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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40

作者:顾慎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31章 时也命也-2


    陆行舟带着同门回到落脚点,不去想陈博武的下场,这件事已经做完了,接下来他只需要继续过苗连秋的日子,等尘埃落定就能出去了。


    怎样才算是尘埃落定,陆行舟心里也没个准,总不可能让他把苗连秋的一生都过完吧,如果苗连秋的后半生都没什么大波折,他就得等苗连秋病死或者自然老死了。


    还有几十年……光是想想就让人感到窒息,虽然他在扮演苗连秋的过程中,明显感觉到这里时间流逝的速度比正常速度快多了,几十年应该一眨眼就过完了吧。陆行舟努力安慰自己,快了快了。


    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陆行舟听见了陈博武的声音和苗连秋的名字。


    他推开门,看见乌泱泱一群人围着陈博武,陈博武神情一慌,随即眼神变狠,他指着陆行舟:“就是他杀了五皇子,我亲眼所见,他杀了五皇子后仓促逃走,我想试试能不能救回五皇子,所以才留在现场……但五皇子还是死了,现在我必须站出来,指认这个恶毒的杀人凶手!”


    陆行舟:“……”


    黑衣刀客上前一步:“苗连秋,他说五皇子是你杀的,是真的吗?”


    “不是。”陆行舟没想到陈博武居然想直接诬陷他,真是让他大开眼界,他对陈博武确实不好,可陈博武这样报复他,是用对仇人的方式对付他,到这一天,陆行舟才确信这人心术不正。


    黑衣刀客拎着陈博武的衣领,像提鸡那样把他提起来:“他说不是,是你撒谎了吗?”


    “我没撒谎!”


    陈博武表现得很激动,仿佛他真的被冤枉了,他将手上的剑丢出去:“你们看看,从现场捡到的这把剑上刻着‘苗’字,如果不是他做的,他的剑为什么会掉在五皇子的尸体旁?”


    陆行舟悚然心惊,陈博武的剑上刻着“苗”字?这怎么可能?莫非他早就预料了这一天的到来?他不可能也是穿过来的,这不可能……陆行舟惊疑不定,他警惕地看着陈博武:“你说什么鬼话,我从来没在剑上刻过任何字。”


    红衣大汉将剑捡起来,在剑柄的位置上果然发现了刻得很浅的“苗”字,他将那个字指给黑衣刀客看,黑衣刀客眼神一溜,拍在陈博武的背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博武,耳东陈,脉搏的搏,武功的武,我的名字横看竖看,都跟苗字毫无关系啊!人证物证俱全,杀五皇子的凶手就是苗连秋,你们快点把他抓起来,为五皇子报仇雪恨啊。”


    陈博武说得有理有据,让所有人都将怀疑的目光都对准了陆行舟。


    此刻陆行舟想的不是“怎么脱身”,而是苗连秋的心愿,苗连秋说的是“改变那个开始”,他确实拒绝了帮助陈博武,但事情的大方向并没有改变。陈博武还是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陆行舟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改变苗连秋的命运?


    他不能沉默太久,不然在这群人眼中就是默认了,陆行舟没有权衡利弊的时间,他只能维持镇定,尽量撇清自己:“我用的一直都是手上这把剑,是派内最普通的佩剑。我从来没在剑上刻过任何字,那把剑上的字是谁刻的,我不清楚。而且我跟五皇子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他……”


    陆行舟的话还没说完,陈博武就嚷嚷道:“我跟五皇子也无冤无仇,我也没有杀他的理由,这不能成为你的借口,杀人就是杀人,证据确凿,你还在狡辩。”陈博武转向黑衣刀客:“大哥,你去问问跟他一起剿匪的那些人,他中途是不是离开过,他消失的那段时间,就是五皇子死的时间啊。”


    陆行舟皱紧眉头,陈博武要剥去他的“不在场证明”,他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消失是因为你不见了,所以我才去找你,结果就看到你杀了五皇子,陈博武,你别再血口喷人了。”


    陈博武掀拳裸袖,目中绽放喜悦的光芒:“你们看,他终于露出破绽了,苗连秋说我杀了五皇子,他说他看到了,那他为什么这么波澜不惊地离开了?他为什么不去告发我?如果他真的看到我杀人,杀的还是五皇子这么尊贵的人,他还能如此冷静吗?不能!因为根本不是我杀的,是他做的,所以他不会找人来证实他的罪行,他以为我不敢揭发他,所以就这么躲起来了。”


    陆行舟惊呆了,他没想到陈博武能找到一个这么无赖的切入点来证明他的心虚,而且在外人听来,陈博武所言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陆行舟真的目睹了事情的发生而缄口不言,这是说不通的,说不通就是疑点,再加上那把刻着“苗”字的剑,在古代这种没有监控和指纹查验的社会,陆行舟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他没法证明那把剑不是他的,他没法证明陈博武在说谎,他只能解释他为什么不揭发陈博武,可是他和陈博武的“情分”只有他们知道,外人怎么信呢?他们只会觉得你“苗连秋”为了脱罪,扯三扯四胡言乱语。他要解释吗?不解释就是无话可说,解释更像是掩饰。陆行舟被逼进死胡同中,没有退路了。


    陈博武指着陆行舟:“你们看,他说不出话了,就是他做的,他没办法解释了……你们抓他,抓他啊,让他给五皇子偿命!”


    黑衣刀客等人都被陈博武说服了,他们盯着陆行舟,武器都举在手上,像潮水一样涌去陆行舟的身边。此时再说什么都没用了,陆行舟跟这群人打起来,打到一半他就带着伤逃跑了……他一边跑一边想,这跟在天眼里看到的没什么区别。他只是从主动背起陈博武的罪,变成了被动咽下陈博武的责,他还是百口莫辩,他不过重蹈覆辙。


    跟苗连秋不同的事,陆行舟对逃亡生活是有经验的,所以他虽然背上了杀害五皇子的罪名,但没有过得特别狼狈。他也不像苗连秋那么傻,出门在外还是用自己的名字和容貌。陆行舟修了眉,留起胡子,点上痣,人就有了三分不同,他用了一个随处可见的名字——陈平安,很少人知道陈平安就是苗连秋。


    不过陆行舟时刻关注着“苗连秋”的消息,他流连在酒肆茶楼间,打定主意只要一听见苗连秋做了没做过的事情,他就得想办法还苗连秋的清白。因为苗连秋的悲剧确实不止跟五皇子有关,他后来对所有事情都采取“清者自清”的态度,无中生有的罪名堆叠起来的重量,让苗连秋的家人都没法相信他,陆行舟觉得这是让苗连秋心如死灰的最大原因。


    与此同时,陆行舟在考虑要不要先去找陈博武,用武力迫使陈博武跟他去苗家,让苗连秋的家人知道五皇子之事不是他做的。如此这般,就能让苗连秋的家人不会怀疑苗连秋,苗连秋如果能够看到,肯定也能高兴些,也算是……完成他的部分心愿吧。


    陆行舟的心里始终牵挂着任务,他是真的怕因为陈博武的诬陷,等他回到登天梯后,苗连秋摇摇头说不满意,要求陆行舟再来一次,那陆行舟真是欲哭无泪了。因此,他必须从苗连秋的角度出发,想想如何亡羊补牢,才能让外头的苗连秋满意。


    正当陆行舟准备出发之时,阎王庄的人找上了他,那杀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苗连秋,你可愿意加入阎王庄?”


    陆行舟说:“谢谢你们看得起我,但是不了,我不做杀人的勾当。”


    “可你现在也没有别的出路了,名门正派容不下你,朝廷也容不下你。凭你的这身武功,若只是躲起来过窝囊日子,可真是太浪费了。”


    “再怎么样,我也不靠杀人为生。”


    “我知道五皇子不是你杀的。”


    陆行舟终于抬起眼,认真地看着阎王庄杀手:“为什么?”


    “来找你之前,我们可是做足了功课。”


    “所以,你们是怎么知道五皇子不是我杀的,有什么证据?”


    陆行舟燃起了些希望,如果阎王庄手上真的有证据,那他就可以恢复清白了。


    “那把剑上的‘苗’字,是阎王庄的人刻上去的,他知道找他刻字的人是谁。”


    “是陈博武?”


    杀手微微一笑,点了头:“现在考虑加入我们阎王庄了吗?”


    “不,告诉我刻字的人是谁,他能出面指认陈博武吗?”


    “如果你愿意加入阎王庄,这点小事,我想他是很乐意帮忙的。”


    “我若是加入阎王庄,不还是得杀人?”陆行舟觉得很无奈,他怎么能为了洗刷杀人冤屈而去杀别的人,这不是在做无用功吗?


    杀手说:“你若是不加入阎王庄,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双方僵持了片刻,陆行舟说:“你是在骗我吗?阎王庄的人怎么会跑去做刻字生意?”


    “大隐隐于市。”


    这个解释说得通,但陆行舟还是不能为了清白加入阎王庄,他说:“哦,你走吧。”


    杀手见陆行舟目光坚定,便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被这么一打岔,陆行舟想了一会自己刚才想做什么,才想起来他要去找陈博武,他拿起剑,往月虚派的方向而去。


    第132章 时也命也-3


    陆行舟找到陈博武的时候,陈博武在等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


    怎么又是这个时机?古人是真的爱生啊。陆行舟在暗处无语了一会,然后出现在陈博武面前,色如寒霜:“很久不见,看来你过得不错,让我忍不住想问一个问题,诬陷我的时候,你有过半分愧疚吗?”


    陈博武的肩膀剧烈抽动一下,真是吓得不轻,他退后两步:“师兄,你、我……”他支支吾吾半天,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我想,大概是没有的。”陆行舟露出嘲讽的笑容,“你放心,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报复你,但我要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什么地方?”陈博武听到陆行舟说不报复他后,松了半口气,但他的结巴还是暴露了他的恐惧。


    “我家。我要你跟我的家人说清楚,五皇子到底是谁杀的,等他们都相信真相之后,你就可以滚了。”


    “只是告诉你的家人,就足够了,是吗?”


    好耳熟的话,陆行舟也按照苗连秋的答案来说:“我只要我的家人相信我,你放心了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要花多少时间……毕竟我媳妇还在生孩子。”


    “别废话了,走!”


    这回陈博武倒是没求陆行舟等等,他主动把陆行舟推进了火坑,哪里敢提要求。


    陆行舟虽然不会杀了陈博武,但想给他点教训。他施展轻功的时候在观察陈博武的极限,他要让陈博武尽全力憋红了脸,又故意多绕几个弯,跑得陈博武上气不接下气,喉咙干得像是里头有双手在挠。


    来到苗家门口,陆行舟站在陈博武身后:“你先进去,进去就跟他们解释,说五皇子不是我杀的,你要说到他们相信为止,不然我不会放过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陈博武连连点头,就像一条狗。


    陈博武抖着身躯进了苗家,苗家的人都在,他们惊讶地看着陈博武跪在地上,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他说五皇子是他杀的,跟苗连秋毫无关系。他说他是太害怕了,所以才会想出嫁祸给苗连秋的方法。他说都是他的错,要打他要骂他他都受着,他绝不吭声。他磕头,磕到血蜿蜒流了一地。陆行舟站在陈博武的身后,心想,这个场景也跟天眼里的一样,不过发生的时间不一样。


    陆行舟感到一阵眩晕,今夕何年,各种事件打乱时间和选择纠缠在一起,那么多场景还是惊人的相似。


    苗父看着陆行舟:“他说的是真的吗?”


