怒吼:“谢凛,是你!”


    谢凛。


    亦即解凛。


    读起来虽无分别,个中的含义却天差地别。


    迟雪和叶南生顿时都循声望去——迟雪方才已经觉得那背影熟悉,这下更是直接认出来人。


    心急之下,看见有打手趁这两人对话、从解凛背后持刀上前,当即想也不想即冲上前去——结果冲到一半,被解凛拦腰抱住拖开,又平白做了他的借力点。


    他身体重量压在她肩、短暂离地,一个飞踢,便将那把短/匕踢落在地。


    然而体力亦很显然在刚才的数场对战中濒临见底。


    迟雪靠得太近,能闻到他身上清楚的血腥味,心知他的旧伤也许再度复发,再加上乱了步调的呼吸声,已经很明显是在强撑。


    但尽管如此。


    他还是飞快捡起地下匕/首,又一把将断眉男拉到身侧,横刀抵住男人脖颈,“别动。”


    断眉男不动。


    任他钳制着,然而垂落在身侧的两手却紧攥着拳,满眼血丝,又冷声道:“谢凛,你竟然还敢出现!你还敢出现!你这个叛徒!”


    而解凛默然不答。


    只将匕/首更加贴近他颈侧。趁着众多打手都不敢再动,又摆手示意叶南生和迟雪靠近自己。


    三人加上“人质”,围成小小的一圈,不断向下楼的楼梯口靠近。


    十几二十名打手却也不敢轻易放弃,同样逼近他们,敌进我进,将楼梯口围得严严实实。


    “谢凛,”断眉男此时突然喊话,“我劝你最好不要错上加错,你已经坏了我们的大事,现在还来送死——小心被人不留全/尸,挫骨扬灰。我们毕竟兄弟一场,别怪我没有提……”


    “闭嘴。”


    “……”


    “没有人跟你是兄弟。”


    解凛却只想也不想便打断他:“我从来没把你们这群草菅人命的亡命之徒当兄弟。”


    语毕,一手锁喉横刀,一手护住迟雪,便继续向后撤退。


    退到一楼。


    出了仓库。


    仓库外,便停着之前把迟雪等人绑来的面包车。


    临上车前。


    迟雪却突然扯了扯解凛的衣摆。


    “还有陈娜娜,”她看向天台,忽然提起,“陈娜娜还在上面。”


    此言一出。


    旁边的叶南生顿时脸色难看起来,开口就要拦她。


    无奈解凛已经先他一步开口,指挥着就近的打手上楼带人下来,他再说什么未免露馅,也只能紧攥双手,保持沉默。


    寒风瑟瑟之夜。


    很快,陈娜娜几乎是被两个男人架了下来,腿软得撑不住身体,一见到迟雪几人和眼前的场面,才顿时喜极而泣,跌跌撞撞向他们跑过来。


    没有别人抱,便一把抱住迟雪。


    迟雪也没说什么,安慰着,便转手将她塞进了车里。


    “谢凛,”断眉男见状,此时却又开口,“你不会打算把我也‘带走’吧?你真要抓我?”


    “……”


    “等等!”


    断眉男,亦即白骨,猛地伸手攥住他手腕。


    另一只手扒住车门,誓死不愿上车,又忽然厉声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找什么人!”


    解凛表情一变。


    便听白骨紧随其后道:“你只要放了我,今天放了我,我就告诉你你一直在找的‘叛徒’是谁……我告诉你!我对着灯火发誓,我绝不撒谎!”


    叛徒。


    原来他们也知道——他们知道那支卧底小队的存在。


    甚至知道他一直在找那个答案。在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中,到底是谁背弃了曾经宣誓的誓言。


    解凛握刀的手在颤抖。


    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模糊的面容、临死时的惨叫,一瞬间又如风暴过境般席卷他脑海。


    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呃!!!”


    *


    迟雪的双眼陡然瞪大。


    鲜血四散飞溅到脸上。


    她离得最近,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子弹飞来的轨迹,横穿解凛肩膀,血肉翻开。下一秒,匕/首当啷落地,断眉男果断逃脱,而解凛捂住肩膀,猛地跪倒。厉声向她大喊:“上车!!!”


    她却仿佛福至心灵,瞬间抬头看向楼顶。


    冰冷的枪口“探出”脑袋,她甚至隐约看见狙击镜反射的寒光。那预感忽然前所未有地准确:一旦她上车,下一枪对准的就会是解凛的头。


    于是她猛地弯腰蹲下——


    幸运至极,躲过第一枪。


    她架起解凛,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大的力气,连叶南生也被她吓到,下意识帮忙,于是两人合力将解凛推进车里——叶南生靠得近,也随即被带着趔趄倒向后座。


    只有迟雪。


    还差一步。


    车门近在咫尺。


    ……


    “小老师——!!”


    “……迟雪!!”


    响彻这无常夜里的,只有两声近于变调的呼喊。


    而迟雪的后脑重重磕在地上。


    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几乎怀疑自己脑震荡,然而意识却还在。


    疼痛感只来自撞击而非他物。


    她有些没能回过神来。


    直到一声、两声,清楚的枪响传到耳边,压在她身上的人闷哼着,嘴巴、鼻子、甚至耳朵都开始流血,那些血流到她脸上、眼睛上,她忽然“惊醒”,满目惊恐地看着面前人,看着他脸上如出天花般密密麻麻的黑点。


    “麻……仔……”


    她的声音在颤抖。


    “麻仔……为什么……?”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


    然而麻仔竟然还微笑了,他一说话,嘴里就不断地冒血,只能憋住、咽下去,然而血还是流出来,从他的鼻子里。


    断眉男见状骂了一声,抬头看向楼顶。


    正要示意第四枪。


    然而也是这时。


    陡然有警笛声由远及近——他这才意识到谢凛很有可能不是“独自前来”,顿时骂声连连。但无论如何,终究暂时不敢和警/察正面冲突,也只能带人紧急撤退。


    四周兵荒马乱。


    迟雪却仍怔愣着,无法接受面前的事实,只是慌乱地伸手去帮麻仔擦脸——她忘了所有的医学常识,忘了自己是医生,在这一刻,她只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女孩,对流逝的生命束手无策。


    而麻仔似乎还想说什么。


    在生命的最后。


    迟雪的眼泪停不住,只能努力贴近他的耳边,又小声问他:“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麻仔,你……”


    却听见那一刻。


    他用最后的力气,只是小声地、很小声地叫她:“姐……”


    “姐……我错了……”他说,“以后,不学坏……姐,对不起……”


    *


    仿佛还是很多很多年前。


    也是这样的冬天。


    下了很大的雪,迟雪从前一夜就开始望着阳台期待,等到诊所终于开门,她也第一个跑出去,在漫天大雪里开心地蹦蹦跳跳。又招呼对面也早已等着的小男孩:“麻仔,来呀!”


    她说:“我们一起堆雪人!”


    附近的小孩都不喜欢麻仔。


    因为他天生脸上长着密密麻麻的斑点,看起来一点也不好看。就算是小孩,有时也会有比较心理,谁愿意和丑小孩玩在一起呢?


    只有迟雪例外。


    她一点也不在乎别人叫她“四眼妹”,当然也不在意别人嘲笑她和麻仔成为好朋友。


    他们会一起去给附近的邻居跑腿,拿到跑腿费,就一起去买小零食。


    麻仔是个大方的朋友,还经常会分糖给她,她喜欢和麻仔一起玩。


    两个小朋友滚着雪球,玩得不亦乐乎,最后她要把自己的围巾分给“雪人朋友”,麻仔又拦住她,紧接着把他的围巾拆下来,围在了雪人脖子上。


    他们用树枝给雪人当手臂,用胡萝卜给它当鼻子,迟雪还偷偷拿走老爸用来解闷的两颗黑色五子棋,给雪人做了漂亮的眼睛。


    “真漂亮啊!”


    “是啊是啊!”


    “明年也一起堆雪人吧!”


    “……好啊。”


    两个人围着雪人你一言我一语。


    直到楼上的黄玉阿姨又来叫人——她似乎不太喜欢麻仔和迟雪玩得太近,每次看到,都会来打个岔。


    迟雪闻言,连忙催麻仔上楼、别让妈妈久等。然而麻仔站着不动,却固执地拽着她的手不放。


    “我不喜欢妈妈。”


    他说。


    而迟雪愣了下,又忍不住劝他说:“怎么会不喜欢妈妈呢?我觉得妈妈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了!黄玉阿姨也对你很好啊,麻仔。”


    “但是我不喜欢他。”


    麻仔却仍是强调:“但是我喜欢你,你是好人。”


    “……啊?”


    “如果你不是姐姐就好了。”


    结果迟雪被他这么一说,更加一头雾水。


    “我怎么可能不是姐姐,”她反问,“我比你大一岁啊,怎么都是姐姐啊。”


    小小的麻仔却只是笑笑,不说话了。


    而他们之间的交集,似乎也随着长大而越来越少。


    但麻仔仍然清楚地记得。


    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脑海里,忽然清晰地、无比清楚地浮现出色彩鲜艳的画面。


    他想起自己的十八岁。


    每一个周末,最期待的就是回家那一天。


    因为只有那一天,他偶尔会迎面看见迟雪,她那天戴的花朵发圈,也许是黄色,也许是粉色,但每一朵他都记得。他就那样观察着她,用正面对视的几秒,用只敢余光打量的几秒——


    然后有一天。


    “麻仔。”


    在她高考结束的那一天。


    搬着一整箱书回家的迟雪,突然叫住他,然后跑过来、把厚厚一摞的笔记塞进了他的手里。


    “我毕业啦!这些笔记都用不上了,”她说,“那些练习册之类的我想你也有,拿给你没什么用,不过笔记你应该用得上,你拿去复习吧,好好考试啊!考个好大学。”


    她做完了举手之劳的小事,笑着向他摆摆手,走进了诊所。


    只有他还傻站着,久久回不过神来。


    一如很久之后,在父亲的葬礼上,他又一次看到她。


    那时的她已经不再梳着两只长长的辫子,披散着头发,素面朝天;


    她不再戴眼镜,露出漂亮清澈的眼睛。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悼念他的父亲,最后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麻仔,”她说,“节哀顺变,你一定要坚强,好吗?以后要好好生活啊。”


    她永远不会明白,她的存在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也尝试过,为了她的一句话,断掉了所有肮/脏的交易——他是想过重新做人的,他也想开始新的生活,不要成为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类人。


    可是命运仿佛总是在和他开玩笑,他在一场豪赌中输掉一切。


    反复地克制,反复地沉沦,直到他终于愿意放弃、认定自己就是一个烂人的时候,她却又再出现了。


    她出现在他最丑陋、最无赖的时候。


    他大闹医院,而她穿着白大褂出现,蹲在他面前。


    【那个,我是迟雪。】


    【我们小时候,麻仔,我们还一起玩不是吗?你还记得吗,你比我小,那时候还叫我小雪姐姐……】


    那天的阳光太灿烂。


    竟刺目得让人想要流泪。


    他恍惚以为,自己一伸手,也是可以摸到太阳的——


    正如此刻。


    “头儿——!”


