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腊月,寒风卷着雪沫子,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沈清辞坐在颠簸的花轿里,指尖攥着绣帕上的并蒂莲,针脚细密得硌着掌心,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慌乱与期许。
她是沈家长女,虽非名门望族,却也是自幼被捧在掌心的闺秀。
三日前,苏家遣媒人上门提亲,说的是嫡长子苏砚珩,温文尔雅,学识渊博,是城中不少贵女的良人。
父母感念苏家诚意,又怜她及笄三年未得良缘,便一口应下这门亲事。
仓促的婚期,像是赶在什么前头似的,沈清辞虽有疑虑,却也只能遵着父母之命,披上这袭大红嫁衣。
花轿落地时,苏家门前早已张灯结彩,红绸从朱漆大门一直垂到街尾,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可不知为何,那喜庆的鼓点敲在沈清辞心上,却总带着几分莫名的沉闷。
喜娘搀扶着她跨过高高的门槛,脚下的红毯厚实柔软,却仿佛踩在云端,虚浮得厉害。
“吉时到,新人拜堂,”司仪的声音洪亮,穿透了喧闹的人群。
沈清辞低着头,红盖头遮住了视线,只能隐约看到身前地面上,另一双绣着云纹的黑色靴子。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随着司仪的唱喏俯身,却听得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丫鬟惊慌失措的哭喊:“不好了!不好了!大少爷……大少爷他出事了!”
那声音像一道惊雷,在喧闹的喜堂炸响。
锣鼓声戛然而止,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丫鬟带着哭腔的呼喊,一遍遍地撞击着沈清辞的耳膜。
她浑身一僵,盖头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身前的黑色靴子动了动,似乎也愣住了。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渐渐响起,像无数只蚂蚁,爬得人心里发慌。
“怎么回事?大喜的日子,胡说什么!”苏老爷的声音带着怒意,却难掩一丝慌乱。
“是真的,老爷!”那丫鬟跌跌撞撞地跑到堂前,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大少爷在新房里突然晕倒,口吐白沫,现在已经……已经没气了!”
“什么?!”苏老爷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喜堂之上,瞬间乱作一团。
沈清辞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被冻住了。
她想抬头,想掀开盖头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四肢却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红盖头的边缘,似乎渗进了一丝寒意,顺着脖颈往下滑,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克夫!她是个克夫的丧门星!”
突然,一声尖利的咒骂划破了混乱。
沈清辞认得那声音,是她的婆婆,赵氏。
紧接着,她的手腕被人狠狠攥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红盖头被猛地掀开,赵氏那张保养得宜却此刻扭曲狰狞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你这个扫把星!”赵氏双目圆睁,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盯着沈清辞,“我苏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克星进门!还没拜堂,就克死了我的儿!你安的什么心!”
沈清辞被她骂得懵了,嘴唇嗫嚅着,想解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看着赵氏眼中的恨意,看着周围人或同情,或鄙夷,或恐惧的目光,只觉得天旋地转。
克夫?她怎么会是克夫的丧门星?她与苏砚珩素未谋面,今日才是第一次踏入苏家大门,他的死,怎么会怪到她头上?
“婆婆,此事与我无关……”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脆弱得不堪一击。
“无关?”赵氏冷笑一声,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沈清辞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火辣辣地疼,嘴角甚至渗出血丝。
“若不是你这个不祥之人进门,我儿怎么会突然暴毙?!你还敢说无关!”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沈清辞身上,让她无地自容。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克夫”这个标签,将牢牢地贴在她身上,甩不掉,洗不清。
苏老爷脸色铁青,看着赵氏撒泼,又看看浑身颤抖,梨花带雨的沈清辞,终是叹了口气,沉声道:“够了!事已至此,哭闹无用。”他看向沈清辞,眼神复杂,有惋惜,有不耐,更多的却是一种避之不及的冷漠,“你既已踏入苏家大门,便是苏家的人。
珩儿去了,你就给她守寡。
但念在你八字不祥,不宜入正院,就先去柴房住着,每日做些粗活,为珩儿赎罪吧。”
赎罪?沈清辞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她本是来做新娘的,却一夜之间成了寡妇,成了克死丈夫的罪人,还要被囚在柴房,为奴为婢。
赵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苏老爷用眼色制止了。
她狠狠地瞪了沈清辞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哼,便宜你了!若不是看在你沈家人的面子上,我今日就该把你沉塘,以慰我儿在天之灵!”
