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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泥泞的守望

作者:谢栖宁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C市的雨,冰冷而粘稠,带着港口特有的鱼腥和机油味,无情地泼洒下来。陆霆骁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那栋四面透风的待拆危楼。每走一步,湿透的裤管都沉重地拍打着小腿,溅起浑浊的水花。


    他的“家”在三楼一个连门框都已被撬走的房间里。角落里,用捡来的破烂塑料布和浸了水、变得软塌的硬纸板,勉强搭了个能遮住头顶的三角窝棚。下面铺着的几张硬纸板,早已被湿气浸得发霉,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一个捡来的、边缘缺了口的粗陶罐放在旁边,里面装着半罐还算清澈的雨水,这是他目前唯一稳定的“饮用水源”。


    他费力地将肩上那件浸透了雨水、汗水和码头污渍的破西装脱下来,衣服沉重得像挂满了铅块。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摊开,搭在一根从水泥里伸出的、锈迹斑斑的钢筋上,指望夜风能带走一些湿气。里面那件原本是白色的衬衫,如今已变成灰黄色,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地勾勒出他明显消瘦下去的肋骨轮廓。饥饿感如同附骨之蛆,他沉默地从角落里摸出用油纸包着的、剩下的半个冷馒头。馒头硬得像石头,他用力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干燥粗糙的碎屑立刻粘在口腔壁上,难以下咽。他不得不拿起陶罐,灌了一大口冰冷的雨水,才勉强将那口食物冲进胃里。


    几乎立刻,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刀绞般的剧烈痉挛。他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弯下腰,用拳头死死顶住疼痛的来源,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与未干的雨水混在一起。这疼痛,比码头上扛包的劳累更让他难以忍受,因为它总是不合时宜地提醒他,曾经有人如何细致地呵护过他这具身体,而他是如何将那一切视为理所当然,甚至弃如敝履。他维持着这个痛苦的姿势,直到那阵尖锐的痉挛慢慢转变为持续的钝痛,才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


    外面的天光在雨幕中彻底暗淡下去。同住在这一层的几个工友也陆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了,破败的楼层里顿时充满了各种声响——有人直接像麻袋一样瘫倒在铺位上,不出十秒就发出响亮的鼾声;有人则迫不及待地掏出偷偷藏着的、用塑料瓶装着的劣质白酒,小口小口地抿着,酒精的气味混合着他们骂骂咧咧抱怨工头刻薄的声音,在空气中弥漫。


    “……城里那个苏氏集团,真他娘的有钱!”一个嗓子沙哑得像破锣的工友啐了一口,“新来的那个女老板,叫啥S的,真够狠的,把以前那个什么霆骁科技,直接给拆了卖了!骨头都没剩几根!”


    “听说股票涨疯了!妈的,要是咱也能买点就好了……”


    “做梦吧你!老老实实扛你的包吧!那种大人物的世界,跟咱们有屁关系!”


    陆霆骁背对着他们,蜷缩在薄薄的塑料布下,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个关于“苏氏”、关于“S”的字眼,都像烧红的针,扎在他的神经上。他不是恨,他是连恨的资格都没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自我厌弃的荒凉。他顶在胃部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捏得失去了血色。


    夜深了,工友们的鼾声、梦呓和磨牙声此起彼伏,汇成一曲底层生存的交响。陆霆骁却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动作轻缓,生怕惊动了这脆弱的寂静。他从贴身的口袋里——那里或许还残存着一点身体的温度——掏出一个小布包,解开。里面是几张被汗水浸得发软、边缘毛糙的零钱,以及他真正的宝贝:几个从垃圾堆、废弃工棚角落里翻捡来的旧零件——一个磁棒线圈缠得歪歪扭扭,几米细铜线外皮破损,一个破烂的耳机只剩一边能响,一个晶体管,还有几节型号不一、电量未知的旧电池。


    他借着从破窗户透进来的、远处港口灯塔和工地探照灯提供的微弱光线,开始摆弄这些“垃圾”。这几乎是他一天里唯一能感到自己还“活着”,而非纯粹劳动机器的时刻。他的手指因白天繁重的劳作而布满新的划伤和旧的厚茧,但此刻的动作却异常稳定、精准。他用捡来的、刀刃都已卷边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刮掉铜线两端的绝缘漆,将它们一圈圈紧密地缠绕在磁棒上。又把晶体管和电池用细铁丝按照记忆中的电路连接起来。这个过程,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专注,仿佛在组装的不是一个收音机,而是他与过往世界那根早已断裂、如今却渴望重新接起的、脆弱的丝线。


