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番外五父亲(中)
父亲后来到了要靠扶手器辅助才能走路的地步,大家虽然都不曾明说,相伴身边,也能切身感受到父亲日渐一日的衰弱。
大大小小一家人聚在一起,只能心照不宣地拿出全身本事,竭尽全力,想要在父亲最后的一点时光留下些美好回忆。
一起拍搞怪的全家福,组织家人经常聚会、开几次合家欢的周末party,一起遛狗、喂猫、晒太阳,把这个家弄得热热闹闹的;
后来,索性还带着父亲回了一趟上海,拜祭母亲,收拾收拾老家,听父亲讲讲那些总听不厌的、他在上海度过的少年时光。
这座交织着现代化高楼大厦和纵横弄堂的城市,毕竟留下了许多无法磨灭的回忆。
譬如父母的青春,那些无比灿烂过的浪漫,还有圣诞节的颂歌,夏日的烟火。
钟意晟记得。
这次最后的上海之行,第一站,就是扫墓。
那天父亲在母亲的墓前静静坐了很久,末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佝偻着背,手指颤颤,捏着块干干净净的白缎子,把那墓碑前前后后擦拭干净。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可父亲一连忙活了快三个小时,一群人围在边上要伸手帮忙,都被他摆手推拒。
直至夕阳落日,父亲拂过那块汉白玉碑,仍一下又一下,擦拭着“陈昭”两个字的缝隙里,那些微末尘土。
“昭昭,不怕,”钟意晟站得近,听见父亲最后说,“……再等我一会儿,我就又能……跟你一起回家了,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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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后来去了上海耀中,父亲的母校。
后门那面围墙,那棵大树,那片林荫,在父亲温声的讲述里,底下仿佛还站着,曾经那个满面热切的姑娘,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校服,冲她的“钟同学”不断挥手。
也去了那家叫“李阿婆锅贴”的老店。
阿婆过世很多年,“李阿婆锅贴”后来给了宋家婶婶,致宁叔叔去世以后,婶婶经常在这家老店里坐坐,偶尔也开几次火,下厨招呼招呼老客,见自家人过来,围着围裙就忙活起来,笑语声声地同父亲谈起过去,不见伤感。
最后,去了趟外祖父留下的那间小小院落。
母亲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带着家人来老家这住半个来月,母亲走了,父亲仍花下大价钱,让这间小院,在如潮水般涌来的城市开发压力下得以保全。
后来,为免荒废,还安排了母亲的远方亲戚在里头常住——那家人穷了大半辈子,终于算在上海有个归宿,逢年过节,总不忘寄点礼物到香港问候,因此,和自家还算有点小交情。
他们到地方时,正逢老家亲戚蹲在院子里喂鸡,小院里热热闹闹,两个十来岁的孩子遍地跑,父亲见到,一个个塞了红包,复又慈爱地拍拍孩子们的脑袋,“长得可真好,健健康康就好。”
两个小孩不解地冲人眨眨眼。
掂量掂量厚实的红包,左右四顾,怯生生说了句谢谢。
亲戚家原也和母亲不怎么亲热,只是外祖父的远亲,受了父亲的礼,一下有些局促,又没什么能给的,只得着急忙慌扒拉出十来个土鸡蛋,装进篮子里,一把塞给了钟意晟。
“多吃土鸡蛋对身体好咧,”那是个足够憨厚的笑容,肤色黝黑的大男人和一旁利落飒爽的媳妇儿你一言我一语,话音诚恳,“我们也没得什么金贵的,你们对我家有大恩,客气话也不说了,以后有什么用得到的,就是砸锅卖铁也报答你们——来来来,留下吃顿饭好不啦?”
所谓报恩,钟意晟原以为这只是句客套话,也并没太当真。
却没想到,多年以后,这份大恩终归是一分不少的还到了自家,筑家之恩,以命相抵。
那却都是后话了。
总之,这天他们留在亲戚家吃饭,父亲待这些人格外宽厚,又给人最后安排打点了些工作和孩子学业、这些都让钟意忱后来一一落实,临走时,还不忘又拍了拍那家小姑娘的肩膀,叮嘱她好好读书。
钟意晟有些不解,回酒店的路上随口问了句:“阿爸,怎么你就偏对小丫头这么留心?”
父亲闻声笑笑,倦怠间,抬手捏捏眉心。
钟意晟便以为不过是个巧合,也没想父亲会怎么详细回答,正准备转过话题,却又听得一句没头没尾的应答——
父亲说:“那个小女孩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两个酒窝?很多人都有两个酒窝……
他挠了挠头,还想细问,刚转过头,便被一旁的姐姐一个眼刀杀得片甲不留,灰溜溜地住了嘴。
不管年纪大小,钟意忱果然都是个大魔王!
父亲看出姐弟俩之间的“风波诡谲”,挨个儿拍拍肩膀。
便闷笑一声,看向窗外,不再说话。
那次上海之行的最后,钟意晟同家姐一起送父亲回香港。
回程的飞机上,父亲的精气神格外好,总拉着他们聊天。
两人都困得不行,还是不断眨眼、强打精神,正有一句没一句搭腔,又昏昏欲睡之际,父亲蓦地话音一转,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还有,忱忱,阿晟,等阿爸走了……也把我送回上海,和你妈妈葬在一起吧。”
——只消一句话,一秒,钟意晟满脑袋的瞌睡虫便被“葬在一起”这四个字吓得魂飞魄散。
猛地一个激灵,他揉了揉眼睛,直起身来,“阿、阿爸……”甚至还打了个结巴,“怎么突然说这个?”
