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梨渠的目光落在镜中身影上,喉头一哽,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镜中人朝云鬓,蜜合长袄压着石榴殷红,裙襕处喜鹊登梅,落入眼眸成了漆目一点红。
“不戴这大凤钗了,”贺春舒舒了口气,转身抬手,覆上梨渠侧脸,“选支压鬓小钗,再配副金坠子就好。”
梨渠点点头,连忙转身去寻,“哎。”
从侯府带出来的东西少,现下只能在娘家挑几件能用的行头了。
贺春舒抬起手,镜中映出的容颜被她指腹缓缓划开一道。
她怎么能不气,她当然气,气自己折腾了这么久,到底还是没能挣脱,还是要回到那个地方去,继续去对着谢忱那张脸,去宫里演什么恩爱夫妻。
但是,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改变不了还生气,便是徒增痛苦。
——“人教人,百言无一用;事教人,一次入人心。”
贺春舒曾经觉得这句话颇有道理。
如今看来,却也没什么用。
或者,是她自己太不长记性了。
到底要折多少次腰,才能认清现实的残酷,
要经历多少屈辱,才能让心彻底麻木,不再腾起奢望,
要挑战规则多少回、失败多少回,才能甘心承认世间荒唐,自己平庸寻常……
有人摔跤了,会被骂“一辈子也学不会”。
可她贺春舒学了两辈子,也还是没能真正学会。
眸中一点红梅被霜花打落,梨渠取来了小钗,小心翼翼地为她簪上,镜中人影微微一晃,金坠子随之轻摇,折出雪光,点了一瞬的微亮。
贺春舒深吸一口气,视线从镜面移至梨渠脸上,而后绽开一抹笑容。那笑意明艳,宛如开在凛冬峭壁上的一枝红梅,美艳却也凄冷。
“扶我出去吧。”
贺春舒刚至前厅,谢忱正对父亲拱手行礼。
他常佩的无事牌取下,换了枚同心结,秋香外袍上暗织柿蒂纹,似是在桩桩件件祈求“万事如意”、“诸事顺意”。
“小婿鲁莽,未曾想惊动了岳父大人,实乃罪过,”他躬身一揖,“日后,小婿定当再负荆请罪,登门致歉。”
“世子言重,”贺父面色冷肃,双手背在身后,“宫宴要紧,莫要误了时辰。”
谢忱躬身片刻,岳父却无抬手之意。他身形微僵,缓缓直起身。
他抬起眼,阴沉的脸色还没来得及收敛,贺春舒便迎面走来,谢忱瞬间堆起一个完美无瑕的笑容,上前迎道:“舒娘,我来扶你。”
贺春舒置若罔闻,视线落在父亲身上。她微微矮身,行了一礼,便径直绕过谢忱,朝外走去。
他僵在半空的手,又缓缓收了回去。
府门外,马车静候多时。
一行人刚到,车夫便忙不迭放下脚凳,贺春舒提裙摆正要上车,谢忱却先一步挡在车前。
他弯下腰,朝她伸出手,俨然一副体贴夫君的做派。
贺春舒还是没有看他,将手搭在了车夫肩头,借力蹬上马车,随后俯身钻入车厢。
谢忱的手再次落空。
车厢内并不宽敞,贺春舒特意选了个角落,谢忱却紧跟着挤在她身侧坐下,将她堵死。
“舒娘,还在生我的气?”他凑近她,声音压低,“宫里不比别处,待会下车,扶着为夫可好?”
贺春舒侧头望向对面拂动的车帘。
油盐不进的态度,让谢忱刻意放软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僵硬,“是我混账,是我不好,全是我的错。回府后,你想如何罚我,我都认,绝无半点怨言。”
“只是……别再做那样的傻事了,我听下人说你、你……哎,为夫都快被你吓死了。”
贺春舒掀了掀眼帘,依旧沉默,依旧无动于衷。
谢忱只好强压着火气,姿态更低,“那两个冲撞你的下人,是我管教不严。我将他们发卖,替你出这口恶气,如此可好?”
他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指节微动,想着去握她的手。
贺春舒的目光终于从车帘转回,落在了谢忱脸上。“我记得,那两人并非奴籍。”
谢忱脸色一僵,旋即笑道:“是是是,夫人说的是,是我糊涂了,都听你的!”说着,便厚着脸皮去抓她的手。
贺春舒没来得及反应,右手被谢忱一把握住,想要挣脱,谢忱又道:“舒娘,你我之间的婚事,乃是陛下亲赐,”
他骤然施力,将她的手强硬按在自己腿上,“谢贺结亲,乃是君恩,万万没有和离的道理。”
贺春舒缓缓闭上双眼,对,所以她和离不了,她一辈子都要被困死在侯府!
“世子放心,”她缓缓睁开双眼,沉声道,“妾身知晓。”
“为了父亲,贺春舒也绝不会在宫中丢半分颜面。”
谢忱听后,手上力道稍松,却仍未放开,虚虚将她的手拢在双掌之间。刚要开口,车身微微一晃,车停了。
宫门到了。
沉暮黄昏,宫城被万千宫灯点亮,星幕璀璨低垂,恍若仙境。
贺春舒随着谢忱下了马车,与谢侯爷、谢昀汇合。
她谁也没看,只微屈膝行了礼,随后将手搭上谢忱臂弯,只是那指尖悬空,仅仅是袖袍相触。
他们并肩而行,落在旁人眼中,乃是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谁知竟是同床异梦、夫妻离心?
