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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才不是大天狗呢(二)

作者:我是人机777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在一处颇为宽敞、陈设着汉物家具与和风雅玩,却莫名总透着一股闲散气息的日常居所内,这位当今名义上的天下之主,后白河天皇雅仁,正毫无仪态地趴在凉席上,手边散落着几卷摊开一半、似乎被主人遗忘许久的奏章。他全神贯注地俯身于一只来自濑户的烧陶盆,盆中,两只被养得油光水滑、分别被赐名“金刚”与“丸丸”的蝈蝈,正竖起触须,獠牙互抵,为了盆中霸主的位置和几粒金黄的粟米,进行着殊死搏斗。


    “嘿!咬它下盘!对!就这样!给我往死里揍!” 雅仁看得眉飞色舞,甚至激动地拍了下地板,震得陶盆里的沙土都微微跳动。他仿佛才想起殿内并非只有他一人,头也不抬,用像是讨论今晚月色如何那般随意的语气说道:“唉,父亲大人……到底还是撑不住,去了啊。”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盆沿,发出“哒哒”的轻响,引得那只名为“金刚”的蝈蝈更加狂躁地振动起翅膀。


    “说起来啊,通宪君,” 他依旧盯着盆里那场微型战争,语气轻飘飘的,“最近京都好像挺热闹?朕耳朵里都灌满了风言风语,说什么朕的那位上皇兄长,跟那位总是板着脸的左大臣搅和到一块儿去了?还说什么有‘倾覆国家’的心思?啧啧,虽然没人敢直咧咧地说出‘谋反’这两个扎耳朵的字眼……所以,朕想听听你的看法呢,你怎么看?”


    侍立在旁,如同枯木般沉默的信西入道,闻言微微抬了抬眼皮,他那张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看不出喜怒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他躬身道:“陛下,贫僧早已出家,斩断尘缘,旧日的俗名‘通宪’……实在不应再提了,免得污了陛下清听,也扰了贫僧修行。” 他巧妙地避开了那个旧称,仿佛在无声地划清一道界限,又像是在提醒对方彼此现今已然不同的身份。


    “哎呀呀!”雅仁这才仿佛恍然大悟,他猛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视线总算短暂地离开了那胜负难分的蝈蝈盆,脸上堆起那种他惯有的、看似全无心机、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灿烂笑容,“是朕疏忽了,乳父大人切勿见怪,是朕的不是!” 他话是道着歉,身体却不自觉地又倾向陶盆,随着里面虫子激烈的跳跃而微微晃动身体,“那……以乳父大人之见,这满城风雨,朕该如何应对呢?总不能任由他们污蔑朕的兄长吧?他性子是急躁了些,但总不至于……” 他语气里甚至带着点为难,仿佛真是个担心兄长声誉、手足情深的好弟弟。


    信西眼帘低垂,语气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陛下仁厚,但无需为此等无根浮言劳神费心。坊间流言,不过是些唯恐天下不乱之徒的呓语,或是某些人别有用心的构陷。老衲对此,心中早已有数,亦有了万全的应对之策。”他略一停顿,像是掂量着措辞,继续道,“当前重中之重,乃是先皇的葬礼。此乃国朝头等大事,体面尊荣不容有丝毫闪失。老衲自有分寸,断不会让那些宵小之辈扰了先皇的安宁,污了皇家的威仪。” 他的声音在这里微微拔高,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至于那些妄图趁国丧之际兴风作浪、觊觎神器、甚至暗中诅咒圣上的狂悖之徒……” 他微微抬起眼皮,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雅仁那依旧专注于虫戏的侧脸,“老衲亦备好了雷霆手段,定当予以迎头痛击,犁庭扫穴,以正朝纲,以安天下社稷!” 他话语铿锵,掷地有声,却巧妙地没有点明自己早已在暗中推波助澜,甚至刻意引导,让这“流言”发酵到了足以将对手置于死地的浓度。


    他说完,便静静垂手而立,等待着天皇的回应。然而雅仁仿佛完全被“金刚”一记漂亮的撕咬吸引,嘴里发出“喔!”的一声惊叹,身体都跟着往前倾了倾,根本没接话。信西不得不稍稍提高音量,再次唤道:“陛下?”