父亲笑笑,拍拍他肩膀,又转而看向一旁沉默的钟意忱,说了句犹如宣判似的断言:“我年纪都摆在这了,总要面对的。”
似乎还耐心斟酌了一下用词,父亲顿了顿,方才复又开口,“我是怕你们为难,所以提前跟你们说一声。之前按照你妈妈的遗愿,我把她葬在崇义老家,虽然这几年一直在修缮,但毕竟和钟家在香港的陵园不同,……咱们钟家本家,钟礼烨那头,这些年发展势头还算平稳,可钟家那些长辈,还有直系旁系的晚辈,多少还是都有赖我们这边帮扶,如果我和你母亲葬在一起,不留在香港,他们会有意见。真要倚老卖老起来,我怕你们招架不住。”
闻声,钟意晟尚在云里雾里,而钟意忱默然片刻,到底是微垂眼帘,轻声开口:“嗯,前段时间,叔公还来找过我,想让我劝劝家里人,安排给妈妈迁坟……我没答应。”
话刚说完。
钟意晟登时怒上心头,“姐,他这是什么意思,别搭理他!我们自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指手画脚,我们早就和老本家……”
眼见着更难听的话就要不假思索说出口,便刚刚好,被一旁的父亲出声打断。
“意晟,别说了,”父亲话音淡淡,“他背后压力也很重,老姑姑钟灵那边,还有一群叔伯兄弟,也一样躲在他背后指手画脚,这怪不了他。”
“阿爸,你……”
父亲摆了摆手。
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每每微笑时,总掩不住衰残痕迹。
“所以,我提前和你们说了,回去以后,也会在遗嘱上特别注明,谁要是刁难你们呢,把文件摆出来就是了——这是我决定了的事,他们应该不敢再多嘴。”
毕竟,他们应该都很清楚。
无论对于钟邵奇,还是钟绍齐而言,“钟”这个姓氏的意义,自他脱离本家自立门户之后,便只在于“钟同学”,又或是“钟生”了。
如果不是和钟太太葬在一起,这个坚守了一辈子的姓氏,也没有什么意思。
姐弟俩对视一眼。
末了,终于是点点头,“……知道了。”
父亲就像一个早早安排好身后事的先知者,一路上,不管是自己,又或是公司,儿女,甚至连远方表戚,都让他留了个妥善出路。
却没想到,这一次的上海之行,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和父亲一起的旅程。
回去后不久,这有如回光返照一般的精气神,便霎时之间如同过眼云烟,一点也不剩了。
那时是十月底。
钟意晟和家姐一起安排着给父亲过完82岁生日,当天晚上,父亲就因为心肺功能衰竭被紧急送往医院治疗,好不容易医生竭尽全力抢救过来,父亲又一直留在ICU观察了大半个月,这才送回普通VIP病房。
明眼人都很清楚,这次的起死回生,已经是最后通牒。
股市动荡,四面八方的近亲远戚明里问候暗中试探,都在不约而同预告着父亲的死期。
钟氏姐弟却还咬牙苦撑着。
他们已经早早送走了最最慈爱的母亲,即使自私,又多希望能够把父亲留在身边,多一秒,一分钟,一天——再短也好,何尝不是做子女的最深的慰藉。
父亲也知道他们的心愿,因此,不像妻子的“顽强抵抗”,他仍顺从地配合治疗,努力延长着生命。
又这样熬过一个月。
就在钟意晟以为一切都还有转机的当口,当圣诞节的脚步又一次临近,一家上下甚至都开始筹备在病房给父亲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圣诞节party时,父亲却在平静的午睡过后,又一次被医生正式宣告病危。
圣诞节的歌声响彻在大街小巷。
街道上都装点着绚丽的红,扮成圣诞老爷爷的小商小贩随处可见,如果母亲还在,一定会很喜欢这样热闹的气氛,可对于钟家姐弟而言,这大概是人生中最无法接受的一个圣诞节。
伴随着病床边的低声哭泣。
一直到临死前,父亲还拉着他和家姐的手,轻声说:“你们把能做的都做了,阿爸都知道,阿爸很幸福,一生都……很幸福。”
钟意晟哭得喘不过气来。
钟意忱死死拉住父亲的手,一直在喃喃:“我做的不够好,阿爸,妈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你,我做得不够好……”
父亲摇了摇头。
“……怎么会呢。”
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却还是固执而温柔的说,“忱忱,阿晟,你们一直都是……是最好的,孩子,我以……成为你们的父亲,为荣啊。”
是故,哪怕在体征监测最终趋于完全平直的长线时。
钟意晟在泪眼中轻轻抬头,想最后记住父亲的脸时——或许父亲也知道吧,所以,他看到的,依旧是一张微笑着的,慈祥的脸。
父亲平静而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紧握的右手,分明地感受到那头失力,他只能更用力、更用力地攥紧父亲尚有余温的手,贴近颊边。
未曾合拢的窗,吹进丝丝冷风。
街道传唱的歌声,也顺着这风飘进病房。
“……WewishyouamerryChristmas,wewishyouamerryChristmas.”
“Andahappynewyear.”