    “好消息好消息,检测报告出来了,99.99%!我们真的找对人了!”


    “等等,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了?!还好我正好看了手机、收到你消息了,警察应该马上就……”


    而几乎同时。


    慢了一步的大波浪拉着薯片仔乘车赶到。


    却只来得及目睹面包车旁。


    周向东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那只脏兮兮而染满鲜血的手,迟疑地,碰了碰迟雪的脸。


    *


    而后下一秒。


    他的脑袋便重重垂倒,栽在她的颈侧。


    第36章 “你就是他吊着的那一口气。”……


    “嗯,您家人这个情况没有太大问题。”


    “不过就是饮食方面还是要多注意,疗养期间,不要吃发物,辛辣油腻的食物也不要碰,另外……”


    市医院住院部6栋,五楼病房外。


    今夜轮到刘程值大夜班。


    本来过程倒还一如既往顺利。


    不料检查到这一间,却颇折腾了段时间——甚至陪床的病人家属还不满意,他才转背一走,人又追出门来,拉着他问东问西聊了好一会儿。


    最后眼见得四下无人,这才小心翼翼从兜里掏出个红包塞给他。


    又陪着笑脸小声询问:“医生,您看那个,能不能尽快给我们安排换个病房啊?”


    “主要我们隔壁床那个、她儿子你也知道,就是之前把人推进人工湖、还上新闻的那男的。跟他们家人住一个病房,心里总是没底。”


    “更别提最近两天又听人说,那男的好像又被放出来了。那指不定万一,他哪天又发疯……”


    话说得并非全不在理。


    何况刘程之前,也见识过那小子把迟雪家里老父亲推下台阶的凶狠样。无奈最近正是医院床位紧张的时候,调整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办下来的事。


    刘程也不过是个规培医生,不可能只手通天。


    当下只能好言安慰几句,把红包塞回人家手里,便转身想走。


    怎料人才刚走到楼梯口,刚才“敷衍”完的青年又紧追上来。


    他还以为对方是又要纠缠,本来有些避之不及。


    结果听人说了一通,才知那青年竟然是好心。说话间,又一个劲拉着他往病房走,嘴里咕哝着:“那女的真的醒了!”


    “什么?”


    “摔坏脑子那阿姨啊,”青年道,“医生,她看起来跟傻了一样,嘀嘀咕咕要看儿子呢,样子……唉,也怪可怜的,不过突然就睁开眼睛、愣是吓我一跳!你赶紧去看看吧。”


    ……


    而数分钟后。


    等刘程检查完黄玉的情况、二度从病房出来,第一反应便是跑去卫生间打电话给迟雪。


    无奈电话打了三五遍,每次总是“暂时无法接通”,他也没办法。


    转念一想,索性又打给私下里偷偷跟他叮嘱过好几次、要多照顾这病人的迟父。


    却不知今晚到底是什么“黄道吉日”,每个人的电话都忙线。


    他一直打到第六次,迟父终于姗姗来迟接起电话。


    对面一片嘈杂,隐约还夹杂着耳熟的哭声。


    “喂?”


    他也怕迟父听不清。


    只得赶忙抢占先机,又大声道:“是迟伯吧?我是小陈,对对,医院里那个、迟雪的同事!”


    “告诉你个好消息啊,就是你之前让我多盯着点的那床病人、姓黄那位女士,她今晚终于醒了。现在我们这边值班医生在给她做全身检查,我也大致看了一下,应该是没太大问题啊、就来打个电话跟你说一声。”


    “……对了,迟雪最近情况还好吧?刚才本来想给她先打个电话的,结果一直没人接。”


    小刘浑然不觉气氛的诡异,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电话那头,此刻身在警察局的迟大宇,却只能强忍住激荡且不知所措的心情,手掌小心捂住手机话筒,小声地一一回应。唯恐自己的声音太大、会惊扰到旁边呆坐着默默流泪的女儿。


    没多会儿,电话挂断。


    小刘在洗手台前边洗脸洗手,身后的隔间门忽然又打开。


    略有些佝偻着背的大爷走出来,和他并肩洗手。


    小刘认出那也是个同层的病人家属,还顺带随口问候了两句他家人的病况,之后才在洗手间门口“分道扬镳”——一个回了黄玉的病房,一个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黄玉这厢刚做完简单的检查,氧气罩还没取下,就急着要他们联系自己儿子。


    结果顺着她报出来的号码拨过去,电话那头,也很快无例外传来“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音。旁边的病人和病人家属被打扰了睡眠,此时已经很不耐烦。


    最后还是小刘心善,安慰她明天早上再多打几个也不迟,总算是把人哄着先睡下。


    谁知,等他在值班室也小睡二三个小时,早上六点多、半梦半醒刷手机醒觉,竟然看到本市的最新特爆新闻:偌大的标题和马赛克画面,配上熟悉的媒体式宣传文案,无一不让他想起之前的“坠湖事件”。


    连事件的当事人都——


    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急忙赶到了昨夜的病房外。


    然而隔壁床的病人显然是个热心时事的,又有着极为良好的作息习惯。


    此时不过六点,他已经点开早晨新闻,在病房外头都能听到清楚的播报声。


    黄玉一夜未眠,自然也跟着一起看,起初甚至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她看到这起命案。


    看到警方发出的打着马赛克的死者照片、死者下巴上的一排麻点;


    看到被担架抬走的尸体——尸体的脚上穿着一双眼熟的破运动鞋。


    看到新闻一旁的注解,称呼死者为周某东——


    那一天。


    一个母亲撕心裂肺的叫声,吵醒了这一层几乎所有的病人。


    *


    与此同时。


    在解凛所暂住的公寓里,气氛却也同样是一片愁云惨淡。


    ——和迟雪等人至今仍在警局接受笔录调查的情况不同,解凛与后脚赶到的薯片仔同大波浪,是先于警方离开了现场的。


    他的枪伤亦不便在医院接受妥善治疗,只得找上过去老解相熟的一位医生,在对方那里做了简单的消毒和包扎处理。


    然而归根结底。


    伤势事小,眼下摆在他们面前的难题才是重中之重。


    “头儿。”


    最后一如既往。


    还是大波浪不堪忍受压抑的沉默,率先提出了问题:“所以,咱们怎么办?”


    她小心翼翼点了下桌子上那份亲子血缘鉴定报告。


    页面底端晃眼的“99.99%”,如果放在平常,无疑是一份好上加好的消息,意味着他们这次回到南方的任务进度有了长效的推进。


    但眼下这份亲缘牵系的双方,一个在牢里苦等,一个已经和在场众人阴阳两隔。这种毫无挽留余地的收场,显然最不能为人接受。


    “……”


    以至于连解凛都沉默着,难能可见地扶了下额头。


    而薯片仔和大波浪你看我我看你。


    在背后互相推手、催促对方先说——


    “呃!”


    最后不出意料。


    是薯片仔被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下凳子。


    解凛抬头看他。


    少年吓得心里一凛,不得不当下轻咳数声,调整呼吸。


    这才正襟危坐着提醒道:“但是头儿,我们觉得也许还有一点‘生机’。”


    “……说。”


    “其实就是昨天晚上我们到的时候。”


    薯片仔道:“当时周向东还有一口气,我们观察到,他好像在叫迟雪、叫的是‘姐’。不是小雪姐姐——是姐。”


    话落。


    眼见得解凛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难看。


    大波浪暗道不妙,忙又在旁隐晦补充:“而且,就我们最近不是一直在附近踩点吗?头儿,混熟了以后,确实听到过有些风言风语,说周向东之所以和他妈关系不好,很有可能是因为他妈妈的一些男女关系问题。”


    “而且头儿你不觉得吗?对面诊所里那个医生、就是迟雪爸爸,他对黄玉的态度有点过分殷勤了。加上,据说他老婆生前和他一直非常恩爱,只是两个人结婚多年都没有孩子,到四十多岁、结婚二十年,也就是差不多黄玉搬来这附近不久,才有了迟雪这个女儿。”


    她字斟句酌。


    “也就是说,种种的因素结合在一起,头儿,那什么,往往不可能的答案才暗藏玄机……迟雪和周向东,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们其实有理由、也不得不怀疑……”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概率。


    假如这个所谓“陈之华的孩子”,并不只有一个标准答案。


    假如还有他们之前没有想到的“漏网之鱼”。


    “我想迟雪的头发应该很容易能采集到,”大波浪建议道,“不管结果是怎么样,我们从这入手,起码还有一线生机。不然的话,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头儿?”


    解凛没有回答他们。


    只是忽然站起身来,转而吩咐薯片仔一句:“最近我不方便出面,附近如果有不干净的东西,帮忙清理一下。”


    顿了顿。


    又看向大波浪,“如果能抓到会说话的,就顺藤摸瓜,给我查白骨的位置。只要他没回云南,就算把这块地皮翻个底朝天,帮我把他找出来。”


    “……头儿?”