    “啊?哦!好,好啊!”雅仁像是猛然被从精彩的戏剧中惊醒,胡乱地挥了挥手,眼睛还死死粘在盆中那只渐渐将对手逼入角落、耀武扬威的“金刚”身上,语气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却又摆出全然的信赖与托付,“乳父大人办事,朕最是放心!你办事,朕放心!一切……一切就都由乳父大人你做主便是!需要朕盖印下旨的时候,说一声就好!朕信你!” 那态度,随意轻飘得像是在吩咐内侍去添点炭火,或者换一壶新茶,全然不似在决定一场可能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政治清洗。


    信西看着他那副心思全系于虫豸之上的荒唐模样,心中那丝极淡的、混合着失望、无奈与一丝“朽木不可雕也”的鄙夷情绪,如同冬日呵出的白气,很快便消散无踪,不留痕迹。他早已习惯了这位主君的做派,更何况,自己娶了对方的乳母,这层关系远比寻常君臣紧密,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风浪已起,他别无选择,只能成为那个掌舵的艄公,将所有可能倾覆小船的障碍——无论是暗礁还是其他船只——统统毫不留情地碾碎。这不单单是为了保住眼前这位看似昏聩的天皇的皇位,更是为了他自己,以及依附于他的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和未来权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既如此,愚僧告退,即刻去布置相关事宜。”信西深深躬身,礼仪无可挑剔,“京都近日恐不太平,人心浮动,还请陛下……务必保重圣体,非召切勿轻易离开宫禁,以免给小人可乘之机。” 最后一句劝慰,带着几分公式化的关切。


    雅仁终于舍得抬起头,看了信西一眼,脸上露出种没心没肺、阳光灿烂的笑容:“知道啦知道啦,乳父大人快去忙吧!朕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等着你的好消息!” 说完,立刻又低头沉浸在他的蝈蝈大战中,仿佛那才是天下头等大事。


    信西不再多言,转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如同潜入深水的鱼,悄然离去。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蝈蝈愈发高亢、刺耳的鸣叫。雅仁脸上那浑不在意、嬉笑怒骂皆形于色的神情,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最终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不起丝毫涟漪的平静。盆中,胜负已毫无悬念,“丸丸”节节败退,最终奄奄一息地蜷缩在盆角,动弹不得,而“金刚”则昂首挺胸,振动着闪烁着油亮光泽的翅膀,发出连续而得意洋洋的嘶鸣,仿佛在向它的主人宣告自己的武勇与无可争议的胜利。


    雅仁伸出保养得极好、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按在那只败亡的“丸丸”身上,微微用力。那小虫纤细的腿脚最后抽搐了一下,便彻底不再动弹,成为了胜利者的背景板。接着,他抬起眼帘,目光落在盆中央那只正在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金刚”身上。那胜利的蝈蝈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注视,更加卖力地摩擦着翅膀,发出更加嘹亮的鸣叫,姿态嚣张。


    下一刻,雅仁顺手抓起书案上一块用来压纸的、沉甸甸、触手冰凉的青玉镇纸,手臂随意地抬起,然后毫不犹豫地、带着一股近乎漫不经心的力道,狠狠砸下!


    “嗤!——”


    一声令人不适的、黏腻的闷响,伴随着几不可闻的甲壳碎裂声。刚才还不可一世、仿佛能征战沙场的“金刚”,连同它脚下的沙土,瞬间化作一滩模糊的、绿黄相间的粘稠浆液,紧紧贴合在陶盆底部,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雅仁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滩迅速失去生机的污迹,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对爱宠暴毙的惋惜或惊讶,反而嘴角开始微微向上牵拉,最终缓缓地、极其灿烂地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甚至带着几分孩童般纯真无邪意味的笑容。那笑容在他脸上漾开,越来越深,越来越明显,几乎要笑出声来。然而,若有人此刻能直视他的眼底,便会发现那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