父亲啊,他是笑着离开的。
仿佛还像是很多年前,钟意晟记得,母亲给自己讲睡前故事时,说过——在某个,她的青春里,一个嘈杂声都静了的凄清夜里,有个少年,为她轻声哼起故意放慢节奏的圣诞歌,一字一顿,吐字清晰温柔。
虽然是母亲告诉了他们这个故事的开始,
但父亲,却用生命的最终逝去,宣告了这个故事的结局——
这对于他们来说,钟意晟想,一定,一定是个圆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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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3年12月25日晚20时37分。
香港SZ集团荣誉董事长,享誉全球的著名企业家、慈善家、乃至政治家,钟邵奇先生,于养和医院安详辞世。
简单的讣告,由SZ集团首席钟意忱小姐亲笔手书,当晚刊出。
除了那些无外如是的死亡宣告,时间和身份,哀告与署名之外,她在讣告的最后,写了这样两句话——
“家父一生,无愧于祖国,无愧于社会,无愧于家庭。”
“离开这人世,无需献给他鲜花或哀悼,我想我母亲将献给他,一个等待十四年的拥抱,这已足够。”
女人的眼泪滴落纸页,晕开墨渍。
这已足够。
第72章番外五父亲(下)
直到很久以后,钟意晟总会想起那天——父亲离开后的第二天。
他还在为丧仪焦头烂额,一封从韶关寄来的厚实信件却恰时投递到家,还点名道姓要自己签收。
折腾了好一会儿把信收下,等到闲下来想起,方才拆开来看。
里头倒出来一沓一沓扎好的红纸。
钟意晟嘴角一抽,拾起去看。一眼便瞧见最顶上那张,笔墨清晰,寥寥数行字,写得是:惊闻邵奇先生过世,特按邵奇生前愿望,将所书红纸奉上……在先生灵前焚尽即可,逝者已矣,愿节哀顺变,阿弥陀佛。
落款,南华寺惠成大师。
钟意晟原先生的那些好笑心思一时都散去,竟还愣了愣。
好半天,才不知想起什么,颤着手指,一张张往下翻。
“愿意忱与意晟身体健康,一生平安。”
“愿意忱婚姻幸福,手术成功。”
“愿意晟事业顺遂,守业无难事。”
……
“愿昭昭。”
这张纸上,墨渍晕开大片,显然是迟疑良久,不能下笔。
最后,才补上这么一句。
“愿昭昭免于颠沛惊苦,愿总有一日,能与她重逢。”
他翻看着每一张红纸的署名和时间,才知道,原来自从母亲去世,每一年,父亲都要飞去南华寺,在母亲生日的前三天,虔诚地向无知其所在的漫天神佛告解。
求过妻子在天上的安康。
求过子女的平安。
求过今生,
也求过来世。
没变过的是,在每一年求签的红纸上,他都求过,愿与发妻重逢。
没有地点,没有时间。
只要能再和她重逢,在梦里也好,来世也罢,他都能释怀。
钟意晟紧攥着那张红纸。
没有人知道,一生纵横商场的钟邵奇先生,在生命的终点,有没有能够得偿所愿。
只是,当他一生骄傲脊梁,在佛像金身前缓缓跪倒,满头白发在烛火映照中飘摇。
钟意晟想,父亲至少是抱着满腔的希望离开的,他把他所能做的一切,能为所谓缥缈来生铺的路,都已经做尽了。
2073年12月28日上午,父亲的葬礼在香港殡仪馆举行。
钟意晟代替姐姐主持大局,忙得焦头烂额。光是唁电名单就列了足足七八页,更别提来自官方的压力和各式各样的被动的流程安排。好不容易一切基本妥当,钟意晟和病中的家姐草草交代了一下准备事宜,便“轻装上阵”,到了现场。
大抵因为父亲那些个所谓“华人之光”的名号实在过于如雷贯耳。
上午的追悼会吸引了来自各方的关注,除了一群受邀的亲朋好友以外,媒体记者和爱看热闹而挤在门外的群众也不少。
熙熙攘攘间,还有不少香港市民自发买来花圈,以表哀思,到后来,连马路两侧、对面花园都摆满,动静太大,香港警方为此,还不得不在港岛的北角地区实施特别交通管制,以配合丧礼的举行。
“沉痛悼念钟邵奇先生”的横幅在灵堂正中央徐徐铺展。
上午九点整,追悼会正式开始。
经官方安排,由香港特区行政长官秘书长徐华主持,中央驻港联络办副主任陈越宣读发来唁电及致送花圈的机构及人士名单,此后,两位国家部级、副部级领导先后上台致辞,深表哀思。
生荣死哀,不外如是。
而这场追悼会的最后,在所有不得不接受的流程结束过后,终于留给了钟家人自己追悼亲人的时间。
钟意晟穿着家姐准备的黑西装走上台,与徐华先生微微颔首过后,走近话筒。
——底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一眨不眨看向他,实在有点叫人头皮发麻。
好在,他多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倒不怵场,加上手中空空,一副完全可以脱稿的自信样,旁人还以为他是有多成竹在胸,底气十足。
然而实际的情况是:钟意晟最后压根就没写稿子,连客套话都不打算讲。
他只打算在父亲的葬礼上说说真心话,哪管是谁在听。
于是乎,清了清嗓子,他真正开始了在父亲葬礼上的“发言”。
这正是后人收录成文,被誉为二十一世纪七十年代最经典十篇悼词之一的——《在父亲葬礼上,我说了一些话》。
全文如下。
“首先,很感谢大家来到这里,相信大家都认为我站在这,是打算说一大段长篇大论,来歌颂我父亲在世时所铸就的伟业,又或是感叹他一生的跌宕起伏,悲欢离合吧?但我很遗憾地通知大家:抱歉,那些话,大家去智脑上搜索搜索就能看到了,一定比我能想到的要详细,所以我就不念了。(笑声)
好吧,别看我把话说得这么满,事实上呢,就在三天前,我姐姐让我写悼词的时候,我还在为此苦恼。
但后来转念一想,人总会有生老病死,如果悼词总是千篇一律,拿到葬礼上一念,大家象征性地哭一哭,那不就说明这个人的人生实在太无趣了吗?
我得声明啊:我父亲绝对不是一个无趣的人。(笑声)
所以,今天,我只打算像和朋友们说说话一样,讲一讲我的父亲,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从哪说起呢?