    陆行舟说:“千真万确,五皇子不是我杀的。”


    “别磕了。”苗母佝偻着背,要来扶陈博武,“流这么多血,要死人的。”


    陆行舟冷冷说:“起来,别让我娘扶你。”


    陈博武站起了身,捂着血流不止的头,模样很可怜。陆行舟丢给他手帕和金疮药:“你自己去旁边包扎一下。”


    陆行舟跟苗家人说了许多话,苗家人都很心疼“苗连秋”,苗母说:“让那个陈什么去自首吧,这样你也可以过回正常的生活了。”


    “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自首的。”就算陆行舟拿剑放在他脖子上,横竖都可能是死,陈博武只会赌陆行舟不会杀他,而不会选择必然死亡的路。


    陆行舟说:“旁人怎么说我我不在意,只要你们相信我,就足够了。”


    他在苗家吃了顿饭,陈博武一直在院子里站着,焦灼地想他什么时候才能走。


    陆行舟说不连累家里人,跟家人道别后,带着陈博武离开了。


    他没让陈博武直接回家,而是把他带到了僻静的树林中,问:“你为什么要在剑上刻我的名字?”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始终没想明白,陈博武若是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他就不会误杀五皇子。他也许不是个好人,但他绝对不是个傻的。


    “我……”陈博武欲言又止。


    陆行舟皱了皱眉:“说。”


    “我跟你交好的时候,门派里的人都说我和你不是朋友,你根本不在意我。所以我就找人在剑上刻了你的‘苗’字,把剑拿给他们看,说你跟我交换了佩剑,证明你是真的尊重我,而不是、而不是把我当成一条狗。”


    陆行舟难以置信:“就为了这?”阴差阳错,陈博武在找人刻字的时候,恐怕也没想过那把剑会派上那样的用场。


    “什么叫‘就为了这’?”陈博武摇了摇头,“师兄,你根本不在意多数人的看法,所以你不会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因为你觉得在外人看起来,我和你的关系并不好,所以你在剑上刻我的姓,然后发生了那样的事,你把那把剑甩出来,你想我死。”


    “我没想过要你死,我知道你的武功有多好,你要是想逃,肯定能够逃出去的。你看,你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如果我武功没那么好,你就不会把我推出去,你就会自己承担错误吗?”


    “如果你的武功没那么好,我根本就不会跟你做朋友,后面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了。”陈博武似是笃定陆行舟不会杀他,因此肆无忌惮地吐出心里话。


    陆行舟怒极反笑:“所以你觉得这都是我的错?因为不管怎么说,根源都在我?”


    “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陈博武的声音低了些。


    “你就是这么想的。”


    “……我没有。”


    陆行舟突然想到了什么:“所以,派内必然有人知道那把剑是你在用,他们知道杀五皇子的凶手到底是谁。”


    陈博武缄默片刻,说:“师兄,你说你只是想让你的家人相信你……现在,你还是想恢复清白吗?你失去的只是清白,可你若是执意让世人知道真相,我失去的就是性命啊。”


    陆行舟真被陈博武的自私嘴脸恶心到了,他说:“我找人有用吗?他们若是想站出来,早就站出来了,你给了那些人什么好处,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你沉默?”


    陈博武摇头:“我什么都没给他们。”


    陆行舟嗤笑道:“我信你个鬼。”


    “是真的。”陈博武盯着陆行舟,“在这几年的派内比武中,你不是拿第一就是拿第二,你又不怎么跟人打交道,他们都觉得你傲慢。你还不明白吗?他们都不喜欢你,你出事了,他们幸灾乐祸,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怎么还会帮你说话?”


    陆行舟的心凉了半截,再一次说:“就为了这?”


    他傲慢无礼也好,孤芳自赏也罢,是个人就会有缺点,至于吗?这些被他俯视的人,至于想他死吗?陆行舟没办法理解,无仇无怨,何至于此?


    陆行舟沉默的时间太久,陈博武小心翼翼地问:“我的孩子应该出世了,我想见见他,我可以走了吗?”


    陆行舟没回答陈博武的问题,他想起了五皇子死的那日,如果他真的跟陈博武调换了剑,剑上刻着“苗”字,那也是一种“证据确凿”。


    他相信,如果那天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一直留在陈博武的身边,等朝廷的人来抓走陈博武。陈博武肯定也会想出别的办法,将这件事推到“苗连秋”身上。


    好像不管怎样做,苗连秋的结局都是注定的,时也命也?到了这时,陆行舟终于对这层的人物投注了情感,登天梯设置这层任务,是否在暗示陆行舟,其实他也是“苗连秋”。


    陈博武再次出声:“师兄,我可以走了么?”


    陆行舟转过脸:“你还有脸叫我师兄?”


    “好,我不叫你师兄,你告诉我要怎么称呼你,都可以。”


    “……”


    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又不能让他死。


    陆行舟泄气了:“你滚吧。”


    今日过后,陈博武喜得爱儿,陆行舟继续背着冤屈这个长不大的孩子,多好的命运啊。


    陈博武一溜烟地跑掉了,陆行舟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他也许会搬家。


    陆行舟再次剖析陈博武这个人,陈博武真的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别人觉得怎么样,所以他就要做点事情来证明不是这样的。当然,“苗连秋”并非毫无过错,他太不敏感,而陈博武太敏感,这两人不应该凑在一起,否则早晚都会有嫌隙。可陈博武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怎么就不去在意“苗连秋”的看法呢,“清者自清”自然也是一种看法,陈博武不愿意听罢了。


    陆行舟想起了现实世界的一句话,小学老师总喜欢说“性格决定命运”,他那时候觉得不对,他觉得单方面的因素是没法决定命运的,但现在他理解这句话了,在一个人的命运发展中,性格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那么他自己呢?他的性格里面,有哪些方面会让他注定会走向不好的结局吗?陆行舟思考许久,觉得这东西是没法提前想的,只有当事情发生了,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才能回过头去看,才能将某种性格,某些转折和某个结局联系起来,然后呢?要么自洽地接受,要么无用地懊悔。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


    现在还没有人传播“苗连秋”的谣言,陆行舟决定每隔两个月就去苗家探望亲人,尽量安稳地度过下半辈子,努力让外头的苗连秋满意。


    两个月后,陆行舟去苗家的时候,被苗家人憎恶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他问:“发生什么事了?”他以为他杀了五皇子的事,还是让苗家人受委屈了。


    苗父骂他:“逆子!杀了五皇子,还让小陈来替你说话。小陈什么都跟我们说了,他是被你逼着来的,他那天说的话一个字都不算数!好啊你,为了让我们信你没做过,居然这样威胁别人,好啊你……”


    “你们为什么要相信他?”陆行舟听懂了,但他不理解,“他说了你们就信?一张嘴说什么都能信?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信我的话?”


    “要真是小陈做的,你怎么不把他抓去官府?你为什么宁愿东躲西藏也不愿意把他推出去……别骗人了,逆子!我没你这样不忠不义不孝的儿子。”


    ……


    陆行舟跟苗家人说了许久,苗家人都不愿意相信他。所幸这些人不是他陆行舟的亲人,不然陆行舟真想一头撞死得了。


    陈博武,陈博武……陆行舟被赶出苗家,他想,这回必须有个了断。


    陈博武果然搬家了,但没用,他还是被陆行舟找到了。


    陆行舟厌倦了,他不想再陷入这种百口莫辩的境地,他跟陈博武说话也很费劲,有些时候陈博武说的明明是实话,却像针那样扎进了陆行舟的耳中,很刺耳。


    就这样吧。


    陆行舟让陈博武抓住一把匕首,他用蛮力握住陈博武的手,将匕首捅进自己的胸口。结束了。


    第133章 既往难咎-1


    苗连秋站在那里,位置、姿势都没有变化,他脸色灰白,神情僵硬,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他松开手,陆行舟将手收回来,垂进袖中。


    有什么声音抵达耳畔,陆行舟一扭头,发现“天眼”仍在继续。


    陈博武的眼睛和嘴都张成圆形,他的手被死去的苗连秋紧紧攥住,他想抽出来,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哆嗦着嘴唇,发出一些压抑的呼声,很慌张的模样,他看了看外面,似乎想喊人,又不敢让旁人看见这幅场景,还是作罢。他坐下来使劲,他想用左手一根根掰开苗连秋的手,但苗连秋的手像是磁铁,将陈博武的右手死死吸住。


    陈博武试了许久,皆劳而无功,他盯着苗连秋青白的脸看了一会,蓦然眼神一凛,他抱起苗连秋,艰难地挪动到内堂,拿起墙上的剑,又将苗连秋踢倒在地,他自己也跟着倒了下去。陈博武左手横着剑,在苗连秋的胳膊上比划了几下,然后狠狠一砍,苗连秋的胳膊猛地跟身体分开,他的半条手臂“挂”在陈博武的手上,仿佛本就是陈博武的一部分。


    但苗连秋终究已经死了,陈博武最后还是把苗连秋的手给丢掉了。他的右手全是汗,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坐在地上思考了一会,要怎么处理这具尸体。


    他喃喃自语:“死了还要害我,自己找死,还要害我。苗连秋,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歹毒的人?武功高强有什么用?脑子就是一坨屎,死了也好,死了也好……免得我成日提心吊胆,担心你哪一天变聪明了,就来找我报仇雪恨了……该死。”


    骂骂咧咧了许久,陈博武鬼鬼祟祟地出了门,让他的媳妇和孩子都不能靠近那个房间。到了晚上,他就用被子裹住苗连秋的尸体,出门走了三里地,挖了个坑,将苗连秋埋了起来。


    他坐在埋着苗连秋的泥土上方:“你别怨我,我没杀你,是你自己杀了自己。你抓住我的手,那也不是我自愿的,不是我的错,我没想逼死你,真的,你为什么这么蠢?我一直没想明白。如果当初……唉,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五月十四,这是你的忌日,往后逢年过节,我都会给你烧纸钱的。做了鬼就聪明些,在阴曹地府里别再用你那套处事方法了,没有用的。”


    陈博武絮絮叨叨了半天,他抬头看,肥满的月亮挂在天边,沉得像是快要坠下来了,发着晕晕蒙蒙的光。陈博武又说:“过犹不及啊。你看这月亮,多像你。”


    他站起来,跺了几脚,踩实了脚下的土。陈博武往回走,过了一会他再抬头看,发现月亮藏起来了,躲在浓重的乌云后,他愣了愣,莫非月亮听到了他的话?好吧,苗连秋死了,陈博武就不由自主想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别想了,多恐怖啊。”陈博武甩了甩脑袋,将一身稀疏平常的轻功施展到极致,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淡。


    陆行舟看向苗连秋,苗连秋盯着地面,良久,他叹一声:“原是我错了,那把剑并不重要。再来一遍,还是回到了原点。”


    “前辈的心愿完成了吗?”陆行舟问这个问题,倒不是为了任务,他是真的想知道,苗连秋是如何看待这场新的发展和结束。


    “完成了。我想不管再来多少遍,都会是这样的结局。”苗连秋说的不是结局的一致,而是命运的相似性,“你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我不觉得我做得好。”陆行舟垂下眼眸,“我本可以再努努力,试着坚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正义,试着让前辈的家人信任你,试着洗刷你身上的冤屈,试着让陈博武承担做错事的责任。但是我累了,所以我放弃了,我放弃了前辈的生命,我希望能用这种幼稚的举动换回陈博武的内疚和后悔,可是我没有成功。”


    陆行舟有些惭愧,他明明是在体验他人的人生,但他不够负责任,累了就撂担子,愤怒了就找人出气,不想干了就去死……简而言之,在扮演苗连秋的过程中,他把“陆行舟”放在了“苗连秋”的前面,他还真不是一个合格的助人者。


    可是如果再来一遍,陆行舟估计还是会这么选,他就是那样的人。


    苗连秋摇头:“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完全按照我的要求去做了,我让你不要捡起那把剑,你做到了,这就足够了。后面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


    陆行舟默然片刻。


    苗连秋说:“耽误了你不少时间,少侠,你往前走吧。”他终于动了一步,陆行舟看见了熟悉的蓝色光圈。


    “恭喜你完成苗连秋的心愿,通过第二十一层。”


    “恭喜你获得3000点经验值。”


    “第二十二层通道开启,若要前往,请站在蓝色光圈内等待数秒。若要离开,请点击‘退出登天梯’。”


    陆行舟没有立刻去第二十二层,他问苗连秋:“前辈,等我走之后,你还会在这里吗?”


    苗连秋笑了笑:“等你走了,我也要走了。”


    “你会去哪里?”


    “我执念已了,还能去哪里?”


