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上达天听
拍门声响彻整个郡守府,一刻不停,震耳欲聋。
宋乐珩和温季礼双双站起,凝神望着前院的方向。一直守在洞门边的吴柒和萧溯之也快步到两人跟前。吴柒摸着腰间软剑,冷声道:“是不是那郡守在杨彻面前暴露了咱们的行踪?现在怎么办,杀出去吗?”
温季礼道:“应当不是,若真暴露了,城里不会是眼下这情形。吴使君,后门出去有一窄巷,往前行是废弃宗学,你带人护着主公,前往宗学一避,我来应付。”
吴柒正想抓宋乐珩离开,宋乐珩就道:“不必,先去看看来的人多不多,不多就放进来杀。”
“杨彻的主力全进了城,你说多不多!在这里杀人,怕是不想活了!”
吴柒话刚说完,黑云欲摧的城郭里,骤然传来声势浩荡的攻城号角。紧接着,大街小巷上响遍马蹄声、跑步声,都快速朝着城门方向移动。传令兵敲着刺耳的锣响,喊声远远近近地回荡着,一句续着一句。
“敌军攻城!敌军攻城!将军有令,所有人至城楼下备战!”
拍门的动静小了,被淹没在满街的锣响里。宋乐珩给吴柒递了个眼神,吴柒这才反应过来,纵身往前院跃去,准备拉人进来杀。
温季礼也吩咐道:“溯之,去帮忙。”
“是。”
萧溯之紧跟在吴柒身后。不多时,前院就响起了极短暂的刀兵相接,但都被掩盖在城中的兵荒马乱里。
温季礼瞥一眼快要入暮的天色,道:“主公不是说,明早攻城?此时行动……是佯攻之计?”
“嗯。”宋乐珩眯着眼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军师。我琢磨着,我这入了城,一来是怕有什么变数,二来,也为消耗,就让燕丞那边儿在我入城半个时辰后,开始佯攻。今晚先耗战一夜,他佯装攻城不下,明早鸣金收兵,再杀个回马枪。如此一来,朝廷这边人疲马乏手忙脚乱的,我们的人就好打开城门。”
西边的落日熔金被逐渐散开的暗夜吞没,肃杀的风声里,城门那头的杀伐、弦箭破空之音都清晰可闻。
宋乐珩看着天上最后一抹亮色寂灭,沉声道:“杨彻不能再从这高州走出去。否则,不知道还有多少座‘高州’城。倘若光雾林之计真被识破,明日这城门内应,就要仰仗军师了。”
与她并肩的人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辞,只是定定应下:“好。”
一夜过去,至天光大白,持续了一轮又一轮的攻城势头才消停下来。守了南城门一宿的朝廷军士累瘫在地,七七八八的扎堆聚在一起,抑或互相靠着睡着,抑或疲累地啃着从城里搜刮出来的粗粮饼。
青、冀这两州的士兵向来被朝廷优待,因两地皆处京畿要道,本身都是富庶之州,加上军中将领们大都和四个世家有着深深浅浅的关系,是以这两州的军营里,从上到下几乎都没吃过什么苦头。此番随杨彻南征,出师不利损了青州军不说,一路上还越走越是穷乡僻壤,连顿酒肉都吃不上,军心早有不满。昨天夜里又被折腾这么久,此时众人心中早就抱怨连连,只是没有人头一个开口。
王云林坐在城墙楼梯上黑着脸啃粗粮饼,副官灰头土脸地坐在他旁边,刚拿了水囊递过去,就看王云林呸一声,把嘴里的饼都吐了出来,还不解气地踩了两脚,骂道:“这他娘什么玩意儿!这么难吃!你们就不能去搜刮点好东西!”
“将军,没、没有好东西了。这狗屁地方本来就穷,之前那郡守听到陛下要住行宫的消息,把百姓家里的酒啊肉啊,都搬去行宫做准备了,就连那些姑娘家,都一个没剩下。”副将说着也是气闷不已,丧头丧脑的,又不敢把最难听的话骂出来。
王云林沉默片刻,把眼睛一眯,道:“看着吧,这个狗东西的好日子,也不长了!”
整块粗粮饼扔在黑色的长靴边,几滴豆大的雨水打下来,淋湿了这毫无卖相的饼子。
与此同时。
行宫一处存放冰鉴的偏僻宫苑里,伪装成工匠的士兵们正将冰鉴里存放的轻甲拿出,先穿在身上,再套上外头的布衣。宋乐珩站在屋檐下,目光扫视着这数百士兵和天空飘落的急雨。秦行简和熊茂三人则是站在她的身后。
何晟一脸不解地望着秦行简,道:“秦将军……不是应该在城外带兵吗?怎么会随主公来了行宫?军师不是说……”
“这事儿是我瞒的。”宋乐珩道:“你们可不兴这会儿去给军师递口信儿啊。她进行宫的事,等今日尘埃落定了,我
再去向军师解释。”
熊茂忙道:“主公误会了,二弟只是担心秦将军在这,城外无人领宋阀士兵攻城。”
“攻城的事,交予燕丞了。”
三人一惊,面面相觑了一通。邓子睿急道:“主公,燕丞还没明言要加入宋阀,主公将士兵交给他,万一他……”
“不会有万一。燕丞此人,我信得过,就如同我信得过你们。”宋乐珩转身望向熊茂三人,正色道:“我这人没什么长处,仔细说来就是个普通人。你们愿跟着我,为我戎马疆场,我便视你们为自家人。既是自家人,那自家人受了委屈,就得自家人来平。”
三人听了这话,都把余下的言辞压回了肚子里。
他们都知道秦行简进行宫是来干什么的,毕竟,宋乐珩将秦行简介绍给他们相识之际,大家为了互相信任知根知底,都清楚秦行简是出生于洛城的秦家。秦家覆灭,是杨彻这个暴君的手笔。如今这仇人近在眼前,但凡是有血性之人,都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宋乐珩的眼神又转回到院中众士兵的身上,道:“今时天下人,多多少少与天子有恨有怨。若天子有德,天下该无流民、无饿殍,人人都可安居乐业,不用刀口舔血!既天子无德,将民心民意逼至沸腾,那我们就……改天换地!诸位握紧手中刀兵,今日随我杀向天子,一一清算!”
无人应话,但每个士兵的眼神都坚定得如同星火,握紧了武器,准备血战。
宋乐珩弯腰拿起放在柱子边的竹伞,撑伞入雨幕。士兵们无声分开一条道,任那墨蓝色的长衫自泥泞中踏过,皆随于她身后。出宫苑刹那,刀兵出鞘,鲜血铺路,开启换天的征途。
此时的杨彻还在行宫主殿里睡得酣畅。这殿内的基调俱是金红色,地上铺着穷尽一城民力的红木板,各种摆设亦是昂贵的红木制成。几座硕大的灯台摆在墙边,都是纯黄金打造,在日光照耀下,灿灿夺目。灯台上的红蜡皆已熄灭,蜡泪垂落如凝固的雨,就悬在那黄金台上。
距离灯台不远,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或赤裸、或衣衫褴褛的尸体。殿中央的床榻上,垂着一袭轻纱红幔,杨彻的鼾声就在红幔后起伏。
就在这时,殿外骤然杀声喧天。杨彻猛地睁眼坐起,捞开纱帘的同时,就听到魏江在殿外喊道:“陛下!陛下快醒醒!叛军杀进来了!”
杨彻拿过龙袍披在自己身上,踩过地上的尸体,开门出了主殿去。
这座殿名为“民安殿”,十分具有讽刺意义。因当年杨彻是为岭南的荔枝而来,是以大殿外头的宫苑里,栽了好几棵荔枝树。但时下树上无果亦无叶,已是快要枯死的状态。
叛军尚未杀到这民安殿外,但听着声音是越来越近了。杨彻凝神望着宫苑外头跑去支援的守卫,魏江则和近侍站在门边。在魏江的身后,还跟着卑躬屈膝汗流浃背的郡守。魏江先是不由自主的往殿内扫了一眼,见着地上的尸体,又赶紧收回目光,垂眼于足下。
杨彻皱眉道:“城门昨晚不是还守得好好的?怎么今早这么快!?那王云林是干什么吃的!”
“城门尚未攻破,陛下宽心。”魏江道:“昨晚叛军虽持续攻城,但未见成效。陛下,臣之前的预料不错,叛军在光雾林设伏,就是为了让陛下转往高州,再在高州设下连环计。但今日臣必不会让他们得逞。”
“依你之言,现在是她杀进了行宫?”
“是。她之所图,亦是臣之谋划。只要今日能擒她,宋阀大军,不攻自破。这一切,都还要感谢郡守大人。”
魏江侧过半边脸,看了看身后的郡守。郡守颊边的冷汗涔涔直流,噗通一声跪下去,连连磕头求饶:“陛下明鉴,下官根本不知城内有叛军啊!这和下官属实没有关系!”
“是吗?昨日郡守觐见陛下,我观郡守的神色不大自然。后来我让人去严查郡守府,结果,派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郡守那府上,是不是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魏江说到这,郡守的脸已经成了煞白一片,知晓是彻底瞒不住了。
魏江继续道:“此时行宫里的叛军,正是郡守安排的那批修缮工匠。对此,郡守还是要狡辩吗?”
“下官……下官……”郡守颤抖着身子,接不出下句来,额头抵在地面上,渗开的全是汗水。
“不过话说回来,郡守也算是歪打正着。陛下早有准备,要在这行宫之内,诛杀叛逆!”
魏江的尾音咬得又狠又重,吓得郡守的后背都浸湿了。
杨彻开怀大笑,拍着魏江的肩膀道:“好,好!今日朕若除了这心头大患,回了都城,朕封爱卿为九卿之一!”
“谢陛下!”魏江喜极,忙不迭跪下谢恩。
杨彻的目光再一转,看向郡守道:“去,把朕的佩剑拿来,朕要亲手割下这贼子的头,拿来泡酒!”
近侍立刻进殿取剑。郡守两眼一闭,心道今日恐怕全家都要命丧于此了。就在那近侍把剑递到杨彻手上,杨彻欲拔剑出鞘时,却听宫苑门处,杀伐声中,传来一个脆当当的女音。
“臣枭卫督主宋乐珩,见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几道目光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包括地上的郡守,都忍不住偏过头,想看看这敢造反的女人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
雨势尚未止歇,那雨丝细密如飘然银线,丝丝缕缕的银光下,一把澄黄的油纸伞压低了前沿,挡住了撑伞人的容貌。她身量修长高挑,一袭墨蓝色的长衫如深水寒潭,冷烟氤氲,清雅之中乍现凛冽的锋芒。她每一步都走得慢而稳。在她旁侧,则是一名金甲女子,束着利落的高马尾,戴着金色雕花的面具,手执一把通体发黑的长刀,刀身带血,拖行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
每一丈路,都拖出一线血色,又被雨水晕染开。
走得近了,伞沿稍稍抬起,露出一双凌厉如刃的眸,丝毫不避忌的对上天子。
杨彻怒道:“宋乐珩。你怎敢这般出现站在朕的面前!?你就该跪着爬进来!当初若不是朕高看你一眼,你和这殿中白肉没有任何区别!你不思报君,还背叛朕!还带走了朕的枭卫!”
宋乐珩和秦行简都透过那扇殿门,看到内中的景象。秦行简握紧刀柄,刀身一转,就想开杀。宋乐珩略是抬手阻止了她,开口道:“臣今日特来面见陛下,便是为了喊一句冤。”
“喊冤?”杨彻微一挑眉,叉着腰来回踱了两步,看着不卑不亢的宋乐珩,气笑了:“你喊什么冤!朕冤枉你了?你没有趁朕东征背叛朝廷,逃出洛城?!”
“逃了。”
“你没有把平南王的头送到洛城,向朕示威?!”
“送了。”
“你,”杨彻指着宫苑外头:“没有领着叛军杀入行宫,意图谋反?!”
“谋了。”
“那你还喊什么冤!”
宋乐珩在身上摸了摸,竟掏出一卷诏书来。阶上几人包括杨彻在内,都瞬间惊得瞪大了眼睛,跪着的郡守更是屏住了呼吸。宋乐珩将那诏书随手一扔,诏书落地,在雨幕中展开,其上一字字,皆是昨夜由她口述,再由温季礼写下的诸般暴君行径。和天子之诏唯一不同的是,这上面没有盖玉玺。
惊天的雷声里,书上红字如泣血。
宋乐珩音色朗朗,直达天听。
“此为你之罪诏。我今日要喊的冤,是黎民之冤,社稷之冤,秦府之冤!”