父亲很爱读书,我也跟着看过不少,就从一句书摘开始吧。
或许不精确,但我想,季羡林老先生在《八十抒怀》那本小散文集子里的这句话,应该能很好地概括我父亲的一生——“在灰蒙蒙的一团中,清晰地看到了一条路,路极长,是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
老实说,在我活着的这个时代,从我的家庭,我实在很难去真实地感受什么是父亲所体验过的“灰蒙蒙”,但我知道,那确实存在过。
因为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就经常会告诉我,没有什么东西是随手拈来的,哪怕是我父亲,除了保持优异的学业成绩以外,从小还需要每天平均花费十二个小时,去学习六国语言、钢琴、书法、马术、击剑、高尔夫球、网球……数都数不清的那些繁杂的特长。
他的优秀不仅仅是与生俱来的,更多的时候,是他真真正正通过双手和汗水磨砺出来的优秀,让他获得世人的尊重。
很难想象吧?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我父亲八十多岁,只要手还能动,脑子还能转,他都没有停止过看书读报,去汲取这世界的养分,他甚至能够比很多年轻人更顺畅地使用智脑和人工AI,训练家政机器人并略加改写程序,来使机器人更好地适应他的作息习惯。
他从不落后于时代——这或许是我父亲几十年来最无需分享,却最珍贵的人生经验,虽然他自己似乎并不把它当做一种优点。
他从不以自己的标准去苛刻他人,对于自己的好学和勤奋,始终保持谦虚,这种态度时常让他获得旁人的尊重,而他也因为这份尊重,对待这世界常怀宽待。
说到这,大家或许都还记得2051年那场金融风暴,一天内沪指狂跌,随即而来的是整个股市的大洗牌,接连有老牌大企业被紧盯狙击,香港也受到波及,饱受其苦。
我还记得那些新闻,三天里,有十五个人跳楼,有白了头发的老奶奶,有带着孩子的小夫妻……那段时间,人人自危,风声鹤唳,大家都在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波会席卷到自己的头上。
可是,就在第四天,是我父亲力排众议,说服股东会,冒着深陷囹圄的危险,以百亿注资入股港汽、中天救市,一夜之间,将其拉回安全线上。
顷刻间,股市沸腾,无数人因此免于倾家荡产。
我讲这个故事,并不是想告诉大家,我父亲有多么专断,眼光有多么独到,我想说的是,这次投资其实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少后续效益,甚至让我们因此而亏损七十亿港元。但站在我父亲的立场,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他受国之恩,受股民信任,所应有而去回馈的担当。
——三十年来,SZ成为香港的王牌和指路标,在那个当口,唯有SZ出手,才能够安定人心,才能够稳住风口。
我父亲做到了,至于这样“损己利人”的原因,曾经有媒体采访过父亲,他当时说的话,想必大家或许都还有些印象。
他说,“投资固然可取,但把全部身家放在一处想求一步登天,不可取。我不希望有人再因为股票妻离子散,希望大家把目光放长远,脚踏实地,才是人生的至理箴言。”
脚踏实地,时刻保持仁厚和谦虚,这正是我父亲在成家立业之后,最最奉行的人生准则。
嗯,说了这么多,大家现在是不是已经默默在脑海里,建构出一个比我说之前还更宏伟立体的、关于我父亲的形象了?
OK,rightnow,让我来帮你们打碎和重塑吧。(笑声)
我的父亲啊,据他自己说,从三十岁往前,和三十岁往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至少在我出生以后,我所看见的父亲,用两个字来形容的话,是“随和”。
很惊讶吧?确实,他在很多人眼里,今还停留在一个贵公子又或是成功企业家的精英形象,可是,别看他看起来总是冷冷清清,实际上他在家又很爱笑,特别是当我妈妈在他身边的时候,偶尔还能蹦出几个意想不到的冷笑话,逗得我们笑得不行——他倒是憋着笑。
你们能想象吗?我父亲摸摸鼻子,问我们:“有这么好笑吗?”然后自己脸通红,一直打量我妈妈。
我妈妈一笑,他就憋不住了。
也太可爱了吧?(笑声)
不仅如此,我父亲还和大家想象的不同,热衷于各种极限冒险运动,蹦极、跳伞、攀岩,当然,一切的关键就在于,千万别让我妈妈知道他又跑去做这些!
我妈妈一开始唠叨,父亲就只能乖乖把自己那些小心思放下,没什么别的原因,只因为他对于我妈妈的爱远胜于挑战不可能的刺激,当然,或许还因为……我想我妈妈的唠叨功力——应该远比那些运动让人历久弥新、印象深刻。
哈,但这话我可只敢说一次,大家偷偷记住就好,别念叨着,让我父亲听见了,我妈妈可得在梦里教训我了。
所以说啊,我希望大家以后回忆起我父亲,千万不要是一个千篇一律的形象。他从来没有试图让自己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也并没有让自己隔离于烟火气之外,我的父亲,他爱笑,偶尔幽默,喜欢接触各种新奇的东西,也有并不完美、笨手笨脚的时候。
比如他就从来学不会陪我玩滑板和平衡木,在这种事情上,你甚至可以说他“呆萌”,但我想,那一定是天底下成千上万的父亲都会做的蠢事——那就是,陪伴自己的家人,让自己的孩子开心,以及永远保持对待所爱之人的耐心和温柔。
这是我父亲教会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并不从书本,从言语,而是从他几十年如一的行动。
从他每一次亲吻我母亲的侧脸,感谢她为这个家的辛苦经营,并告诉我作为一个小男子汉,要学会保护姐姐、保护妈妈,他教会我尊重每一位女性的真诚付出;
从他每一次认真而耐心地教我功课,到后来我成家立业,告诉我如何去摸索成功的道路,而从不曾因为我的天资愚钝而厌烦,他教会我,尊重每一个在路上尝试前进的奋斗者;
从他永远的不卑不亢和温文的傲骨中,他教会我,永远不忘自己的尊严,也要学会捍卫和尊重他人说话的权利;
他教会我很多很多,是我人生道路上当之无愧的明灯和指路人。
其中,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永远对人生保持热忱与笃定,永远向前看,永远不为后悔驻足,不为前进而盲目。
当然,我想,一切都会有例外。
譬如,对于我父亲而言,哪怕他相信人定胜天,并且因此竭尽全力,不为人生中所做下的决定有任何过分的悔恨——但如果一定要说有,只可能是,关于我的母亲。
他曾经没能阻止死神走向我母亲,并把她从我们的身边带走。
虽然他不曾明说过,但我们知道,这是他人生中莫大的遗憾。
幸好。
如今,当死神同样向他走来,这次绝不是遗憾的重复,而是我父亲弥补遗憾的机会。
当他们在世上某处,抑或是就在我们身边而看不到的地方,围着温暖的炉火席地而坐,讲起过去的故事,我想,那会是我父亲一生中,终于重归幸福的时刻。
或许有一天,历史书上会给我父亲留下一则小小的版面;
又或许,世人还会记得,很多年前,有过这样一位青年,他用他一生砥砺奋斗,铸就了一个关于SZ、关于香港的经济神话,是一位无比出色、成就显赫的企业家,是一位关注民生、关心社会的慈善家,更是一位由始至终贯彻原则的绅士,我与家姐心中无与伦比、最最慈爱温柔的父亲。
所以,说到这就足够了,父亲,你的善良、正直、智慧和诚实,将会是我们无价的财富,能够成为你的孩子,是我一生最最引以为傲的事情。我将永远思念你,直至我们终于能够在某处重逢。
好啦。
现在,你终于能够再一次亲吻母亲的侧脸,终于能够,为母亲再唱一次圣诞赞歌,如果看见我们只是在泪水中怀念你,应该会无奈地笑笑,又摇摇头,或是站在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吧?