    得到天皇那近乎放任自流、全权委托的授权后,信西立刻展现出其雷厉风行、算无遗策的一面。他并未立刻大张旗鼓地调兵遣将,那会打草惊蛇,而是首先以朝廷名义,接连下达了几道措辞严谨、引经据典、意在安抚人心、强调国丧期间稳定为重的敕令,贴满了京都的公示栏。同时,他秘密而迅速地调动了直属天皇、相对可靠的检非违使别当及部分北面武士,如同布下一张无形的大网,控制了京都几处关键门户和宫禁要道,尤其是通往崇德上皇御所及藤原赖长府邸的方向。


    在一个天色晦暗、铅云低垂的下午,信西在他位于宫外的一处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戒备森严的隐秘宅邸内,召见了平基盛、源义朝等数名被他视为眼下可用、也急需军功巩固地位的武将。厅内烛光摇曳,映照着几人凝重的面孔。


    信西端坐主位,身后是晦暗的屏风,手中不急不缓地捻动着乌木念珠,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先皇新丧,神器未稳,京都秩序,关乎国体,绝不容有失。尔等皆乃朝廷栋梁,陛下肱骨,值此危难之际,正该挺身而出,为国分忧。”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将领脸上或激动、或谨慎的表情,“自即日起,严密监控京中动向,尤其是……与那位‘上皇’以及左大臣府有所牵连者的一举一动。所有非奉诏令的武力聚集、私下串联,无论规模大小,一律视为图谋不轨,可先行羁押,再行禀报!宁可错抓,不可错放!”


    平基盛,一个身材敦实、面色赤红、一看便是性情急躁的武将,闻言立刻激动地捶了一下胸口,大声道:“请少纳言殿放心!末将必当竭尽全力,肃清宵小,绝不让任何祸乱滋生,污了陛下圣听!” 他急于在新主面前表现,语气中充满了过度膨胀的忠诚和表现欲。


    相比之下,源义朝则显得沉稳许多,他微微皱眉,谨慎地问道:“信西入道,关于尺度……具体该如何把握?若牵扯过广,打击面太大,恐引起朝野不安,反生变故。”


    信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手中念珠一顿,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厅内格外清晰:“义朝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是非常时期,犹如重病需用猛药!一切以稳定大局为重。若有谁觉得不安……” 他语气森然,“那就让他去先皇灵前好好‘不安’吧,想必先皇会耐心听他倾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命令既下,平基盛的执行力度可谓空前,甚至有些过头。他带着麾下如狼似虎、巴不得趁机捞取油水的武士,不仅按照信西提供的名单抓捕那些被点名的“可疑分子”,更是借机大肆扩大打击范围。许多平日与藤原赖长学派稍有往来、或在政见上与之有部分呼应、甚至仅仅是因私人恩怨被他看不顺眼的官员、僧侣、抑或是家中颇有资财的富商,都被罗织以“疑似附逆”、“心怀怨望”、“诽谤朝政”等模糊罪名,粗暴地从家中、从宴席上、甚至从寺庙禅房中拖出,不容分说地投入阴冷潮湿、鼠蚁横行的牢狱。一时间,京都之内,尤其是公卿贵族聚居的区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白天街市冷清,人心惶惶,入夜则马蹄声碎,甲胄铿锵,火把的光芒映照着武士们狰狞的面孔,恐怖的气氛如同无形却有质的浓雾,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令人窒息。那些原本或许被崇德上皇暗中煽动、对现任朝廷有所不满、生出些别样心思的人,在这等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高压态势下,也纷纷噤若寒蝉,彻底熄了火苗,只求自保。支援崇德上皇?在心里偷偷想想也就罢了,谁敢在此刻冒头,那简直是自寻死路。


    然而,这种恐怖式的搜捕与威慑,仅仅是信西整个计划的第一步,如同猛兽出击前的低吼。他既然决定要对政敌进行彻底的清算,便早已打定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的主意。在他这种令人窒息的高压政策下,整个京都的表面秩序似乎已然被牢牢掌控在他手中。他开始了第二步,更为阴险也更为致命的一步——