    “总之,陈之华的种只有一个,就是周向东,现在周向东已经死了。一条路走不通,我们就走另一条。”


    他无所谓。可以走更远、更辛苦、残酷更多的路。


    但是——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所有人都可以被放在砝码架上,包括他自己。


    只有迟雪不可以。


    “不要动迟雪,”他说——或者说是警告,目光森冷地看向面前噤若寒蝉的两人,“不要赌那点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这已经是他仅剩的底线。


    因此。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哪怕退无可退。


    只要他还活着,绝不可以让人迈过这条线。


    *


    而这一天,迟雪从警局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


    诊所黑了灯,乌漆嘛黑。


    即便迟大宇摁亮壁灯,四周还维持着她上次离开前干净光洁的表象,但茶几上的花却是诚实的——没人照顾,早已枯萎着低垂下头,无精打采。


    迟大宇循着她目光看去。


    怕她触景伤情,连忙端起花就要去倒,迟雪却忽然开口叫住他。


    要知道前边叶南生送他们回来,一路上她都没说话。


    迟大宇顿时露出惊喜表情,回头拉住女儿,连声问:“怎么了?”


    “我饿了。”


    她却只是沙哑着声音,满目疲惫:“给我煮碗面,好吗?”


    迟大宇点头。


    很快上楼,厨房里锅碗瓢盆一顿响,不多时,他便又端了丰盛如满汉全席的一锅面下来。


    原以为迟雪会没什么胃口,他还小声劝了她两句多少吃点。


    然而她只是沉默地低着头,一筷子又一筷子,一反常态的好胃口,不断把面从锅里盛到碗里。


    是以,一整锅成年男子吃了都要吃撑走不动路的面,竟就这样无声无息进了她瘦弱的小身板里。


    吃完了已经七点多,她又起身,说爸我要去散散步。


    脸上仍是无表情、淡淡的样子。


    迟大宇闻言,却忙放下手中活计,说是要跟她一起去。无奈被迟雪无情拒绝,也不好强跟着,只能扒在门框上,目送了她很久。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道拐角处——


    这片地方她毕竟从小玩到大,按道理,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但偏偏这一晚迟雪就像只闷头苍蝇,只是一直往前走,碰到拐弯的地方就拐弯,最后七弯八绕,她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只觉得走得太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酸水和食物的味道,一阵接一阵地往喉咙口冒。


    她还不愿意乱吐,一直活生生憋着。


    直到终于找到路边一个便利店,向人要了个塑料袋,这才俯身下去、吐了个酣畅淋漓。恍惚连之前被绑在“小黑屋”吃的面包都给吐了出来,太阳穴那的青筋一直不停地跳。


    作为医生。


    她清楚知道自己在生理上已经被逼到了崩溃边缘。


    但神智却还始终清醒。


    她笑不出来,也不想哭,甚至给自己买了瓶水漱口洗脸。之后呆呆坐在便利店门口的长椅上,就这样看星星,看路人,看野猫野狗,不知看了多久。


    便利店里的人流随着时间渐晚越来越少。


    最后一个客人走进店里,与她擦肩而过。


    服务员熬了大半夜,收银时原本已昏昏欲睡。


    不经意抬头看,与那男人四目相对,却突然没来由地一怔。


    紧接着红了两颊。


    “那个,盛惠五十元。先生需要塑料袋吗?”


    “不用。”


    “……好,好的。那麻烦请这边扫码结账。”


    她将手里的薄荷糖同香烟递给对方。


    对方却并不扫码,只从钱包里抽出相应金额的纸币,等她检查无误后,这才接过商品离开——


    却也不算真的离开。


    因为他只是迈出店门,又坐到了门口的长椅一侧而已。


    迟雪正怔怔出神,没有注意他什么时候来,也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坐下。直到旁边塑料包装袋簌簌作响的声音实在太过刺耳,吵到她、忍不住蹙眉侧头看:


    那人却已伸手过来,握拳、随即翻面、摊开。


    他掌纹明晰。


    所有纹路皆深刻且清晰可见,没有杂乱,独一条直线横亘其中。


    而手掌中心,躺着三颗蓝色薄荷糖。


    她迟迟不拿。


    他便久久举着。


    直到她小心翼翼地把糖收下,沉默着拆开其中一颗的糖纸,把糖丢进嘴里。


    之前还发苦的舌尖,此时被糖果带出甜丝丝的清凉。


    “迟雪,”而他亦突然开口,又淡淡问她,“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回家。”


    迟雪低头抿着糖果,不说话。


    于是他等了五分钟,又问了一次。


    “为什么这个点还在外面?”


    “因为不想回去。”


    “……”


    “心里好像压着什么,解凛,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她说。


    声音很轻很轻。


    突然又伸手捂住心脏的位置。


    脸色平静,却仿佛呼吸亦艰难。


    许久又许久,没有侧头看他,只是失神地看向地面,看着自己的脚尖,她喃喃自语:“有些话想问,但是我不敢问。我想找个地方逃避这件事,可还是逃不了。所以我只想喘口气……但喘口气也不行,不管我在干什么,我只要闭上眼,就是麻仔满脸是血的样子。”


    “……”


    “其实我对他不算好的,”她说,“我也有很多顾虑,会害怕、会觉得他做的事不可理喻。我甚至也想过,如果他再也不出现就好了,我爸爸维护他,我也会偷偷地生气,我觉得我们自己都顾不上了,为什么要去帮一个不会感恩的人?可是原来,我在想,如果有好几次、好几次都是,如果我不是抱着……抱着‘帮了这次没下次’、‘不要被缠上’的想法。”


    如果我但凡只是像对一个同事、对一个陌生人那样,愿意花时间去向他解释他误会的地方;


    如果我也能设身处地问一问他现在的情况,而不是总想着要用尽可能低的代价打发他。


    一顿饭,几百块钱,一袋苹果香蕉。


    “如果我——”


    “没有如果。”


    解凛突然打断她。


    迟雪一怔。


    好像也只是一怔而已。


    可不知怎么回事,一停下,眼泪竟倏然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豆大的泪水却止不住。


    她的委屈,她的后悔,她的无能为力,都在这句“没有如果”中骤然爆发。


    然而竟连哭泣都是无声的,她只是捂着双眼,默然流泪。


    而解凛在旁静静看着,破天荒的,却没有拆穿身边人的软弱和故作坚强。


    只是又突然如讲故事般地向她提起:


    “我的一个朋友,”他说,“之前也有一份很危险的工作——是每一天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第二天太阳的那种。”


    “在那种处境下,其实死是最轻易的。死了不仅一了百了,不用每天提心吊胆,还能安慰自己虽死犹荣。而且你的心里因为早有准备,反而没那么害怕死……但是为什么到最后拼尽全力还是想要活?后来他——他跟我说,也许是因为心里总想着,这辈子,人活着还是要有盼头的。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除了尊严、理想,还得有那一口气撑着。如果那口气都没了,才是真的没了。”


    “而你就是周向东吊着喉咙口的那口气。”


    解凛说。


    “而如果你问我那个朋友,是死可怕,还是那口气没了可怕,我相信他也会是一样的答案:与其行尸走肉一样碌碌无为地活着,每天提心吊胆盼着死还活着,不如用这条命,至少在生命的最后,换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他说着。


    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塑封袋。


    塑封袋里装着那天他在地下酒吧得来的、用于检测之外、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头发。


    他静静看着那一点黑色。


    上午时的那些“争吵声”,小小的“提议”,又忽然浮现在脑海。


    【如果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有理由怀疑……】


    他攥紧了那只塑封袋。


    再开口时,语气却依旧平静。


    “所以你可以想象,如果你我是周向东,也处在他当时的那个环境下。”


    “我选了在可以逃生的前提下扑过来救你,那是因为,我的本能在告诉我,你能活下去,比我活更重要,那一刻,我遵从了内心的选择。”


    “……”


    “所以从来没有谁为你而死,迟雪。”


    他将那一小袋头发,如递给她薄荷糖一般,也同样递到她面前。


    “因为真正可怕的不是死,而是无意义的活,至少你让他在那一刻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也许他也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受苦、为了贫穷、为了在饥饱和罪恶之间挣扎吗?


    为了贪恋短暂的欢愉,为了出卖灵魂得到血腥的享受吗?


    但是在那颗子弹向你飞来的瞬间。


    他的瞳孔里也许清晰地映出你的脸。


    那一刻,脑海里的声音会悄悄对他说:全都不是。


    是为了这一刻。


    【因我的存在,而使你的生命得以延续,迟雪,这是我痛苦生命里唯一的救赎。】


    他忽然闭上眼睛。


    眼前是沉浮的江水,马革裹尸的荒山。


    是泥土里的鲜血味道,是太平间中残缺不全却亦模糊的脸。


    那一刻,二十五岁的解凛决意去死。


    ……


    但是。


    【如果因我苟延残喘的存在,因我的不甘心而使你的生命受到威胁。】


    【迟雪,这是我忍尽所有屈辱和痛苦过后,仍然唯一无法忍受的事。】


    夜色幽深,便利店外的长椅上,他们只是并肩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迟雪终于还是接过那一小包头发,在手心攥紧。


    而在这许久又许久的沉默过后。


    “迟雪。”


    末了,却是解凛打破寂静。


    又轻声说:“路太黑,我送你回家。”


    第37章 好不容易才能说出口,说出口就……


    回想起来,好似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都永远如此。


    是沉默的向前,和无话的跟随。


    一如许多年前濒临决裂的夜,她心里有气,一路闷头往前走。


    他也不说什么,不挽留,就一路从小区跟着她到公交车站,途中始终隔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越走越慢,本来已经后悔。


    到上了车,还在车上暗自祈祷,心说如果他跟上来,如果他多说一句、或叫住她的名字也好,他们一定可以马上就和好——


    但等到鼓起勇气回头看,却发现他已经转身离开。


    伶仃背影融进夜色里,如每一次分别般头也不回。


    他从来只期望看到她“安全”。


    现在也如是。


    焉知她真正奢望的、想要的却远不止如此。


    只不过,几年前说不出口的话,如今却也依旧说不出口。只能无声笑笑,她抬起头,和他在靠近诊所的路口分别。


    又轻声说:“谢谢你送我。”


    两人的默契在无话之中。


    谁都没有提起就在几天前、发生在咫尺之距的地方,那一幕失声痛哭的尴尬局面。


    解凛点头说嗯,早点休息。


    迟雪转身进了诊所。


    迟大宇如料想中的还没睡,仍亮着灯等她回来。


    看她气色好些,又忙努力提起个笑脸迎上前,招呼她早点上楼睡觉。


    “还有……”


    他欲言又止:“那个,小雪,你明天……”


    “嗯?”