我几乎看见了。
为此,我祈祷永远,永远。
我希望你们迈过死亡,将永不再分别。
愿爱与你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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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会结束后,钟意晟和杵着拐杖、仍坚持为父亲扶灵的家姐一起,做了最后的送别。按照父亲亲笔所书的遗嘱,遗体在家人的目送下火化,次日,便经由两姐弟一路“护送”,带回上海,与早早安排的陵园入殓人员交接。
一切都来得顺遂而平淡。
唯一有些让人意外的是,陵园的守墓人突然从相熟多年的老赵,换成了一个满头白发、七八十岁上下的……外国老头儿。
说是叫老宋,长了一双蓝眼睛,黑头发,发根还是金色的,简直怎么看怎么怪。
更别提,这人还只有一只手。
虽然说是生病的时候组织坏死截了肢,不知道的,还以为年轻时候被仇家寻仇滋事,才落得这么个下场。
钟意忱微微蹙眉,给钟意晟打了个手势。
钟意晟会过意来,扭头走开几步,从西服口袋里掏出手机。
原本打定主意想和陵园的负责人交涉一下,换个人稳妥些,却不料电话刚一接通,那头,负责人便温声告诉,说是父亲早有安排,除了这个老宋以外,还会有两三个五六十岁的警卫守着,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我阿爸认识他?”钟意晟捏了捏眉心,对那头发问,“我怎么没见过,而且这个年纪的老人,自己都……”
负责人依旧还是那副腔调,听着温和,但似乎也没给什么第二选择。
“这我就不知道了,钟先生,是您父亲提前和我们安排过的。”
“……”
闻声,钟意晟略有怀疑的眼神不觉瞥向那个笑容可掬的白发老头儿,默然片刻,到底还是点头,“那好吧,既然是我阿爸的主意,那就这样。还有,我会多给一份钱,你适当给他涨涨工资,这么大年纪也不容易。要是身体熬不住,就换个人吧。”
这守墓的活计由是交给了这个叫老宋的白发老头儿。
此后,每逢清明扫墓,又或是初三上坟,都能见上几回。
钟意晟身体好些,来的也比姐姐勤快点,因此和老宋还算是熟稔,偶尔还能说上两句话。
老宋说自己之所以来守墓,除了是得过父亲的允许之外,还因为父亲答应他,把他的爱人也葬在这,不仅如此,等他百年归老,也能在这块墓园里有一片小小的位置,长伴在爱人身旁。
钟意晟不懂阿爸为什么会答应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葬在这处陵园,左右查过,也没查出来自家和老宋有什么交情,论起套话,更是比不过眼前这个絮絮叨叨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小老头儿,只得作罢。
一晃是四五年。
老宋的腰越来越佝偻,还是守在那墓园里,钟意晟见过几回,总觉得莫名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在这年清明拜祭完父母过后,专程自个儿请老宋吃了顿饭,席间婉言提醒,像老宋这个年纪,膝下没有子女,是该去养老院颐养天年——
“在这守着,你住的也一般,天天也没人陪你说话,”他斟酌着字词,“老宋,我真不是嫌弃你,这几年你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每次过来,墓碑都是干干净净,听那群年轻点的说,你每天都擦、每天都陪着在墓碑边上左右说说话,我很感激你。但你这个年纪了,我有点,怎么说呢,心疼你吧。我爸爸不在了,你和我爸爸差不多年纪,应该好好享享福。”
老宋笑笑,也不回答,只有一口没一口吃着饭。
“这样吧,”钟意晟以为他是为钱犯难,“如果你是经济上有问题,我这边给你出了,也当是给我父母攒点福报,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全上海最……”
“阿晟啊。”
“……啊?”
钟意晟愣了愣。
实话实说,除了家姐以外,已经很多年没有外人这么叫过自己了,平常老宋也是恭恭敬敬叫自己一声“钟先生”,今天被陡然这么喊一句,颇有些暌违经年的错觉,他一下有些没缓过劲来。
老宋却只笑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你有这份心,我很感动,但没什么,这都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年轻时候做过很多……事,你们家对我有恩,我也没地方可去,能够待在墓园里,身边都是我的爱人,和过去的朋友、亲人,我想是我最好的归宿了。”
“……朋友,亲人?”
或许是钟意晟过于精确地抓住了这段话里的关键字。
本来还没意识到自己“露出马脚”的老宋,登时一脸心虚。
好半天,老人只能叹了口气,冲钟意晟做了个“嘘”的手势。
蓝眼睛一弯,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团。
“人不总得有点攀亲带故的白日梦吗,天天守着,我心里早把钟先生钟太太当做我家里人了,更况,你说他们做了那么多善事,我这么一普通人,还不把发自心底把他们当活菩萨啊?”
