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药会七日后,焚塾旧址。
风卷枯草,掠过残垣断壁,如同亡魂低语。
那座曾被奉医塾学子日夜诵读的讲堂,早已化作焦木碎瓦,埋于荒土之下。
而守典盟新立的巨碑却巍然耸立,青石冷硬,上书八个铁篆大字:“正道所在,邪学勿近”,笔锋如刀,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沈知微踏足此地时,天色阴沉,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随时要倾塌下来。
她一身黑袍未换,肩头听诊器斜挂,金属探头在灰暗天光下泛着冷冽光泽。
身后是奉医司百余名弟子,有男有女,有盲有跛,皆沉默而坚定地跟随着她的脚步。
陆明远捧册随行,吴阿柳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站在人群前列,指尖微微发颤,却昂首挺胸。
“推倒。”沈知微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两名力士应声上前,绳索套上石碑,肩背发力。
一声闷响,尘土飞扬,那象征“正统”的巨碑轰然倒塌,裂成数段。
众人屏息。
陆明远上前一步,小心翼翼问道:“掌医监,新碑……当题何文?”
沈知微没有立刻回答。
她缓步走到基座前,伸手抚过冰冷的石面,指尖划过一道烧灼留下的焦痕——那是当日书卷焚尽时,火舌舔舐过的印记。
她眸光微动,终于道:“无字。”
全场愕然。
“无字?”有人低声惊呼,“岂非空碑?后人如何知晓此处意义?”
唯有谢玄立于人群之外,一袭玄衣如墨,袖手而立,神情淡漠,唯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沈知微取出一只陶瓮,从中倾出白色粉末,混以清水,调成浓稠石灰浆,倒入青铜笔海。
她执巨笔,蘸满石灰水,在新浇筑的碑面上挥毫落墨。
一笔落下,灰白无光,字迹平淡如尘。
“此地未亡者,是人心。”
写罢,她退后一步,静静凝视。
百姓窃窃私语,不解其意。
“这就完了?”“连名字都不刻?难道不怕被人遗忘?”
沈知微不答。
她转身,抬手示意吴阿柳登台。
村妇深吸一口气,抱着孩子走上高台。
那婴孩尚在酣睡,脸颊粉嫩,全然不知自己是如何从母亲撕裂的产道边缘被一把手术刀生生救出。
“我叫吴阿柳,松江府十里坡人。”她的声音起初颤抖,渐渐坚定,“去年冬,邻家柳嫂难产三日,稳婆说‘母子皆亡,天命如此’。可我记得……记得掌医监在乡间话本里写的法子——剖腹取婴。”
台下一片寂静。
“我没有药,就用煮过的剪子;没有麻沸散,只能让她咬住木棍……”她声音哽咽,“我割开她的肚子,血流了一盆,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刀。但我记住了图样,记住了位置,记住了‘快、准、稳’三个字。”
她抬起头,泪光闪烁:“我把孩子抱出来时,他还不会哭。我拍他背,一下,两下……第三下,他哭了。柳嫂也哭了。她说:‘阿柳,你不是扫把星,你是活菩萨。’”
她展开怀中一本破旧小册——正是东厂悄然流传的《柳娘子治难产记》,纸页已磨毛,却被珍重保存。
“这不是神迹。”她大声道,“这是学问!是我们女人也能学会的救命本事!”
话音未落,天空忽降细雨。
起初如丝,继而绵密。
雨水落在碑面,浸润那灰白色的字迹。
刹那间,异变陡生!
原本黯淡无奇的石灰文字,遇水竟渐显深痕,由灰转褐,再转暗红,宛如渗血而出。
那十个大字在雨中愈发清晰,仿佛自石中生长,烙印天地:
人群哗然,有人跪地,有人掩面,更多人仰头望天,似在质问苍穹。
就在这时,一道佝偻身影缓缓走出人群。
是秦半仙。
这位曾带头砸塾、唾骂“女子行医乃逆天”的老药婆,此刻颤巍巍捧着一口漆黑棺材,步履蹒跚至碑前。
“我……我也有一样东西。”她声音沙哑,老泪纵横。
棺盖打开,露出一箱泛黄手札,纸页脆薄,边角虫蛀,却用油布层层包裹,显然珍藏多年。
“我娘……是前朝女医。”她哽咽道,“先帝禁女习医,她不敢明传,只能夜里抄书,一页一页,藏进棺材底。这些……是《千金方》女科篇,还有她自己写的《产难十证解》……我们藏了一百年,就怕被人说是‘不正经’,怕连累子孙……”
她双膝一软,跪倒在泥水中。
“可你们敢写了,敢教了,敢站在这里……我……我也敢交出来了!”