    借着京中近期莫名流传开的一些关于“夜枭啼血”、“彗星袭月”、“宫中井水泛红”等“邪祟作乱”、“天象示警”的诡异传言(其中不少或许就有他暗中授意散播的功劳),信西授意手下那些掌控言路的亲信,以及部分被威逼利诱、收买或胁迫的僧侣、阴阳师,开始有组织地、大规模地添油加醋,将这些捕风捉影的“不祥之兆”与藤原赖长一贯的“刚愎自用”、“排斥异己”、“对陛下新政心怀怨望”乃至最终的“意图谋反”强行联系起来,编织成一套看似逻辑严密、实则漏洞百出的指控。流言在刻意引导下,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骇人听闻,细节丰富得仿佛亲眼所见,仿佛藤原赖长已然成了一个日夜诅咒皇室、勾结妖异、祸乱国家的绝世凶徒,其存在本身就是对国家的玷污。


    紧接着,他便让后白河天皇雅仁“顺应民意”与“天意”,下了一道措辞严厉的正式旨意,严令各国司、各地庄园,不得以任何理由向藤原赖长及其父亲藤原忠实名下的各处领地、庄园派遣一兵一卒,或输送任何粮草、军械等物资。这道旨意,如同官方认证,明确表达了朝廷对藤原赖长“谋逆”流言的采信态度,也基本断绝了藤原赖长从自己家族领地获取任何支援的可能性,将他彻底孤立在京都这座孤岛上。


    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在鸟羽法皇头七的法事当天,庄严肃穆的诵经声尚且萦绕在寺庙梁间,信西便派遣以源义朝为首的精锐武士部队,高举圣旨,如同扑食的鹰隼,直扑藤原赖长在京都的豪华宅邸。尽管藤原赖长在京中气氛不对、察觉到危险征兆时,就已通过某些隐秘渠道得到含糊的警告,提前一步仓皇逃离,但信西依旧下令,将赖长府邸彻底查抄,家中留守的仆役、女眷尽数拘押,所有财物、田契、书籍文档,乃至一草一木,尽数“没官”!


    “没官”二字,如同晴天霹雳,彻底震动了整个公卿阶层!这不仅仅是惩罚,这几乎是官方正式判定藤原赖长犯了“谋反”这等十恶不赦之大罪!藤原氏作为历经数朝、枝繁叶茂、曾经权倾天下的顶级公卿世家,其重要人物、原本位极人臣的左大臣,被公开定为谋反,这在整个平安时代的历史中,也是极其罕见和严厉的处置。这固然与藤原氏整体势力在近年的逐渐衰弱、内部派系倾轧严重有关,但信西如此狠辣决绝、不留丝毫情面和余地的出手,其酷烈与果决,依旧让所有旁观者,无论是敌是友,都感到脊背发凉,心生寒意,深刻认识到这位权臣手腕之硬、心肠之冷。人们在震惊于其手腕的同时,也更加不敢在此刻站出来,为那对已然彻底失势、如同过街老鼠般的“难兄难弟”发出任何声音,哪怕只是微弱的同情或一句公正的评价。


    至此,仍被困在京都御所之内、名义上还是“上皇”的显仁,已然陷入了彻彻底底的孤立无援之境。在这种恐怖的高压环境下,除了少数早已和他利益深度捆绑、无法回头的心腹死士之外,基本不会再有任何有分量的人物敢公开充当他的盟友或施以援手。即便是昔日与藤原赖长在学问上还算相互敬重、甚至曾蒙其在政务上有所关照的安倍泰亲,如今阴阳寮事实上的首领,在明确接到“大局为重、置身事外”的严令下,也选择了彻底的中立与切割,紧闭阴阳寮大门,不再与崇德上皇一方有任何形式的明面往来,甚至处罚了几个与赖长府上仆役有过来往的底层杂役,以撇清关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信西暂时不会直接对他本人采取过于激烈的行动,那会落人口实,激起不必要的反弹,但如何最终处置这位烫手的山芋,却也成了一个不大不小、需要谨慎权衡的难题。


    不过,这个难题很快便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迎刃而解”了——崇德天皇,这位曾经的帝王,选择了主动逃跑,挣脱这个金色的、令人窒息的牢笼。