第142章 高州之战
民安殿外,只余刀兵声响。
杨彻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份诏书,两只眼都透出要杀人的血红。天底下的叛军这么多,他头一回见到,给他下罪诏的叛军头子!饶是魏江,此时此刻都不敢吭出半声来。郡守也不抖了,只无声无息的对着宋乐珩摇头,示意宋乐珩快走。
宋乐珩和秦行简双双站在这雨帘中,不惧,不动。
杨彻叉着腰怒不可遏,指着宋乐珩喝道:“杀了她!给朕杀了她!不……把她给朕绑起来!朕要亲自看看,她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是,陛下。”
魏江诚惶诚恐地应了,随即拍了拍手,宫苑内所有偏殿的门应声打开,数多朝廷士兵拿着兵器高喊着冲出来。在宫苑外头厮杀的熊茂见状,当即朗声道:“保护主公!”
熊茂三人领着士兵迅速围护在宋乐珩的身周。此时众人各有负伤,熊茂身上已是见了好几处口子。他咬牙撕下一截衣袂,绑住手上的武器以免力竭,继而矮声道:“主公,我们中计了,这行宫内他们埋了伏兵,少说也有好几千。现在我们余下的人不多,只怕撑不到大军破城,我们先护着主公杀出去吧。”
宋乐珩压低眉头,阴影笼了一大片在她的眼底,似一汪寒潭深水。她略过了正在气头上的杨彻,只盯着魏江,道:“光雾林之计,果然是被魏大人识破了。军师赞誉魏大人非是庸才,看来,军师的眼光,颇为精准。”
魏江小心看看杨彻,见杨彻没有阻止他回话的意思,这才挺了挺胸膛,显出一副得志的姿态来:“承让。光雾林这出瞒天过海之计,已是无用了。你在这行宫里藏的些小手段,自然也是瞒不过陛下的英明。今日陛下特意为你选定此处葬身,宋
乐珩,你实该感恩戴德。”
“啧,你就是吃定我大军攻不进城了。”
“无人在城内接应,这高州城池算是固若金汤,三日之内,你的人马都不可能攻下来,宋乐珩,你就安心受死吧!”
说到受死两字,魏江简直要把大牙都给咬破。
宋乐珩面上不见惊恐之色,反倒是讽刺笑笑:“魏大人有如此能耐,当初在广信的时候怎也没见表现出来。若否,我是万不能让魏大人给跑了。”
“广信?你还敢提广信!”魏江恼道:“你当初能算计到我头上,全是因为我料错了李文彧这条常年吃屎的狗还能栽在屎堆上!要不然,我能让你一介女流害瞎了眼?!你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我……”
魏江怨念太重,恨不得冲下台阶把宋乐珩亲手砍上两刀。人才刚下了一步石梯,他的肩膀就被杨彻按住了。
“行了。”
魏江又赶紧缩回去,恭恭敬敬地弯腰躬身。
杨彻居高临下地睨着重围之中的宋乐珩,指着她道:“活捉,朕要她,还有……”手指一转,指向秦行简:“她。其余人,全都给朕杀了!”
宋乐珩也冷声下令:“都给我撑住了!今日高州城,必破!”
“是!”
高州城外,攻城战事正是激烈,一轮接一轮的士兵冲到城墙下搭云梯,却始终无法攀上墙头,便都死于弓箭下。燕丞和副将金旺骑着马在中军阵里,皆是神情肃穆地盯着那壁垒高墙,以及那一扇紧闭的城门。
燕丞目不转睛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快辰时一刻了将军。”金旺担忧道:“那宋阀主不是说好他们的人辰时会开城门吗?怎么还没动静?不会是出什么岔子了吧?”
燕丞拽紧了马缰,骂道:“这些狗东西,定是识破了我们的人假装的青州军!”
“那怎么办?这高州城墙高有十数丈,不好强攻。再说了,朝廷的兵马也比咱们多,很难打下来的。将军,咱们不如守株待兔,用围城断粮之计!这高州穷,没多少粮食,里面的人撑不了太久。”
“我放你大爷的狗屁!”燕丞一巴掌拍在金旺的后脑勺:“我围城,到时候宋乐珩的尸体都凉了!”
金旺摸后脑勺道:“那、那凉了不就凉了吗……她都把宋阀的兵给您了,咱们不是正好……”
燕丞看金旺一眼,金旺顿时不敢再开口。他这边声气一歇,燕丞立刻作了决定,扬手高声道:“传我军令!全军进攻!一个时辰内!拿下高州!”
号角轰鸣,杀声震地。燕丞一马当先,领着大军冲向城楼。
与此同时,郡守府内的温季礼正凝神听着攻城号角,萧溯之则是面无表情地守在旁边。
吴柒冷不丁从房顶上窜下来,急道:“城门果然没开!我们的人肯定是被清除了!现在怎么办?宋乐珩在行宫会不会有危险?我带枭使去接应!”
吴柒转身又要往房顶跳,温季礼一把抓住他,形容严峻:“今日城门不开,我们所有人都得死在高州。此时接应主公,意义不大。”
“那你说,要我怎么做!索性我带枭使杀到城门那边去!尽力把城门打开!”
吴柒已经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满心都是宋乐珩的生死安危,但他清楚的知道,现在必须听从温季礼的安排。
温季礼思索着这城门必须要开,可仅靠吴柒领着枭使,就这么百来人,能不能在重兵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尚是未定之天。一个不慎,枭使就有可能尽数折损。
“你快别闷着了!赶紧说啊!”吴柒着急催促:“再晚我怕那小兔崽子撑不住!万一行宫里有埋伏呢!”
温季礼忽然道:“让宋流景去。”
“什么?”
吴柒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温季礼已经转身朝着后院走了。吴柒和萧溯之都不明所以,急忙快步跟上。
房间外,张卓曦和江渝还不知道城门打不开,都以为今日的战事必胜无疑,于是双双坐在门口的凭栏上轻轻松松地嗑着瓜子嚼八卦。
“你说咱们主公在哪个男的面前落过下风啊。你看军师,看李文彧,那都是被主公调戏的。这燕丞不一样,他居然敢强吻主公!就那么一下,嘬……”
张卓曦嘟着嘴,借着模仿的由头凑向江渝,江渝懵懵懂懂的不知拒绝,两人都没注意到走进院子的温季礼三人。温季礼听了这话,脚下微是一顿。吴柒几步上前,重重扇了一巴掌张卓曦的后脑勺,骂道:“你一天天是皮子痒了吗!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两人都惊得猛地站起。张卓曦一见温季礼,就知道自己闯祸了,忙扇了一下自己的嘴,找补道:“军师……不是,我刚没有在说燕丞亲了主公……不对,那、那都不是亲,那是……那是……”
温季礼冷着脸,目不斜视地推门进了房间去。
张卓曦胆战心惊。吴柒不解气的又踹了他一脚:“现在兵荒马乱没空跟你计较,你就等着被宋乐珩缝嘴吧!”
“不是,哎柒叔,我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你们突然过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张卓曦一脸委屈,见几人相继进了屋,只好泄气地拉着还在呆萌嗑瓜子的江渝,也跟进了屋子去。
床上,昏迷的宋流景仍无醒转的迹象。温季礼诊着他的脉,吴柒就在边上道:“他在光雾林里失控了,沈凤仙说,就算他醒来估计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
温季礼没接话,很快起身让了位置,命令道:“溯之,割破宋流景的手腕内侧。”
萧溯之即刻上前,拔剑就在宋流景的手腕内侧割了一下。那血顺着宋流景苍白的皮肤淌开,滴在地上,但宋流景仍是没醒。
温季礼关注着他的情况,继续道:“喂血入他的伤口。”
萧溯之又用剑在自己的手腕划出一道伤,旋即抓起宋流景受伤的手臂,将自己的血滴进了他的伤口处。
令人惊骇的一幕乍现,宋流景那新伤里,竟是爬出来一条接一条细小的黑色蛊虫。但那蛊虫只在他的伤口里外活动,并未脱离,好似只为了吸食滴下来的活人血。吴柒几人包括萧溯之在内,一时间都是头皮发麻。
宋流景的存在,完全超出了他们对正常人的认知范畴。他们都觉得宋流景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但碍于宋乐珩这层关系在,都尽量木着脸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
萧溯之一连喂了数滴血,就见那些蛊虫越来越活跃,不多时,宋流景果然睁开了眼睛。
温季礼摆摆手,萧溯之迅速松开宋流景,后退出半丈。宋流景那没有力道支撑的手臂重重垂落在床沿,磕碰出咚的一声闷响。但他好似压根儿没有痛觉,只是双目浑浊地看着天花板。
“阿姐……”他的手朝旁边抓了抓,仿佛看不见东西,只是本能的在半空里薅着什么。
吴柒几人面色一惊。张卓曦刚想开口说话,温季礼立刻将一根手指覆在唇上,示意几人都噤声。
宋流景听不到任何响动,屋子外号角声又是接连不断,震得人耳膜嗡嗡的。他有些恐慌地坐起来,赤着脚下床,踉跄行着,到处摸索:“阿姐……你在哪?为什么不点灯?外面……外面那是什么声音?阿姐?娘亲?”
几人越是讶异。
“娘亲……我错了……娘亲……不要把我关起来,不要丢下我……我不去洛城了,不去洛城了……娘,你在哪,好黑,我看不到了,我害怕……你们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宋流景。”温季礼适时开口。
宋流景正摸索到桌边,险些被凳子绊倒,他好不容易用手撑在桌面上稳住身形,却是小心地屏住了呼吸:“你……你是谁……我娘在哪?我阿姐呢。”
“你的娘亲,被送进白莲教了,你忘了吗。她在等你,等你去救她。”
……
空旷的长街之上,不见任何人烟。街道两
旁,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闭着,无数双眼睛藏在那窗缝门缝之后,战战兢兢注视着外面的一切。他们害怕,下一个攻进高州来的人,也会让这里生灵涂炭。
在这数不清的视线下,一道雪色的人影突兀的出现街头,混沌不清的往城门方向走去。
宋流景赤着脚,目光似无法聚集,散乱地盯着前面,嘴里喃喃念着:“娘亲……我救你……我来救你了……我不会……不会离开你了……”
攻城战还在持续。
城内军士的死伤已经超过了昨夜的总人数,不断有伤兵从城楼上被抬下来,城门也一次又一次被冲车撞击,每撞一回,就会裂出一个大缝,又被门后抵着的数多士兵给挡回去。王云林在城楼上盯着不要命往前冲的宋阀将士,这其中,有个身着银甲的主将尤为勇猛,一身浴血,所向披靡。
眼看城上的箭矢都快射空了,底下还是不肯退兵,王云林忍不住恶狠狠地骂:“他娘的,真他娘是疯了!那皇帝老儿还说燕丞不会真叛变!这他娘叫不会真叛变!搞了半天他们昨夜是在逗老子玩,现在才来真的!”
副将也在震耳欲聋的杀声里喊道:“将军!这燕丞看起来是要死战,我们的箭一旦射空,他们很快就能爬上城墙!”
“急什么!你去拿火……”
油字还没说出来,城门近前的燕丞拉弦搭箭,猛一箭射来,竟刚好穿过王云林的头盔。王云林头盔裂开,顿时头发披散,狼狈不已地抱住头,蹲身躲藏。他这厢正火冒三丈,忽而就听城楼底下的士兵吼道:“你是什么人!快滚开……啊!!!什么东西!救命啊!”
王云林和副将脸色一变,以为有敌人从城内偷袭,急忙跑去城楼另一侧查看。这一看,就见一个白色身影慢慢靠近城门。那人嘴里不停在念着什么,一边念,一边就从袖口里,衣摆下,爬出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黑色小虫,地底也翻涌出同样的虫子,以他为中心,犹如涟漪泛开的浪一般。那黑浪裹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士兵身上,弹指之间,人就化成了一滩又黄又红的污水。
看到这个场景的将士们都惊呆了。
城楼上的王云林和副将都不敢置信地睁着眼睛,底下堵门的士兵们隔了片刻,爆发出了尖锐惊恐的叫喊声。
“妖怪!有妖怪!”