沈知微缓步上前,蹲下身,双手接过那箱笔记。
指尖触纸的瞬间,心尺血晶骤然一闪。
眼前浮现画面——三十年前,油灯昏黄,一名素衣女子伏案疾书,窗外巡逻兵影绰绰,脚步声逼近。
她将最后一张纸塞入棺底夹层,轻抚腹部,低语:“女儿,将来你要活着,也要能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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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微低头看着怀中故纸,仿佛听见无数沉默的呼吸,在历史的缝隙中挣扎求存。
她缓缓起身,将笔记抱于胸前,立于雨中碑前。
风起,雨急,黑袍翻飞。
她不开口,只静静望着眼前这片曾被烈火吞噬的土地,望着那些曾低头匍匐如今昂首而立的脸庞。
有些话,不必她说。
天自会替她写。雨停,夜色浓重如墨。
沈知微独坐于断碑残垣之间,黑袍被雨水浸湿,紧贴身体,发丝垂落额前,沾着细密的水珠。
她膝上横放着那只听诊器——铜管已微微生锈,探头却在月光下幽幽反光,仿佛有生命般轻轻震颤。
心尺血晶悬浮于耳道连接处,缓缓旋转,如同星轨初成,脉络渐明。
她闭上眼睛,指尖轻压听诊器颈环,将探头缓缓贴上石碑湿润的表面。
刹那间,树状记忆网络完全形成,如根须破土、藤蔓攀枝,瞬间贯通三年来每一寸诊疗痕迹。
影像自石中涌出:小满生蜷在焚塾角落,睁大眼睛听她讲“子宫解剖图”;吴阿柳颤抖的手握稳手术刀,在烛火摇曳中剖开产妇腹腔,血溅衣袖仍不退半步;秦半仙老泪纵横,将一叠泛黄纸页塞进棺底夹层,低声呢喃:“娘……我替你守住了。”
一幕幕,清晰如昨。
这些不是神迹,是人迹。
是无数沉默女子用性命换来的知识火种,在黑暗里偷偷传递,一程又一程,终于烧到了今日。
她喉头微动,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母亲,你听见了吗?”
那年她还在现代,母亲因宫外孕误诊离世,病历上写着“急腹症,病因不明”。
她攥着报告单站在太平间门口,第一次明白——医学若不普及,权威若不容质疑,死的就是活生生的人。
而今,她站在这片曾被烈焰吞噬的土地上,身后是百名残障学子、乡野助产士、被逐稳婆、蒙冤女医……她们曾匍匐于泥泞,如今却昂首立于碑前。
火盆仍在,灰烬未冷。
她起身,将秦半仙交出的那箱百年笔记一一取出,置于盆上。
纸页脆薄,虫蛀斑驳,却承载着一百年来不敢见光的智慧。
有人屏住呼吸,以为她要点火祭天,以示革新之志。
但她没有点燃。
反而转身,朗声下令:“崔砚——即刻开工,用防水药纸批量印制《授业录·平民版》,封面加印一句话。”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
“识字的女人,不会克夫——只会救人。”
人群骤然寂静,旋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哽咽与低泣。
这句话,戳穿了千年谎言。
那些说女子读书会败家、行医会冲喜的鬼话,此刻在雨后的寒夜里碎成齑粉。
她抬手抚过碑面湿痕,石灰文字尚未干透,“此地未亡者,是人心”十字符文般嵌入青石,宛如血脉复苏。
“从前,她们把医术藏在棺材里。”她声音不高,却穿透夜色,“现在,我们要把它刻在石头上、写在天上、种进孩子的心里。”
风忽然停了。
远处天际,一线微光悄然撕裂云层,像是大地深处传来一声久违的啼哭,顺着雨水,流向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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