两个粗使婆子上前,一左一右地架起沈清辞。
她们的力道很大,毫不怜香惜玉,沈清辞身上的大红嫁衣被扯得歪歪斜斜,发髻也散了,钗环掉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嘲笑她这场荒唐的婚事。
她被拖拽着穿过喧闹的人群,那些曾经向她道贺的宾客,此刻都纷纷避让,眼神里的鄙夷和恐惧毫不掩饰。
沈清辞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告诉自己,不能软弱,不能让这些人看笑话。
可心里的委屈和绝望,却像潮水一样,一**地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柴房在苏家后院的角落里,低矮破旧,四处漏风。
里面堆满了柴火,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烟火气。
婆子们将她扔在地上,摔得她浑身生疼,然后转身就走,关门时还不忘恶狠狠地说:“安分点!若是敢偷懒耍滑,有你好果子吃!”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落了锁。
柴房里瞬间陷入一片昏暗,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从门缝和屋顶的破洞中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沈清辞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和草屑。
脸颊上的痛感还在,嘴角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苦涩不堪。
她走到角落里,蜷缩在一堆相对干燥的柴火旁,终于忍不住,抱着膝盖低声啜泣起来。
红烛未燃,夫丧魂断。
她的人生,就这样在一场荒唐的婚礼中,坠入了深渊。
不知哭了多久,沈清辞的哭声渐渐止住。
她抬起头,看着昏暗的柴房,心里一片茫然。
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顶着“克夫”的恶名,在这个陌生的婆家,做牛做马,受尽磋磨。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寒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得她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柴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条缝,一道微弱的光线射了进来。
沈清辞警惕地抬起头,以为是赵氏又派了人来刁难她。
却见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衫的年轻男子,拄着一根竹杖,缓缓地站在门口。
他身形清瘦,面色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病弱的倦意,却难掩其温润如玉的气质。
那双眼睛,清澈如水,仿佛不染尘埃。
沈清辞认得他,他是苏砚珩的弟弟,苏砚辞。
传闻中,他自幼体弱多病,性情温和,饱读诗书,是城中有名的君子。
苏砚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看到她凌乱的发髻,憔悴的面容和嘴角的血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身影被光线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
沈清辞心里一阵慌乱,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她不知道这位小叔子此刻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是来看她的笑话,还是受了赵氏的指使,来教训她的?
苏砚辞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嫂嫂,夜深了,天寒,你怎么能睡在这里?”
他的声音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沈清辞心中的一部分寒冰。
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眶又红了。
她想告诉他,是赵氏把她关在这里的,是苏家所有人都视她为不祥之人。
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说了又能怎样?他不过是个病弱的公子,又能帮她什么呢?
苏砚辞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
他拄着竹杖,慢慢走进柴房,动作有些迟缓,显然是身体不适。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到沈清辞面前:“这是几块暖饼,你先垫垫肚子。”
沈清辞愣住了,看着他手中的油纸包,又看了看他温和的眼神,一时间竟忘了去接。
“拿着吧。”苏砚辞的声音依旧温和,“柴房寒冷,你身子单薄,若是饿坏了,反而不美。”
沈清辞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油纸包。
指尖触碰到他的手指,只觉得一片冰凉,想来是这天气太冷,又或是他身体本就虚寒。
“多谢小叔子。”她低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在这个人人唾弃她,鄙夷她的苏家,竟还有人愿意对她施以援手,哪怕只是几块小小的暖饼,也让她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苏砚辞看着她,眼神复杂,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他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嫂嫂早些歇息。
若是有什么难处,或许……可以告诉我。”
说完,他便转身,拄着竹杖,慢慢走出了柴房。
木门再次关上,柴房里又恢复了之前的昏暗和寂静。
沈清辞握着手中温热的油纸包,心里五味杂陈。
她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松软的暖饼,还带着淡淡的芝麻香。
她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