    陆行舟知道了。登天梯只能往上走,没法再回到较低的楼层了。可他在这一层花费的时间太多了,陆行舟决定先离开登天梯,等他下次再进来,估计苗连秋也不在了。


    “前辈,告辞。”


    “少侠,去吧。”


    陆行舟离开了登天梯。


    他一出来,就看见了新的任务。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前往灵州)前往灵州0/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第一次看见这么简单的任务,只是去一个地方,就能获得一万点经验值。因为太轻松了,陆行舟不得不警觉起来,这可不像是《三尺青锋》的风格啊。


    但不管如何戒备,这任务他肯定是要做的。陆行舟本就打算这段时间离开青玉寺,这任务也正合他意。离开之前,他去找了俗道别。


    了俗说:“阿弥陀佛,仔细想想,陆公子在青玉寺也住了快一年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陆行舟也很感慨,来的时候是两个人,走的时候就只有他一个人了。灵州……灵州又有什么人呢?他又会经历什么。


    了俗问:“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吧。”既然决定要走,拖拖拉拉也没意思,更何况,他也不留恋这个地方。苦海无边、步步登高、知恩图报、怀璧其罪……他在这里留下了太多不痛快的记忆。


    陆行舟说:“不知道此次一别,我和你是否还能再见。”


    了俗笑了笑:“公子在脑中想到我的时候,我们便是再见了。”


    “能这么算吗?”


    “阿弥陀佛,怎么不算呢?”


    “你真不像个僧人。”


    “你的意思应是,我不像个佛徒。”


    “不错。不过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也不必认真听,就当我是在胡说八道吧。对了,空碧大师是不是不在寺中?”


    “空碧大师昨日出门了。”


    “那等他回来,烦请你帮我跟他说一声,我已经走了。帮我说声谢吧。”


    “谢什么?”


    “谢谢他邀请我们来青玉寺。”


    “可你在这里过得并不快乐。”


    陆行舟不否认这点:“但我还是收获了不少,起码我现在也能论论佛了。而且我快不快乐跟地方没什么关系,可能是年纪大了,快乐就变得不那么好寻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陆行舟便回房间收拾行李了。他收好行李后,去马厩看了看千里马,这几个月千里马光吃不动,倒是长胖了不少。


    陆行舟拍了拍千里马的背,千里马的肉都抖了抖。陆行舟笑着说:“看来还是得让你多运动,你吃得这么胖,跑不动可如何是好?”


    千里马呼出的气碰到陆行舟手上,高昂起头,很不服的模样。陆行舟又逗它几句,这才作罢。


    翌日,陆行舟骑着马背着剑离开青玉寺,往西南方向去。


    快到灵州境内的时候,陆行舟在路边看见了一个躺着的男人,那人侧趴着,半张脸贴着地,另外半张脸被尘土覆盖,眼睛紧闭,看不清面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陆行舟跳下马,走到那人身边,蹲下身探他的鼻息,那人呼吸很微弱,但只要没死,就有活下来的可能。


    陆行舟查验一番,没找到此人明显的外伤,这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气若游丝,他很有可能受了内伤。陆行舟将人扶起来,手抵着他的背部,打算给他输点内力看看有没有效果。陆行舟一运功,内力就传进了那人的体内,过了几秒,陆行舟拧起眉头,他发现这人的体内像是有吸石,源源不断地吸纳着自己的内力。陆行舟想停手,却根本停不下来,他的眉头越皱越深,倒不是怕浪费内力,只是觉得这人恐怕修炼过什么极其霸道的功法,所以才会在昏厥状态下也这般无赖。


    算了,救人救到底,陆行舟没想办法抵抗那种引力,等受伤之人吸纳得差不多之后,他才放松下来,不再强行吸收陆行舟的内力,陆行舟也收回了手。


    陆行舟再探那人的鼻息,他的呼吸绵长了不少,看来暂时死不掉了。陆行舟这时才想到,他光顾着救人了,根本不知道这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若是救了个坏人……可真是太浪费他的内力了。陆行舟耗费了太多内力,此刻脸色有些苍白,他坐下来,继续在男人的身上摸索一番,试图找出他的身份线索。


    男人蓦然睁开了眼睛。陆行舟跟他四目相接,瞬间就认出了此人。


    第134章 既往难咎-2


    陆行舟倏然起身,因为速度太快而感到晕头转向,他虚浮着步子退了两步,努力稳住神情,不让自己流露出畏惧。


    仇饮竹的长刘海半遮住眼睛,尘土掩盖了他的容貌,但他的眼神没有变化。这双眼睛给陆行舟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所以仇饮竹一睁眼,陆行舟就认出了他,陆行舟心中滋味复杂,他应该再谨慎一点的。


    仇饮竹缓缓坐起来,他用手背擦了一把脸,目光锋利:“是你救了我?”


    陆行舟慢慢地呼气:“如果早知道受伤之人是你,我不会救你。”


    仇饮竹许是不习惯被这样俯视,他撑着地站起来,微微垂眸看着陆行舟:“现在知道了,你若有本事,尽可以来杀我。”


    陆行舟抽出青锋剑:“你是笃定我不敢杀你?”


    “敢就来。”仇饮竹神色不变,不知是觉得陆行舟不敢真的出手,还是觉得就算陆行舟真的出手了,他也有把握打赢陆行舟,再杀陆行舟一次。


    陆行舟心生警惕,他静了许久,决定不上仇饮竹的当,但也没立刻把剑收起来,武器拿在手上,能让他稍稍安心一些。他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仇饮竹说:“我要杀一个人,奈何技不如人,仅此而已。”


    “那我还真不应该救你。”陆行舟冷笑一声,“你要杀人,但因为武功不够别人高,反而被人打得落花流水倒地不起,你要是死了,可真是让人拍手称快的事。”


    “你后悔了?我说过,我就站在这里,你若是后悔,可以现在就试着来杀我。反正,我跟你不一样。”


    “你什么意思?”


    “你这是明知故问?”仇饮竹勾了勾唇角,“往心口上插一剑再拧几圈,常人必死无疑,但你不会死。”


    陆行舟握紧了剑柄:“你这是在挑衅我,真的希望我跟你打一场?还是想威胁我,让我知道你掌握着我的秘密,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


    “我说什么话,是我自己的事。你怎么理解,就是你的事了。”仇饮竹一脸理所应当,“你问的这个问题,不是我能解答的问题。”


    陆行舟咬了咬牙:“我之前不知道,你原是这么啰嗦的一个人。”


    “之前你也没机会知道,我见过你三回,头两回都是为了杀你,跟你废什么话。”


    “这就是你们阎王庄的作风吗?”


    “什么?”


    陆行舟说:“三句不离‘杀’字。”


    “你要这么说,这确实是阎王庄的作风。”


    “就不怕报应吗?”


    “你觉得我们为何会加入阎王庄,都叫这个名字了,还怕报应吗?”仇饮竹看着陆行舟微微发抖的小臂,“把剑放下来吧,你不攻击我,我也不会出手。”


    “哼,阎王庄的人说的话,我能信吗?”


    “你可以不信,就这么一直抓着剑吧。”


    “……”


    陆行舟觉得如果自己再抓着剑,就是在气势上落了下风,这个举动暴露了他的恐惧,他不想在仇饮竹面前低头,所以他将青锋剑收起来。但他的脸色依旧很难看,他愤愤盯着仇饮竹,仿佛仇饮竹欠了他十万八千两。


    仇饮竹向前两步:“你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关你屁事。”陆行舟才不问“是什么”,这样话题就完全由仇饮竹主导了。


    仇饮竹自顾自说下去:“就是不会杀人。”


    陆行舟别过脸:“我杀过人,你不知道罢了。”


    “你说的是你救崔无音那次,还有在溪镇郊外的那次?”


    “……你怎么知道?”


    “阎王庄情报发达。”


    “我知道情报发达,但为什么要调查我的事?又有杀手要来杀我吗?”


    “不死之躯,会让人很感兴趣,不是吗?”


    一股寒意从足底窜上天灵盖,陆行舟咽了口唾沫:“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说什么?”


    仇饮竹答非所问:“现在知道你是不死之躯的人,只有我吗?”


    陆行舟下意识撒谎:“你在开什么玩笑?知道的人可多了,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


    “那就是只有我了。”仇饮竹从容不迫,拆穿了陆行舟的谎言。


    “说这么多话,你不累吗?”陆行舟根本不是仇饮竹的对手,仇饮竹明明受了伤,按理说应该处于弱势,但他的言行却让人觉得他掌控了全局,陆行舟像他的掌中之物,连谎言都显得拙劣。


    仇饮竹再次勾勾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美人在旁,何必谈累?再多的力气我也是有的。”


    陆行舟:“……”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和仇饮竹待下去了,看样子,仇饮竹死不了,他也没法杀了仇饮竹。就这样吧,他得走了,陆行舟觉得他没必要道别,说些什么“后会有期”的废话,因为他根本不想再见到仇饮竹。他做好决定,抬步就要走向千里马。


    仇饮竹的声音拦住了他:“如果我将你的秘密抖出去,你这辈子还有安稳日子吗?”


    “你在威胁我?”陆行舟转过身,猜不透仇饮竹想做什么。仇饮竹若是想将他的秘密昭告天下,何必等到现在?


    仇饮竹说:“我受伤了,一时半会好不了,而我的仇人很多。”


    “所以?”


    “所以我需要一个护卫,我看你就挺合适的。”


    “你!”陆行舟怒极反笑,“我曾经死在你的手上,你让我当你的护卫?就不怕我想起旧恨杀了你?”


    “我说了,不会杀人是你最大的弱点。”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为你破例未尝不可。”


    “哦,是吗?别光说不做啊,过来试试。”仇饮竹看了陆行舟一眼。


    陆行舟忍了又忍,说:“若是被人知道我跟你扯在一起,我以后还能在江湖上混吗?”


    “有何不可?能不能在江湖上混,重要的不是名声好坏,而是武功高低。更何况,你不是会简单的易容吗?”


    仇饮竹什么都知道,而陆行舟对仇饮竹的了解很浅,这种信息的不对等让陆行舟感到无力,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做出一个选择。是不管仇饮竹的同时也不管不死之躯的秘密,还是就这么被他揪住软肋,心不甘情不愿地任他驱使?还是不顾自己的原则,也不在乎之后会做多少噩梦,会不会后悔,就在此刻拼死杀了仇饮竹?


    仇饮竹抱着双臂:“想杀我的话,我劝你最好现在就动手,还能有三成胜算。否则等我好起来,你要杀我,登天之难。”


    “你说得对,我不会杀人。我可以当你的护卫,等你的伤好起来。”陆行舟顿了顿,“但我不会为你杀人,也不会为你死,如果有人要杀你,打得过我就尽力,打不过我也不会管你。我救你一命,又帮你这一次,你这辈子都不能将我的秘密说出去,也不可以再用此事胁迫我为你做事。如果你答应这些条件,就成交。”


    仇饮竹语含讥讽:“要写下来吗?白纸黑字会让你更放心吗?”


    “不必了。你若是想要毁约,白纸黑字没有任何用处。你若是答应,我便相信你。”陆行舟这话是真心的,别说仇饮竹了,就是他自己,若是突然知道身边有个人是死不了的,他都恨不得逢人就说,顶多隐去那人的姓名。发现这种这么离奇的事,谁能忍得住啊?所以仇饮竹这几年都没把他的秘密说出去,是真的不赖了,这也是陆行舟虽然恨他,但没想要把他置于死地的原因。


    仇饮竹说:“成交。”


    陆行舟说:“既然要当你的护卫,我得知道是谁伤了你,好做个心理准备。”


    “我说出来,你怕是要跑了。”


    陆行舟无语地抬头看天:“有秘密在你手上,我怎么跑?”


    仇饮竹吐出一个名字:“‘章游奇。”


    “章游奇?胜寒派那个章游奇?‘霜剑圣手’章游奇?”郑独轩的师父章游奇?好吧,陆行舟是真的想跑了。


    “你怕了?”


    “你去杀他?你脑子被驴踢了吧?我知道你武功不差,可那是章游奇啊,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结果还是个想着送死的愣头青……”陆行舟见仇饮竹的脸色越来越臭,就闭上了嘴。


    陆行舟觉得仇饮竹要是挑上郑独轩,胜负尚不可知,但他挑上郑独轩的师父,那真是死路一条。


    “你觉得我跟章游奇的武功有天壤之别?”仇饮竹盯着陆行舟问。


    陆行舟心里发毛:“我没跟章游奇交过手,但你跟他不是一辈的,若都是各自一代的佼佼者,你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我和他的差距没有你想的大。”


    陆行舟想,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仇饮竹这是好面子?不想承认自己被章游奇碾在脚下?陆行舟说:“那么说,还是有差距的。你明知道你打不过他,为何要接这单?”