    就在藤原赖长宅邸被查抄、消息如同野火般传遍京都的次日深夜,表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与哀悼氛围的崇德天皇御所内,一场隐秘而仓促的逃亡行动正在上演。在安倍泰亲或许是念及昔日藤原赖长情分、或是对崇德天皇境遇抱有一丝微末的同情,提供的最后一次、也是极其有限且冒着巨大风险的帮助下(这之后,安倍泰亲便又以更严厉的态度下令阴阳寮彻底断绝与此事的一切牵连,并公开处罚了所谓的“涉事之人”,以儆效尤),显仁带着极少数绝对忠诚、武艺也还算过得去的亲信近臣与武士,利用浓重的夜色和某些不为人知的、或许连信西都未曾掌握的隐蔽通道,巧妙地避开了那些如同幽灵般巡逻的检非违使和北面武士,成功地逃离了他居住了多年、既熟悉又憎恶的御所。


    夜色浓重如墨。这位曾经的帝王,此刻只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毫不起眼的深色便服,脸上刻意抹了些灰土,脸色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和阴沉,眼神中混杂着恐惧、屈辱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在几名忠心耿耿、神情紧张的护卫簇拥下,如同丧家之犬,一路屏息潜行,专挑阴暗的小巷和荒废的园圃,来到了他与后白河天皇共同的胞姊——统子内亲王的位于京都郊外一处相对僻静、平日里少有人问津的御所。这里,已被暂时定为他们的避难所,也是他们反抗信西、争夺那本就渺茫的皇位的最后、也是最脆弱的希望据点。先一步侥幸逃到此地、惊魂未定的藤原赖长,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灯火昏暗、陈设简单的厅堂内焦急地来回踱步等待着,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如同惊弓之鸟。


    显仁被引入室内,带着一身逃亡的狼狈。他看到藤原赖长,对方原本一丝不苟、象征身份的朝服此刻显得皱巴巴,沾满了灰尘,发髻也有些散乱,几缕头发垂落在额前,脸上混杂着未能褪去的疲惫、深入骨髓的恐惧与一种士大夫难以忍受的、深刻的屈辱。


    “左府……” 显仁开口,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甚至试图挤出一丝宽慰,“能在此地见到你,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京中的事情,朕……我都听说了。信西此举,实在是……丧心病狂,人神共愤!” 他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藤原赖长猛地转过身,看到显仁,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找到了可以倾诉委屈和愤怒的对象,他激动地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显仁的衣袖:“陛下!您……您终于来了!信西那恶贼!他……他竟敢……他竟敢查抄臣的府邸!定为谋逆!这是要将我等赶尽杀绝啊!臣多年的心血,收藏的典籍……还有那些先帝赏赐的宝物……还有……” 他痛心疾首,语无伦次,更多的似乎是在哀悼自己瞬间失去的、象征着地位与财富的珍藏,以及那被践踏的尊严,而非冷静分析眼前岌岌可危的局势。


    显仁心中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几乎要冲破他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将眼前这个迂腐不堪、至今还看不清轻重缓急的家伙烧成灰烬!就是这种时候了,还在惦记那些身外之物!就是这种优柔寡断和所谓的矜持,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但他死死咬住了口腔内侧的软肉,剧烈的疼痛和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不能发作!现在绝对不能!他如今是寄人篱下,藤原赖长虽然失势,但在此地,他带来的那些武士仍是主要的、也是唯一的武装力量,统子的态度恐怕也更多是看在赖长以及藤原氏残存影响力的面子上。主导权,至少在明面上,还在藤原赖长手中。


    他强压下翻涌的、几乎要让他呕吐的怒气,脸上甚至努力挤出一丝感同身受的悲戚,顺着藤原赖长的话说道,声音带着刻意的沉重:“是啊……信西老贼,其心可诛!此举不仅是针对左府你,更是要彻底铲除所有忠于皇室、维护正统的力量!朕……我亦是其眼中钉,肉中刺啊!他这是要架空皇权,独揽朝纲!” 他巧妙地将自己与藤原赖长的利益捆绑在一起,试图唤起对方同仇敌忾之心。