    “你黄玉阿姨醒了。”


    迟大宇说:“但小刘说她状态很不好。我刚才给她打了个电话,感觉她也确实、总之,胡言乱语的。我心里还是不安心,打算明天过去看看她。你……小雪,你想去吗?”


    他满脸写着希望她去。


    但肢体动作里又充满排斥。


    迟雪看在眼里,沉默良久。


    最终却还是轻声说:“去吧。”


    语毕,很快又上楼洗完澡、换了睡衣。


    她拿毛巾擦拭着半干的头发,正好路过阳台。


    几乎养成习惯,又下意识地向对面张望了一眼。


    却突然一愣。


    发现对面的阳台上似乎又“多”了些什么——继从黑窗帘换成蓝窗帘之后。


    “……”


    她怔怔望着那串简单的金属风铃。


    夜风清凉,拂动窗纱,风铃亦随之摆动。


    清脆的铃声从那头传到这头,宛如细碎的耳边轻语。


    她莫名出神,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直至解凛突然推开阳台门。


    “咔哒”一声。


    两人才分别不久,又这样措手不及打了个照面。


    迟雪当即做贼心虚般后退半步,


    “……那个。”


    她赶紧拿毛巾裹住湿发,扯平裙摆。


    又没话找话地问他:“你,出来抽烟吗?”


    “房间有点闷,出来透个气。”


    “……哦。”


    “你呢?”


    “我、刚洗完澡,准备睡了。”


    迟雪说着。


    忽又伸手,指了指他左肩明显鼓出一块的位置——领口处依稀还能看见白色纱布,显然是那次枪伤后的“术后处理”。


    “伤还好吗?”


    她问他:“你是不是又没有去医院?”


    “嗯。”


    “坚决不能去吗?”


    “……嗯。”


    迟雪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却终究是没有站在所谓医者的角度劝他如何如何,只是告诉他,之后方便的话,可以来自家诊所换药,顺带把之前——“我之前说了给你找祛疤痕的药,”她说,“过两天拿给你。”


    话落。


    风又过,铃声阵阵。


    这次忽然愣住的却换作解凛,以至于连原本要说的话都忘在脑后。


    只是在短暂的沉默过后。


    “那天。”


    他问她:“……迟雪,你真的喝醉了吗?”


    “醉了啊。”


    而她想也不想就回答:“只是有些事真的很重要,好不容易才能说出口,说出口就不会忘。”


    说完。


    忽然却又释然般笑笑,抬手指向那串风铃,“声音真的很好听,”她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解凛,今天愿意跟我说这么多。”


    “……”


    “至少我想我今晚,也许能睡个好觉了。”


    *


    那些噩梦仿佛被似有若无的风铃声驱散。


    果然到第二日,她的精神总算稍好些。


    便又勉强收拾了下自己,陪同迟大宇一起去了趟医院。两人一路找到住院部五楼。


    黄玉的丈夫早已辞世,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和亲戚也没有什么来往。


    是以她住的病房总格外冷清,没有慰问的花篮水果,桌上也少有营养品。


    只半盒吃剩的盒饭在旁敞开着,还有几个上次迟雪提过来的苹果香蕉——只不过多半都已经坏掉了,也没有清走。


    迟雪进门时,她把自己缩在被子里裹成一团,正面向墙壁喃喃自语。


    声音虽小,无奈一直持续,旁边的另一床病人不堪其扰。


    终于一把拉开帘子,又厉声道:“能不能不要吵了,有完没完了?”


    “这都两天了!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天天不是问东问西就是疑神疑鬼的,你不要扰民好不好!”


    结果骂完了一抬头,正好和迟大宇四目相对,两人都是满脸尴尬。


    最后还是迟大宇自知理亏,忙上前去赔礼道歉。


    又从自己带来的两袋水果里分出一袋给人家,这才算是勉强安抚下来。


    无奈,十几分钟过去,“始作俑者”黄玉却还跟听不到人说话一样,一直不曾抬起过头,沉浸在自己喃喃自语的世界里。


    迟大宇亦无法,末了,只能过去稍微掀开了她的被子——起码露出她的“全貌”来。


    “黄玉、黄玉。”


    他又小声叫她。


    满面都是不忍。


    “是我啊,老迟,我带……小雪来看你。你还好?是不是饿了、还是不舒服?我给你叫医生来好不好?”


    可惜不管他怎么说,怎么安慰体贴,黄玉始终只是盯着墙小声说话。


    连眼神都没侧转过一下。


    迟雪一直沉默着站在旁边,看着从前无论何时,总将一头长发盘起、再夹上一只蝴蝶发夹的妇人,如今头发眨眼却白了许多,披散如枯草。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心酸。


    她自觉亏欠对方,但仅仅一句对不起又如何能说尽。


    索性定了定神,紧接着蹲到了黄玉的病床边,如从前查房时面对老年痴呆的病人般,耐心而又温柔地引导起来:“阿姨,我是迟雪,”她说,“你是不是不舒服?哪里不舒服,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


    “……”


    “小刘说你的术后恢复很不错,你好好听医生的话,一定可以很快痊愈出院。”“我记得你很喜欢晒太阳对不对?以前你还常常搬藤椅在楼下睡午觉,这样吧,等你好了,我陪你去晒太阳散步。”


    她如一个孝顺而乖巧的女儿,在脆弱的病人床边讲述着关于未来的种种构想,而避免提及对方的痛处。


    黄玉的眼球终于动了动,迟钝地转向她的方向。


    然而。


    许久过去,沉默之下,那眼神却逐渐从疑惑、宽慰、审视,最后转至惊愕。嘴皮抖簌不停。


    迟大宇见状脸色一变,急忙伸手去拉迟雪,嘴里咕哝着“我们让她静静”。


    不想人还未拉起来,黄玉突然又掀开被子,猛地扑上前来。


    整个人就这样严实压住迟雪。


    不管她怎样好言劝慰,黄玉总是死活不放,两手又死死锁住她肩膀,嘴里不住喃喃着:“是你、应该是你,本来应该是你……”


    “什么?”


    迟雪却只觉得对方的重量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根本来不及多想。


    加上蹲久了腿麻,没支撑多久,很快一下跌坐在地。


    迟大宇心疼女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拉开。


    结果黄玉竟然又恶狠狠地瞪着她,边在迟大宇怀里挣扎着,又厉声尖叫道:“都是因为你!”


    “你把我、还有我儿子的好命全都给毁了!就是因为生了你!全都毁了、全都毁了!”


    “我绝对不会让你好过……就差一点了,明明我和小东,我们好不容易、差一点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那是四百万啊……!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们现在就拿着四百万过上新生活了!”


    黄玉痛苦哀嚎的声音传到极远处。


    连值班的护士亦忍不住敲门进来提醒,让他们不要打扰别人休息。


    然而迟雪却只听得愣在原地。


    心想什么叫“因为生了你”?


    那所谓的四百万不是周向东“杀母骗/保”吗?


    现在黄玉反倒念念不忘起来,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只以为黄玉或许是为麻仔的事而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迟大宇却吓得脸色愈发苍白,显然对黄玉的态度始料未及。


    当即起身,又一把按住了她的肩。


    “不要乱说话!”


    他两眼满是血丝,直视着她悲痛欲绝又异常愤恨的表情。


    “谁都不想事情发展成这样,总之麻仔的身后事,我会帮忙处理,你以后出院的生活,有任何不方便,我能帮的也都会帮——但你不要乱说话!”


    “我什么时候乱说话了?我哪里乱说话了?”


    然而黄玉压根不听,只是语气尖锐地反问。


    “……”


    “如果当初我不是为了保住她的命,如果我儿子现在不是为了救她!救她这个扫把星!”


    女人眼泪横流,啜泣不止:“我们过的根本不会是这种生活,小东也根本不会死!我更不会为了钱做这种事……你知不知道有多痛,你知不知道、那是五楼……”


    此话一出。


    迟大宇和迟雪都瞬间变了脸色。


    不想病房门却恰在此时再次被推开。


    紧接着,许久不见的小远探进头来:一看见迟雪,这瘦弱苍白了许多的小男孩顿时又笑,屁颠屁颠跑过来,紧紧抱住了她的腿。


    他的天使姐姐却没有一如往常地、也蹲下身来抱起他。更加没有听他诉说他的想念。


    只是看向她父亲怀里张牙舞爪的女人。


    那一刻,她眼神飘忽,嘴唇止不住的抖颤。


    好似冷得厉害。


    “是你主动跳下来的?”


    她说:“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自作聪明以为能骗过所有人,让多少人为你奔走;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自以为是的付出和那点市井小聪明,你的儿子百口莫辩。所有人都以为他杀/母骗/保,为了四百万不惜泯灭人性?


    “你做的事情根本就是……!”


    “就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说!”


    面对她将将出口的指责。


    黄玉却忽然暴怒。


    一把推开迟大宇,便赤着脚跳下床来——迟雪见她大病初愈站不稳,甚至忍不住还好心扶了她一下。


    然而也就是这一扶。


    黄玉直接顺手揪住了她的领口。


    连她脚边的小远也被毫不留情挤到一旁。


    两个女人就这样面对面,几乎鼻尖抵着鼻尖的距离。


    她甚至清楚地看见黄玉的眼底有泪。


    然而下一秒,说出口的话却只有斥责:


    “你知不知道我这么多年怎么过过来的?迟雪,你凭什么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归根到底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当年怀上你,我的一切才全都被毁了!毁了!”


    迟雪的瞳孔里,映出女人因愤怒而不复娴静的脸。狰狞的表情。


    “也不过是你的命好啊,你运气好,生你的时候我忍住没碰毒,不像我们小东,是生下来就造了孽的!你已经大了,可以送人,可我们小东还在肚子里,我只能带着他嫁人。结果生了小东之后竟然大出血,子宫被摘除,从此再也生不了他们周家真正的种……我有苦说得出吗?”


    “如果不是我把你送出去,我告诉你,跳楼的就会是你,你只会比我过得更苦,苦一百倍、一万倍!你也会像小东一样、跟我一样重蹈覆辙,所以你才是全天下最没有资格说我和小东的人,迟雪!”