    仇饮竹说:“打不过也要打,我就是从打不过开始当杀手的。”


    陆行舟斟酌片刻:“你的意思是……拿命去博?”


    “不错。”


    陆行舟这下没话说了,对于这种不要命的人,没什么好说的。他想了想:“所以是章游奇让你受了很重的内伤?”他其实想问“章游奇为什么不杀了你”,又怕因此触怒仇饮竹。


    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仇饮竹一看就知道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死。”


    “唔……”


    “那是我的秘密。”


    “哦。”


    仇饮竹看了看天色:“你去灵州给我买两套衣服,买点干粮和酒,我在这里等你。”


    陆行舟看了眼千里马,仇饮竹说:“马留下,你若是不回来,我就把它宰了吃。”


    “……”陆行舟瞪了仇饮竹一眼,“你不要带着我的马乱跑,最多两个时辰我就回来。”


    “去吧。”


    陆行舟走了几步,突然转头问:“你不需要什么伤药吗?”他衷心希望仇饮竹能好得快一点,这样他就能早点摆脱此人。


    仇饮竹说:“不用。”


    陆行舟听到,一声不吭地走了。


    第135章 既往难咎-3


    陆行舟回来的时候,仇饮竹和千里马一人站一边,两颗头看向相反的方向,看起来很不对付的模样。


    看到这幅场景,陆行舟不由得笑了声,主要是觉得千里马可爱又好笑。仇饮竹侧过目,他脸上的尘土已经洗净,麦色肌肤透着润亮光泽,唇色不算苍白,看不出来受过伤,陆行舟将手上的衣服抛过去,仇饮竹单手接住了。他根本没想过避开陆行舟,当场就脱起了衣服。


    陆行舟转过身去,坐下来,抓起张烧饼慢慢啃。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换上干净衣裳的仇饮竹坐在陆行舟身旁,陆行舟将干粮袋和酒葫芦递过去,仇饮竹一点没客气,连声谢也没有:“你真买了酒?”


    陆行舟莫名其妙:“不是你说要喝的吗?”


    “你真听话啊。”仇饮竹笑出声,“我说什么就做什么。”


    “你有什么毛病?”陆行舟被他笑了一番,有些恼,买酒又不是什么很难的事,仇饮竹这笑得,不知道的还以为陆行舟当他的狗了呢。


    仇饮竹说:“你的马跟你一样。”


    话题跳转得太快,陆行舟愣了愣:“什么?”


    “一样讨厌我。”


    陆行舟还没点头,就听见仇饮竹继续说:“也一样拿我没办法。”


    “……”


    陆行舟说:“难怪你要去杀人。就你这张嘴,若是不杀人,怎么活得下来?”


    仇饮竹说:“未必如此。若是有不死之躯,杀不杀人都能活下来。”


    他点到了“不死之躯”,暗示陆行舟现在要听他的话,陆行舟悻悻地咽下要暗讽仇饮竹的话,狠狠地吞下最后一口烧饼。


    仇饮竹又说:“你救人之前,都不先辨认身份吗?”


    “倘若情况紧急,等辨认完身份,人都没气了,还救什么?”陆行舟心说,不过这次救到你这样的人,就得吸取教训了,下回有条件的话,一定要先辨认伤者的身份。


    “江湖上不缺傻人,傻成你这样的倒还真是少见。”


    “……天黑了,你吃饱了就去睡吧。”


    陆行舟实在是不想再跟仇饮竹说话了,心累,既然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那么能不能安安静静地过?


    陆行舟的话掠过耳边,仇饮竹就当没听到,他接着问了一个让陆行舟意想不到的问题:“你跟宁归柏是什么关系?”


    “你问这个做什么?”


    “杀手也有好奇心。”


    “你们阎王庄不是情报发达吗?”


    “宁归柏武功高,眼睛毒,在他身边得不到消息,落不着好处。”换句话说,那些搜集情报的人,多半不敢出现在宁归柏身边。就算出现了,也会先被看穿,再被赶跑,做无用功罢了。


    陆行舟这下有了点兴趣:“你说小……宁归柏的武功高,意思是他的武功比你高吗?”


    仇饮竹哼笑一声:“我跟他没有正面交过手。但他这个年纪……想追上我,恐怕还得再练几年。”


    “你多老了?”陆行舟摇了摇头,一不小心吐出了心里话,“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贵庚?”


    仇饮竹没有计较陆行舟的“口误”,坦坦荡荡地说:“虚岁三十五。别想着岔开话题,你还没告诉我,你跟宁归柏是什么关系?”


    “这有什么好问的,我们自然是朋友啊。”陆行舟敷衍道。他想宁归柏今年周岁十九了,仇饮竹活的岁月接近宁归柏的两倍,宁归柏现在打不过仇饮竹也属正常。不过陆行舟相信,只要再给宁归柏三到五年的时间,他肯定可以打赢仇饮竹。


    “是吗?”


    爱信不信。陆行舟说:“不然还能是什么?”


    “断袖。”


    彼时陆行舟正抓着水囊喝水,闻言呛到了,他捂着胸口猛烈地咳了十几声,眼含水雾,没什么威慑力地瞪着仇饮竹:“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看来是我想错了。”仇饮竹这回没说些什么取笑陆行舟,天边月越爬越高了,他说:“我要睡了,你也睡吧。”


    陆行舟说:“你先睡吧,我守着。”


    “你也睡。若有异动,我会知道。”仇饮竹不咸不淡地说:“更何况,你睁着眼睛,我才不放心。”


    陆行舟找着机会,立即嘲弄道:“怎么?现在又不相信我身上那个最大的弱点了吗?”


    仇饮竹只说:“你睡不睡?”


    陆行舟得寸难进尺:“当然睡。”


    荒郊野外的,算不得什么好环境。所幸仇饮竹和陆行舟都不是什么讲究之人,一人找了一块草坪就躺下了,他们隔了五六米的距离,都没有立即睡着。


    说实话,陆行舟折腾了这么一天,早就累了,但几米外的人是仇饮竹,他怎么能放心睡着?困倦和警惕来回拉扯,让他不得不保持清醒。


    而仇饮竹也没法完全信任陆行舟,陆行舟竖着耳朵听了会,没觉得仇饮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想来他也在防备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陆行舟终于扛不住了,困意占据上风,眼皮沉沉地压下来,将陆行舟摁进了梦乡。


    仇饮竹睁开眼睛,今晚的月很大很薄,挂在黢黑的天幕上,有些乌云游过来,遮住了月亮的光,投射灰暗的剪影。仇饮竹差点就看不见今晚的月亮了,刀口舔血、死里逃生那么多回,侥幸活下来之后,他依旧会有劫后余生之感,多难得。


    跟陆行舟的不死之躯一样,跟陆行舟这人一样,多难得。


    翌日,陆行舟被阳光唤醒,他闭着眼睛挣扎了片刻,才猛地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仇饮竹已经醒了,他盘腿坐在树下,闭着双目,想来是在运功疗伤。


    陆行舟没有打扰仇饮竹,他去河边洗漱,回来后拿着昨天买的干粮继续啃,等他吃饱了,不由得郁闷地思考,这几天要怎么过?


    他当仇饮竹的护卫,意味着要跟他朝夕相处,晚上也就罢了,各睡各的,睡一觉几个时辰便过去了。但白天他们能做什么?时间怎么才能过得快一些?仇饮竹什么时候能完全恢复?陆行舟叹了口气,昨日他和仇饮竹说的话他都还记得,对付这种脸皮厚又不讲道理的人,陆行舟没有任何优势。


    昨天他去灵州买东西的时候,顺手将“前往灵州”的主线任务提交了,任务完成后,没有触发新的主线任务,也许是时机未到吧。在等待主线任务的时候,陆行舟完全可以进入登天梯向上爬,可如今救了仇饮竹这恶人,他又得多浪费些时间了。


    陆行舟越想越惆怅,没有注意到仇饮竹已经运功完毕,他站在陆行舟身后,突然开口说了句什么,吓陆行舟一大跳。


    陆行舟转过头,问:“你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仇饮竹说:“你在想什么?”


    “关你什么事。”跟他很熟吗?


    仇饮竹说:“我今日都要运功疗伤,你去河里抓几条鱼来吃。”


    陆行舟一愣:“我是不是还要烤给你吃?”


    “你说呢?”


    “……哦。”


    干就干吧,早点让这人好起来,他也能早点去做任务或爬天梯。陆行舟赞美自己“大人有大量”,劝说自己“以大局为重”,不跟仇饮竹计较。


    仇饮竹白天运功,晚上睡觉,陆行舟任劳任怨,逗马玩草,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几日。


    这日仇饮竹不运功了,他靠在树上,饶有兴致地看陆行舟给马洗屁股。


    陆行舟看了他一眼:“你今天不用运功疗伤吗?还是说你的伤已经好了?好了就说一声,我也该走了。”


    “没好。”


    “哦。”


    “你很失望?”


    “不然呢?你以为我很乐意当你的下人?”陆行舟没有生气,毕竟找吃的找喝的这些活,他同时也在满足自己的需求,并非全为仇饮竹而做。他只是一找着机会,就想讥讽对方,虽然这不会让仇饮竹难受,但起码可以让他好受些。


    仇饮竹果真毫不在意,他还笑了声:“这样啊,是我强人所难了。”


    “我看不出你的半分愧疚,这么虚伪的话就不必说了。”


    “陆行舟,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善良的蠢人。”


    “……没有。”有也不能承认。陆行舟松开了千里马的缰绳,让它自己玩去。


    “你恨我,又因为一些愚蠢的原则不能杀我,不错,可你也有很多种方法让自己痛快。在酒葫芦里撒尿,在馒头里吐唾沫,在衣服里放针……但你什么都没有做,我让你去东你就去东,让你往西你就往西,你再生气也乖乖听话,不愿杀人也不屑于在背后搞小动作,陆行舟,你确实是个善良的蠢人。”


    过了会儿,陆行舟才说:“我若不是个善良的蠢人,你早就死了。而且你提醒我了,原来还有这么多能让你不好受的方法,多谢你,有机会我会在你身上一一尝试。”


    “你做不到。”


    “……”陆行舟没法反驳,他确实做不到,不管对象是谁,做这些小动作都让他觉得恶心。再说了,哪怕真的恶心到了仇饮竹,这么无关痛痒的事,也不会让自己感到痛快。


    仇饮竹接着说:“这让我觉得,你没有多恨我。”


    “你想多了。我怎么不恨你,只是……”


    “只是?”


    “只是,既往难咎。”


    “既往难咎?”


    “是。”陆行舟觉得这个词真是妥切,“既往难咎,所以不咎。我不做些什么,不是因为我不恨你杀过我,而是因为报复你已经没什么意义了。这几年我经历了许多事,第一次、第二次的死亡好像也变得无足轻重了,值得在意吗?要耿耿于怀吗?是怎样也无法放下的事情吗?不是了。我不想计较是因为我不想折磨自己,跟你没多大关系。”


    这些年陆行舟死了太多次,仇饮竹赠给他的死亡滋味,已经不再特别了。仅此而已,陆行舟想,哪怕现在仇饮竹再杀他一次,他复活之后也不会找仇饮竹报仇。不到迫不得已,他是不会杀人的。


    仇饮竹的目光有些沉,他望着陆行舟,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陆行舟的目光突然凝在了一处,眼睛一眨不眨。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劝善规过)知过非难,改过为难;言善非难,行善为难。①劝说仇饮竹退出阎王庄,不再当杀手0/1。任务奖励:20000点经验值】


    【📢作者有话说】


    ①《资治通鉴》


    第136章 枯松恶竹-1


    仇饮竹问:“你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陆行舟不让心中的惊涛巨浪冲至脸上,他怀疑自己刚刚眼花了,他得避开仇饮竹,再好好看看任务到底写了个什么东西。


    “你不仅不会杀人,还不会说谎。”


    陆行舟此时只想找个地方静静,闻言敷衍道:“是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去抓两条鱼回来烤,你要是不运功疗伤,就帮忙生火吧。”


    说罢,陆行舟飞快往河的方向走,走出上百步后,他回头看,没看见仇饮竹的身影。这才停下脚步,打开任务面板,在脑中一字字地读任务。


    ——劝说仇饮竹退出阎王庄,不再当杀手。


    任务有什么毛病?让他去劝一个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的杀手改邪归正?他们是什么关系?陆行舟有什么资格、用什么道理劝他回头是岸?一剑送仇饮竹上西天都比这简单多了。


    劝善规过,那得在人尚存善念时才有成功的几率。对杀人如麻的仇饮竹来说,这有可能吗?