踏入宫宴一瞬,贺春舒几乎是立刻抽回了手,施施然走向右手女席落坐。
身侧不是侯爵夫人,便是国公夫人,个个言笑晏晏,珠翠环绕,她坐在这锦绣堆里,心境与先前大不相同。
从前她巧笑倩兮,游刃有余。可如今,娇声笑语,只觉疲累。
贺春舒随意抬眼,目光恰好与对面的谢昀撞上。
这次,谢昀没再抱着他那件黑衣裳穿了。
而是换了件宝蓝织金袍,内衬黛紫,衣饰张扬得近乎放肆,疤痕横贯,桀骜之余又藏着几分落拓不羁。
他脸上的那道,已经惊着邻近好几位夫人了,时不时有人侧目低语。
几乎在她看过去的同时,谢昀便抬眼望来,贺春舒心下一惊,迅速移开了目光。
没多久,大皇子和太子一前一后到了。
太子八面玲珑,那副笑脸像极了谢忱。
贺春舒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腻烦,垂眸盯着眼前玉盘珍果发呆。
呆怔间,皇上在贵妃和皇后的簇拥下驾到。
贺春舒麻木地随着众人起身跪拜,高呼万岁。
君恩君恩,正是这至高无上的君恩,将她死死囚于谢家,真是求生无路,求死不能。
落座一瞬,对面,两道视线齐齐落在她身上。
贺春舒眉头轻蹙,默默为自己斟了杯酒。
横竖天子点名,也多是男席那侧之事,与她并无太大关连。
酒过三巡,殿内笙歌渐起,气氛愈发热闹。
满殿暖香混着酒气氤氲缭绕,熏得人昏昏欲睡。
贺春舒百无聊赖,挺直着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虚点发呆。
忽然,周遭丝竹声渐弱,她诧然抬眸,上首,皇帝笑呵呵地望着男席那侧。
“谢卿,”天子面色酡红,“你这两个儿子,一个文,一个武;一个在朝堂,一个在边关,都是我朝栋梁啊。”
贺春舒心猛地一跳,下意识朝对面望去。
谢侯爷举杯躬身:“陛下谬赞,臣与犬子愧不敢当。”
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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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摆了摆手,目光悠悠,从太子脸上,滑到了大皇子身上。
贺春舒暗道不好,大皇子虽久居郡王之位,不得圣心,但他镇守北境多年,此番借着大捷骤然回京,本就时机微妙,引人遐思。
陛下又特意提及“一文一武”、“两个儿子”……莫不是……
果不其然,皇帝指节轻敲御案,笑声更朗,话锋转向了自己的儿子:
“琛儿,瑄儿,你们都来说说。依你们看,是在朝中辅佐君王,以文治国重要?还是镇守边疆,以武安邦,更显功勋啊?”
一瞬间,丝竹骤歇,殿内落针可闻。
这哪里是问政,这分明是道送命题!
对面臣席诸人纷纷挺直腰背,贺春舒默默将双手藏进袖口。
太子率先起身,拱手恭敬道:“回父皇,儿臣以为,立国之本,在于文治,方能使天下归心,百姓安居。”
以文治国论,正是崇尚“立嫡立长”的文臣最爱听的调子。
他略顿,继续:“武将之功固然重要,然终是守成。边疆若需镇守,恰是因我朝文德未能教化四方蛮夷。若天下皆沐皇恩,知礼守法,兵戈自可休矣——”
他余光扫过大皇子,最后扬声道:
“——故儿臣以为,文治为先,武为辅。”
听着太子侃侃而谈,贺春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谢忱。
谢忱似乎颇为认同,面上挂笑,就差抚掌称快了。
太子话音刚落,大皇子便开口说道:
“儿臣在北境多年,于治国大道,岂敢妄言越过父皇圣断?所言不过纸上谈兵,一点浅见,还望父皇勿要见笑——”
他的声音较之太子更为浑厚沉缓,中气十足不急不躁,不似寻常武将那般粗犷豪放,倒更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帅。
只可惜,我朝历来忌惮皇子掌兵,纵有经纬之才,官至从四品参将便已是武职极限。
“儿臣以为,文武之道,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只谈文治而轻武备,乃是空中楼阁;穷兵黩武而废文教,则是取祸之道。”
“真要论孰轻孰重……儿臣愚钝,实难抉择。”
二人陈词毕,殿中一时寂静,皇帝并未点评,含笑端起酒杯,“谢卿,你生了两个好儿子,朕也生了两个好儿子啊!来,为了我朝江山永固,满饮此杯!”
“臣,谢陛下隆恩!”谢侯爷躬身。
悠扬乐声再度响起,舞姬彩袖翩翩,满殿群臣齐声附和,推杯换盏间,殿内气氛似乎又活泛起来。
贺春舒叹了口气,只怕今晚大戏还没上演呢。
酒至半酣,皇后一直缄默寡言,目光徐徐扫过下首,最后落在了大皇子身上,晏晏笑道:
“瑄儿此次回京,一路风尘,瞧着都清瘦了些。”
大皇子起身拱手:“谢母后关怀,儿臣不敢言苦。”
“好孩子,”皇后微微颔首,随即话锋一转,自然而然地移到臣席,“方才陛下提及谢家,倒叫本宫想起一桩事来。谢家次子,与你同在北境任参将,算来,今年也有二十了吧?”
大皇子生母早逝,皇后是太子嫡母,
这番慈母关怀,听着温煦,却总透着疏离。
这不经意的一问,竟从大皇子身上,轻巧引到了谢昀的身上……
贺春舒心里腾起一丝不详预感。
谢昀闻言起身,执杯躬身,淡淡应道:“回娘娘,臣今年二十有二。”
皇后脸上笑意更深:“二十二,确实不小了。听闻你尚未婚配,这怎么成?如今回京,也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
这是又要御前赐婚?
贺春舒的目光落在谢昀身上,他执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抬杯仰头,酒液一线入喉,饮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