    迟雪。


    她近乎恶毒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哪怕在老迟的拉扯之下,哪怕眼睁睁看着迟雪颓然软倒在地,依然高声强调着,“不过是你命好”。


    小远吓得紧紧抱住迟雪不放。


    眼神怯生生地看向天使姐姐,盯着她面无表情却苍白的脸。


    许久。


    迟雪才仿佛突然惊醒一般,抬头看向迟大宇。


    迟大宇配合护士按住黄玉,正急得满头大汗。


    “爸。”


    迟雪却在这时轻声喊他,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


    “我知道我和妈妈长得不像,”她说,“别人一直说我和妈妈长得不像。”


    “小雪。”


    迟大宇突然红了眼圈。


    当即松开黄玉,伸手来拉女儿,只是一个劲道:“你先起来,爸爸回家跟你说,”他说,“爸爸会给你解释,不管怎么样,爸爸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妈妈也只有你一个女儿。不管发生什么事,这都不会变。”


    真的不会变吗?


    她却仍然坐在地上不愿起身。


    不愿意握住他的手。


    “我……”


    她说。


    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不断调整着呼吸。


    深呼吸。


    再深呼吸。


    “麻仔,”她说,“爸,你一直让叶南生别起诉他;还有黄……她,你一直帮她的忙,给她垫钱,其实是因为,麻仔是我亲弟弟……她,是我……对不对?”


    仿佛一切的困惑,都在这一刻有了解答。


    无论是麻仔最后解脱般的微笑也好。


    黄玉此刻愤怒至极的“指控”也罢。


    【姐,我错了……】


    【以后,不学坏……姐,对不起……】


    她突然仿佛闻到空气中水果腐坏的味道。


    又想起那天去挑果篮,二十块一斤的红富士太心疼,她最终挑挑拣拣,还是只选了旁边六块一斤的小果。心里想着,这样差不多就够了。


    可原来一点也不够。


    “爸。”


    她抬起头,看着迟大宇。


    忽然轻声说:“那天他抱着我,快要死的时候,一直在流血,但他跟我说对不起。你知道吗?他没有怪我,他说对不起。”


    她没有流泪。


    却并不是因为不悲伤。


    而是悲伤的力量似乎一瞬间被抽走了,只剩下无措和无力。


    直到旁边的小远突然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天使姐姐不要哭。”


    他说:“小解哥哥以前跟我说,大人说的‘死掉’,意思其实就是去放长假了。放很长很长的一段长假,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像我爸爸,他以前就没有假,也没有时间陪我,但‘死掉’以后,反而能做想做的事,放很长的假了。不是很幸福吗?”


    语毕。


    他又小大人似的抱了抱她。


    “不过等我‘放长假’,”小远在她耳边说,“一定会像爸爸一样,也偶尔偷偷从天上回来,看一下爷爷、看一下小解哥哥、和看一下你,希望你们都是笑眯眯的。”


    迟雪闻言,忍不住被他天真的孩子气逗笑。


    忽然闭上眼睛。


    回抱他时,却终于是落下泪来。


    第38章 从前如此,往后也不会变。……


    当天,迟家父女离开医院、回到诊所时已是下午。


    尽管两人都是饥肠辘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却还是谁都没有在一楼停留。


    而是一前一后默契地上了楼,又在客厅沙发各选一侧坐下。


    起初是谁都没有说话。


    迟雪几乎都要忘了,自己上一次和父亲这样面对面坐着、气氛凝重的对谈,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率是在当年她下定决心要去读医时。


    父亲似乎也曾这样坐在她对面,苦口婆心地劝过她,说这样好的成绩,完全可以去读一个如今大热的互联网或大数据专业。


    否则像他这样半道出家的还好,真要规规矩矩念下去,没个八年十年,哪里能混出头?


    他心疼她的青春,害怕会被耗费在做不完的实验和恐怖的医患矛盾中,为此还失眠了半个多月。


    天天不是无精打采,就是旁敲侧击问她是否考虑换个专业。就这么一直僵持到她要去北城报道的前一天。


    她又说起了当年母亲临终前,自己拉着她的手说过的话。


    “我答应过妈,”她那时小声说,“我以后会当医生。然后,用我的眼睛代替她看到,会有一天,世界上没有医不好的病。”


    残酷的疾病再也无法轻易夺走一个人的性命。


    穷病不会轻易地压垮一个家庭。


    这是她的心结,也是她的愿望。


    迟大宇最后亦不得不妥协。


    只是,在送她去火车站那天。


    两父女在进站口告别,他这个做父亲的却终究还是憋不住,忽然又牢牢攥紧她手,哽咽了很久。


    “不管你学什么,学成什么样,”那天他说,“你要记住你的人生从来不是为了爸妈活的。在爸爸心里,小雪,爸爸其实只希望你过得开心,以后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再也不要让你吃一点苦——你这辈子跟着爸妈,真的已经吃了太多苦了。老天如果有眼,爸爸只希望,他保佑你过得比我们都好。”


    “所以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只要爸还有一口气在,你就永远有退路。”


    后来迟雪毕业出来,在医院规培。


    最初果然辛苦,每个月只有八百块钱补贴。


    迟大宇却也从不像别人家父母,挑拣她二十来岁还赚不到钱补贴家用,反而生活上的一应用度,从来没有短过她。


    乃至于看见别家姑娘买衣服买化妆品,也每每要“撺掇”她去买、他给钱。


    知道她在医院舍不得花钱吃职工食堂,就提出给她做便当,一做就是两年。


    医院里的那群同事也好,附近的邻居也罢。


    这么些年下来,就没有不羡慕她有个好爸爸的。


    是以也不怪迟雪想不通。


    这样的爸爸,对她掏心掏肺的爸爸。


    她茫茫然看向天花板——心说怎么就忽然一夜之间,不是自己的亲爸爸了呢?


    记忆里最疼爱她、懂她包容她、临死时还觉得对不起她的妈妈,怎么就变成了今天医院里张牙舞爪怪她不该出生,后悔生下她的妈妈了呢?


    迟大宇沉默良久,不敢看她。


    末了,却也只是低头,从茶几抽屉里掏出一包双叶,捻出一根点上。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女儿面前抽烟。


    但似乎不借着尼古丁的劲头,有些实话就实在说不出来。他忧愁的脸,唯有隐在烟雾之下。


    一口烟呼出去。


    尘封多年的真相亦终于倾吐出来:


    “第一回 见到黄玉,是二十几年前了。”


    他说。


    “那时候冬天过了半,正是最冷的时候。她孤儿寡母、流浪到附近,说是被老公赶出来的。平时我记得偶尔看到她、就穿一单衣一个薄外套,也不换,一个人住在你舅舅那个招待所里。除了买点几块钱的快餐,也不下楼。”


    “所以没人跟她私下里说过话,我和你妈,也是到后来她带着你到诊所看病,才知道她那么皮包骨头的一个女人,手里抱着你一个,肚子里竟然还怀着一个——真的,看着都挺可怜的。后来麻仔生下来先天不足,应该也和她这个时候营养不足关系很大。”


    他回忆着遥远的往事。


    脸上的表情时而困惑,时而怀念。


    最后,却又突然做了个抱小孩的手势,低下头。


    “但我到现在其实都还记得,小雪,”迟大宇说,“那天黄玉带你来开药,说小孩感冒了。你妈妈掀开襁褓一看,哟……你当时嘬着根手指,脸冻得通红,但瞧着手脚都是白白净净的,真像童话故事里那‘白雪公主’似的。一看见她、也不哭,反而咧开嘴就笑了。你妈当时也没说什么。”


    “是后来才跟我说,就那一眼。她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差点眼泪就下来了。”


    迟母从此动了恻隐之心。


    后来便经常找机会,给招待所里的黄玉送点营养品、送点闲置的衣服之类的。


    黄玉随后不知从哪打听到了迟母的“底细”。


    有天夜里,便突然找上门来,开门见山说她准备要改嫁。


    又说肚子里这个已经让男方有点接受不了,如果再多个女孩,恐怕更是难说。指不定以后生孩子都要被计生办带走打掉。于是提议迟家父母如果愿意,不如抱了她这个女儿去“养老”。


    “我一世都不会再认她了,以后这就是你家的女儿。”


    黄玉那时对他们说:“而且她也好养活,吃不饱都不哭不闹的。要是实在没有奶喝,给点米汤就行——饿不死就行。你们是好心人,留她一条命,也算是积福积德吧。”


    说罢。


    把女儿和据说是“女儿父亲”留下的一本笔记交给迟母后。


    她甚至没有回头,只仿佛甩下了一个沉重的负累,毫不犹豫离开了诊所。


    不久后,便又嫁给了附近修车店的小老板周正。再过几个月,顺利生下了儿子周向东。


    从此二十多年过去,两家比邻而居。哪怕无数次打过照面、互有交流,她也的确说到做到,从没提起过自己和迟雪之间的关系。


    甚至于如果不是这次周向东的事情对她的刺激实在太大——迟大宇想,也许这个秘密,亦真的可以瞒到所有知情人都带进坟墓也说不定。


    “……什么笔记?”


    迟雪沉默着听完这一切。


    末了,却突然又抬头问父亲:“哪里来的笔记?”