越来越多的人看向宋流景,想要避开他逃命。王云林见虫子暂时还没往城楼上爬,忍着恶心和恐惧,朝副将伸手道:“快,拿弓来!”
副将忙从地上捡起一把弓,又递上一只箭。王云林当机立断地拉开弓,一箭射中宋流景的胸口。宋流景踉跄了一步。
只踉跄了一步。
他嘴角流出血来,神情恍惚,却没有倒下。紧接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原本澄澈的泪意开始变得血红,更多的蛊虫从他身上爬出来,涌向守城门的每一个人。
尖叫声、呼救声混杂在城门的上空。戍守的冀州兵开始乱了,在他们看来,眼前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比外面攻城的宋阀将士还要可怕。有第一个人不顾命令的逃跑后,便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逃兵。众人绕过地上的蛊虫和迅速散逸开来的脓水血水,疯狂往长街另一头跑。王云林试图阻止,又让弓兵接连向宋流景射了好几箭。
宋流景胸口上连中两箭,腿也被射中。白色的箭羽震颤着,却没能让他停下脚步。随着白衣上的鲜红血色越来越刺目,黑色浪潮的范围也越来越大,被裹入其中的人,瞬时尸骨无存。
副将头皮都炸麻了,惊惧道:“妖怪……真是妖怪!他不会死的!将军!我们快撤吧!守不住了!”
王云林二话不说丢下弓箭,下令道:“给他娘给老子撤!往北门跑!”
冀州兵丢盔弃甲,争先恐后地避开街道中央的宋流景,纷纷逃命。躲在房顶上的吴柒见时机成熟,立即招呼枭使:“张卓曦去看好宋流景,找机会把人打晕扛回去!其余人随我开城门!”
百名枭使现身城楼下,随手杀了迎上来的士兵,齐力打开了再无人把守的城门。城外的数万兵马长驱直入,似风卷残云,追向逃跑的敌军。
第143章 战局底定
雨势已经停了,民安殿外的血没有水冲开,变得愈发浓稠鲜亮,其上倒映出一场无休无止的杀戮,也倒映着被黑云压低的天。
战圈越缩越小,处在这杀戮中间的人,如一株不屈松柏,岿然不动地矗立在料峭悬崖。稍有不慎,即为粉身碎骨。
宋乐珩收起手中的油纸伞,一把细剑朝她面门刺来,却在将中之际,被另一把黑色长刀砍断。埋伏在行宫里的八百士兵此时只剩下几十人还在苦苦鏖战,秦行简和熊茂三人都竭力护在宋乐珩的周围,俱是战得伤痕累累,气喘吁吁。
邓子睿被当胸一刀劈得轻甲碎开,杵着手里的剑半跪在地。这般危急关头,熊茂和何晟无法脱身,干急着大喊邓子睿的名。幸得秦行简支援及时,扫开了攻向邓子睿的一干士兵,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邓子睿啐一口血,道:“狗日的,要死在这里了。主公,对不住,我……我尽力了。”
宋乐珩道:“今日若等得来援军,我与诸位共同见证天地新生。若等不来,那我等就当是……为百姓开路,为黎民求生!自今日后,会有无数反抗大盛暴政者,敢于亮出刀剑,渴饮天子血!”
众人听了这一言语,竟又生出万千的豪情血气来,高声再开杀。
魏江和郡守看着那战圈中不肯低头的女子,各自表情复杂。
杨彻气得在殿门前走来走去,指着宋乐珩斥道:“现在就杀了她!杀了她!你们这些废物!一个女人都杀不了!废物!”
战圈继续缩小。秦行简一个没护住,一名朝廷兵举刀砍在宋乐珩的背上,同时,另一名士兵的剑锋也划过宋乐珩的右臂。宋乐珩往前踉跄一步,熊茂三人大惊出声:“主公!”
秦行简当即回护,砍了两人。宋乐珩疼得浑身轻颤,血从指尖滴落下来。她佝偻片刻,又直直站起。
已至绝境,身边的兵相继倒下。
宋乐珩都琢磨着今天是得撂在这儿了,可就在这时,宫苑外马蹄声响,有士兵在外狂吼道:“叛军进城了!叛军进城了!快护陛下出北门!啊!”
一声惨叫,宣示着战火已烧到行宫。杨彻等人都愣怔了一下,围攻宋乐珩的朝廷兵也骤然受惊,不由得放慢了攻势。
魏江反应机敏,上前道:“陛下!快,快走!从侧宫门出去!”
杨彻着急忙慌
地下令:“抓住宋乐珩!把她也带走!”
“别管她了陛下!她身边这几个人拼死护她,一时半会儿拿不下的!我们先走!陛下!来日方长!”
魏江拥着杨彻要绕过战圈,往宫苑门口走。层层叠叠的朝廷士兵撤了大半去护杨彻,宋乐珩这边的压力顿时减轻。就在杨彻刚出宫苑时,外面的杀声已近,直逼民安殿这方而来。
魏江听着这声响,拉住杨彻在宫苑外的角落停下,脸上已是血色褪尽,说话都有些轻颤,却还是吸着一口气道:“来不及了……陛下,恕臣冒犯……”
他哆哆嗦嗦的去扒杨彻的龙袍,其余的士兵拿着兵器护成一圈。魏江一边扒一边就道:“让臣穿陛下的衣裳,替陛下引开叛军,陛下找到机会,定要从侧门出。叛军是从高州南门攻进来的,若臣所料不差,王云林会往北门撤,陛下也往北门去。”
“好,好。”杨彻一叠声应着,主动脱了外袍和魏江换。
魏江把龙袍套上身,喉咙发苦道:“陛下若能顺利返回都城……臣……臣有一老母,住在外城的牛铃街,姓吴名春芳,还望陛下……善待臣母!”
“好!朕回去后,追封你!把你母亲也接到皇家别院!”
“谢、谢陛下……”
魏江的话音落下时,两人已经换好了衣物。杨彻放下天子威仪,在十来个士兵的保护下,便要往侧门去。
民安殿那宫苑里头的杀声还没歇,秦行简原本被围困在宋乐珩的身旁,但她此时此刻一心要冲出重围,追上杨彻。奋力之下,她嘶哑的嗓音大喝一声,一刀就劈开了面前七八个兵。因为太过用力,她的双眼震出了爆裂的血丝,身上七八处伤口也在激涌冒血。她长刀开路,生生砍出了一条铺满尸体的复仇道来。
秦行简冲出宫苑外,熊茂三人见状,也都护着宋乐珩且战且走。魏江想上前拦阻秦行简,不想被秦行简一脚踹在宫墙上狠撞了一下,扑到地面又吐出一大口血,几乎昏死过去。
杨彻尚未走远,秦行简不顾自己的伤势,纵身跃起,杀向杨彻,洒出一路血光。杨彻惊愕回望,大喊着护驾。但秦行简全然是幅以命换命的架势,根本没有士兵抵抗得住。
杀进行宫的大批人马这会儿也近了,燕丞领着前锋精兵人挡杀人,鬼挡杀鬼,劈了一地的脑袋和断肢,势如破竹地冲过来。
有眼尖的朝廷兵看到一身煞气的燕丞,吓得高喊:“是宋阀大军来了!领兵的是燕将军!燕丞叛变了!跑!快跑啊!”
原先还在鏖战的朝廷兵登时手软脚软,连天子他舅舅都叛变了,他们还卖的什么命。这一下,有的兵丢下武器投降,有的兵则是转头就跑,无心恋战。
杨彻为了保命,只能自己捡起地上的剑应对秦行简。不过数招,秦行简以开山之势,一招劈落在杨彻肩头。杨彻单膝重重跪在地上,肩膀血流如注,再无力气反击。
天子落膝,战势底定。
须臾之后,刀兵声就停了。没跑的朝廷兵都跪在地上等候处置,宋乐珩身边还活着的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力竭得或坐或倒。宋乐珩站在这一地人中央,遥遥看见持剑而来,满脸都是血污的燕丞。
云层散开,日午的阳光穿云而出,罩着行宫里斑斑的血迹,与堆积的尸山。
这一战,壮烈到惨不忍睹。
杨彻尤为艰难地转过头去,望着已到了数丈之外,停在宋乐珩面前的燕丞。燕丞眉眼里还含着厮杀的戾气,见着宋乐珩时,禁不住又掺了别的情绪,喉头滚了一滚,哑声说:“还好,赶上了。”
宋乐珩正要答他的话,杨彻却干巴巴地笑起来。
这民安殿的外头,是一方开阔的空地。据说最早本是要修成花园的,但杨彻对花园的要求颇高,要有奇花异草,假山流水。景致还要独特瑰丽,不能落了俗套。
高州穷成了这鸟样,自然是修不出这样的花园。当时的郡守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修片空地,美其名曰,好搭戏台子,让天子观民间百戏。眼下这空地虽聚着上万的兵将,但因为没人敢开口,是以杨彻这笑声就让人听得格外清楚。
“竖、竖子!你竟、竟真的背叛了朝廷,背叛了朕……为什么……为什么?”
燕丞这才转过眼,看向杨彻。这视线一撞,就好像撞出了许多过往岁月来。
燕丞的父母都去得早,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就是跟着长姐生活的。那时候他们的母家被朝中其他势力对付得就剩了这么三个。他的长姐每日都为了保住杨彻的太子之位挖空心思。他们都知道,一旦杨彻的太子被废,他们三人一个都落不着好下场。
那些年头,三人的心总是在一块儿的。他长姐闲暇时,杨彻和他就总是去陪着长姐说说话,一起用膳。长姐有事时,年幼的他就由杨彻带着。少时的杨彻喜欢把他举在肩上坐着,让他放风筝。
那一纸风筝,就是两人对挣脱困境的念想。
杨彻还会说,等他当上了皇帝,就让母家世世代代荣宠不衰。所以,后来他给太后修行宫别院,也给燕丞最大的殊荣圣宠。
可时过境迁,这人就变了……
变得面目可憎满身污秽。
燕丞还是看着杨彻,手紧握成拳,指甲都抠进了肉里。他听杨彻道:“过来……过来救驾,朕……朕可以原谅你,朕可以当……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朕来岭南,就是为了接你回去。”
燕丞一动不动。
“救驾啊!”杨彻也不知是哪来的气力,脱力一吼,嘴里,肩上,血都流得更多:“朕……朕是你的家人!只有我们……我们是血缘至亲!你忘了母后是怎么交代你的!”
燕丞僵硬的身影晃了一下,然后,他朝杨彻走去。走得近了,他手里的长剑一格,轻而易举就挡开了秦行简的刀。秦行简身受重伤,本就没了气力,就此后退数步,杵着刀半跪在地。
宋阀中人皆是一惊,生怕燕丞倒戈,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个个屏气凝神地握紧了兵器。
杨彻攀着燕丞的身子,费力地站起来,道:“朕知道……知道你不会背弃朕。这天下谁都可以背弃朕,唯独你不行……”
燕丞的眼底爬了一层红,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由着他按住自己的肩膀借力。
“用你的兵,把、把这些叛逆……清理干净。跟朕回去……朕……还是如往常待你。”
所有人都看着燕丞,吃不准燕丞会有什么举动。
这般紧张要命的氛围下,宋乐珩也干巴巴地笑了一嗓子。
她现在全身都疼得要命,是以这笑也显得有点不大真诚。她左右是站不稳脚看这场舅甥好戏,索性就撩开衣摆,也没顾及形象,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她这厢还压着上头的痛感没吱声儿,谁料全场唯一一个没沾鲜血的郡守屁颠颠从民安殿里搬了张龙椅出来,放在了宋乐珩的旁边。
那郡守往宋乐珩面前一跪,叩首喊道:“宋阀主,请上座!”
整个场面鸦雀无声。
前一个皇帝还没死,后面造反的就坐上了龙椅,这放在哪朝哪代,都能算是大逆不道了。
宋乐珩眼光动了动。那郡守见她不坐,又恳求道:“朝廷不仁,皇帝失德,如今不止高州,天下尽是民不聊生!宋阀主是为民请愿的第一人!下官斗胆,也以这一城请命,宋阀主,请上座!”