不过一两句之间,老宋又恢复了过去那密不透风的口径。
“……”
钟意晟苦笑一声。
知道自己这是再问不出来什么了,也没打算强求,只得应承了老宋接着守下去的愿望,吃完饭,便开车把人送回了墓园。
到要离开时,却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地偷偷下了车,拐个弯,悄没声息地绕了回去。
也因此,他躲在老宋屋后,不远不近,正好能看见老宋坐在自家父母墓前,面前摆着刚刚从酒店打包回来的两菜一汤,还配了半壶白酒。
一句两句,配上一杯酒,一口小菜。
老宋念叨着:“你说说,表哥,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们,结婚找对了人,生了孩子,一对儿女都是善良人,意忱呢,不怎么跟我说话,但每年过来了,总会让人给我送点东西,亲手写一张慰问贺卡,你别说,字跟你一模一样,一看就是练过的……至于意晟嘛,他果然是更像陈昭,一副热心肠,你知道不知道,他今天还跟我说,要出钱送我去养老院享享清福。”
“我当然是没答应,宋思远还埋在这呢,我哪能答应,但我嘴上不说,心里头啊,真是暖和……好多年了,这孩子还是头一个跟我讲这话的,你说,他也不知道我跟你那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只是一个守墓的,他也这么热心,可不就是第二个陈昭?”
不像和自己同桌吃饭时候的拘谨,老宋和已经故去的墓中人闲话家常,偶尔讲到兴处,孤零零的一只手还不够用,比比划划也不过瘾。
看着有些滑稽似的。
可钟意晟知道,这是老人家开心了。
属于他们,属于父亲,甚至属于自己这一辈的时代,都总会过去。
曾经的意气风发和少年壮志,许许多多自己不知道的故事,都被这些人静静埋在心中,不提,不问,也不说。
只有在这样的平静闲谈中,才能倾诉出口。
钟意晟静静看着夕阳下那孤独剪影。
有好多的疑问堵在喉口,譬如,“你究竟对我们家做过什么事”,又或者是“你是我们的亲戚吗,为什么过得这么落魄”,甚至于——“你对我们做的事,到我父亲离开前,终于得到他的原谅了吗?”
可他什么都没问,也没有上前,没有打扰。
只是在第二年同样的时间,又带着“老宋”出去吃了顿饭。
买过几次新衣服,带着逛过公园,也去过博物馆。
就像对待父亲一样,他对待老宋很尊重,很体贴。
老宋起先以为他是要套话又或者有什么别的图谋,谨慎得很,可不料他年年如是,一句也不多问,还真就只是和人唠唠嗑,有事没事,来找老宋说说话,让他别那么寂寞而已。
第五年,老宋走不动了,进了医院,也是钟意晟安排护工,忙前忙后给老人安置医院。
老宋看着他,终于松了口,问了一句:“其实,你想知道什么?”
钟意晟正给老宋削苹果,笨手笨脚的,听他陡然这么一问,差点划破手,反问:“什么知道什么?”
“……”
“哦,你说你和我父母的事吗?这事不用提了,都过去了。你都给他们守了快十年墓,不过有多少事,多少爱恨情仇的,不都尘归尘,土归土了吗。”
别说,这答案还挺有文采。
老宋被逗笑了,“你啊……”
钟意晟也笑了。
末了,话音一转,他向老宋说起一段从未和旁人分享过的往事。
“你知不知道,”他手里动作不停,轻声说,“我有两个奶奶,一个,是妈妈的干妈,我们叫她李阿婆;还有一个,是妈妈都不认的妈妈,叫苏慧琴,我们没见过几面。一次是我十岁生日,另一次,就是她的葬礼。
妈妈跟我说过,这个奶奶对她不好,很苛刻,可也跟我说过,这个奶奶一辈子拥有的东西很少很少,穷怕了,苦惯了,可明明妈妈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还是咬着牙把人带大,然后在我妈妈哭着说要去香港的时候,把自己所有的私房钱塞进了妈妈手里。”
钟意晟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摆进床头柜上洗好的瓷碟里。
一边摆,一边继续咕哝念叨。
“……我妈妈跟这个奶奶不亲,逢年过节不在一起,只是我有个舅舅,结婚的时候,妈妈递过一次红包,人没过去,后来也因为这事吧,苏慧琴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电话不长,可挂完电话,妈妈就哭了,谁都劝不住的那种哭。
我那时候还小,就问妈妈,‘妈妈,你都不喜欢你的妈妈,为什么要哭呢,是不是她骂你了’?妈妈说不是,她说,哭是因为妈妈的妈妈,那天在电话里,对妈妈说,‘辛苦了’,和‘对不起’。就这么两句话,那么多年的恨啊,怨啊,好像一下子就散了。好吧,有点傻是不是?但我妈妈就是这样的人”
“可惜,这个奶奶不久就过世了,后来妈妈才知道,原来参加舅舅婚礼的时候,她就已经不行了,然后让舅舅给妈妈打电话,很多年都没见,想借着这个名头见我妈妈一面,还杵着拐杖,自己颤颤巍巍在厨房里做了一顿饭,没什么特别的,就茄子烧肉,西红柿炒鸡蛋,加个菠菜汤,都是我妈妈小时候爱吃的——可我妈妈没去,就全都倒掉了。
我妈妈那天回来的时候跟我说,回头看看,这辈子过的已经够幸福了,甚至已经忘记怎么去怨恨别人,她不是一个擅长记恨的人,很多事,只要一句诚恳的‘对不起’,就让它过去吧,时间会冲淡一切。”
老宋默然良久,听他说着。
而钟意晟笑笑,递了块苹果到老宋嘴边:“好了好了,别多想了。其实吧,你说的对不起,我已经代替妈妈听见了,如果我没猜错,以前我和姐姐每年生日,除了致宁叔叔以外,还会收到一个不署名叔叔的礼物,前头十年吧,我妈妈每年都把这个叔叔的礼物扔了,后面收到了,就默默收着——她跟我说,这个不署名叔叔,曾经是她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之一,这个叔叔就是你吧?”
老宋愣了愣。
“好朋友吗?”老人话音艰涩,“她这么说、说我吗?”