    这个过程持续了几个夜晚。白天,他照旧去码头,在工头的呵斥与沉重的负荷下,麻木地消耗着体力。晚上,他就窝在这个散发着霉味的角落,与这些破烂的零件为伍。没有人知道这个沉默寡言、干活拼命的新人到底在捣鼓什么,也没人在意。在这里,每个人都沉浮在自己的生存挣扎里,无暇他顾。


    终于,在一个雨声渐歇、只有寒风呼啸的夜晚,他完成了最后的连接。他把那个破旧的、带着别人头油味的耳机塞进耳朵,然后,用微微颤抖、带着些许污垢的手指,接通了电池。


    “滋啦——”


    一阵强烈的、持续的白噪音猛地冲进耳膜,震得他耳膜发痒。他没有烦躁,反而有一种接近目标的预感。他耐心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用螺丝刀打磨改造成的调频旋钮。


    “滋啦……滋……全新……配方……”


    “……接下来为……播放……”


    杂音中,开始混杂进一些断断续续的人声和音乐碎片,像是隔着浓雾传来的模糊呼喊。他屏住呼吸,一点点地、精细地调整着,像是在一片混沌无望的海洋里,固执地寻找着那座唯一能指引方向的灯塔。


    突然,一个清晰、平稳、带着专业播音腔的声音,如同利剑般劈开了杂音:


    “……财经快讯。苏氏集团在新任掌门人S小姐主导下,股价连续第七个交易日大幅攀升,市值于今日收盘再创历史新高。市场分析人士指出,S小姐对原霆骁科技核心资产‘曙光’项目的拆分出售决策,展现了其聚焦人工智能主赛道的坚定决心,获得资本市场的广泛认可……”


    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陆霆骁维持着倾听的姿势,蜷坐在冰冷的纸板上,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雕像。只有塞着耳机的耳朵,和紧紧握着那粗糙收音机外壳、指节泛白的手指,表明他是一个正在接收外界信息的活物。


    他听着播音员用毫无感情的声音,条理清晰地描述着“曙光”项目——那个他曾视为帝国基石、付出无数心血的孩子——是如何被专业地评估、冷静地拆解、挂牌出售。听着苏氏集团在“S”的带领下,迈向怎样一个更加宏大和清晰的未来。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没有预想中的愤怒和不甘,反而有一种钝痛后的释然,甚至……一丝不容于世的慰藉。也好,那些不够纯粹、承载了他太多功利心的东西,本就不该成为她的负累。在她手中,一切都会走向更正确、更辉煌的方向。她很好,这就够了。这就足以支撑他,在这泥泞里,再多坚持一天。


    过了很久,直到那个频道开始播放下一则关于国际油价的新闻,他才缓缓地、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取下了耳机。


    房间里,工友的鼾声、梦呓,窗外隐约传来的船只低沉汽笛声,以及寒风穿过破窗的呼啸,重新变得清晰而具体。


    他低头,看着手里这个粗糙的、由垃圾拼凑而成、却刚刚为他带来了另一个世界声音的收音机。这不仅仅是一个收音机,这是他活下去的坐标,是他赎罪之路的起点。他把它小心翼翼地用那块还算干净的布重新包好,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塞进了铺盖卷最深处,紧挨着那几枚代表着生存的硬币。


    他躺了下来,拉过那件依旧潮湿冰冷的破西装盖在身上,闭上了眼睛。身体的极度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但此刻,他的内心却异常清醒。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滴滴答答,敲打着破败的窗棂和他头顶那片薄薄的塑料布,像是一首永无止境的、属于底层世界的安魂曲。


    他知道,他必须从这炼狱般的泥泞中爬出去。不是为了夺回什么,而是为了积蓄力量。为了在未来,当她的世界出现任何一丝风雨时,他能有资格,化作一面最沉默、最不起眼,却足够坚固的盾。他要洗净这双手的污秽与血迹,不是为了触碰她,而是为了在需要时,能毫不犹豫地为她拨开阴霾。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燃烧的微弱火种,支撑着他,在工友如雷的鼾声中,沉入并不安稳的睡眠。脑海里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明天,得想办法去找找,哪里可能有更耐用的旧电池,或者,更完整的电路板……


    他需要这个声音,一直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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