郡守又重重磕了一个头。
杨彻捂着潺潺冒血的肩膀,怒极地看着宋乐珩和郡守:“你们敢!你们敢!这龙椅除了朕,谁敢坐!宋乐珩你这逆贼,你今天坐了,朕就诛你十族!”
宋乐珩沉默半刻,又干瘪地轻笑了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扒拉着龙椅扶手坐在了上面。杨彻又恨又气,其余人却感觉好像是在意料之中,都镇定从容地看着宋乐珩坐在龙椅上翘起了二郎腿,一只手疲累地支着头。
她慢声道:“什么叫天子?天罩在百姓头上,就得风调雨顺,让百姓过得好,那叫天子。如果除了暴晒就是酸雨,压得人活也活不下去,那是什么天子,那他狗日的叫逆子。”
行宫中所有人:“……”
杨彻的眼珠子都快瞪得爆出来了,咬着一口血牙道:“燕丞,给朕杀了她……杀了她!”
宋乐珩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喊道:“熊茂,何晟,邓子睿,都还能动弹吗?”
三人从地上爬起来,互相搀扶着走到宋乐珩面前去。
“主公,我们能动。”
“能动就行。带上士兵们,都撤到行宫外去。你们把宫门守住,不得让任何人进出。记住了,我说的是任何人。”
“是!”
三人一起应下,带着士兵和降兵迅速撤离了行宫。等人走尽,这偌大的一片空地,就剩下宋乐珩、杨彻、燕丞、秦行简,以及半死不活的魏江。
宋乐珩这才道:“开始吧,你们有账的算账。算快点,等会儿军师来了,这账就算不成了。”
燕丞两手的拳头都快捏出血,可那些压在心里的话,他竟是怎么也问不出口。秦行简也只是用泣血的眼神死瞪着杨彻,没有启齿。
宋乐珩明了道:“哦,忘了,你们一个说不了话,一个开不了口吧。那我替你们算。”
“燕丞,去杀了她!她一死,岭南不会再有叛军!”杨彻还在催促。
宋
乐珩摆摆手:“别急。”末了,先指向秦行简:“这秦巍一家的帐,陛下心里肯定是有数的,秦巍这女儿在,今日这笔血债,你肯定得还。至于另一桩,我就勉强替燕小将军问一问,当年太后抱恨离世,陛下做的那些禽兽行径,是悔,还是不悔。”
这话一出,杨彻瞳孔骤缩,那张脸,彻底白了。
第144章 弑君罪名
高州城内,冀州兵和行宫里跑出来的朝廷士兵早已是溃不成军。王云林此时根本无法顾及杨彻的死活,领着余下的人马准备出北城门撤往洛城,岂料,他骑着马刚奔出城门之外,人就傻眼了。
天高地阔的旷野中,孤零零的停着一辆马车,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王云林谨慎地扬起手,命士兵们悉数停下。这脚步声一止,马车里奏出一声琴响,余音回绕不绝。
王云林握着剑柄的手都在冒冷汗,环望了片刻,不见其他动静,才恼怒啐道:“什么东西!在这里装神弄鬼!”
他正要下令碾过马车,倏然又一声琴响,如利刃出鞘,铮鸣尖锐,带着凛冽的肃杀气。马车后远远的山林里,骤是群鸟惊飞,遮天蔽地。紧接着,脚底下震颤起来,肉眼可见砂石尘埃被震得寸余高,像有看不见的千军万马,正快速奔袭而来,要自那山林里冲出,将人生吞活剥。
副将竭力拉住受惊的马儿,喊道:“将军!那山中定是还有伏兵!我们掉头走西门吧!”
王云林听那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渗人,不由分说地掉了马头奔回城内:“走西门!”
就在这时,吴柒领着部分追兵杀至,城中又见一场不死不休的血战……
行宫里,远远的厮杀声时不时的传进来,但宋乐珩几人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那穷途末路的帝王身上。
时移势易,窘境之下,天子如泥。
杨彻心里发着慌,他并不是怕烂事被揭露出来,但揭露的时机不能是现在。燕丞是他唯一的生路,他清楚的知道不能断了这条生路。想至此,杨彻指着宋乐珩斥道:“逆贼!胡说什么!朕对太后恭谦孝顺,天下有谁人不晓!你休要拿此事离间朕与燕丞!”
宋乐珩眼神轻怠地瞥着他,道:“几年前幸得陛下的信任,我接管了枭卫。这个赵顺啊,是伴着陛下长大的太监。陛下尚未得势时,就是赵顺一心护主,平日里陪着陛下解闷玩乐。”
杨彻的脸色愈发难看,意图打断道:“你、你提他做什么?”
宋乐珩还是撑着头,不疾不徐地说:“这赵顺呢,也是真对陛下有心。陛下八岁他就陪着,这陪伴的时间太长了,他真是把陛下当成了亲儿子看。”
“放肆!宋乐珩,你怎敢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没说完呢。赵顺知道自己一辈子不会有儿子,所以对陛下这个儿子,事无巨细,一一都要过问照料。约莫他也是想着给自己留一份念想,所以陛下那些腌臢事,他是如数家珍似的,全都给记下来了。若否,我那罪诏之上,还写不了那么清楚。”
杨彻搭在燕丞肩膀上的手指一紧,张嘴想说话,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反倒脸上的血色瞬间退了个干净,只见得宋乐珩抬眼紧盯着他,问道:“太后病逝那一年的四月初七,曾摆驾汤泉别院,陛下特意在深夜去别院向太后请安。”
燕丞眼睛红了,那双手攥得更紧,指缝间隐隐见了鲜红。
宋乐珩看着他虽是有些于心不忍,还是继续道:“为何要深夜去?赵顺还记了,次日一早,太后大怒,用膳时与陛下发生争执,甚至,伤及陛下。此后陛下独自回宫,太后滞留别院。三日后,太后在别院病逝。什么病会那么急?是心病。没有一个母亲,能接受自己生出来的,是这样一个灭绝人性的畜生!”
“你!”
“陛下若要说我是信口雌黄!那就巧了。”宋乐珩从袖口里摸了摸,摸出来一个蓝色封皮的小册子,晃了晃,道:“赵顺被流放时,没来得及烧这本册子,我就替他收着了。当年就觉得迟早是能用上的,是以都带在身边。陛下,想要亲自看看吗?”
杨彻本能的想上前去抢那册子,没走出两步,这次换了燕丞在后面按住他的肩膀,止住了他的步伐。燕丞那眸子里几乎是和地上一样的血红色,直直盯着杨彻,每一个字都问得掏心挖肺。
“有没有?”
杨彻急了,欲盖弥彰道:“没有!朕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燕丞。”他回身握住燕丞的双肩,带了几分恐惧的话音:“不要受她挑拨!朕是你的家人,你清醒点!”
“是吗?没有吗?”宋乐珩作势翻开册子:“那这一页上……”
“朕那是喝醉了!”杨彻终抵不住,崩溃地嘶吼出来。
还在墙边的魏江不可置信地看了眼杨彻,忍不住侧头干呕起来。宋乐珩无声无息地合上了那其实压根儿没有任何字的册子。燕丞因为过于激涌的心绪,双手都用力到细细颤抖。
“朕真的是喝醉了……朕也不想的……”杨彻弯下腰,请求地看着燕丞:“朕知道错了,第二日朕就去认错了,你看,你看……”他撩开额头头发,露出一个极小极浅的伤口,展示给燕丞看:“母后她拿碗砸的,她罚过我了。你知道的,母后身体一直不好,不是因为朕她才病死的,不是……”
燕丞垂着眼看杨彻,突然就笑起来。那笑声压抑沉闷,震得他胸口连连起伏,又讽刺又荒谬,透出一种浓烈的死感来。
“罚过了……罚过了……哈哈哈哈哈哈……”燕丞一边笑一边流下眼泪:“这么一个疤,晚治半个时辰都会痊愈吧?你说……你说她拿这个罚过你了?”
“朕是天子!”杨彻又直起身来,后退半步,和燕丞拉开了距离:“这天下没有人可以伤朕!她也不行!朕没有赐她毒酒,已是宽容!”
“毒酒……天子……哈哈哈哈……她就是为了你这天子之位,为了我,才熬到心力衰竭。”燕丞抹去脸上的水泽,极重地叹出一口气:“你把我丢进军营,我在里面被人当沙包打,我都没有退过半步,因为长姐说,我要快些长成,好辅佐你。辅佐你……我怎么就……辅佐了你这样一个畜生。”
杨彻难以相信地问:“你……你骂朕什么?”
尾音落时,杨彻就觉腹部一凉,有冷铁刺进了他的肉里。他低下头,看清那是燕丞手里的剑。那把剑太长了,才进一寸,燕丞慢慢走近他,那剑就硬生生地穿透他的身体,痛得他一张嘴,嘴里、喉咙里就全被粘稠的血糊住。直到那剑柄抵死,燕丞停步拽着他
肩上的衣物,用恨极的口吻道:“那一年,我就在冀州,可长姐病逝,我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该受的惩罚……是死!”
剑柄转动着,濒死的剧痛在杨彻的身体里翻搅。
杨彻死死握住燕丞持剑的手,刚想说话,忽然间,他眼中的天地开始快速翻转。那戴着帝王冠冕的头颅落在地上,最后一眼,只看见燕丞手里的长剑捅穿了他的身体,秦行简那把长刀滴着血,还保持着割飞了他脑袋的姿势。
天地,暗了。
城里的杀声终于停下来了。行宫之外,马车停在一片狼藉里,到处都是死尸,盔甲,散落的刀兵。温季礼站在行宫门口,面色如乌云倾覆,吴柒则带着枭使们都站在温季礼的身后。熊茂三人浑身都是伤,心里虚得要命,却还是站直了身子强行拦在温季礼面前。
吴柒不耐烦地骂道:“真是活见鬼了,你们确定,她是让你们拦住温季礼?”
“也、也没说是拦军师……”熊茂露怯道:“主公就说……说是不准任何人进出。”
“什么叫不准任何人进出?我是她爹!我也不能进?”
何晟摇头:“不能。没有主公的命令。”
吴柒还想接着骂,温季礼的脸色已是愈发幽冷,像是大冬天的水面,能结出三里地的冰。他和宋乐珩从相识至今,防着对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且还都是在相识之初。宋乐珩此刻防他,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温季礼目不转睛地看着宫门处,问:“秦行简入行宫了?”
熊茂三人没敢吱声。温季礼往宫门处走一步,三人便边退边拦。
“军师,主公她下了死命令……”
“让开。”温季礼道:“贻误军机,按军法处置!”
熊茂三人还在满脸纠结,吴柒给蒋律递个了眼色,一群枭使立刻拥上去,吵吵闹闹的把熊茂三人连拉带拽地扯开。
“哎你们三个不要命了,军师的命令都敢不听!主公让你们拦着谁也不可能是拦军师啊!待会儿军师吐两口血你们就老实了!”
温季礼无心听枭使们没个正经的玩笑话,黑着脸快步进了行宫去。吴柒心知有异,也赶紧跟上。
民安殿前,宋乐珩已经从龙椅上起了身,正蹲在杨彻的脑袋边上头疼不已。
“你说说你俩,这手下得也太猝不及防了,我还有好多话没问呢,好歹让他把兵符玉玺的下落说一说呐。而且……”
话没说完,宋乐珩骤闻一声急促的夜鹰哨。她脸色一变,转头看了眼行宫门方向,忙不迭起身走到秦行简跟前,拉起人就要跑:“麻烦了!这没拦得住,军师要来了。燕丞,你把杨彻的尸首弄走!我和秦行简先去躲躲。”
宋乐珩正要往民安殿去,一串人影已经行近了。温季礼的声音覆着冰,冷冷自她身后传来:“主公要躲去哪。”
宋乐珩脚下一顿,顿时焦头烂额。
温季礼看见地上身首分离的天子,胸口的气血都觉淤滞住了。他明明与她说得那般清楚,她明明也应下了,可还是这般做了。
跟进来的枭使们看到杨彻的尸身,也都是惊讶不已。众人读的书不多,但基本的道理还是晓得。古往今来就算是王朝倾覆,都没几个叛军会诛杀天子。必须让天子先禅了位,再把人好吃好喝的养两天,最后敬告天下先帝病死,才算顺理成章继了大统。这宋乐珩屁股在中原都还没坐正,她就敢在高州杀了杨彻。此事一旦传出,所有势力的矛头都会指向宋阀。
枭使们面面相觑,都明白过来温季礼是在气什么了。
宋乐珩也心虚地转过身,一边摸着鼻尖儿思考对策,一边讪讪走向温季礼。已经是雨过天晴,可宋乐珩离温季礼近了,无端端就感到冷,犹如寒风吹着雪似的,呼呼往她身上招呼。她干咳了一嗓子,伸手勾温季礼的指尖:“哎,军师来了。我没想躲,你听岔了,我有什么好躲的。这个、这个头吧,它其实就是个意外……”
温季礼收回手,让她落了个空。宋乐珩一撞上他的眼神,就知道麻烦了,这回人是真生气了。
“主公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吗?”