他清楚地看见老宋眼中有泪。
“……应该是吧。”
是故,暌违许多年。
他终于是代替母亲,向这位曾经的、没有机会冰释前嫌的挚友,点了点头。
老宋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老人轻声说。
“我一直以为你像你母亲,其实,你最像你父亲,”他紧紧地、紧紧攥住了钟意晟的手,“……阿晟啊,谢谢你。”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了钟意晟一个这么高的评价。
于是他也笑。
点点头,说:“嗯。”
第73章一个小彩蛋
眼前是一道长长的回廊,看不见尽头。
回头是更深的黑暗,往前看至少还有点隐约光源,陈昭只能一直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连手里的拐杖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却并不感觉疲累。
甚至原本沉甸甸的身体都好像一下子变得轻盈,末了,几乎能小跑着,向着伸手即触的光源奔去——
一跨步。
豁然开朗。
一大片的别墅区近在眼前,靠得最近的,则是栋气派的欧式大别墅——准确来说,是被别墅涵盖在内的,一块大草坪。
自己就在这草坪上呆呆站着。
她顿了顿,不住眨眼,适应着过分刺目的阳光,好半天,不知想到什么,又低下头。
眼前所见,是一双足够年轻的手。
几乎看不见任何斑纹,白玉剔透般的骨节分明,虽然比不上自家先生,好歹也算是十指纤长。
总结一句话,那就是只有自己十来二十岁的时候才能保持的纤纤玉手。
她“噗嗤”一声,笑了。
这才迟迟回过味来,原来“死”是种这样的体验。
灵魂离开僵滞的身体,过去的记忆倒流着,许久不曾清醒过的神思回炉,恍惚间好像一下子退回到少年时光,那些病痛和迟钝都早早远去——
可这究竟是哪里?
别墅也好,草坪也好,拆开来看她都算是见过,可组在一起,也不像是自家哪个不动产,毕竟眼前这过分北欧古典风的装潢,这台阶的纹路、金铜色的大门,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来自上个世纪□□十年代的画风。
呃,这个形容好像有点耳熟。
陈昭挠挠头,环顾四周,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却是时,一个白色的小皮球砸到了脚边,“噗”一下,又戏剧性地弹起,被她眼疾手快地接住。
“……!”
谁家的小熊孩子?
她往球砸过来的方向一看,眼见那面金铜色的“巍峨”大门里侧,站着个看着不过五六岁年纪的小男孩。
长得实在有些太精致了。
年纪不大,唇红齿白,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些帅哥胚的影子,加上鼻梁上架一副金丝框眼镜,竟然还有些浑然天成的书卷气。
那双比橱窗里的洋娃娃还要漂亮剔透的黑曜石眼珠,此刻一眨不眨地看向自己,只消一眼,她刚刚还堵在喉口的质问就顷刻间烟消云散,瞬间变成一声亲热的:“啊,这是你的球吗?”
小男孩还是盯着她,不说话。
迟疑了好半天,方才凑到门边,从门栅栏的间隙里伸出一只手,“对不起,打到你了,”童声纤细,有理有据的,“不好意思,但可不可以把球还给我?”
还肯定要还的。
陈昭走近几步,蹲下身,与他视线平齐。
手里的球刚递出去,这么静距离一看,她却瞧出点稀奇来。
等等,这眉毛,这眼睛,还有这、这鼻子嘴巴,怎么越看越像……
可不容她多想,小男孩接过球,说了句“谢谢”,便扭头就要离开。
陈昭连忙下意识地一伸手。
手指颤颤挣扎几下,险险拽住他衣角。
“小朋友,等一下!”
“小朋友”侧过头来,很是老成地一挑眉毛,没说话。
陈昭吞了口口水。
末了,面面相觑,只能没话找话似的挤出一句:“你、你怎么一个人玩小皮球啊?没有人陪你吗?”
“……”
完了,这话戳中人痛脚了。
她眼睁睁看着小男孩脸上的表情迅速瞬息万变,急忙又补充:“不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没人有空的话,姐姐陪你玩好不好啊?”
话音落地,小男孩怀疑的眼神上下扫视,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生得漂亮精致的唇形微微抿起,明明只是个小屁孩,这表情,却似乎像是真的认真思索了百般利弊。
末了,方才矜持又微微迟疑地,真正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他冲她点了点头。
“可以。但只能你进来,到院子里来玩。”
哟,还真聪明,挺有防患意识。
陈昭乐了,忙不迭点头,等小男孩到那头开了个小门,复才悄悄跟进院子里,两人你一抛我一接,没怎么说话,可小男孩的嘴角,又分明越翘越高。
他很开心。
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
陈昭心里一酸。
等到他抛累了,抱着球蹲下身来歇会儿的时候,又忍不住问他:“你还想玩什么呀?姐姐都陪你去好不好?”
小男孩起先没接话,只看着她,眨巴眨巴眼睛。
许久,却还是庄而重之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你是谁,太危险了。”
虽然早就聊到这个结果,陈昭还是不免为他的少年老成叹了口气。
好在她毕竟也是皮孩子钟意晟和智商大魔王钟意忱同学的妈妈,哄小孩的本事可不少,于是也不气馁,当即蹲下身来,亲昵地冲男孩招招手。
到他一步三顿地迟疑着走到近处,方才眼眉一弯,轻轻拉住他的手:“我呢,叫昭昭,悠悠乾坤共老,昭昭日月争光的昭昭。你不知道我,可我知道你啊。你叫钟绍齐,克绍箕裘的绍,齐家治国的齐。”
她掰着手指,一一细数,“你会六国语言,会打高尔夫球,还准备学书法,学钢琴,你是全天下最聪明的小孩,是不是?还有啊,没有人不喜欢你,但也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了,你相不相信?”
“钟绍齐”愣了愣。
大概是此前从没有人这么……直白地夸过他,所以他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揉揉鼻尖,又挠挠头发。
不管再聪明,说到底也只是个喜欢被夸奖的小孩呀。
陈昭笑了,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拍他脑袋。
“好嘛,你不愿意走,我就在这里陪你扔球,我们——嗯?”