    陆行舟绝望了。他确定,这是目前为止出现的所有任务中最难的一个,没有之一。他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寸步难行、唉声叹气。


    要不直接忽略这个任务好了,反正现在除了主线任务之外,还有历练登天梯,等他把登天梯过了,说不定都可以直接回家了,还管什么主线任务,让任务一直卡在这里好了。陆行舟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妥,按照一般游戏的逻辑,主线任务的重要性不可能比其它玩法低,而且主线任务能够获得的经验值很多,他若是完全放弃这些经验值,肯定没法顺利通过登天梯。


    陆行舟愁得头都大了,他这回是真的非常后悔救了仇饮竹,要是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目不斜视地经过这个地方。


    或者,就装模作样地劝说仇饮竹吧,一直劝一直劝,反正劝也没有用,等任务判定他失败,这关不就过去了吗?陆行舟打定主意,脑中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就去河边捕鱼了。


    等陆行舟回来之后,仇饮竹居然真的生了火,他讶异地看了仇饮竹一眼,心说这大爷今天终于愿意干点活了。


    陆行舟坐下来,熟练地用青锋剑刮了鱼鳞,用较为尖锐的树枝叉着鱼,找了点盐均匀洒在鱼上,就开始慢慢炙烤了。他想着任务的事,不知道仇饮竹什么时候会养好伤让他滚,事不宜迟,他清了清嗓子:“你是什么时候加入阎王庄的?”


    仇饮竹何等敏锐:“你怎么突然对我的事感兴趣了?”


    “这里也没有别的人,总归要说话,不如说说你,别总拿着我‘最大的弱点’来说。”陆行舟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当然,什么也不说更好,我巴不得安静几天,等你好了就走。”


    他自觉这回演技不错,仇饮竹果真没说“你在撒谎”,但他也没正面回答陆行舟的问题:“这些事,你去江湖上随便找个人了解一下,便知道了。”


    陆行舟旋转树枝,将鱼翻了个面:“好,那就都别说话了。我问的问题你不答,你问的问题我也不会说,就这样吧,没必要说话。”


    仇饮竹竟然点头道:“也好。”


    陆行舟:“……”


    就这么过了个白天,两人一句话都没说。陆行舟不由得怀疑,仇饮竹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所以才不如自己所愿?而且他主动问仇饮竹问题,确实有些蹊跷,也怪不得仇饮竹生疑。不过陆行舟不后悔走了这步,他的时间就这么多,若是沉着下来“按兵不动”,他根本不可能让任务成功或者失败。


    陆行舟觉得现在的氛围怪怪的,两个大活人在这荒郊野外,居然能在三个时辰内一句话都不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都是哑巴,或者正在冷战呢。太怪异了,算了,反正他不在乎仇饮竹怎么看他,厚脸皮就厚脸皮吧,陆行舟主动打破了僵局:“晚上吃什么?”


    仇饮竹说:“鱼?”


    “又吃鱼,不了吧。”陆行舟这几天吃鱼吃得想吐。


    仇饮竹说:“那就吃干粮吧。”


    陆行舟没再挑剔,他生硬地转移话题,并且单刀直入:“你有想过退出阎王庄吗?”


    仇饮竹饶有兴致地看着陆行舟:“不是说如非必要不说话吗?”


    陆行舟说:“我忍不住了,行吧?我就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不管对象是谁,不说话我就会死。所以我就要说话,你不想听你就走开。”


    “……你刚刚问什么?”


    “你有想过退出阎王庄吗?”


    “我为何要退出阎王庄?”


    “是我在问你问题,你应该先回答我。”


    “没有。”


    “为什么?”


    “这就回到刚才的问题了,我为何要退出阎王庄?我想不到理由。”


    “很简单啊。”陆行舟根本不懂有什么难的,“不想当杀手了,银两赚够了,身上落下病根了,想隐居了,看破红尘了,领悟恶有恶报的道理后害怕报应了……有很多原因都能促使一个人改变方向。”


    仇饮竹抬起眸:“你是想劝我回头是岸?”


    陆行舟思考几秒,说:“对。”


    “为什么?”


    “不为什么……现在有时间,你人也在,我又是一个善良的蠢人,就想劝人少做坏事多做好事。”


    “多管闲事。”


    陆行舟并不气馁,他根本就没想过真的能说服仇饮竹,所以这一切都是做样子给“天”看。他想了想,问“你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


    仇饮竹沉默片刻,才说:“十二岁,是加入阎王庄之后接的第一单任务。”


    陆行舟不禁咂舌:“你什么时候加入的阎王庄?”


    “六岁。”


    “六岁?”陆行舟瞪大眼睛,“你是怎么进去的?”


    仇饮竹目露寒芒:“你真的要听?”


    “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听了,我保不齐会再杀你一次。”


    陆行舟不解:“你这么在意过去的事吗?可江湖上的人应该都知道你的事,我问他们不也一样吗?知情者这么多,你杀得完吗?”


    “敢在我面前这么问的,你是第一个。”


    仇饮竹说得吓人,可他的眼中并无杀气,因此陆行舟没有生出惧怕。他说:“你说呗,能让你亲口告诉我你的过去,我再死一次也是值得的,反正我还能活过来。”


    呸呸呸,骗骗别人可以,别骗自己了,根本不值得。陆行舟心里嘀咕,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仇饮竹出生于烟花之地,父亲未知,母亲未知。他有个干娘,就是把他捡回来的青楼女子,但青楼女子是不能养孩子的,他干娘便出钱拜托一名护卫带着他,有空的时候,他干娘会去护卫的房中抱抱他。


    仇饮竹这个名字,就是那护卫起的。


    那护卫没读过什么书,以为仇作为姓的时候,意思依旧是仇恨。他就想这么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也不知道他爹是谁,等他长大后,心里必然是有怨恨的,就姓仇好了。至于名,倒也没什么风雅的含义,只是他干娘名里带有“竹”字,“饮”是活下来必须要做的事之一,便叫饮竹了。


    仇饮竹五岁那年,他干娘遇到了愿意为她赎身的男人,而那男人不允许她再带一个孩子,因此,他干娘放弃了仇饮竹。仇饮竹很多天都没有见到干娘,他忍不住问护卫干娘去哪了,护卫是这么说的:“她走了。你莫要这样看着我,她把你捡回来,出钱把你养得这么大,已是善举,不然你早就死了,所以你也别怨你干娘。日后若是再见到她,你还要报答她的恩情。”


    仇饮竹在青楼中长大,没见过别的孩子。他不知道生命是怎么诞生的,他以为小孩子就是街上随处可见的东西,有人愿意捡,有人不愿意捡。愿意捡孩子的人都是好人,把孩子捡回来的女人会被孩子称作干娘,男人会被称作干爹。仇饮竹不知道“干”字的意思,他以为干娘就是娘。但是干爹干娘都是会厌倦的,他们不想养孩子的时候,就会放弃,就会离开。


    护卫这么说,仇饮竹就是这么理解的。不能怨。要报恩。仇饮竹记住了。


    那护卫眼见着仇饮竹越长越高,饭量也变大,钱袋子空瘪瘪的,就不是很想养仇饮竹了。其实他也没出过多少钱,之前都是仇饮竹干娘给的钱,他养了两个月就觉得很不值得。


    护卫给了仇饮竹一个破碗,让他去街上乞讨,能讨多少就吃多少吧。


    仇饮竹第一次离开青楼,第一次去到热闹的街道上,他听了护卫的话,找到乞丐扎堆的地方,坐在他们旁边,把碗放在身前。


    他不说话,只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过往的行人,他穿的衣服虽然破旧,但不算脏,他在那坐了一天,碗里空空如也。


    仇饮竹带着空碗回到了青楼,护卫看了一眼,让他今晚不要吃饭了,什么时候讨到银两,什么时候才能填肚子。


    仇饮竹饿了一日,第二天出门前护卫教他,要不就表现出可怜的模样,要不就对着爱干净的贵妇死缠烂打,不然,他还是会什么都讨不到。


    手上还是那只破碗,仇饮竹走啊走,回到昨日的地方。他观察着别的乞丐,看他们怎么“装可怜”,怎么“死缠烂打”,然后他看见一个满头簪子的妇人缓缓走了过来,他爬过去,左手抓住妇人的脚踝,右手将碗磕在地上,敲得邦邦响。


    他抬起头,刚想说“求求你可怜我”的时候,便听见妇人的声音像水珠那样滴下来:“就这个吧,也许合适。”


    第137章 枯松恶竹-2


    妇人背后的男子上前一步,拎着仇饮竹的衣领,就把他提起来。仇饮竹说:“我的碗……”说来奇怪,比起自己的安危,他那时更在乎被落在地上的破碗,他怕别人把碗捡走了。


    仇饮竹为了一只碗挣扎,男子看向妇人,妇人说:“给他吧。”男子将碗捡起来,塞到仇饮竹的手中,仇饮竹就不动了。


    他们将仇饮竹带到墙壁很高的屋子里,满目金碧辉煌,仇饮竹坐在凳子上,紧紧地抓着手上的碗。


    他们出去了,很快又带着一个人进来了。


    那人是个僧人,穿着深色的僧袍,肩背宽阔,神情冷淡,他摸仇饮竹的后脑勺,又摸仇饮竹的额头、鼻子、嘴巴,摸了许久后,他对妇人说:“此子合适。”


    妇人大喜。


    僧人说:“接下来需要按小少爷的喜好,养他三十日。三十日之后,我会再来。”


    仇饮竹被按着洗了澡,他们给他换上一套华丽的紫色衣服,仇饮竹心中始终挂念着那只碗,他一直说碗,妇人说:“你听话就给你。”仇饮竹不喊了。


    妇人问他:“你有爹娘吗?”


    仇饮竹说:“有一个干娘,她两个月前走了。”


    “那就是没有家了。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桌上摆满了食物,种类很多,但每样的分量不多,有仇饮竹喜欢吃的,也有仇饮竹不喜欢吃的,还有很多仇饮竹从来没吃过的。妇人笑着看他,让他吃。


    仇饮竹把喜欢的吃完了,就没再动筷子了。


    妇人说:“要把桌上的食物全部吃完。”


    仇饮竹说:“我吃饱了。”他饭量不大,因为平时能吃的东西很少,他确实饱了。


    “不吃完桌上这些东西,接下来你就没饭吃了。”


    挨饿的滋味非常不好受,仇饮竹看着妇人严肃的神情,还是抓起筷子把剩下的东西全吃了。


    妇人又笑起来,摸摸他的头:“这才乖。”


    晚上,妇人跟仇饮竹睡一张床。


    仇饮竹想到了干娘,偶尔,干娘不做生意的时候,她会偷偷把仇饮竹带到房间去,抱着仇饮竹一起睡。


    妇人没抱着仇饮竹,她让仇饮竹睡在里侧,她睡在外侧,床很大,两人中间还隔着很宽的距离——仇饮竹伸直手也没法摸到妇人的衣角。


    被褥很柔软,仇饮竹很快就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外面很安静,没有任何人说话,这跟仇饮竹以往接触的环境很不一样。他起来,踩着新鞋,走到门边,门口站着下人,下人见他醒了,忙说:“小少爷等等,奴马上去打热水。”


    仇饮竹被人用热毛巾仔仔细细地擦脸,他学会了刷牙,桌上是一堆精致的糕点。妇人来了,在妇人的注视下,仇饮竹将全部糕点都吞进了肚子里。


    妇人带仇饮竹去了院子,给他一把剑,又让几个下人站在他面前,让他拿着剑玩。


    仇饮竹抓起剑,对着空中乱舞了一会,妇人说:“不对,你要跟他们玩。”


    “怎么玩?”仇饮竹不明白。


    “拿剑砍他们。”


    仇饮竹瞪大眼睛看着妇人。


    妇人说:“没事的,他们会躲的。成儿,这是你最爱玩的游戏,不是吗?”