“听了,真听了。真是意外,没想杀的,他自己……自己撞我刀口上了。”
“主公的刀口?”
“对,对。就地上随便捡了一把刀,我防身用的。谁知道杨彻这孙子胆小,他躲秦行简和燕丞呢,一扭头,一脖子就撞我刀上,把自个儿脑壳撞飞了。”
温季礼:“……”
枭使们:“……”
远处的魏江:“呵。”
燕丞还红着眼,嘲讽却也没落下:“怂的。哪有你这样当主公的。”
“哎你闭嘴,别添乱子。”宋乐珩回头恼了燕丞一句,又想接着去握温季礼的手。
温季礼没让她握,神色严厉道:“头颅的断口平整,可见将其枭首之人兵器锋利,力道蛮横。此地唯主公与另外三人,魏江无此根基,燕将军的佩剑还在尸身上,是谁斩杀先帝,已经毋庸置疑。”温季礼的视线随即转向秦行简:“秦行简为我军将领,却以一己之私,罔顾军令,置攻城万千将士的生死于不顾,让宋阀上下陷入不义境地,吴使君,劳烦你先将人押下!”
吴柒清楚温季礼这决定是为宋乐珩和宋阀好,举步就要上前。
宋乐珩忙着挡了一下,道:“慢着慢着,她进城之事,是我主张的。杨彻,也是我首肯让她杀的……”
就在这时,熊茂三人生怕出岔子,带了十来个心腹士兵跑来,一看皇帝死了,众人都呆住了。熊茂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士兵们则都在小声议论。
“皇、皇帝死了?居然还被枭了首!这是……这是谁干的?”
魏江翻身坐起来,靠着墙长叹一口气:“是啊,皇帝死了,中原就要更乱了。你们宋阀,成了弑君的罪人!等天子之死传遍天下,就有数不清的军阀势力,打着替天子报仇的旗号,募兵征伐,把岭南打成血海尸山。你们跟着宋乐珩这种只知意气用事的女流,好日子还在后面。”
他阴阳怪气地哼哼直笑。士兵们被他这话吓破了胆,好像马上就要面临无数军阀攻打岭南,坟头遍地似的。眼看军心动摇,秦行简拖着伤,上前就要砍了魏江。宋乐珩喊住她道:“你先别动他,我自有处置。”
末了,她又望回温季礼:“违反军令的人,是我,按军师说的,就以军法处置。”
温季礼眸光微动,蹙紧了眉头,低声道:“事情还不是无法转圜。主公,再听我一言吧,和秦行简撇清关系,公告天下她是秦巍之女,让她担下杨彻之死。”
“那不行。我干不出这事儿。今日这条命,我先寄下,留待将来将功折罪。我先自领三十军棍,以示军令严明!”
众人一惊,齐声开口:“主公!”
温季礼抿紧唇线,脸色铁青。他一句话还卡在喉咙上,燕丞上前几步,一把就将宋乐珩拦去了身后:“打军棍就打我,她身上有伤,别动她。”
温季礼眼光一沉,又想起了张卓曦那话。
宋乐珩也怕他误会,推开燕丞道:“我都说了你别来添乱。”
“不就是谁来担杀天子的罪名吗?我担。”燕丞无所谓道:“杨彻就是我杀的,和旁人无关,和你们宋阀也没关系。”
“你这话就生分了……”
温季礼岔断宋乐珩的话,冷声道:“燕将军确定,天子是为你所杀?”
燕丞冷笑了一声。那笑里除了自嘲就是惨淡。他捡起地上杨彻的头颅,又去打横抱起尸体,形单影只的往宫门走。他一面走着,话音就响起在行宫的上空,犹如一场王朝的丧钟,凛然回荡。
“诸君见证,今天子命丧我手。此后,人人皆可来寻我燕丞,为天子报仇!”
宋乐珩心底百感交集,不知怎地,就觉得燕丞这一去,怕是要孤身走进死路。她下意识地跟出两步,错身之际,温季礼拉住她的袖口,摇头道:“主公,不能去。”
宋乐珩迟疑少时,还是做了决定:“此间诸事,先有劳军师,等我回来再与你详细解释。”
她拂开温季礼的手,快步追向燕丞。墨蓝色的衣裳布料自指缝间滑过,凉意透骨。
第145章 开导大师
高州城外,一处临崖的山峰上,能俯瞰到整座城池的景致。两匹马在远处吃着草,燕丞在崖边徒手挖着坑。坑已有半人深,旁边的一副柏木棺里,放着天子的尸首。
这已是如今高州城里能找到的最完好的棺木,虽不符合天子丧仪,但灭国之君,倒也谈不上什么丧仪了。
清寂的风声里,宋乐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一把匕首在削得平整的树皮上刻着字。不知过了多久,那坑终于挖成了,燕丞便一个人把棺木挪进了坑里去。待放置好了,他默默站在边上,看了杨彻一阵儿,旋即才将棺材盖抬上盖好。
等他堆起坟包,日头已然西落。红日余烬染透云层,点点碎金色就罩落在被风拂动的萋萋草木上。
宋乐珩走近,把那块树皮插在坟包前。上面没落杨彻的名讳,只刻了他登基后的年号永安,用歪歪扭扭狗爬似的字写着永安之墓。在下角立碑人该留名姓的地方,她也没写燕丞,就画了一个束着头发的火柴小人,很是滑稽。
燕丞看看那树皮,转头又看看这刻了一下午树皮的人。宋乐珩没瞅他,直视着前方道:“你别盯着我,我就这水平了。”
“不是,你说你又怂,怕自家军师怕成那鸟样,关键你字写得丑,画画还丑,你哪有当主公的样子啊?”燕丞指着树皮:“什么叫永安之墓?他是没名还是没姓?你那小人儿又是什么意思?”
宋乐珩知晓燕丞这会儿心里不好受,也没跟他计较,只道:“杨彻为君,害国害民。杨彻为人,贪淫好色,无视人伦,都没有当人的资格。我要真写上他的名字,你也不怕他坟被人刨了。”
燕丞:“……”
“我用这年号替他的名姓,也是葬旧立新之意。于他是,于天下是,于你,也是。”
宋乐珩侧首看向燕丞,这一看,就见燕丞的眼眶飞快的红了。他皱了皱鼻尖儿,不想被宋乐珩看穿,掩饰地擦了把脸,瓮声瓮气道:“那你那小人儿呢?干嘛用的。”
“你啊。这不像吗?你看你头发短短的,就这么束起来,还毛毛躁躁的,这不很形象?”
“你形象……你形象什么……”燕丞说着,嗓子就哑了:“我头发,不是一直这样的。很早以前,我也和你那军师一样,头
发又长又顺滑的。那时候,长姐总替我束发。是后来……后来进了军营,长姐也不在了,没人给我束发了,我就一剪子剪了。我一个在战场上混生死的,留那么长的头发干什么,等着被人薅小辫子吗……”
越至话末,哽咽就越是明显。
这崖边的风又劲又冷,吹得松柏簌簌,枝颤叶落。燕丞的喉结不停滚动着,到最后,却也是绷不住了,任由身子颓然地蹲下,拿两只手捂在面上,藏他自己。
“我之前觉得,在战场上……受多少伤,生生死死多少次都不重要,我就想……就想守好自己的亲人……可我谁也没守住……我没有亲人……也没有家了……”
那双肩颤抖着,逐渐有哭声溢出来,一开始还能有几分自持,片刻之后也失了控,仿佛孩子失去了遮风挡雨的一片屋顶,从此只有他,狼狈褴褛的,孤零零的,立在天地间。
宋乐珩低头看着如无根落叶的燕丞,心知他这数年征战都是为了至亲,如今真相揭露,杨彻一死,如果没人去抓住他,他那份傲骨和心气儿只怕都要散了。宋乐珩免不了跟着生出几分难过,半跪下来,轻轻拥揽住燕丞。
“我也没有家,无父无母,从知事以来就是一个人过日子。后来进了枭卫,认识许多人,我才有了家。我一直觉得,家人是彼此之间要全心全意,藏了一分的真心都不算家人。以后,这世上还会有其他人,全心全意地待你好。他会是你的家,你的家人。”
燕丞猛地箍紧了宋乐珩的腰,用了全力把她勒进怀里。他气力原本就大,勒得宋乐珩霎时有些喘不过气来。可她没有推开他,由着他像只受伤的小兽,贴在自己的心口上汲取温度。她环住他的肩,听他哑声道:“没有了……不会再有这样的人……我已经……已经把最后的亲人杀了……是我亲手杀的……”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宋乐珩一只手轻拍着燕丞的背:“人活在世上,都处在无形的规则里,每一件事,都有相应的结果。杨彻的死,在他修建豹房,放纵欲望,违逆人伦时,就已经定下了最终的结局。因为你有人性,有是非,你才做了最后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的后果,是会有别人来替代杨彻,替代你的长姐爱你。譬如,我……”
燕丞微微一怔,连哭声都消停了些。
“我会如你的家人一样爱你。如果,你愿意信我的话。”
他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间,初夏的晚霞似一场明亮炙热的火光,燃烧在宋乐珩的眼底。燕丞嘴唇动了动,后话还没来得及说,就感到抱着宋乐珩的手掌上,触及一片温热黏腻。他惊讶地收手一看,掌心里竟全是血。
“你背上又受伤了?怎么不早说。”
燕丞慌慌忙忙地松开她,扶着她坐下来,这时才惊觉,宋乐珩那脸色都显出了几分虚弱苍白。他急道:“你怎么伤的?刚为什么不躲开?我那么一勒,你也不怕把你的伤给勒裂了。”
宋乐珩看看他,见他那眼泪都在她的衣服上擦干净了,伤心劲儿看上去也缓过来了,于是松了口气,道:“有什么好躲的,我要是这个时候躲了,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能……能差你抱这一下啊。”
“诶你这嘴是真硬,跟煮熟的死鸭子似的。”宋乐珩缓了缓,道:“你从行宫走的时候,你说老实话,是不是没想活了?你就想认了弑君之罪,领兵撤离漳州,等哪路军阀打着给天子报仇的名义将你杀了,你也算是赎罪了,对吗?”
燕丞埋着头,动手撕了一截衣袂下来:“你别当你多了解我。”
“那是不是?”
燕丞不说话,当是默认了。
宋乐珩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龇着牙忍住了背上钻心的痛,说:“你别走,留下来。就算你不愿加入宋阀,那就呆在漳州。我方才说那话,认真的,宋阀永远都是你的家。”
“那你说……你会爱我,这句话也是真的吗?”
“嗯。”宋乐珩点头便应了,根本没多想他少说了几个字能有什么不同。
燕丞默了一默,弹指刹那,心中那一念便就滋长了,如四季轮转往复许多世,在看不见的光阴里,早就埋下了那一粒种子,只等她出现,他就心动千万回。
燕丞就这么看了宋乐珩许久,然后,他说……
“你把衣服脱了。我给你包扎。”
“……”
郡守府的客房里,被张卓曦伺机打晕了的宋流景正躺在床上深陷梦魇,嘴里仍旧在迷迷糊糊地念着:“娘亲……阿姐……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杵在边上的吴柒看得眼皮子直跳,心里反反复复地蹦出两个字儿来——
造孽!
温季礼不动声色地坐在床边上,刚给宋流景诊完脉。他一收手,吴柒就有些尴尬地问道:“这死小孩怎么样了?中那几箭有大碍吗?”
温季礼摇摇头:“他的体质与常人不同,普通的伤势对他没有影响,除非是……”
“除非?”