    这时,统子从内间缓缓走出。她身着素雅的斋服,未施粉黛,面容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和深深的忧郁,眼神空洞,仿佛早已对世事兴衰麻木。她看着眼前狼狈不堪、如同惊弓之鸟的弟弟和那位失魂落魄、仪容不整的前左大臣,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无奈与疏离:“此地虽可暂避风雨,但绝非久留之所,亦非铜墙铁壁。”她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信西的耳目遍布京都,此地被发现恐怕也只是时间问题。你们……接下来,究竟有何打算?” 她似乎并不指望能听到什么真正有希望、能力挽狂澜的计划,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询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气氛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很快,一场决定未来命运、却又显得无比简陋、仓促和绝望的军事会议,就在这临时据点的、陈设简单的偏室里召开了。与会者除了核心的显仁、赖长和作为主人的统子内亲王,便只有寥寥几名双方的亲信武士和家臣,室内总人数不过十余人,目前能集结起来的军士也至多千人,阵势看起来寒酸得可怜,与他们要对抗的整个朝廷机器相比,犹如萤火之于皓月。


    一名眼神凶狠的武士模样的家臣率先开口,他声音粗嘎,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陛下!左府大人!如今我们兵力虽弱,但京都守备也未必铁板一块!尤其是信西那老贼,注意力多半放在防范外援和监控各大家族上,皇宫或他本人的府邸反而可能守备空虚!不如集结我们现有全部力量,挑选死士,趁夜奇袭皇宫或信西的府邸,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若能侥幸擒杀信西,或可瞬间扭转局面,群龙无首之下,其余乌合之众必作鸟兽散!”


    “荒谬!此计万万不可!”藤原赖长几乎是想都没想,立刻厉声反驳,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他习惯性地挺直了腰板,试图维持住昔日左大臣议事时的威仪与气度,尽管此刻这姿态在如此狼狈的环境下显得如此滑稽和不合时宜,“敌我力量悬殊至此,犹如萤火之于皓月,蝼蚁之于泰山!仓促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此乃毫无胜算的匹夫之勇,绝非良策!” 他挥舞着手臂,语气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面人的脸上,“我们应当借此地利,高筑壁垒,固守待援!等待大和等地忠于皇室、或与藤原氏有旧的兵马得知消息,前来汇合!届时我们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再以清君侧、靖国难之名,堂堂正正发兵京都,昭告天下,方是王道!是正途!”


    显仁在一旁听得心急如焚,血液都快涌上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强挤出一丝理解的表情,以尽量温和、劝慰的口吻对藤原赖长说道,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发颤:“左府,左府!你的顾虑,朕明白。固守待援,确是稳妥之策。但……但如今是非常之时啊!信西手段酷烈,行事果决,绝非优柔寡断之辈,绝不会给我们太多喘息的时间。若坐等援军,先不说那些援军是否会来,何时能来,路上是否会受阻,只怕信西的兵马很快就会像嗅到血腥味的猎犬一样找到这里……届时我们困守孤宅,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岂不是任人宰割……”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绝望的结局不言而喻,沉重的恐惧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然而,藤原赖长却像是被冒犯了权威,或者说被他内心那套根深蒂固的“正道”理论所束缚,语气变得更加坚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和训诫的口吻:“陛下!您的心情,臣理解!您渴望速战速决,一雪前耻!但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能儿戏,岂能行此险招?!我们如今在道义上尚未完全准备妥当,讨贼的檄文未发,起兵的大义未彰,天下人何以景从?即便……即便我们侥幸得手,刺杀了信西,也必然被朝中那些趋炎附势之徒污为弑君作乱、以下犯上的叛臣贼子,如何能服众?如何能安定天下人心?届时必然引发更大的动荡,给其他虎视眈眈者以可乘之机!此事,关乎国体,关乎陛下您的万世清誉,断不可行!必须从长计议!” 他再次搬出那套“堂堂正正”、“名正言顺”的理论,引经据典,全然不顾窗外已是危机四伏,刀兵加身,死神临近的脚步清晰可闻。


    显仁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猛地低下头,宽大的衣袖遮挡住他瞬间变得狰狞扭曲的面容,掩饰住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如同实质的怒火和深深的、彻骨的失望与鄙夷。他不再说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因为他知道,再说下去,他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会扑上去掐死这个愚蠢透顶、迂腐不堪的所谓“盟友”!