    *


    迟雪整个人趴到了卧室地上。


    手臂左右摸索良久,几乎半个身子都探进床底,终于,折腾半天,找到了那只她过去用来“藏宝贝”的铁盒。


    她已很久没有能够装进去的东西,所以铁盒亦蒙尘多年。


    直到她小心翼翼擦干盒面,解开锁扣。


    入目所见第一眼,却是那许久未见的金属镜框。


    她拿出来看了很久,无奈戴上一会儿却头晕,只能取下。


    又逐一从盒中拿出小时候妈妈给买的芭比娃娃、整整五六个颜色的花朵发圈、小时候学着折的一整瓶千纸鹤同星星、几片褪色的薄荷糖纸、毛绒手套……林林总总一大堆。终于,竟真的找到了压在盒子最底下,那个黑色的密码本。


    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她对这个本子已然毫无印象。


    别说密码,甚至根本不记得是不是自己亲手放进去。


    还一度想过要不要干脆借用外力把密码锁破坏——但想了想,最终却也还是在迟大宇的劝说下放弃。打算过两天,如果黄玉的情绪能够冷静一些,再把这个本子交还给对方。


    “比起我,她应该更有可能知道密码是什么吧。”


    她把黑色的密码本放回盒中。


    沉思片刻,却又突然转而看向面前一脸踌躇的父亲,问起他有没有肚子饿。


    “懒得做了,要不我点外卖吧。”


    她说:“爸,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情绪与态度之平静。


    实在远超于迟大宇的想象。


    这么多年来,他其实曾经无数次悲观地预想,得知“真相”的女儿或许会情绪崩溃、闭门不出,也想过她会因此和自己产生隔阂。


    所以才始终努力保守秘密,也尽可能地和周边人打好关系、以避免某些添油加醋的风言风语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传进女儿耳中。


    然而,如今,所谓的真相以一种无比冲击的方式披露在迟雪眼前。


    她却只是沉默而持重地接受了这一切。


    然后问他,爸,忙了这么久你不饿吗。


    他像是在做梦,又觉得患得患失。


    终于晚饭时,还是忍不住问她:“小雪,你会怪爸爸吗?”


    “……什么?”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麻仔、还有黄玉他们的事。”


    迟大宇说:“但是爸爸始终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爸爸心里想着,能帮的我们就帮,我们不欠人家的。但是有些事、有些事……”


    有些事。


    爸爸宁肯自己辛苦多点,也不愿意让你沾得一身腥。


    终归我们才是一家人。


    这些话换了从前,他早已经开始长篇大论。


    此刻却不知怎么才好说出口,只能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嗯。”


    迟雪却又突然伸出筷子,给他夹了一筷子满满的肉。


    “……小雪?”


    她没说话,埋头扒了几口饭。


    直到吃完起身、上楼去送碗,才突然又低声说:“爸,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往前看。”


    “你没说错,我是真的很愧疚,因为我欠了人家一条命,也因为知道他原来是我的亲人。但是我偷偷哭过了,难受过了,还是什么用都没有。所以,我告诉自己,如果还想好好生活、不再做噩梦的话,就只能让自己去理解他,然后逼着自己走出来——”


    “也只有这样,我才有力气去代替他做完该做的事。我也已经和医院那边说好了,明天我会提前销假,回去上班。至于黄玉……阿姨的事,我也会好好盯着的,我会找机会和她聊聊。你放心。只不过,我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接受你告诉我的那些‘事实’。”


    迟大宇闻言一愣。


    然而迟雪说完这一切,表情却仍然是平静的,温和的。


    她只在上楼前,又轻轻叫了他一声:“爸。”


    “……”


    “你今天累一天了,晚上我帮你值班,早点睡吧。”


    她说。


    如过去相依为命的许多年。


    诊所里深夜亮起的灯。


    从前如此,往后也不会变。


    第39章 “欢迎你归队。”


    第二天上午,迟雪带着那本黑色笔记去了医院“报道”。


    因她这回是提前销假,没有故意偷懒嫌疑,一贯严苛的导师竟也没说什么,反而好声好气关心了她几句身体近况。


    末了,又叮嘱旁边的小刘平时多照顾、多帮忙分担一些。随即才“恢复正常”,指挥她如往日般去帮忙查房。


    四处奔走,累是累了一点。


    但原来琐事一多,烦心事反倒没空想。


    以至于迟雪一直忙到中午,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的“正事”,遂忍着肉痛、在职工食堂打了满满一饭盒的丰盛午餐,又带着笔记,抽空去了趟住院部六栋五楼。


    不想却竟在病房门口碰见了熟人。


    两天不见。


    叶南生脸上似乎突然清减不少,神色略显憔悴。


    迟雪走过来时,他正在和旁边的同事低声说话。


    不经意间、一抬眼便看见她,却又忍不住愣了一下。


    “迟雪。”


    他喊她。


    她的反应却尤显冷淡。


    全然不像是不久前才刚一起经历过生死一刻的人,甚至远比他们多年后重逢的第一面更加寡言。


    眼见着浅浅点头过后,就要径直从他身旁擦肩而过。


    “迟雪。”


    叶南生又偏在此时二度叫住她,问:“之前一直想找你,今天好不容易见到。有空聊聊?”


    “不太有空。”


    “但我最近听说了点不太妙的事——我想跟你聊聊。”


    他说得笃定。


    乃至语气隐隐焦急。


    然她却依旧话音淡淡,不曾回头。


    “可最近坏事确实太多了,”迟雪说,“不太妙的事数都数不过来,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件。”


    她往日里虽然冷淡,但总不至于当众驳人面子。


    今天却不知怎的,态度格外坚决,甚至不愿“借一步说话”。


    叶南生亦无法,只得当即摆手把两个同事支开。


    最后直接拦在了黄玉病房门口。


    “迟雪。”


    他单手扶住门框。


    同时拦住她的去路。


    “我今天过来,是因为周向东死前买了一份保险。”


    叶南生说:“他当时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图财,闹着要买的。现在看也算是因祸得福吧。保单上的受益人是黄玉,保额有七十万。”


    “……”


    “这次的情况也和之前不同,所以这笔钱我想尽快办好。这样,起码他妈妈之后的生活能得到保障。他在天有灵,应该不至于不安心了。”


    七十万。


    轻描淡写的数字,麻仔的一条命,也就值七十万而已。


    兜兜转转,这笔所谓的“保金”终归是送到了黄玉的手里。


    然而对一个绝望的母亲而言,七十万或者七百万,却都已经一文不值。


    是以迟雪突然抬起头。


    又很认真地看向他,轻声问了一句:“所以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要我感谢你吗?”


    “……什么?”


    叶南生脸上有一晃而过的迟疑。


    迟雪却不为所动。


    依然往下质问:“还是害怕我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所以专门得在我面前强调一次,你是个多好的人?”


    “什么意思?迟雪,你是不是误会了。”


    叶南生听得眉头紧蹙。


    话音微顿,又向她耐心解释:“我这么做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最近确实听说了些风言风语——总之,我想也许对他们好,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你好。我希望你身上的担子轻一些,迟雪,这样未来至少也可以离‘危险’远一点。”


    “所以,为什么你会说这种话?谁跟你吹耳边风了?”


    何其“暖心”。


    何其冠冕堂皇的表演。


    如果不是迟雪曾经意外偷听到了断眉男的电话。


    之前彻夜失眠,又翻来覆去暗自整理着这几日惊心动魄的种种,逐渐从中窥得真相的原貌,也许她真的会像上次落湖“捡漏”事件那样,对他存有些不得不的感激之情。


    然而。


    “我一直在想,那天怎么就能这么巧?”


    迟雪的话音平静:“叶南生,那个万华会所敢收一顿饭四万三的钱,安保会那么差吗?”


    “我后来想起来,那天一路进去,至少过了六七次门。所以,如果不是有人放消息给那群人、让他们知道你爸回来了,那他们是怎么赶在你爸爸马上要回北方的关头,过来把已经怀孕的陈娜娜绑走?而且一路通行无阻的?”


    叶南生的表情微微一变。


    “退一万步讲,你原本的计划,难道不是想要一石二鸟?你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人,这点我从不否认,”迟雪说,“你知道你爸爸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航运费,你也知道那些人急切地想要降低成本,所以你才假意给他们放消息。你全都计划好了。”


    如果计划顺利,则陈娜娜被撕票,航运费不减,卖了人情又打击了“对手”。一石二鸟。


    而哪怕计划不顺利,陈娜娜八成也会在他的授意下,因这件事“受惊”流产,方进对一个没有利用价值还拖后腿的女人,态度想必也不复从前。他的算盘打得精明,只是错算了一步,是没想到会意外拖了她入局。


    也没想到,她会在最后关头、一句话救下了最“该死”的陈娜娜,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明白了这一切。


    便不难感慨,叶南生果然还是当年那个叶南生。


    “……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


    所以,迟雪亦终于能把多年前没说出口的话,在这一时刻尽数倾吐。


    话语如钝刀,温柔地直刺心窝。


    “我讨厌你不择手段,叶南生,只要为了你认为对的事,你从来不惜牵累别人,在你看来,你的利益是利益,别人只要碍到你,就必须付出代价。对于识相的人,你就大发慈悲,给些情啊钱的、自以为是的补偿;对于不识相的人,你就毫不留情一脚把她踹开。”


    “从始至终,只有你的命是命,那些你不在乎的人,和路边的蚂蚁又有什么区别——但你又有没有想过,你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有一点是因为你自己吗?有人喜欢真正的你吗,如果你不装得温柔、优秀、文质彬彬,有人喜欢你吗?”


    迟雪说:“归根结底,凭什么就因为你想要,所以别人就得给?就因为你装得好,别人就必须配合装作不知道你本来是什么样?”


    叶南生的脸色从平静到愕然,最后落定在苍白。


    但他沉默许久。


    竟破天荒地没有狡辩,没有反驳她。


    “因为他们也是这么对我的,迟雪,”他只是试图解释,“因为我们生长的环境不一样,所以你可能觉得我太偏激了。我知道。”


    “可我摸着良心说,我至少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心来揣摩过你,迟雪,从认识你开始到现在,我一直都——”


    “是吗?”


    迟雪反问:“没有吗?你从没有这么对过我吗?”


    “那你为什么把我拉到那次饭局里,叶南生,扪心自问,你难道不是为了用我来气你爸爸吗?”