吴柒有心想问,但见温季礼似乎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便转
了话头道:“那个魏江,暂时把他收监在郡府的天牢里了,你叮嘱的事情,我已经让蒋律带着人快马加鞭去办了。洛城还有几个我们留下的枭卫内应,我已经传书过去,让先把人接着,等蒋律到了再出发。”
“嗯。”温季礼不轻不重地应下一声。
吴柒又道:“大军驻扎在城外,秦行简挨了二十军棍,留在营里养伤了。”
温季礼没说话。
“城中也收拾得七七八八。不过百姓们吓坏了,现在还不敢出门。我估计这两日会有不少人为躲避战乱,准备迁走的。”
“高州的人力,不能再流失了。”温季礼闭了闭眼,略是轻叹一息,道:“王云林带着部分亲卫逃脱,杨彻之死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中原,宋阀成为众矢之的,已是必然。此时此际,唯有岭南上下一心,所有民意皆向主公,方有胜算。”
“可这……老百姓的心都藏在肚子里,咱也没法硬拿绳子拴住吧。人要走,那能怎么办?”
“吴使君再走一趟,去知会郡守,让他明晨颁布政令,便说高州已由宋阀接管。吾主体察民生艰难,下令行宫中一应物事,既是取之于民,便还之于民。明日始,所有天家之物将一一清算,折为银钱,按户发放。”
吴柒惊愕交加,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认真的?这么一来,行宫就成空架子了!不过话说回来,这高州本来就穷,就算行宫里有些金器和家具,去哪儿置换成银钱?这些东西也不能按户分配啊?”
温季礼看向吴柒。
吴柒话音一滞,有些猜到了温季礼的意思,却还是听温季礼嘱咐道:“派人去广信,让李家派个账房先生过来吧。”
“行,我这就去办。”
吴柒正要出房间,外面一阵脚步声快速靠近,萧晋和萧溯之骂骂咧咧的动静也随之传来。
“你别拦着我,滚开!这事我一定要告诉公子!不能再让公子被她这种薄情寡义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狼心狗肺的人所骗!”
“哎我说你,你真别……”
话才到一半,房门已经被萧溯之推开。吴柒挑着眉和萧溯之打了个照面,不知怎地,就觉得萧溯之嘴里这薄情寡义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狼心狗肺的人……
不出意外的话……
包是他家这见篓子就捅的兔崽子。他故意放慢脚步,看萧溯之气冲冲地走去了温季礼旁边。后头跟着的萧晋下午才回高州,这会儿也是回来后头次和吴柒碰上,便对吴柒稍稍颔首,又忙冲上去拉住萧溯之。
“别说,别瞎说,我求你了祖宗!”
“我瞎说什么,这不是你告诉我的!”
两人吵了两句。温季礼不禁皱眉道:“究竟是何事?”
萧溯之道:“公子,萧晋他在城外山上看见……”
萧晋死死捂住萧溯之的嘴,不让他继续,自己接了话道:“就是……就是公子让我去保护宋阀主,我跟着宋阀主和燕丞一路出了城,到了城外的山头上,见他们葬了杨彻。”
吴柒走回来,垮脸道:“温季礼,你派人跟踪宋乐珩?”
萧溯之把萧晋的手一拉,怒道:“是你们这主公先欺瞒我家公子的!公子劳心劳力给你们宋阀筹谋,她倒好,一声不吭,瞒着公子就把皇帝给做了!她倒收拢了人心逞了义气,以后别的军阀来打岭南,那辛苦的不还是我们公子吗!”
吴柒哑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这个事……咳……那也不能……”
“不能什么!”萧溯之又抢话:“你知道宋乐珩在山上和燕丞干什么了!”
萧晋欲哭无泪:“别说了啊!”
萧溯之吼道:“萧晋亲眼看到,她就在那山上,和燕丞搂搂抱抱,说她爱燕丞!我们公子回来的时候,她不是说会好好对我们公子吗!你们中原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温季礼手指一蜷,那眼中熠熠的光仿似瞬时就熄灭了。吴柒本来想反驳,但仔细一琢磨,又觉得……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萧溯之恼道:“没话说了?你也知道宋乐珩是个什么偷腥德行是吧!她是见着谁好看就迈不动步子是吗!也不看看身边都有几个了!”
“闭嘴!”温季礼喝道:“不可污蔑主公!”
“公子,萧晋真看到了。”萧溯之的声音矮下来:“而且……而且他们还脱衣裳了。公子,您不要再被她欺骗了。”
吴柒:“……”
温季礼只觉心脏里要命地搅动了一下,自打出了行宫就空荡荡的胸口突兀地灌进去一阵冷风,刺得他又冷又疼。他面上血色褪了,话音也显得有几分虚浮:“好了,不要再说了。”
萧溯之欲言又止,然后用力撞了下萧晋,咬着牙闷声道:“公子不让我说,那你来说。”
萧晋两边为难,最后还是坑坑巴巴道:“公子,是、是真的。我当时怕被燕丞发现,离得有些远,但确实听见……宋阀主对燕丞表白了,说什么爱你之类的。燕丞脱宋阀主衣服的时候,我……我不敢看,就、就跑了。”
声音越说越小。
温季礼敛下眼,遮挡着万般起伏的情绪。一股酸涩犹如附骨之蛆,挤着撕扯着,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萧溯之道:“公子,您处处为她着想,为她弃了整个萧氏,但她当真不值得。她处处留情,和别人席天幕地,早把对您的承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哎,哎。”吴柒听不下去,心虚道:“这里面肯定是有误会,你别说那么难听。宋乐珩这兔崽子,她确实对谁都好,但男女关系上,她不至于乱搞的。我去找她,让她回来跟你说清楚。你先别着急吐血啊。”
吴柒说着,一阵风似的刮出了房间。
萧溯之啐道:“公子您看,这姓吴的自己说这话都不信!您还准备给宋阀组建骑兵,她……”
“好了!”温季礼声线拔高,眉梢眼底都凝出冷霜来。
萧溯之和萧晋当即跪下,埋首道:“公子恕罪!”
温季礼看着两人,眸似寒烟笼月,厉色惊心。
“她从未给过我什么承诺,是我求她收留。以后这些话,不得再说。你二人自去院中,领罚跪六个时辰。”
“是。”
温季礼快步离去。
萧晋恼怒地锤了一拳萧溯之:“你看看,老子说什么了!你下次想死别拉上我!公子刚才那表情,跟当年逼萧敬德自刎时一模一样,我可不想最后也拿把刀抹脖子!”
萧溯之也切齿骂:“都怪宋乐珩!这个薄情寡义风流成性的人!”
“阿啾!”
远在山坡上和燕丞一起看日落的宋乐珩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她身上披着燕丞的外衣,没来由地感到后背发凉,索性把衣襟收拢了些。
燕丞收回瞧着远方的目光,看向宋乐珩:“怎么了?很冷?”
“也没有。”宋乐珩揉揉鼻尖儿:“大概方才过了阵风。你要休整好了,咱们就回去。今天跟你一走,那城里一摊子烂事,都得靠军师一个人处理,我得早些回去……”
宋乐珩刚想站起,燕丞拉住她手腕:“再坐会儿,太阳落山了,我们就走。”
宋乐珩想了想,还是陪着他又坐了下来。
落日将尽了,夜色徐徐铺开,一如这个延续了三百年的王朝,即将被吞噬殆尽一般。燕丞的眼睛没有什么焦距,一会儿望望那远山,一会儿又看着那山脚下方方正正的高州城。
“你说,那城里,那么些千家万户的,家人之间,都像你说的那样吗?有几人能做到待家人全心全意啊。人不都一个鸟德行吗?没到高位的时候,真善美。一旦到了高位,为了权利和享乐,就算把至亲都杀干净了,也无所谓。”
“你把眼界打开一点,看看旁人呢,别只往禽兽堆里瞅。”
燕丞哼笑一声:“你说我倒来劲儿,那你呢,一个平南王府的嫡女,说自己无父无母?这得多恨?”
“什么恨,我那是事实。”宋乐珩也不打算瞒他,坦诚道:“你不是问我,哪儿来那些奇奇怪怪的妖法仙术吗?我在另一个世界学的。所以,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平南王府的嫡女。”
燕丞还是笑,似真似假的:“那你说,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就无父无母的世界呗。也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朋友。我那会儿就穷,太穷了,吃了上顿没下顿,小一点的时候,每天都在捡垃圾换钱的路上。满了十八岁能干活儿了,什么都做过,得养活自己。”宋乐珩话音一顿,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个时候,她的手很难看,指节粗大粗糙,一到冬天,冻得全是疮,根本没法细看。那个世界里,街上永远都是人来人往,可她的身边空空荡荡。
后来到了这个世界,一开始,她的手指白皙柔嫩,那才是属于平南王府嫡长女的手。但她跑去了洛城,又吃了不少的苦头,饶是经历了这种种,她这双手,还是比在现世里好看许多。
宋乐珩道:“我原本的手,其实不是这样的。你看过底层百姓的手吗?日日劳作的那种。”
燕丞摇头。
他看得最多的,只有杀人的手。
“不好看,我也不喜欢拾掇。有时候手上伤着了,那就伤了,糙了,那就糙了。我在平南王府的时候,娘亲总会在冬天做些药油,让我抹在冻疮上。离开平南王府后,又遇到了柒叔。柒叔什么都会,会缝衣服,做饭烧菜,冬天也会给我制擦手的药油。因为有这么两个人护着,这手才没以前难看了。”
“就像我长姐总给我梳头。”燕丞笑笑,神情随即又落寞:“有家人疼,始终不一样的。”
“但我这两个家人,也不是血亲,却胜过血亲。”宋乐珩道:“所以啊,你别回头,往前走熬过去就行了。这世上千万盏灯火,就会有那么一盏为你而亮,等着你归家的。”
燕丞侧过头,那攀上穹顶的星子拓在他的眼里,明澈璀璨。他看着宋乐珩,目光交汇,所有的不安,彷徨,就好似都被她安抚下来了。就在这无声的对视里,两人忽然听到背后的林子树枝晃动,惊得马声嘶鸣。吴柒从树梢下跳下来,一边气势汹汹地卷袖子走近,一边张嘴就骂:“给老子的,你还真在跟他谈情说爱,我要晚来一步,你是不是就要嘴上去了!”
宋乐珩:“?”
这她真没有。
第146章 连哄三家
宋乐珩和燕丞双双站起身来。吴柒走得近了,借着月色一瞧,宋乐珩身上还裹着燕丞的外衣!
他想起萧溯之那些话,脚下不由得晃了晃,伸手就揪住了宋乐珩的耳朵,骂道:“你还没当上皇帝呢!就开始搞风流死鬼那一套了!你这是嘴上叼一个手上还要左拥右抱啊!而且……而且你再怎么着,这是野外!你就不能去找个客栈把门关起来!你这是生怕别人看不到!”
燕丞扬着眉梢看吴柒和宋乐珩的互动,果然觉得这家人相处很有意思。
宋乐珩则是尴尬地瞟他一眼,拍吴柒的手道:“柒叔,你快松开!别老动不动就揪耳朵!我都什么身份的人了。”
“你什么身份?你就是当皇帝了我还是你爹!”
话是这么说着,吴柒仍然松开了宋乐珩。宋乐珩吃痛地摸了摸自个儿的耳垂,嘟哝道:“你这说些什么话嘛,招人笑呢!什么就找个客栈把门关起来,我和他又没做什么。”
“还没做什么!你没在这儿对人表白?!说什么爱来爱去的!”
燕丞抄着手,眼里亮晶晶的,有几分得瑟之意。
宋乐珩:“我……我那是说的正经话。”
“还正经话。”吴柒牙酸地看看燕丞,又道:“那你没和人在这幕天席地,搂搂抱抱的?”
宋乐珩被这幕天席地四个字震惊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吴柒想到郡守府上躺尸的宋流景,快要吐血的温季礼,都替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他按着太阳穴道:“你让我……你让我怎么说你好!你就算是好这口,你找几个李文彧那样的绣花枕头得了,你看看你招惹这几个,谁是省油的灯!”
“我真没有!”宋乐珩也急了:“我怎么就席天幕地了!我和燕将军这不是在埋杨彻吗?!”