    成儿是谁?他最爱的游戏?仇饮竹什么都不理解,但是他知道,听妇人的话,就能吃好穿好,所以他举起剑,朝离得最近的下人劈过去。


    下人等剑快砍到的时候,才猛地避开,往一个方向逃,妇人说:“追!”


    仇饮竹握着剑追下人,他只追一个人,妇人又说:“还有其他人,都要追。”


    仇饮竹便到处追人,到处挥剑,他跑得气喘吁吁,妇人继续说:“笑,这是你最爱的游戏,你玩的时候要笑着玩,因为你很高兴。”


    仇饮竹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喘,笑声诡异。


    妇人说:“差不多了,把剑收起来吧。”


    下人拿走了仇饮竹的剑,仇饮竹还在笑,因为妇人没让他停止笑。他笑啊笑,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酸麻。


    他出了一身汗,妇人要带他去沐浴,路上他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成儿是谁?”


    妇人的目光冷下来:“你就是成儿。”


    “我不……”仇饮竹想说自己的名字,可妇人的神情变得很凶,他就不敢说话了。


    妇人重复了一遍:“你就是成儿。”


    仇饮竹低声说:“是……我是成儿。”


    成儿能吃很多好吃的,能穿上保暖的衣裳,能睡很久很久,能使唤很多人。当成儿,比当仇饮竹好多了。仇饮竹的年纪还太小,他不懂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意识不到他不可能一直是成儿。


    这个妇人,会是他的第二个干娘吗?


    下午,妇人领了一个孩子过来,她说:“这是庞儿,是你的好朋友。”


    庞儿的个头比仇饮竹的要高一些,庞儿看仇饮竹的目光有些奇怪,妇人说:“你们好好玩。”说完她就走了。


    仇饮竹等妇人走远,问庞儿:“我认识你吗?”


    “当然,你是成儿,我是庞儿,我们是好朋友。”


    仇饮竹没有提出异议,他现在是成儿,他可以接受成儿的一切。


    他问:“你多大了。”


    庞儿说:“七岁。”


    “你们……我们平时都玩些什么?”


    “爬树,抓鱼,你追我逃,打下人的屁股。”


    仇饮竹说:“好。”


    他们去爬树,仇饮竹第一次爬树,摔了好多次。庞儿拉起他的裤腿,看到青肿的一大片:“不玩了,没意思,你不是成儿。”


    仇饮竹听见了妇人的声音:“庞儿!”


    庞儿脸上煞红,闭上了嘴,过了一会,他说:“你受伤了,我们也没法玩别的,坐下来说说话吧。”


    庞儿拉着仇饮竹,坐到亭下,他左看右看,不知道在看什么,看了很久他才说:“你说话吧,我不知道跟你有什么好说的。”


    仇饮竹憋了又憋:“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成儿喜欢的东西,所以我们是好朋友。”


    “那……你跑得很快。”


    “当然。我们都跑得很快。”


    “你家在哪里?”


    “就在隔壁。”


    “你经常过来?”


    “当然,我经常来找你玩。”


    仇饮竹将声音放得很轻,他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人听到:“我跟成儿长得很像吗?”


    庞儿还没说话,妇人不知从哪走了出来:“庞儿,天色不早了,回家去吧,不然你爹娘要派人来寻你了。”


    庞儿走了。仇饮竹被妇人带到了房间,关上门,关上窗。


    妇人说:“你要喊我‘娘’。”


    仇饮竹只迟疑了几秒,便喊:“娘。”


    妇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成儿。”


    “我是谁?”


    “娘。”


    “你是谁?”


    “成儿。”


    “成儿喜欢吃什么?”


    仇饮竹回忆起这两天吃过的东西,报菜名似的报了一遍,有些东西他实在不知道叫什么,吃了就是吃了,没人告诉他。


    但妇人也满意了,她说:“你要忘记过去,记住这些事情,记住现在你就是成儿。记住了吗?”


    “记住了。”


    “你是谁?”


    “成儿。”


    “我是谁?”


    “娘。”


    “以后,不要再问成儿的事情了,好吗?”


    “好。”


    “你听话,就能过得很好,知道了吗?”


    “知道了。”


    晚上,妇人依旧和仇饮竹一起睡,但这次妇人将仇饮竹搂进怀中。仇饮竹觉得姿势很别扭,他不习惯,他很难受,可他忍下来了,或许成儿和娘就是这么睡的,成儿不觉得不舒服,他也不应该有这种感觉。


    过了很久,仇饮竹才睡着。


    没人会喊仇饮竹起床,仇饮竹每天都睡到自然醒,然后就是重复的活动,吃成儿爱吃的,做成儿爱做的,跟庞儿一起玩,吓唬府里的下人,跟妇人一起吃饭睡觉……


    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


    只是仇饮竹一直都记着自己的名字,成儿不像是一个完整的名字,他没法让自己被这个容器纳住。有时他会想起护卫,护卫有找过他吗?他想跟护卫说一声他现在很好,他跟妇人提出过想出门,但妇人没有接受他的请求。


    妇人说:“府里什么都有,成儿不爱出门。”


    仇饮竹便复述:“成儿不爱出门,成儿不出门。”


    那个破碗伴随仇饮竹以往的生活消失了,再也不会被人提起。


    转眼便过了三十日,僧人如期而至。


    妇人牵着仇饮竹的手,来到僧人面前:“他现在如何?”


    僧人又摸仇饮竹的头脸,轻轻重重地摸了一圈:“很好。”


    “能成功吗?”妇人语含担忧。


    “如无意外,便能成功。”僧人问:“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妇人说:“早就准备好了。”


    “成儿他爹有接触过这孩子吗?”


    “没有。一切依照你的吩咐,成儿他爹带着成……孩儿躲起来了,等着这劫过去。”


    “把东西都准备好,明日亥时开始。”


    “好。”


    仇饮竹依稀觉得,他们的谈话内容跟自己有关,再多的,他也不明白了。


    僧人说:“我要再试一下这孩子。”


    妇人点点头。


    僧人又说:“你出去吧。”


    妇人张了张嘴,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僧人问:“你是谁?”


    仇饮竹脱口而出:“我是成儿。”


    “你的真名叫什么?”


    “我叫成儿。”


    僧人在仇饮竹的背上狠狠捶了一拳:“你的真名叫什么?”


    僧人拳劲极大,仇饮竹痛得喊出了声,他说:“我叫成儿。”


    僧人又扇了他一巴掌:“我再问一遍,你的真名叫什么?”


    仇饮竹捂住脸,坚持同一个答案:“我叫成儿。”直觉告诉他,他必须要这么说,不然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僧人没再打他,他笑着点头:“好,你就是成儿。成儿,疼吗?”


    “成儿不疼。”仇饮竹忽略了脸上和背上火辣辣的痛。


    僧人再次抚上仇饮竹的头:“成儿真乖。”


    第138章 枯松恶竹-3


    仇饮竹被严严实实地绑在木柱上,他的脸上涂满了不知什么动物的血,腥臭在鼻中横冲直撞,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他被很多套衣服裹住了,脖子上挂了许多玉坠和金链,他觉得脖子很酸,很痛,这些东西太重了,他只能被迫低着头。


    夜风吹过来,灯笼颠扑晃动,打在地上的光斑像是失了翅膀的蝴蝶,颜色很暗很沉。仇饮竹就盯着那些即将死去的蝴蝶看。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这府中有很多下人,仇饮竹不知道那些人都跑哪去了。娘呢?娘又去哪里了?都这么晚了,他们本该躺在床上睡觉的。


    莫非,这是成儿喜欢的另一个游戏?


    可仇饮竹不明白这游戏有什么好玩的,又脏、又累、又臭,这样的事不折磨别人,只折磨自己,这不像是成儿喜欢的游戏。


    那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仇饮竹才六岁,他什么也想不明白。他困了,他垂着头,闭上眼睛,到底还是个孩子,在这种骇人的环境下,他不需要努力就睡着了。


    仇饮竹是痛醒的,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睛时天还是黑的。


    脖子好重……像是要断了。仇饮竹费劲地抬了抬头,看见了僧人面无神情的脸。


    僧人拿着一根很长的针,刺穿厚厚的衣服,在仇饮竹身上扎出无数细窟窿,血一点点渗出来,染红了外衣。


    仇饮竹终于从疑惑转为害怕,他大喊着:“娘,娘,娘……救命,救命,救命……”


    僧人呵斥道:“成儿,闭嘴。”


    “你在做什么?”因为惊慌过度,仇饮竹的脸变成了死灰一样的颜色,又因为疼痛,他整张脸都扭曲在一块,像是被人握在手中狠狠揉捏的纸团,眼泪、汗水和鼻涕都从纸团的褶皱中拥挤地涌出来。


    “娘,娘,救我!娘,娘,你在哪里?”仇饮竹一直在喊娘,娘这么疼爱成儿,他一定不会让成儿死的。仇饮竹也只能喊娘,他想不出还有谁会来救他。


    僧人眉头拧在一起,显出不耐烦之色:“闭嘴,别吵。”


    “放开我,你滚开。”仇饮竹挣扎起来,他的挣扎像一条虫在蠕动,没有任何威慑力。


    僧人干脆不理仇饮竹,继续在他身上扎针。仇饮竹开始感到眩晕,他感到生命在流失,他要死了吗?仇饮竹还没见过死人,他只知道很痛就是快死了,因为大人都是这么说话的,痛死了痛死了,可他还没长到大人的身高,就要这么死了吗?


    仇饮竹放弃了挣扎,因为他的力量根本没法撼动僧人,他动不了,他认命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薄如纸的刀尖,在僧人的脖颈处闪烁光芒,僧人手上的针停在了仇饮竹的肩膀处,没再往前一寸。僧人毛骨悚然:“阁下是谁?是……这孩子的什么人吗?”


    神秘男人问:“李响锐去哪了?”


    “我不知道。”


    “不说,就死。”刀锋在僧人的脖颈上压出一条血线。


    “我真的不知道!陈雪知道!她知道!”


    仇饮竹想,陈雪是谁?他头一点,就晕过去了。


    仇饮竹是在一个人的背上醒来的,那人跑得很稳,侧旁的景致飞速略过,仇饮竹闭上眼睛,闻到了血腥气。那跟之前涂在他脸上的血的味道不太一样,这人身上的铁锈味更加明显。


    仇饮竹穿的衣服只剩两件,脖子上的玉坠和金链也不见了,身上的伤口不再流血,他感到轻松了许多。可是,这个背着他的人又是谁?


    少顷,那人蹲在一片树林中,说:“下来。”


    仇饮竹听到这道声音,便知道他是拿刀对着僧人的男人。他从男人的背上滑下来,站在地上,抬头看他。


    男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仇饮竹说:“我叫成儿。”


    “李越成已经被我杀了,你是谁?”


    “我是成儿。”


    “我说了,李越成已经死了,你是谁?”男人声音一顿,“李越成是他们的孩子,被那和尚算出来有一道死劫,所以他们把你找来,让你替李越成挡死结。现在李家全部人都死了,那和尚也死了,你不必成为谁的替身,我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这次,仇饮竹的直觉让他说了真话:“我叫仇饮竹。”


    “愁饮竹?”男人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愁”这么怪的姓,“那个愁?”


    “仇恨的仇。”


    “那读仇。你叫仇饮竹。”


    仇饮竹重述:“我叫仇饮竹。”


    “你愿不愿意学武功?”