    最终,这场关乎所有人生死、本该激烈辩论的会议,就在藤原赖长这看似有理有据、引经据典,实则迂腐不堪、脱离现实的固执己见下,得出了一个令人绝望乃至窒息的结论——放弃一切主动出击的可能,按兵不动,固守在这小小的、根本无法长期坚守的御所里,等待那些不知是否存在、不知何时才能抵达、甚至不知会不会临阵倒戈或直接被信西半路截杀的远方援军!将所有人的性命,寄托于渺茫的运气和敌人可能出现的失误上!


    会议在一种近乎凝滞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重气氛中草草散去。显仁独自一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游魂般,踉跄着走到御所后院冰冷的、铺着残雪的石板庭院中。残月被流动的乌云时遮时露,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冷风吹过枯枝,发出如同冤魂呜咽般的声响。他抬头望着那轮在云隙中挣扎的、模糊的月影,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他甚至付出了近乎舍弃亲生骨肉的惨痛代价,忍辱负重,好不容易逃出那个金色的、令人窒息的牢笼,不是为了在这里坐等信西的屠刀落下,不是为了和藤原赖长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一起,走向必然的、屈辱的灭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一股强烈到极致的不甘和一种走向极端的、不计后果的疯狂,在他早已荒芜的心田中疯长,缠绕了他的理智。他不能再指望那个被所谓的“正道”束缚住了手脚的迂腐盟友了。他需要自己的力量,一种能够打破眼前这令人绝望的僵局、甚至能够颠覆一切、让所有辜负他、背叛他、轻视他的人都付出代价的力量……无论那力量来自何方,无论那力量多么黑暗、多么禁忌。


    他猛地转身,不再有任何犹豫,脸上最后一丝属于“人”的犹豫和温度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的决绝。他快步走向御所深处一间更为隐秘、几乎从不使用的、原本用于平日修法祈福的小佛堂。那里,早已有一名身形完全笼罩在宽大黑袍中、连面容都隐藏在深重兜帽阴影下、周身散发着与这贵族御所格格不入的、混合着怪异草药与陈旧纸张腐朽气息的人在等候。那是他之前通过藤原赖长麾下一个同样失意、信奉旁门左道的武士牵线,秘密联络上的一位来自播磨流的术士……一个据说精通各种“方术”,游走于阴阳两界边缘,专为达官贵人处理“不便之事”的存在。


    “你之前所言……”显仁的声音因为孤注一掷的决心和压抑的疯狂而微微颤抖,甚至带着破音,在寂静的佛堂中显得格外诡异,“借助‘非人’之力……可是真的?只要能助朕夺回本就属于朕的一切,将那些愚蠢的家伙、那些篡夺者统统踩在脚下,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无论需要什么‘祭品’,付出何种代价……哪怕是朕的灵魂……朕,绝无二话!” 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的偏执光芒,紧紧地盯着黑袍下那一片深邃的黑暗。


    黑袍下传来一阵低沉沙哑、仿佛不是人类喉舌所能发出、更像是在念诵某种古老而邪异咒文般的声音,带着令人不适的回响:“陛下决心已定,心念纯粹,便是成功之始……凡人之力所不及处,自有幽冥鬼神之力可借。诅咒、疫病、驱使山精野怪、迷惑人心智……播磨流之秘术,正为此等‘非常之事’而设。只要陛下心意坚定,并提供足够的、蕴含强烈执念与痛苦、能取悦‘彼方’的‘引子’……比如,至亲之血,或承载深重怨念之物……改天换日,令这平安京陷入恐慌与混乱,让您的敌人夜不能寐,昼不安寝,也并非不可能……”


    显仁的眼中,最后一丝理性与人性的光芒彻底熄灭,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取而代之的是疯狂而偏执的熊熊烈焰。既然所谓的正道、所谓的盟友、所谓的骨肉亲情都已指望不上,都背叛了他,那么,就算踏入万劫不复的禁忌领域,借助这些来自阴翳世界、污秽不祥的力量,他也要让那些夺走他一切、将他逼至如此绝境的人,付出最惨痛的、最绝望的代价!哪怕……是将这整个王朝,都拖入血与火的深渊一同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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