“小。”燕丞突兀地冒了个字出来。
宋乐珩和吴柒都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燕丞捏住拳挡在嘴上,轻咳一嗓子道:“你不喜欢叫我小将军吗?我承认,我是比你小几岁,同意你这样叫我了。”
宋乐珩更震惊地看着他,甚至身体后仰倒抽了一口冷气。
完了,燕丞是不是误会了?她就说这小子看她的眼神怎么着都有点过于火热了。
吴柒心里面也冷笑了一声,只道宋乐珩又沾了一身的腥。
燕丞见两人这样,目光欲盖弥彰地飘了飘,道:“那人人都喊我大将军,也没什么意思,你不是要当我家人吗?你可以喊点不一样的。再说了,年纪小,也不是坏事,对吧?”
宋乐珩:“……”
吴柒:“你这承诺都许出去了?你是被他这年轻力壮的身子给冲昏头了?你这夫妻关系已经不满足只有温季礼一个了是吧?”
宋乐珩脸上一烫,道:“柒叔你别说诨话。”
吴柒:“?”
吴柒:“我说什么诨话?敢情……敢情你都、都想那么远了?!”
“我没有,真没有。”宋乐珩用余光瞅了瞅抿着嘴偷笑的燕丞,感觉这事不能再让他俩扯东扯西,于是终止了这话题道:“我和他真是来埋杨彻的,这就打算回去了。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
“回去了你自己去跟家里那气性八丈高的解释。”吴柒转头就走。
宋乐珩瞪了瞪眼,忙不迭跟上去,小声道:“咋回事啊?温季礼也误会了?你这怎么还给我捅他那儿去了?”
“我捅?”吴柒气恼地指了下自己,又去揪宋乐珩耳朵:“还我捅!你从那行宫一走,他就让萧晋跟着你了,萧晋是亲眼看到你在这山上和人扒衣服爱来爱去的!”
“哎那真是误会!都说了别揪耳朵。”
“你别说我没提醒你!之前张卓曦那小王八蛋就说漏了嘴,温季礼已经晓得那小子亲你的事儿了。”
宋乐珩:“……”
宋乐珩后槽牙一咬,恨不得当场就让吴柒回去缝了张卓曦的嘴巴。
吴柒这厢还在碎碎念:“你说你,让秦行简杀杨彻,他本来就气得够呛。人都气成这样了,还帮你安排好高州城里那摊子烂事儿,他背井离乡守你身边,你怎么着也不能把人……”
话没说完,宋乐珩挣开了他揪耳朵的手,几步走至马旁,翻身上马,一溜烟儿就冲进了夜色下的深林里。
“屎胀了才知道挖茅房!”
吴柒骂完最后一句,也跃上了树梢头,消失不见。
燕丞抱着手站在原处,等林子里的马蹄声彻底消没了,他的视线才挪回来,落在那刻着小人儿的树皮上。静静看了会儿,他又走近些,蹲下身来,对着树皮道:“要是……要是见了长姐,你得自己扒了皮去给长姐认错。你我的家人缘分,今天就算尽了,我不欠你的,以后……就不来看你了……”
声色暗哑,掩着泪意。
这一次,燕丞没让泪水流出来。他闭了闭眼,继而站起,孤身立于月色下。
山河辽阔,万千灯火。
他骑上马背,朝着心中那一盏灯去。
郡守府的后院里,一群枭使抑或趴在房顶上,抑或躲在墙后头,都在透过洞门和廊窗看着想方设法试图翻温季礼窗户的宋乐珩。房顶上一伙人无声无息地嗑着瓜子,用气音交流着。
“惨咯,看样子军师是真生气了,连窗户都锁了不让主公爬。我赌一百钱,今晚主公肯定哄不好军师。”
“我听说主公把燕丞也睡了。我赌三百钱,至少半个月,主公都哄不好军师。”
一墙之隔的廊窗下,萧晋死死扣着怀里的萧溯之,萧溯之背靠在他胸膛,两只腿被他的腿盘压着,萧晋一只手还拼死拼活地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声。马怀恩几人蹲在两人边上,时不时透过廊窗看一眼,又赶紧缩回来。
“主公翻窗失败,悄咪咪去撬门了。这门窗都锁死了,军师这是真不见主公啊?”马怀恩一脸忧虑,说完又踹了萧溯之一脚:“要不是你这小子嘴巴大,主公和军师能这样吗。”
萧溯之支支吾吾。萧晋捂他捂得满头大汗。
葛老八道:“就是。萧溯之,你小子这顿打可没白挨。我们警告你啊,主公把军师哄好前,你不准再去嚼舌根,要不然小心我们……”
葛老八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萧晋吭着气儿道:“有我看着呢。但这话又说回来,宋阀主也真是的,前些日子还说要好好对我们公子,结果得到了,就不珍惜了!她要真和燕丞这样那样了,我们公子以后怎么办!”
马怀恩几人互相看看,七嘴八舌地宽慰萧晋,说宋乐珩将来肯定能让温季礼当大。萧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又心疼自家公子,又无计可施。萧溯之瞪圆眼睛瞅几人,又
换来马怀恩一记脑门爆栗。
就在众人齐吃瓜的当头,宋乐珩实在是没辙进屋了,只好敲了敲门,小声喊道:“军师……你给我开开门,不行你开开窗,让我翻进来同你说两句话。”
屋子里,无人应她。
宋乐珩等了半晌,始终等不到这门扇打开,疲累的用一只手按在门上,额头也抵上门框,有气无力地说:“军师,我好累,你就让我进去吧。”
一门之隔,身上披着一袭青色长衣的人也站在门前。烛火拉长他寥落的影,他脸色苍白,一手拿手巾,捂在唇上遏止住咳嗽。另一只手落在锁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外面的人又说话了,嗓音很低,很是轻柔。
“我对燕丞真没有那些想法,也没和他发生任何逾矩之事……萧晋就是看了半截就跑了,那些都是误会。至、至于张卓曦说的那一桩,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就是怕你胡思乱想。我心里装着谁,你真的不知吗?”
温季礼沉默着。
这算什么解释。
该解释的,半个字都没听到。
为什么要亲,为什么要说爱他,为什么要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脱衣裳?为什么今日要舍了他,跟燕丞走……
温季礼的脑子里全是这些反反复复的问题。
可他就算被这些问题灼得五脏六腑都在难受,他还是抗拒不了自己的心意,想着将那门锁打开。
他竟是到了这般的情不可禁,难以自拔。温季礼满心皆是自嘲自己的轻贱,可一想到她说她累了,就不忍心让她熬着。他悄然无声地拨开了门锁,只要宋乐珩再试一次撬门,就能发现,这门已经开了。
就如同他的心,她能横冲直入地闯进来,雁过无痕地走出去,就留他一个人,兵荒马乱,溃不成军。
外头似乎当真又响起了撬门的动静,他都想好了开口第一句话要说什么,突然,张卓曦跑过来喊道:“主公,主公出事了!宋流景……宋流景不见了!”
撬门声停了。
人飞快走远,没有再开这把锁。
温季礼颤着手将锁重新扣死,激烈的咳嗽再难克制,空空地回响在屋内。
“不是,阿景为什么会失踪?他不是一直昏迷着吗?!你连个昏迷的人都看不住?!”宋乐珩快步走到了院子外头,来气地瞪着张卓曦。
这会儿天色已经很晚了,她不确定温季礼是不是睡下了,生怕这出动静闹醒他,惹他担忧,直到领着人出了院子,她方才火大地质问。
张卓曦脸色讪讪,前一刻还躲着看热闹的枭使们纷纷现了身,都聚到宋乐珩边上去。宋乐珩一看这么多人大晚上不睡觉,全等着嚼她的八卦,更是火冒三丈。
众人此时都没敢插嘴,只有张卓曦挠了挠头,道:“宋、宋流景早前醒了的,不是一直在昏迷。主公被困行宫那时,军师给宋流景喂了血,让宋流景清醒了。也、也不是清醒,反正神志还是不大清,他去城门底下使了那些蛊术,城门才能开得这么快,燕将军才能领兵进城……”
宋乐珩脸色一沉:“他一个人去的城门?有没有受伤?你是怎么控制住他让他回来的?他又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众人个个埋着头,生怕说错话再给宋乐珩和温季礼之间添堵。
宋乐珩也上了火,压着嗓音吼道:“说话!”
二十几个人噤若寒蝉,幸得去给宋乐珩热饭的吴柒端着托盘过来了。远远瞧着一群人像鹌鹑似的挨训,他走近问道:“这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一伙人看见了救星,马怀恩立刻接过吴柒的托盘,把吴柒推到宋乐珩面前去,小声说:“宋流景不见了,主公发火呢。”
吴柒焦头烂额地瞅瞅埋着脑袋的张卓曦,估摸着宋乐珩是在问前因后果,叹了口气道:“你也别怪人温季礼,当时情况那么急,不让宋流景控蛊,你们几个都指不定能不能活着走出行宫。”
“我没怪军师。”宋乐珩道:“我就想知道阿景是怎么个情况。”
一听到她不怪温季礼,众人都是松了口气。
张卓曦道:“宋流景去城门之前,军师把他那半块狼头玉佩给我了,说我戴在身上就能靠近宋流景不被蛊虫伤到,还让我伺机把宋流景打晕了带回来。柒叔他们都去接应主公的时候,我就把人扛回郡守府了。这不……这不就刚刚,我打了个盹儿,然后一睁眼,那搁在宋流景枕头边上的玉佩不见了……”
宋乐珩:“……”
“人也不见了。他本来就昏得有点不踏实,一直在那说梦话,念着主公和他娘,我就没想到,我就这一闭眼的功夫……”
吴柒一巴掌拍张卓曦头上:“你是缺心眼儿啊?!困了不知道找人和你换?!那玉佩还是人温季礼的家主信物,你给人弄丢了我们怎么交代!”
宋乐珩一口气屏住。多日行军的伤疲,加上这接二连三的事,有那么一刹那,她眼前竟是一片漆黑,几乎要歪倒下去。她本能地伸出手,扯住吴柒的袖子。吴柒赶紧收了骂人的话,反手扶住宋乐珩,察觉她那手冷得瘆人。
“你……”
吴柒刚要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宋乐珩眼前景象一明晰,当即道:“你这盹儿打了多久?”
张卓曦怯怯伸出根手指:“就、就一炷香?”
“城门已经关了,他出不了城,只能在城里转悠。一炷香,走得快也不过一里路。”
“走不了一里。”吴柒道:“他瞎了。”
宋乐珩一愣,心里骤然涌出诸多难言的愧疚。她深吸一口气,吩咐道:“都出去找,就在郡守府周围找,找到了吹哨。”
话罢,她率先穿过灯下长廊,快步往郡守府的大门方向行去。其余枭使也不敢耽搁,个个提起轻功跃出花园。吴柒看看刚热好又没人吃的饭,摇了摇头,转身追上宋乐珩。
出了郡守府,沉暗的长街上,只偶有几盏檐上挂着的灯笼照明。青石板上的血迹被大片大片的风干,看上去依旧触目惊心。城里的尸体大都被收敛了,只有少数盔甲和兵器还没来得及清理,以及一些从逃兵身上掉落的小物件。零零散散的几个百姓举着烛,在街边寻找着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一看有人经过,都如惊弓之鸟似的,赶紧藏进了黑暗中。
宋乐珩踏过这满地的狼藉,四处环望。吴柒唠唠叨叨的跟在她身后,说:“我带着枭使找就行了。你回去把饭菜吃了,好好睡一觉。你不打盆水看看自己现在这脸色,多难看。”
宋乐珩固执的往前走:“你留神一下那块玉佩怎么不见的。我听温季礼说过,南苗有蛊,北辽有巫,他那玉佩里有些巫术,能克制住阿景的蛊。这保命的东西,得给他找回来。”
“知道了
,我方才说的话你听了没?”