    仇饮竹咬着下唇,这次直觉没有告诉他,应该说愿意,还是不愿意。


    “你根骨极佳,很适合学武,我最近也想收一个徒弟,你要是愿意,就当我的徒弟。要是不愿意,我就杀了你。”男子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一点开玩笑的意味。


    被杀就会死。这点仇饮竹是明白的,青楼是个不乏恩怨的地方,众人言谈之间爱恨交织,逃啊死啊活啊都是挂在嘴边的话。仇饮竹不想死,所以他说:“好,我拜你为师,跟你学武。”


    后来仇饮竹才知道,男子叫翟西松,翟西松是阎王庄的人,他接到任务,杀了李响锐一家。李响锐的妻子叫陈雪,李响锐的儿子叫李越成,就是他们让仇饮竹扮演的成儿。


    至于成儿的劫难,是确有其事,还是那僧人为了赚钱杜撰出来的故事,已经不得而知了。仇饮竹险些当了替死鬼,或成了僧人赚黑心钱的工具,但无论如何,他是无辜的。


    翟西松教他内功心法,教他轻功剑法,仇饮竹学得很快,彼时他不知道何为天赋,何为坚持。他只知道翟西松传授给他的种种话,他都听进去了。


    翟西松说,在江湖之中,武功是立身之本,要当强者,就必须要有高强的武功。


    强者有什么用?强者对应的就是蝼蚁,你不当强者,便是蝼蚁。人人都可以将你踩在脚下,你的生死由不得你做主,这世上没有说话的道理,拳头就是道理。你拳头硬,大家就会怕你,就会听你的话。


    等你当了强者,你想让谁死,谁就得死。你想护住谁,就能护住谁。


    当然,你是要当杀手的人,最好不要有软肋。这点你有优势,你无父无母,也没有别的亲戚,对我不必有师徒之情,我只是想让我的武功有个传承人,我对你也不会有感情。至于友情和爱情,那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不需要朋友和爱人,所有人都信不过。你要相信的,只有你手上这把剑。


    握住这把剑,就是握住了你的人生,将武功练得越好,你的人生就越坚不可摧。记住,强者无敌。


    仇饮竹被翟西松带回了阎王庄。翟西松因为要接任务,常年在外,经常几个月都见不着人,多数时候都是仇饮竹一个人练武。他没有别的事做,就一直练武。


    阎王庄没人管仇饮竹,每个人都将自私的本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因为没人同仇饮竹说话,有一段时间他的表达能力极差,那时翟西松在外面执行了几个月的任务,回到阎王庄问仇饮竹的进步和瓶颈,他说得颠三倒四的,让沟通变得异常困难。翟西松感到不耐烦,但没有发火,他跟仇饮竹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学会在心里说话,自己跟自己说话。”


    仇饮竹自己跟自己说了几年话。翟西松觉得他是时候可以接一些简单的杀人任务,便将他的名字报上去了。


    翟西松带着十二岁的仇饮竹,完成了第一次的杀人任务。


    仇饮竹杀人的时候,脸不红,气不喘,手不抖。


    翟西松赞美他,也赞美自己的眼光:“你是天生的杀手。”


    仇饮竹擦净剑上的血,杀人不过如此。


    翟西松有心培养仇饮竹,在仇饮竹出第一次任务后,他不再给仇饮竹接简单的任务,反而一路带着带着仇饮竹,完成了不少难度颇高的任务。


    就这么过了几年,翟西松和仇饮竹这对师徒的名声响彻江湖,人称“枯松恶竹”。后来翟西松死了,仇饮竹便独自杀人了。


    “听了这些,你还想劝我退出阎王庄吗?”仇饮竹看着陆行舟,眼神轻蔑,似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陆行舟不答反问:“你相信性恶论,还是性善论?”


    “我这样的人,自然是相信性恶论。”


    “好吧,就当孩子生下来都是恶人好了。”陆行舟盯着仇饮竹,“但不是所有人都会成为恶人,因为有的人在成长过程中得到了关怀和爱,所以他们会将善意反馈给世界。有的人没有得到,所以他们蔑视这个世界,他们会通过犯下罪恶来报复一些人,或者无差别攻击所有人。他们信奉武力高于一切,情感只是可怜虫的联结,他们自认最清醒,却不知他们的视野多狭窄、多逼仄,不知谁才是真正的可怜虫。”


    “你找死?”仇饮竹闪到陆行舟面前,右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渐渐收紧。


    “我在劝你回头是岸。”陆行舟憋红了脸,仍想着任务,“……我刚刚的话是有点难听,但难听的话多半是真的,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你年纪也不算很大,现在回头,还可以过几十年的幸福日子。”


    仇饮竹稍稍松了力道:“我第一次杀你的时候,很痛吧,我记得你那时的神情,很痛苦,也很迷人。我说过,你听了我的过往,我保不齐要再杀你一次。现在,死吧。”


    薄刃割穿陆行舟的喉咙,仇饮竹收回手,陆行舟倒在了地上。


    他闭着眼睛,喉间血流如注。千里马跑过来,围着陆行舟一直转圈。


    仇饮竹的杀气溢到了千里马的身上,千里马长长嘶鸣一声,声调悲戚。仇饮竹不再理会千里马,他蹲身捡起青锋剑,抽出剑鞘端详一番后,便将青锋剑据为己有了。


    再过一会,陆行舟就会活过来。仇饮竹最后看了陆行舟一眼,自言自语道:“可怜虫么?”


    第139章 蓬山此去-1


    陆行舟活过来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青锋剑不见了。


    他太久没死了,因此这次死亡给他的精神冲击并不小,虽然仇饮竹出手很快,他还没来得及感受疼痛,就已经一命呜呼了。可是,这终究是时隔一年多的再一次死亡啊。


    而且,陆行舟没想过仇饮竹真的会杀他。他知道仇饮竹是个冷漠无情的杀手,不会因为被自己救了,或因这短短几日的亲密相处就能改变本性,但陆行舟不认为他们依旧是必须针锋相对的仇人,他都说了“既往难咎”,他以为仇饮竹能够明白的,非得跟一个“不死之躯”为敌,可没有什么好处。


    因为这点,陆行舟对仇饮竹没有过多的防备,否则,在仇饮竹出手的时候,他必定有躲避的时间,哪怕他最后还是打不过仇饮竹,也不会死得那么快。


    这就是松懈的代价。


    陆行舟消化了许久的恶心感,才想起了“劝善规过”的任务,他点开任务面板,发现任务居然消失了。


    不错,没成功也没失败,任务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陆行舟:“……”


    他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不得不分析原因。是因为仇饮竹杀了他,游戏判定陆行舟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所以消失了?可如果是这样,应该算作任务失败,而不是就这么化为乌有。如果不是陆行舟还有记忆,这个任务就像从没出现过。


    陆行舟查看等级,还是四十五级,如果他完成了任务,那么他应该能升到四十六级,说明他也不可能在无知觉中提交了任务——更别说任务根本没成功了。


    陆行舟想了半天,没想到任何符合逻辑的可能。于是他怀疑这是游戏里一个尚未修复的漏洞,因为他没有网络,所以没法通过上网搜索来验证疑惑。算了,结果都已经这样了,再纠结原因也没有什么意义,陆行舟停止了发散思维。他站起来,拍了拍千里马的头,有些后怕地说:“幸好他没有迁怒于你。”


    千里马蹭着他的手,动作亲昵。


    陆行舟稍稍高兴了些,他呼出一口气,正想牵着千里马离开这里的时候,才发现青锋剑不见了。陆行舟难以置信,他在林中搜索一番,怎么也找不到青锋剑。


    还能有谁?陆行舟沉下心来,必是仇饮竹把青锋剑顺走了。仇饮竹想做什么?想让自己为了青锋剑去求他?还是单纯看上了青锋剑这把削铁如泥的宝贝,要拿它去杀人?


    目前为止,陆行舟只能想到这两种可能,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让他作呕。去他的既往难咎,陆行舟握紧拳头,若是再让他见到仇饮竹,他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陆行舟回忆起这几天仇饮竹说过的话,突然发现了一个矛盾点,在仇饮竹的叙述中,他第一次杀人异常顺利,但在之前的谈话中,他说他是从打不过开始当杀手的。这很明显驴唇不对马嘴,陆行舟认为仇饮竹跟他说了许多假话,只是因为他太不了解仇饮竹,所以他分辨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不管仇饮竹的真话假话了,陆行舟要想想怎么把青锋剑拿回来。但是他不知道仇饮竹去了哪,很难……罢了罢了,陆行舟改了主意,先去灵州吧,之前任务让他去灵州,估计新的主线任务会在灵州触发。


    以陆行舟现在的武功,就算没有青锋剑,一对一也能跟一流高手争个高低。他安慰自己,别太担心,青锋剑是任务给主角的道具,终有一天会回到他的手上。


    陆行舟去到灵州,找了家客栈住下,他先歇了三天,没看见新的主线任务。第四天,陆行舟打起精神来,进了登天梯。


    【第二十二层:略施惩戒】


    【任务类型:助人】


    【任务进度:完成老人的心愿0/1】


    狂风乱舞,老人拄着拐杖站在茅屋前,悲痛吟诗:“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陆行舟愣住了,这不是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吗?这老人是杜甫?既如此,他的心愿莫非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如果真是这个心愿,陆行舟就无能为力了,他哪有这个本事建起广厦千万间?他忐忑地问老人:“老先生,我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老人这才注意到陆行舟,他说:“帮我找到那几个抢了茅草的孩子,对他们略施惩戒。今日他们这么对我也就罢了,若是没人惩罚他们,他们会以为做坏事是没有代价的,来日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祸虽小,也需未雨绸缪啊。”


    陆行舟放下心来,这个任务就简单了。他抱了抱拳:“好,我马上就去。老先生放心,我一定会让那几个孩子意识到这是不对的。”


    陆行舟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几个抱着茅草的孩子,他抱臂挡在他们面前:“喂,你们都把茅草放下。”


    小孩一问:“你是谁?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


    陆行舟说:“我是来教训你们的人。抢老人家的茅草,你们很高兴吗?”


    小孩二说:“我们抢的又不是你的茅草,关你什么事?”


    “事关正义,就跟我有关系。”陆行舟看着这几个半大小子,“如果你们不打算讲道理,那我只能来硬的了。”


    小孩三说:“谁怕你?你敢欺负我,我马上告诉我爹。”


    “我怕你爹?子不教父之过,你爹来了我连他一块打。”陆行舟决定先从这个把爹搬出来的小孩下手,他一招就制服了小孩,一掌打在小孩屁股上:“每个人都有老的一天,你相信因果报应吗?你现在欺负老人,以后等你老了,你也会被不明善恶的小孩欺负。”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杀人啦……救命啊……”


    陆行舟:“……”


    小孩一和小孩二见状,纷纷把茅草丢了,撒腿往外跑,他们连半点犹豫都没有,根本没想过要帮小孩三。


    陆行舟暂且放下小孩三,一手一个把人都抓回来,严肃道:“都给我站好。”


    三个小孩并排站着,抖着身体,看起来很害怕。


    陆行舟问:“你们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吗?”


    小孩一:“不应该逃跑。”


    小孩二:“不应该顶撞你。”


    小孩三:“不应该说我爹。”


    陆行舟:“……”


    他放弃了让三个小孩“改邪归正”的打算,教育,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反正他们也不是真人,罢了,就简单教训他们一顿,然后回去找老人交差吧。


    陆行舟又说了一番大道理,然后“各打五十大板”,就抱着茅草回去找老人了。


    比起茅草,老人更关心几个孩子的状态:“他们知错了吗?”


    话在嘴边绕了一圈,陆行舟说:“老先生放心,他们已经知错了。”


    老人说:“那就好,那就好。”


    “对了,我叫陆行舟,还不知老先生的名字?”


    “陆少侠好,我叫杜沣。”


    陆行舟想,看来游戏还没那么大胆,敢直接把杜甫放在这里来。他说:“我帮先生把茅草都铺回去吧,先生家中有钉子吗?我用钉子加固一下,就没那么容易被吹走了。”


    “有的,那就劳烦陆少侠了。”


    “不必客气。”


    陆行舟忙活了半天,觉得只要不是特别猛烈的风,应该都不会把茅草吹走了。他弄好一切后,杜沣便给陆行舟指了一条路,让他往前走。


    “恭喜你完成老人的心愿,通过第二十二层。”


    “恭喜你获得2000点经验值。”


    “第二十三层通道开启……”


    第二十三层到第三十层都是助人关,难度都不算大,陆行舟一鼓作气爬上去,过了整数关就觉得差不多了,便退出了登天梯。


    他今天过的层数,难度都没有“百口莫辩”那一层大。当然,苗连秋那关的难度主要体现在思考多,耗时长,对别的要求倒是不高。不过两者对比起来,陆行舟的新发现是——登天梯的难度不一定会随着层数的增加而增加。想到这里,陆行舟又燃起了希望,如果每十层之中,只有一层的难度还算比较大,那么按照这个趋势下去,他很快就能通关登天梯了。


    陆行舟睡一觉,然后神清气爽地下楼吃饭,他问了一句小二今日是几月几,才知道他在登天梯的时候,外头居然过了五天。他心想,下次如果遇到难度不大的情况,最多上五层楼就也要退出了,不然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他真的很难解释。


    饭吃到一半,隔壁来了三位江湖客,他们讨论的中心,竟是陆行舟恨得牙痒痒的人,仇饮竹。


    陆行舟竖起耳朵,被一句“仇饮竹杀了章游奇”吓得心惊肉跳。他嗖地起身,走至隔壁桌,问:“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其中一人说:“千真万确。”


    陆行舟接着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另一人说:“就这两天,消息刚从关州传到灵州。”


    陆行舟又问了一遍:“是真的吗?”