她话音一顿,低头,看着男孩伸出、轻轻牵住自己的小手。
那张精致的小脸抬起,看着她,一字一顿:“我有门禁,下午六点司机会来接我,你是没有机会拐卖我的。”
她失笑:“好好好……”
“我想去游乐园,我没有去过。”
对于小孩来说,这是个一点也不过分,甚至人有点心酸的愿望。
她心里一软,连声音都软成棉花糖,只能轻轻应一声:“……好。”
所以。
在这个不知道是虚幻还是真实,死亡还是活着的空间里,十七岁的陈昭,就这样牵着六岁的小钟绍齐,去了她小时候那个年代、印象里记忆最深的游乐场,锦江乐园。
他们排队,买票。
男孩儿口袋里轻轻拽出来的钱,比陈昭搜刮全身掏出来那堆零钱还多,没钱又心虚的陈昭昭同学颇感惭愧,好在这么一来,男孩儿反倒更放下心来:这么笨应该不会是人贩子——喂喂喂,考究都写在脸上也太让人、让人无地自容了吧!
他们去坐旋转木马,她抱着他进鬼屋,坐水上飞车。
嗯,事实证明,鬼屋里她叫得比他惨烈,水上飞车的时候她全程不敢睁眼,一下来脸色苍白,还是他小跑着去一旁的小卖铺买了瓶水。
陈昭揉着他的头发:“哎呀呀,你怎么这么懂事呀,真是好孩子。”
不愧是我以后的老公!
钟绍齐红了红脸,不说话。
好半天,才声如蚊蝇的咕哝一句:“你休息吧,我保护你。”
靠。
陈昭愣了愣。
靠,这是人类吗?这是六岁的小男孩吗?
陈·芳心萌动甚至有点想让老公永远六岁·昭:呜呜呜呜呜他怎么这么好,我要嫁给他——啊不对,已经嫁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在笑什么?”
她的偷笑被人发现,男孩歪歪头,看向她时,眼里满是疑惑。
“没什么没什么,”陈昭连忙摆手,故作正经地轻咳,“机会难得,我们接着玩。”
她说了算,也就起身接着在游乐园里“扫荡”。
可惜有很多项目,这个时候的“钟绍齐”还是年纪太小,参与不了,末了,只能坐些最“娴静”的游乐设施,什么“茶杯碰碰盘”、什么“卡丁蹦蹦车”,
到最后,陈昭索性带着他去玩套圈和捞小金鱼——曾经陪钟意晟玩过无数次的陈昭同学大杀四方,没过多久,两人就都是你一个我一个,怀里满当当的玩偶。
抱着玩偶,去吃冰淇淋,去玩最普通的滑滑梯和跷跷板。
陈昭看着那个满面笑容、吃一口冰淇淋就眼眉弯弯的小男孩。
他藏在金丝眼镜后头的、忽扇忽扇的大眼睛满意地微微眯起,看人时又目不转睛,无辜可爱的,格外惹人疼。
那本该就是五六岁的孩子该有的模样。
爱吃爱玩,粘人精,是个会说话的小甜甜,如果自家钟生和阿晟一样,有个幸福美满的童年……他本该值得这一切的啊。
她正愣着,忽然,眼前多了一勺冰淇淋。
“为什么不吃?”男孩问她,手臂高高举起、紧攥着递到她嘴边的冰淇淋勺,“很好吃,你也吃。”
陈昭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刚来得及品味两秒,又一口已经递到了嘴边。
你一口,我一口。
男孩儿很认真地执行着这个标准,永远是给她的多一点,自己吃的少一点,等到冰淇淋碗见了底,又认认真真地刮一圈,把最后一口留给她。
她的心就像冰淇淋一样软化了。
——“谢谢你今天陪我玩。”
只可惜,“六点”这个门禁时间,还是不多不少,在他们吃完冰淇淋的当口悄声来到。
放下冰淇淋碗,男孩蓦地仰头看她,很认真地,在感谢之后,又轻声问:“你明天还来吗?”
“我,那个……”
“……”
或许是看出了她写在脸上的为难,他并没有强求一个承诺。
只是话音一转,蓦地笑笑,“我没有朋友,你是我第一个朋友,跟你一起玩,很开心——比扔球开心很多。”
恢复了之前的老成有礼,甚至客套。
但至少笑容是真诚的。
陈昭心里一软,想着自己反正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刚想要开口答应,约下个别的时间一起玩,右手却蓦地被轻轻一拉。
“……?”她那掏心窝子的哄人话被吓得堵在喉口,连忙偏头问一句,“呃,有什么……”
有什么事?
她以为是游乐园里的工作人员。
那一眼,看见的却是同样似曾相识的金丝眼镜,耀中校服,早已长成、肩宽腿长的少年郎。
她愣了愣。
“……”
这少年伸手,捏了捏她右脸,不轻不重的力气,却没说话。
反倒复又侧过脸,打量着那个和自己生着相似眉眼的小男孩。
“钟绍齐”微微蹙眉,问:“你是这个姐姐的男朋友?”
钟绍齐回答:“是。你很羡慕我?”
男孩儿脸色大变。
“我没有。”
钟绍齐孩子气地跟他“争辩”了一句,话里带笑:“你有。”
或许是被戳中脆弱的“少年心事”,男孩儿不说话了,更懒得理睬眼前这个和自己打扮得很像的臭哥哥,只几步上前,往陈昭手里塞了个东西,便摆摆手,跟她说了再见。
“娃娃送给你。老张要来接我了,如果你明天还来,我一直等你……嗯,最好不要六点之后,因为我有钢琴课,三点之前也不行,我要开始学击剑课了,会有老师过来。”
话说完,也不等她回答,扭头就小跑离开。
男孩儿一会儿便跑远了。
陈昭回过神来,摊开手心一看,是一颗漂亮的千纸鹤糖果。
“我小时候很喜欢这个牌子,”一旁的某位补充,“这颗是苹果味的。”
陈昭扭头看他,唇角紧抿。
她原本想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也想问,“你看你看,你小时候是不是特别可爱?”
可刚要开口,莫名其妙地,又变成一句蓦地勾起鼻酸的、娇声娇气的:“……我好想你啊。”
明明没过太久,可好像已经很久没见到过你了。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她伸出手,轻车熟路地勾住他脖子,扑进他怀里。
还是那半点檀香苏烟气。
就连在自己背上轻拍数下的动作,也那么熟悉。
“昭昭啊,我没带糖,”他笑,“但我来接你回家了,没让你……等太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