    利用这件事,从来不分轻重。


    甚至于从你第一次生出微妙的心思,从你第一次付诸行动开始,在你心里,就只有瞒得住和瞒不住的区别而已。


    而叶南生怔怔看着她。


    这一刻,她的脸似乎完全和某个他并不想见到的人重合。


    同样冷静的语气。


    连质问都平淡,不要结果,因为早已认定。


    比起他,“他们”才是真正不给机会的人生玩家。


    果然。


    迟雪亦并不纠结于他还要再说什么,她的话要么不说,要么说了、即是已经说服自己,不需要别人来添油加醋。


    只需要最后的一锤定音罢了。


    “我相信现在的情况不是你想看到的结果,也相信你那时候想救我的心是真的,你也的确拿出了六百万。就像我感谢你那天愿意跳下湖。”


    “我……”


    “叶先生,我被淹过,知道那天的湖水很冷,所以我真的从不否定你为我做的这些——即便这里面多少有你自己自作自受的成分。但我还是感谢你,至少你曾经把我当做一个不能袖手旁观的朋友。”


    她说。


    “只是这并不代表我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代表我能够原谅你。”


    “……迟雪。”


    “所以,”迟雪轻轻掰开他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两清吧。这么多年,同学也好,做过朋友也罢,都到此为止了。”


    “叶南生,你的所作所为,让我害怕,更让我恶心。”


    *


    迟雪推门走进病房时,电视上正在播午间档的狗血家庭剧。


    隔壁床的病人一边吃饭,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黄玉的床边却依然冷清——只床头柜上多了两只全新的果篮,想来也许是保险公司的人送的。


    而黄玉整个人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似乎在睡觉。


    没有声音,存在感几乎为零。


    迟雪看得心情复杂,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小心走过去,又掀开一点被角。


    却发现黄玉压根没睡,亦没有闭眼,只眼底下两圈乌黑,两眼发直地盯着前方。


    不知道在想什么,


    “黄……阿姨。”


    她于是半蹲下身,又小声问说:“饿了吗?吃点饭吧。”


    黄玉的眼珠随着她说话的声音方向挪转。


    却也只是一两秒,又怔然地转回来,随即整个人翻了个面,拿背对着她。


    这便是沉默的回避和厌恶了。


    只幸而经历过了昨天那样的场面,对迟雪而言,这种“冷暴力”似乎也不过尔尔。


    她得不到回答也不碍事,兀自打开打包盒,任饭香四溢。


    紧接着,便倾身过去、又拍了拍黄玉的背。


    “多少吃一点吧,”她说,“不吃饭怎么恢复,怎么出院——麻仔的身后事还有很多要准备,我爸不如你细心。”


    此话一出。


    果然,黄玉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转过脸,尝试着直起身来。


    而迟雪把病床摇起,摆好桌子,就这样沉默着坐在病床旁的塑料凳上,陪着黄玉吃了一顿午餐。


    她们谁都不说话。


    倒是迟雪中途被电视声音吸引,抬头看去,只见狗血家庭剧似乎演到高/潮处,双方争执不休。


    而画面正中的女人瞧着不过三十来岁,容貌妍丽,却哭得梨花带雨,着实惹人垂怜。她恍惚还以为是电视剧的女主角。看了好半天、经台词提醒,才发现原来演的是男主的继母,正抱着男主同父异母的弟弟痛诉男主如何绝情。


    她总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低头在手机上一查,却不由惊讶于这位名叫“薛蔷”的女演员竟然已经四十有七,从样貌上完全看不出来。


    反倒是越看越眼熟。


    越看越——


    “迟雪。”


    她正在沉思中。


    旁边低头吃饭的黄玉却不知为何突然开口,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思绪顿时全被打断。


    她吓得险些摔落手机,好不容易手忙脚乱接住,又满脸疑惑地抬头看向面前人。


    黄玉却只面无表情地盯着、或者说是瞪着她。并不说什么。


    良久。


    “……对了。”


    最终却还是迟雪想起来自己这次过来的本意,出声打破沉默。


    又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那只黑色的密码本,递到黄玉面前。


    “那个,你还记得这个吗?”


    她问:“黄……阿姨。我想知道,这个本子里面记的东西和我有关吗?……如果可以,你可以告诉我密码吗?”


    她自认为语气措辞已足够礼貌。


    然而黄玉的表情却在她拿出密码本的同时陡然大变。


    猛地把那黑色笔记推回到她面前。


    “不知道!”


    黄玉言辞激烈。


    动作太大,甚至险些推翻了面前的打包盒,弄得一片狼藉。


    迟雪忙拿纸巾来擦,却又再被她推开,只听她嘴里仍一个劲念叨着:“你不要来连累我蹚浑水……拿回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什么叫蹚浑水?


    迟雪只是对于自己的身世好奇,没料到她的反应会这样大,甚至惹得隔壁床都偷偷掀开床帘来看,只得又默默把黑色密码本装回了原处。


    黄玉却还不满意。


    右手指着病房门、当即就要赶她走。


    “以前的事我全都不记得了。”


    女人咬牙切齿:“你不要来烦我、滚,马上滚!”


    “我只是……”


    “说够了没有!我要你马上走,听不懂吗?!”


    黄玉的声调霍地拔高八度。


    迟雪毕竟是个医生,知道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情绪过激,也不好久留,只得赶紧转身离开。


    庆幸的是,病房外头,叶南生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她不用再尴尬地应对对方。


    但不幸的是。


    她去看黄玉却又被赶出来的事,和昨天开始便莫名流传在医院的“母女传闻”一起,又一次让她成为了话题中心人物。


    她倒不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没有刻意去压消息或否认。


    至多是值夜班的时候感觉到背后多了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小刘性子急,会扭头去骂人,说“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没看过活着的美女帅哥啊”,她却每每只是被逗笑,又摇摇头,平静地继续工作。


    全然不察已潜伏在身边的危险视线。


    直到次日八点,大夜班结束。


    她太久没有这样高强度地工作过,加上昨晚急诊接了一个被捅伤、三个食物中毒的病人,一晚上跑腿就没停过,是以出来时腰酸背痛,正考虑着要不要奢侈一回、打个车回去。


    肩膀却突然被人轻轻一拍。


    “迟雪。”


    那人低声问她:“下班了吗?”


    迟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暄吓了一跳。


    循声侧头看,却才发现——竟是解凛不知何时出现,又站到她左边。


    他似乎没睡好,脸色显得很差。


    如旧的衣衫单薄,愈发衬出整个人的瘦削。左肩上的绷带在衣服底下鼓起一团,他的左手是以只能不自在地垂落一旁。


    迟雪看得一愣。


    末了亦只得点头:“嗯,刚下班。”


    原以为他不过是来医院看小远,正好和自己撞上。


    然而两人简单寒暄几句,解凛却仍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相反,倒是伸手指了下医院门口。


    “我送你回去。”


    他说。


    *


    时间倒回到数小时前。


    凌晨两点,诊所对面的公寓二楼最里侧,突然传来敲门声。


    那声音匆忙而急促,解凛很快被吵醒。


    凑近猫眼一看,才发现外头竟是满脸焦急的大波浪。


    无事不登八宝殿。


    她这次独自一人找上门来,一进门,甚至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又从随身的包里掏出掌上电脑。


    解凛在旁看。


    她沉默着,纤细的手指飞快敲击键盘。


    很快,电脑屏幕上遂跳转出数个陌生页面。她娴熟地步步操作,终于顺利破译最终界面——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如今再看到,却仍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头儿。”


    遂很快将屏幕一转,“亮相”在他面前。


    她轻声道:“你看这个。”


    “我顺着上次叶南生和白骨的通话记录,黑了他手机、破译了白骨的IP地址,结果从他近期登陆的域名开始检索,发现了这个。”


    映入眼帘的是个黑底灰字的页面。


    一条条的白色数据栏。每一栏消息都极尽简洁。


    区别是在上端的未回复消息,左侧的小点是表示存活的绿色。


    落到底端的已回复消息,左侧的小点是“已结束”的红色。


    ——这是专属于过去某个组织的内部网络。通俗而言,也可称为暗网的其中一种。极难破译,信息机密,能够被放上这个网站首页的,多是被盯上的关键人物。


    解凛其实很熟悉这个页面。


    不仅是因为他曾经作为内部成员登陆过,并将相关消息回馈给警方接头人。


    也因为他此刻一眼望去,自己的中英文名字便在其中、格外显眼。标价亦尤其昂贵。


    但还有一个更贵的。


    他眼神逐渐变冷。


    看着最顶端紧靠着他、那个熟悉的名字:【迟雪,chi xue】。


    “……为什么?”


    沉默良久,他侧头问大波浪。


    但大波浪同样也是一头雾水。


    她只负责破译信息,但是这个网站只显示“需求”,并不表明原因。出现在上面,只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被盯上了”。


    她也是被这个消息吓到,心里隐约猜到几分又不敢说,才匆忙找上门来。


    沉默的房间里,四目相对。


    空气顿时静得可怕。


    解凛亦别无选择,只能当即致电曾经的上级。


    原本以为这么晚八成要扰人清梦。


    不想老头子自诩养生退休,此刻竟然也还清醒着。电话一接起,那头的语气甚至比他还要焦急。


    “解凛,”老头子说,“你是不是已经找到陈之华的孩子了?消息为什么被泄露了?!”


    “什么意思。”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心却一点一点往下沉。


    “你不知道?总之,是那边的线人发过来的消息,‘他们’已经知道陈之华以见小孩一面为条件,要爆出真正的交易名单,一个小时之前,陈之华也在监狱里被人袭击,对方拿磨尖了的牙刷捅穿了他肺,现在还在急救中、生死不明——但袭击者已经自杀,没办法套出什么有用信息了。”


    老头子似乎在来回踱步。


    默然良久。


    再开口时,话音却终究从愤怒的高亢转作沉痛:“我也只是猜,按照他们的作风、哪怕为了保险起见,下一步八成就是要做掉那个可能存在的孩子了。”


    “……”


    “为什么不说话?回答我!你已经找到那个孩子了吗?”


    老头子说:“总之一旦找到,解凛,不用我提醒,你心里应该也有准备,必须马上采取措施!我想用不了多久,那边派出来的人就会赶到,这次可不是小虾小蟹……你们几个人怎么对付?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之前的惨痛代价。”


    带着怒意的声音从话筒传出,响彻整个房间。


    解凛却自始至终只是沉默。


    冥冥之中,某根紧绷的那根弦,仿佛终于到了断裂的关口。


    “所以我。”


    他能给的唯一的回应。


    似乎也只有文不对题的半句:“……如果知道会是这样。”


    如果知道会这样。


    “解凛!”


    老头子却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语气突然变得严肃:“我说过没有如果!”


    “你现在还活着,活一分钟,就有一分钟的价值。现在的结果,你只能想怎么挽救,别给我‘如果如果’,没有后悔药!——就像死了的人没办法复活,活着的人更别给我随便想着去死!你以为当时死了,后来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吗?”