    最后一人说:“这位小兄弟,你要是不信呢,就自己上街打探一下,到处都在说。章游奇若是没死,怎会放任谣言传得纷纷扬扬,胜寒派都挂上了丧幡,你要是立刻去关州,说不定还能赶得上参加章游奇的葬礼。”


    陆行舟离开客栈,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


    章游奇真的被仇饮竹杀死了吗?可是章游奇的武功那么高,怎么会呢?陆行舟突然想起郑独轩跟他说过的话——仇饮竹练的剑是小人剑,我练的剑是君子剑,他擅长暗杀,若是正大光明地交手,他的小人剑劣势立显。


    这样,陆行舟就明白了。


    他从未见过章游奇,按理说不应该如此难过。可一来,章游奇是郑独轩的师父。二来,如果他不救仇饮竹,仇饮竹多半已经死了,章游奇就不会出事。三来,他怀疑仇饮竹杀章游奇的时候,用的是他的青锋剑。为了杀人,仇饮竹这种人必然无所不用其极,而青锋剑真的很好用,用上青锋剑,在某种程度上必然能增加剑法的威力。


    如果真是这样,陆行舟就是间接当了杀章游奇的凶手。


    他百感交集,也许他应该去一趟关州,参加章游奇的葬礼,在他的坟前拜一拜。他往客栈的方向走,正准备连夜出发时,新的主线任务从天而降。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蓬山此去)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①前往蓬莱0/1,寻找长生药0/1。任务奖励:30000点经验值】


    “请尽快找到蓬莱,前往蓬莱。若在规定时间内未到达蓬莱,则判定任务失败……”


    【📢作者有话说】


    ①李商隐


    第140章 蓬山此去-2


    陆行舟钉在原地,他想去关州,任务却让他尽快去蓬莱。


    如果没有这个“尽快”的要求,陆行舟还是会去一趟关州。可他不知道“规定时间”是多久,他找遍任务面板,也没看见有关时间的信息,这让陆行舟有一种时间非常紧迫的感觉。况且,他知道蓬莱这个地方,蓬莱是一座岛,岛的方位并不好寻,很多人都没法说出蓬莱的具体位置,多少想要去蓬莱的人,都迷失在一望无尽的海上。


    也就是说,陆行舟要在有限且不知道多有限的时间内,想办法找到一座方位不明的岛屿,登上蓬莱后再去找莫名其妙的长生药。


    奖励是三万经验值的任务,能简单到哪里去?难度与利益并存,陆行舟最终放弃了去关州的打算,他安慰自己不要太过愧疚。不管有没有他,仇饮竹都会想尽办法杀章游奇,如果仇饮竹死了,阎王庄也会派其他杀手去杀人……无论如何,陆行舟都不是罪的根源。


    他长叹一声,决定这两天就在灵州各处打探一下蓬莱的信息,灵州靠海,从这里出海很方便,难怪任务让他先来灵州,再让他前往蓬莱。


    翌日,陆行舟在街上打探消息之时,碰见了一个意想不到之人——阿强。


    阿强老了许多,他背部高高拱起,像是在里面塞了个球,他嘴角的纹路很深,看起来一脸苦相,他眯着浑浊的眼睛走在街上,经过陆行舟的时候没有停顿,看来是没认出陆行舟。


    陆行舟迟疑片刻,还是喊住了他:“阿强。”


    阿强收回了往前走的脚,转过身,陆行舟上前两步:“你还记得我吗?陆行舟,小舟,还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阿强的眉头扬起来,有些高兴,但很快又垂下去了,他想起了多年最后一面的场景,他实在是无颜面对陆行舟。


    陆行舟却已经不计较了,经历了那么多,阿强偷的那条锦鲤,又算是什么呢?人总是会因为一念之差做错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有缘遇上,彼此都还能喘气,往事都笑一笑,就算了吧。


    陆行舟说:“别想过去的事了,难得碰上,我请你吃顿饭吧。”


    阿强一开始拒绝了,后来陆行舟劝了几句,说他马上就要离开灵州了,此次一别不知今生还会不会再见,阿强就不好再拒绝了。


    怕阿强拘谨,陆行舟特意选了一家价格不贵的面店。他和阿强各要了一碗牛肉面,陆行舟又点了几碟小菜和一壶茶,他问:“阿强,你是什么时候来灵州的?”


    “离开你家之后,我先是去了鹤州一户人家当下人,过了几年那家主人生意失败,请不起下人了,我便来了灵州……算来,我到灵州也有三四年的时间了。”


    “这样啊,你现在在灵州,做些什么?”


    “我……”阿强揪着衣服,面上犯窘。


    “是有什么不方便说吗?”


    “也不是……就是、就是说出来不太好听,我不好意思说。”


    “只要做的不是伤天害理之事,不管做什么,都没什么不好听、不光彩的。”


    阿强紧了紧两腮:“我在一家青楼里当护卫,按理说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就没人愿意请我了,但是我只要他们给个地方我住,给点剩饭我吃,不要工钱,所以他们收下我了。”


    陆行舟神色如常:“靠力气讨生活,挺好的。”别说青楼护卫了,陆行舟对青楼女子也是这个态度,世道艰难,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想活得这般狼狈。


    阿强眼眸一潮,总算抬起头来:“对了,家里人都怎么样了?阿远娶妻生子了吧,金英应该也成亲了,阿贵还在你们家吗?你爹的身体还好吗?”


    “我爹……去世了。”


    “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陆行舟不欲细说,一是说了只会让阿强伤心,而且他也算是看着于为杰长大的。二是陆行舟抗拒详说此事,他每次一想起陆望,心里就会空空落落的。


    他只说:“生老病死,就是那些事。”


    阿强缄默须臾,问:“什么时候的事?”


    “几年前。”陆行舟岔开话题:“大哥娶妻生子了,嫂子很好,孩子也几岁大了。姐姐还没有嫁人,她之前去了学医,学得很好,阿贵还在家里。”


    “如果当初我没有……现在我也能在那个家里吧。”阿强语气怅然。


    “你后悔了吗?”


    “我后悔了。我在你们家生活了这么多年,身边都是这么好的人,我怎么会不明白知足常乐这个道理?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也被一颗贪得无厌的心害了。你踹我一脚的时候,我还不知好歹地恨过你,后来我想明白,那时你已经仁至义尽了,若是换做别人,早就把我送去官府了……算了,算了,那些事情多说无益,来,吃菜。”


    陆行舟心潮涌动,在阿强说话的时候,他想要不要提出让阿强回陆家的话,这想法只出现了几秒,就被理智压下去了。陆行舟不是信不过现在的阿强,只是木已成舟,阿强若是真的再回陆家,他跟陆家人肯定也会有隔阂的,这种隔阂需要通过很长的时间才能消除,何必折磨阿强,为难家人?


    两人有一阵没说话,只顾着吃菜,后来阿强想到什么,一拍脑袋:“小舟,你知道灵州有许多人都有‘通灵’的本事吗?”


    陆行舟知道,但是没当回事,他可是社会主义接班人,不太信这些神鬼之说。


    他点头,阿强又说:“你若是想跟你爹说话,可以考虑去找通灵人。不过灵州自称能通灵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其中有不少是骗人的,你要是去找通灵人,一定要擦亮眼睛。”


    陆行舟问:“你找过通灵人吗?”


    “没有。一来,我之前没有想要对话的死人,二来,通灵人要价不低。不过,你要是想找通灵人,我可以帮你问问青楼的人,他们有些人经常找通灵人,肯定知道哪些不是骗人的……”


    “不必了。”陆行舟摇摇头。


    “好吧。”阿强有些失望地闭上嘴。


    两人吃完,陆行舟结了账,顺便给了阿强几块碎银。


    阿强一惊,就要把钱塞回来,陆行舟挡住他的手:“银两不多,别推来推去的,你收着吧,逢年过节的时候,买点新衣服,吃顿好的。”


    “小舟,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多谢你。”


    “那就不用谢了。”陆行舟说:“我还有事要办,就先走了。阿强,保重。”


    陆行舟在街上走,又想到阿强说的通灵人,突然想尝试一下。没错,在现实世界中,他是信奉科学的人,可这里毕竟是个游戏世界,或许真的能通灵。而且,他能穿进《三尺青锋》中,本身就是个灵异事件,他刚刚怎会完全否认通灵的可能。


    陆行舟一直很愧疚,他在陆望还活着的时候总是往外跑,陆望死了,他多么想再见见陆望的笑容,跟陆望说说话啊。他应该去尝试一下的,陆行舟这么想着,右转走进了一家茶楼,问伙计哪里有通灵人。


    伙计问:“你要找近的还是好的?”


    近有什么用?陆行舟说:“找好的。”


    “出门一直走,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向右拐弯,继续走到底,然后向左拐,走到第二个岔路口,再向左走进那条巷子,敲第三家的门,告诉他们你要找通灵人。”


    得亏陆行舟记忆还不错,不然就要被伙计说懵了,他问:“街上没有通灵的铺子吗?”


    “没有。通灵是被朝廷禁止的事,没人敢光明正大开这种铺子。”


    “原来如此。”陆行舟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朝廷为了巩固统治,必然要压制民间的通灵之说,他们宣称只有皇族能跟天地对话,这是他们的权力。


    按着伙计的指引,陆行舟找到了通灵人的住所。


    通灵人白发白须,眉眼很疏,他问陆行舟:“公子,你想跟谁说话?”


    “我爹。”


    “公子身上有带你爹用过的东西吗?”


    陆行舟摇头:“没有东西,就不能通灵吗?”


    通灵人说:“无妨,可以将他的姓名、生日和忌日告诉我。”


    陆行舟如实说出。


    通灵人闭上眼睛,捏着手指默了会:“还要公子的一缕头发。”


    陆行舟说好,通灵人拿着剪刀,将陆行舟耳后的一缕头发剪下来,放入一个锦囊中。他又找出一根柳叶枝条,沾了沾木桶里的水,往陆行舟的身上泼溅几下。最后他给陆行舟递了三炷香,指着里屋:“公子自行进去吧,上香后,跪在蒲团上诚心念父亲的名字,等他的魂灵出现后,就可以跟他对话了。”


    陆行舟走进里屋,虔诚上香,跪下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喊爹,他喊了许久,陆望都没有出现。


    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吗?陆行舟睁开眼睛,很快又闭上了,他继续在心里念着爹,他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他真的很想再见陆望一面,哪怕只说一句话也好。


    陆望始终没有出现。


    三炷香都燃尽了,陆行舟走出门,问通灵人:“你是骗子吗?”


    通灵人不慌不忙,反问:“公子没有见到父亲?”


    陆行舟压着火:“对,所以你是骗子吗?”


    “当然不是,通灵本就不一定会成功。”通灵人眼神幽幽,“公子见不到父亲,只能说明你们缘分已尽。”


    “缘分已尽是什么意思?”


    “若是缘分未尽,来世还要当父子的。”缘分已尽,自然是斩断了来世的缘分。


    陆行舟说:“你以为用缘分来撒谎,任何人都能接受这个理由吗?”


    “我没有撒谎。”


    “你如何证明?”


    通灵人一口气报了四五个地址:“你去那些地方找人,他们都是这一个月内来我这通灵成功的人,他们能证明我没有撒谎。”


    “万一他们跟你是一伙的?”


    “那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公子进门之后,我有收过你的钱吗?通灵不成功,我是不会收银两的,我骗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陆行舟哑口无言。


    是啊,若是为了钱,欺骗就有了合理的逻辑。可是这通灵人都没收他的钱,为何欺骗?谈何欺骗?


    陆行舟没再说什么,他慢慢走出了通灵人的家。好一个缘分已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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