    “……”


    “总之,那封辞职信我一直没有交上去。”


    老头子说:“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卷铺盖跑路,三个月期满,按照相关条例,我有权正式解除你的所有职务,删除你所有的卧底材料。你的警衔也不会被保留,你不缺钱,命也硬,到时候实在不行出国找个地方呆着养老,没人管你。至于陈之华的事,我会找另外的人接手,让他负责保护那个孩子的安全。”


    “至于第二个选择——”


    老头子沉默片刻。


    再开口,坚定的声音,清晰传到他耳边。


    “如果你选第二个。那么,作为上级,作为你的师父,解凛,我想我还是有必要对你说:011127——!”


    “……到。”


    “欢迎你归队。”


    第40章 (一更)“你们不是男、男女朋……


    迟雪总觉得今天的解凛格外沉默。


    尽管平时他的话也很少,但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从没有这样凝重过。


    以至于他们前后脚上了九路公交车——解凛肩膀有伤,不方便来回折腾,再加上她其实也想和他这样多待一会儿,所以最后还是放弃了打车。


    察觉到他的情绪不高,因此哪怕是这样没什么距离的并排坐着。


    她也只是时而低头看着手指、时而扭头看向窗外,侧对着他沉默不语。


    眼底的街景在后退。


    川流的人群隔着窗,只与她打个照面又分离。


    她看着清晨的城市,人间烟火似乎就这样,逐渐蒸腾在早餐摊的白雾和穿着校服穿行街道的少年手中。而此刻,多年前没有上车追上她的解凛,就坐在她的旁边。


    “……谢谢你。”


    于是鬼使神差地,在公交车驶过她过去曾兼职的咖啡店路口时,她突然说。


    视线仍然望向相反的方向,唯有双手搭在膝上,却不自觉地揪紧。


    她说解凛,从重新碰见你开始,我好像一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坠湖事件也好。


    莫名被牵累绑架也罢。


    那些过去似乎离她极遥远的事,突然便毫无预兆地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


    命运之轮似乎冥冥之中在飞速转动。


    而眼前的人,不管是出于曾经的同学情谊,又或是对一个路人亦无法袖手旁观。但终究是一而再再而三,反复向她伸出了援手。


    “解凛。”


    是以她亦终于鼓起勇气,又低声说:“但其实我很好奇,这几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这次回来又是为了什么?——我已经不想总是,只能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关于你的事了。”


    “这几天,只要睡不着,我脑子里就一直翻来覆去在想那次绑架的前因后果。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会那么正好地出现在那里?”


    事实上,她亦向来不是个多么精通人情世故和筹谋布局的人。


    可以看透叶南生,推敲猜测出他的险恶用心,只因为从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对方。但是解凛不一样。


    ……或者说,解凛怎么能一样呢?


    她扭头看他。


    冬日里的阳光透过窗,渐次地落在他脸上。


    靠近她的那一侧落在光里,她离得那样近,肩膀几乎要碰到他的肩,因此甚至清楚地看见他落低而微颤的睫羽。


    每每垂眼,记忆里那颗浅褐色的小痣便浮现。如多年前,是菩提垂目的慈悲。


    “我真的不想一直再做那个被搭救、被帮忙的人了。”


    她说:“解凛,也许在你看来我很弱小,力气也不大,危难时候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们至少都一起经历过生死了不是吗?那一刻,我一点也不害怕。至少我也想要能够——”


    解凛。


    我也想要能够为你做一点事。一点也好。


    我也想要能够在时隔多年以后,不是远远地、胆怯地,而是平等地看向你。


    “但是迟雪。”


    她的后话未落。


    解凛却在此刻,似乎下了极大决心,忽然亦扭头看她。


    他说:“你不害怕,是我最害怕的事。”


    *


    这天上午,其实是迟雪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走进解凛租下的公寓。


    而且还是在他的“邀请”下。


    她为此甚至还先回了趟诊所,上楼把包放好、换了身衣服,卸去一身未散的消毒药水味。


    稍作打扮、正要下楼,迟大宇却又正好也上楼拿东西,和她迎面撞上。


    见她才回来不久又要出门,老父亲又顺嘴问了她一句去哪里,是不是去买菜、家里有不用她买云云。


    明明有现成的台阶可下。


    迟雪想了想,却终究还是没有撒谎,而是指向对面楼公寓,说:“我去那边坐坐。”


    而那边是哪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其实已很明显。


    迟大宇亦不由愣了一下——换了从前,这表情配上动作,接下来少不了要逮着她唠叨几句。


    但不知是不是绑架事件后,他仿佛一夕之间看透了高门大户的波云诡谲、不是他们这样的寒门小户能够“高攀”得起。是以这次竟也只是愣了一下,就很快回过神来,点头说好,但别麻烦人家、搞得有伤在身还要给你做午饭。


    “正好,这个药给人家带过去。”


    说着,又顺手打开茶几抽屉,翻出个药膏抛了过来。


    迟雪吓一跳、手忙脚乱地接到手里,翻过来一看,却才发现竟然是她心心念念的祛疤药:之前顺口和父亲提了一嘴而已、她并没有说是给谁用。


    “知道你是给他准备的。”


    但迟大宇这会儿却像是有读心的技能,见她表情疑惑,又无奈摆摆手,“昨天晚上你不在,人家小谢过来换了药,”他解释说,“一检查,我不就看到他身上那些伤了。还有肩膀上那个洞。”


    “……”


    “是枪伤吧?”


    迟大宇感慨:“不过还好,只是打在左边肩膀上——最多是影响他左手、以后可能会不太灵活。好好养着还是能养回来的。”


    他似乎已经猜到什么。


    但却并不细问。


    见迟雪还傻站在楼梯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反倒摆手“赶”她。


    “去吧,”他说,“记得回来吃饭,爸给你炖汤。回头给人带一碗。”


    迟雪遂很快扭头下楼。


    心里感叹于父亲态度的前后转换,但等亲手敲开解凛公寓的门,入目第一眼、看到客厅里坐着的大波浪同薯片仔时,那种微妙的心情,瞬间又变成快要酸倒大牙的奇怪感觉。


    站在玄关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解凛关上门。


    一扭头,看她还站着不动,又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


    她却只把手里药膏交给他,说:“祛疤的。”


    简直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无奈迟雪的性格一贯如此:一旦遇上她觉得棘手或不愿面对的问题,她就会生硬地转移话题。她说完便照着大波浪和薯片仔的样子,拿过旁边鞋柜上的塑料袋往脚上套。


    剩下解凛在旁,手里拿着药膏,竟难得一头雾水,眉头紧皱。


    很显然。


    对于他来说,感受到女孩生气和反应过来女孩生气的理由,难度层级完全呈指数型递增。


    整个房间里,最后亦果然只有同为女生的大波浪最先反应过来。


    几乎是一跃而起,又亲切地过去挽迟雪的手。


    “迟雪!早就想跟你聊聊天了。”


    她说:“之前头儿一直不让我们查……了解你,可憋死我了。哇——这么看你皮肤好白啊,怎么保养的啊?”


    女孩之间的自来熟似乎总是从夸奖开始。


    迟雪的性格慢热温吞,很少受到来自身边人如此直白乃至于喋喋不休的夸奖,竟然一下也被哄愣了。


    反应过来,小声向对方解释只是按时洗脸、隔几天敷面膜、少吃辛辣油腻即可,结果很快又收获了一系列诸如“你好懂啊”、“你自制力好强啊”、“你脾气好好”的彩虹屁。虽然无可避免有些在自家头儿面前恭维的成分,但是——


    等等。


    迟雪突然福至心灵,问她:“头儿?什么头儿?你们不是男、男女朋友吗?”


    此话一出。


    比就地敲晕还管用,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薯片仔手里的薯片轻飘飘落地。


    满脸悚然。


    而大波浪愣了一秒,对于自己“绯闻女友”的身份说不清是“受宠若惊”还是如遭雷劈,只下意识又瞄了一眼迟雪身后同样表情微妙的某人。


    “我……”


    这是让不让说真话啊?


    头儿,给个准话啊!


    服从命令的高度自觉和天降大锅的茫然感搅和在一起。


    她急得结结巴巴:“那个,他、他什么时候说过我们是男女……吗?也许,以他的说法为准?我也……”


    迟雪:“也,什么?”


    解凛:“……”


    他忽然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药膏。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无法否认,他最近叹气的次数似乎突然多了起来。但也并不全是因为无奈。


    只是很奇怪。


    人事善变,人心也易变,这世上最简单的就是不复从前。


    但他却偏偏在一次又一次地自我试探和审视里。


    清醒而无法自我欺骗地发现,有些东西大概从来没有变。


    于是,越是清醒越是不可控。


    从前可以忍住的不从心,亦不得不从心。


    【011127——!】


    【到。】


    【告诉我你之后的计划。】


    恰如凌晨那通电话的最后。


    他有太多话想说,关于叛徒,关于陈之华,关于眼下的困局。


    如果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也许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启用原计划,勒令对方和自己一起去到北城,配合他完成接下来的任务。


    但是。


    【第一,请批准我回到警队,启用警力保护,在最大范围内确保相关人员的安全。】


    “不是。”


    他突然开口:“是带的徒弟,他们俩。”


    *


    【第二,请给我48小时核查消息的真伪。如果迟雪——】


    【迟雪?!】


    电话那头的老头子声音顿时慌乱:【你什么意思,那个什么雪不会就是……】


    老头子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一个名字出口,已经察觉到不对。


    彼时的解凛却没有向他解释太多。


    只是在沉默良久过后。


    又一字一顿,将他所能够想到的唯一“计划”和盘托出:


    【如果消息为伪,迟雪是被误认为陈之华的孩子,实际不存在血缘关系。那么她因此被打乱的生活必须回归正轨。我请求上级协助、抹消她在本市的身份档案,同时给她和她父亲建立新的社会身份,确保她和她家人的安全。这中间需要的经济成本由我来负担。】


    【而如果最后证实迟雪确实是陈之华的孩子。】


    他说。


    【那么,我请求上级批准、让我尽快回到缉毒前线。只要我还活着,我仍然可以发挥作用。而不是试图通过撬开一个毒/贩的嘴、满足一个毒/贩的愿望来被动获得情报。】


    【我会竭尽所能向上级证明——没有她、没有陈之华,我也可以做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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