“听了。”宋乐珩脚下略是一顿,她已是疲累至极,身上各处的伤口也痛得钻心,可宋流景眼下这样子,她怎么也放心不了,就算是回了郡守府去,也会坐立难安。宋乐珩缓了缓,继续举步,道:“他现在意识不清,我怕你们找到他也近不了他的身。我得亲自去。”
“你去就行?你不想想你背上那伤谁给你留的!他要真是……”
“柒叔,别说了。我现在真累得紧,不想说话了。等找到阿景我就回去,到时候你替我看着他,我得歇个两三日。”
吴柒欲言又止,到底是没再开口。
两人刚要往北城门那边儿的街道上走,冷不丁就听另一条邻近的街上传来夜鹰哨响。辨清了方向,两人即刻循着声音源头找过去。刚穿出一条窄巷,前面豁然亮了。宋乐珩站在巷子口,就看不远处的正街上,聚集着一群百姓,灯烛照得四下恍若白日。整条街上都飘着一股怪异的尸臭,混着淡淡的血腥味,仿佛是尸体堆积发酵后的气息。
马怀恩和蒋律此时候在巷子口,一看宋乐珩和吴柒到了,两人快步迎上去,蒋律捂着口鼻道:“主公,人找到了。”
吴柒也用拳头掩在鼻下,问:“这什么味儿,怎么那么臭?”
“就、就宋流景身上发出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马怀恩小心翼翼看一眼宋乐珩,见她没有异色,才接着说:“我们赶到的时候,百姓都把他围着,说他是妖怪。我们这也不敢轻易上去,怕激怒他,不好收场……”
“行了,都回去歇着吧。”宋乐珩慢慢走向那人堆。
马怀恩和蒋律忧心忡忡,想要跟着。吴柒摆了摆手,让两人回了,只自己陪着宋乐珩。
百姓们围得层层叠叠,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
“我没说错吧,这臭气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喔唷,太臭了!像死人一样!你们说,他是不是个妖怪?”
“我见过他!白天他一个人走在街上,往城门那儿去!他身上会掉小虫子,密密麻麻的,全是黑色的,特别可怕!被虫子裹上的人,都成了一滩尸水!”
“那还留着这妖怪干什么!赶紧的,大家把火烛扔他身上,烧死他!”
好几个百姓陆续把手里的火烛砸出去。宋乐珩见状,急忙在人堆里挤出一条路来,到了最前面。吴柒也赶紧招呼住准备扔烛的人们。
等宋乐珩一定睛,入目之景,是地面烧起来的一簇火焰后,站着双目失焦白衣沾血的一个人。他的衣袂已经被点着了,却好似浑然不察。赤着的双脚也不知踩过了多少地上的兵器,鲜血淋漓,狼狈至极。他昏昏噩噩地伸着手,询问每一个人:“你们……你们见过我娘吗?见过我阿姐吗?有没有人告诉我……阿姐在哪?我娘在哪……”
宋乐珩眼睛一热,喉咙上像被一块石头哽着,上不去,也下不来。
“我要找我阿姐……找我娘亲,我找不到她们了……”
宋乐珩脱下自己的外裳,一言不发地走近宋流景。
好心的百姓劝道:“姑娘你别去啊!快回来!那是妖怪!很臭的!”
被臭得想打干呕的吴柒一只手捂紧口鼻,站在人群前道:“不是妖怪,呕……大家别迷信,那是我们家的人,不小心摔屎堆里了,我们这就带他回去洗洗。”
百姓们:“……”
好事的百姓本还想问宋流景那些小虫子的事,吴柒只说那是养了些虫子来变戏法,三言两语就把百姓们哄散了。
宋乐珩用衣服扑灭了宋流景衣袂上的火,而后看着宋流景,哑声开口道:“阿姐来了,跟阿姐回去吧。”
宋流景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后退开去:“你不是……你不是我阿姐……我阿姐不会来找我,她不想要我……我只是一个累赘……娘亲也不想要我的,没有人想要我……”
宋流景说着,眼里就渗出血泪:“为什么啊……我……我也不想当怪物的……我只想当一个人……为什么,都要觉得我是怪物……没有人要我……那、那所有人,都该死的……”
宋乐珩又走近几步,吴柒想阻止她,也没来得及。她在宋流景的跟前驻足,拉住他一只手腕,轻轻替他擦了脸上的血泪:“阿姐没有不要你,听话,阿姐带你回家。你要是再闹腾,阿姐被你闹死了,你就真没有阿姐了。”
宋流景眼睛浑浑浊浊的,转向宋乐珩。他好像真被她这话吓到,顷刻就安静下来,被宋乐珩牵着手,慢步朝郡守府走。没走两步,他一脚踩中地上被遗弃的盔甲。那甲片碎了,连着的麻线把尖利的甲片扯得翻起,宋流景的脚都被刺了个对穿,顿时血流如注。
吴柒看得一阵肉疼。宋乐珩也跟着疼,疼得眼眶发酸。只有宋流景,目不视物,也感受不到这正常人的痛。他只是乖巧的,听话的,等着宋乐珩继续带他走。
他的世界里,只有宋乐珩。宋乐珩是他的喜,他的怒,他的哀,他的乐,除此以外,是空白和混沌。
宋乐珩忍了忍那要滚出来的温热水泽,擦了把眼角,背对宋流景弯了腰:“上来,阿姐背你。”
吴柒急道:“你那背怎么背他?我替你背!”
“不打紧,就这么一段路。”
说完话,宋乐珩拉过宋流景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将宋流景背了起来。
长街之上,人已散尽。先前的光亮都暗了,徒留几盏破旧的灯笼,被夜风吹得一个劲儿摇晃。三人就这样往郡守府走,吴柒在边上干着急,恨不得兜住宋流景的屁股。
“阿姐……”
“嗯?”
“阿姐……”
“嗯。”
“阿姐……”
“好了,闭嘴,不许叫了。”
“听到没!你别累死你姐!”
宋流景果然不叫了,他紧紧抱着宋乐珩,把头埋在了她的脖颈上。
若这漫长的一生,都这样度过,那就好了。
第147章 误会大了
“这你都敢拿,你是真不想要命了!让公子知道了,皮都得给你扒下来!萧溯之,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身高七尺,反骨就占六尺九呢!”
“你才身高七尺,你在骂谁矮子!”
小花园的一角,萧溯之和萧晋正在拌嘴。萧晋手里拿着那半块狼头玉佩,气不打一处来。萧溯之也横眉竖目地盯着那玉佩,伸手想抢,萧晋却快一步闪开。
萧溯之恼道:“你到底是谁家家奴!我就是看不惯!那宋乐珩勾三搭四沾花惹草的,到处都去留情!公子自打遇上她,就没好过!隔三差五被气到吐血不说,还和家里……”
一说起萧氏,萧溯之就恨得牙痒,眼睛都赤红起来。恰逢此时,宋乐珩背着宋流景回来,也听到了萧溯之这后半句,脸色颇为难看。萧晋赶紧拉了下萧溯之的袖口,示意他别再说。萧溯之看了眼宋乐珩,收声朝萧晋伸出手去。萧晋不肯给他狼头玉佩,他便一言不发地拂袖就走了。
宋乐珩三人进了客房,萧晋又屁颠颠的跟进去,帮着宋乐珩和吴柒把睡着的宋流景安置好。等宋乐珩在桌边坐下,他识时务的给宋乐珩倒了杯茶,这才道:“宋阀主,萧溯之那些屁话,你千万别放心上。”
“你也滚一边儿去。”吴柒撞了一下萧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道:“你和那死小子就是皮痒!被揍少了!他成天在温季礼面前嚼舌根,真不怕老子拔了他舌头。”
“哎老吴,你说他就说他嘛,别带我呀,我没嚼。”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吴柒自己倒了茶润喉,继而没好气地瞥着萧晋:“老子都大你一两轮,你叫什么老吴,叫叔。”
“诶,柒叔。”萧晋从善如流地喊了一声,自个儿也摸到宋乐珩的另一边坐下,道:“萧溯之以前也不是这样的。我们在家的时候,没人敢在公子面前多说半句话。那时候的公子老是冷冰冰的,跟座大雪山似的,大家都怕。也就是到了中原,公子遇上宋阀主了,这不就有了人烟气儿,他一活络,咱们也都
跟着活络了。”
“这么说,他嚼舌根还得赖我们头上?”
“我没这意思嘛柒叔。”萧晋苦着一张脸道:“萧溯之就是对萧氏太忠心了。我和他其实都是公子捡回去的孤儿。早些年我们那边不太平,几个部族打来打去的,死的人多,孤儿也多。黑甲里就有好多人都是公子捡的孤儿。我们聚在萧家那阵儿,都有十岁出头了。他这人,重情。因为是公子捡的他,所以他就想留在公子身边当一个近侍。他那身武艺,都是为了保护公子练的。”
吴柒一言难尽地瞅萧晋。宋乐珩也放下了茶杯。
萧晋略为苦恼道:“就是吧,他对公子的忠心,是他自己认定的忠心,这有点难评。”
吴柒:“……”
吴柒认真道:“有没有可能,这小子……他是个断袖?哪有忠心的下属老喜欢自作主张的?我看他要么就脑子有病,要么就不太正常。”
萧晋嚯的一下站起:“这不可能!我们一块儿长大的。”说完了,自己打了个抖,抱紧双臂道:“不能吧……他还老跟我睡呢,这不至于吧……我以前还看过他给三小姐摘花儿,怎么就对公子……”
“柒叔,你快别逗他了。”宋乐珩见话题越走越偏,乏力的将两人的思绪拉回来,道:“萧溯之就算对你们萧家什么人有意思,那也是对你们三小姐。他这回不了北辽,心里怨我是该的。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是不是有什么正事儿?”
她这一提,萧晋才反应过来,忙拿出那半块狼头玉佩放在桌上。吴柒一看,跳起来就想揍萧晋。宋乐珩拦了一拦,沉着脸道:“是萧溯之拿走的?”
“是……他就是……他就是有点气不过。”萧晋心虚不已。
宋乐珩默了默,寻思着也没出什么大事,便也不打算追究。萧晋见她神情松缓了些,才接着说:“公子交代了,要把这玉佩放在小公子身边,才能镇住他体内的蛊。七天内,他应该就可以恢复神智了。”
“知道了。”宋乐珩示意气得要死的吴柒把玉佩放在宋流景的枕边去,末了,又轻声问:“你家公子呢,睡下了吗?”
“应是睡了吧,一直没见公子的屋里有动静。”
宋乐珩点点头,萧晋便也告退了。
她从系统商店拿出以前那急救包,让吴柒帮着把宋流景脚上的伤给包扎了。做完这些,已是凌晨。吴柒叫来马怀恩和蒋律轮流守着宋流景,自己则把宋乐珩押回了房间,让宋乐珩好生歇着。
到得次日一早,吴柒去给宋乐珩送早膳,把人叫醒了一看,宋乐珩的气色更差,那脸又发白又泛青的,瞧着就像被精怪榨干了似的。他这厢要去找大夫来给宋乐珩诊治,宋乐珩心里却惦念着温季礼,趁着吴柒去找大夫的功夫,她转头便端着那几样清粥糕点,往温季礼的房间去了。
她在门口喊了半刻钟,也没能把门给喊开。那托盘又重,她手臂上还有昨日被砍出来的伤,一时间端得她手都酸了。如此等了又等,那屋子里始终没有半点的动静。
眼看粥被吹冷,宋乐珩暗叹一息,刚要离开,就见萧溯之也垮着脸端着早膳过来了。
两人在门口大眼瞪小眼,萧溯之等着宋乐珩走,宋乐珩偏生又不走了,就盼着萧溯之去叫门。两人僵持了片刻,宋乐珩道:“萧侍卫,你这面食很容易凉的,军师要是吃了凉的,对身子不好。”
萧溯之:“……”
萧溯之在心里骂了一句无耻,到底是没作耽搁,冲着门轻声道:“公子,我给您送早膳来了。”
门后很快传来轻慢的脚步声,没隔须臾,门就开了。
温季礼此时尚未束发,如瀑的青丝垂落在肩头,只着了一件白色的中衣,袖口和衣角都绣着袅袅云纹。这身装束一衬,便显得他那容色愈发病弱憔悴,仿佛凛冬枝头的雪,阳光一照,就要化了似的。
他也有些怔忪地望着宋乐珩,没想到宋乐珩还没离开。宋乐珩的视线直直撞进他的眸底,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见着他,身上的伤处就像更痛,痛得人委屈,鼻尖儿一下子就酸了。
萧溯之当先一步进了屋。温季礼敛下眼睑,就要关门,宋乐珩不管不顾地挤进去,三两步走到桌边,把托盘放下。温季礼在门口站了少时,也没说什么,去拿了外衣披上,这才坐到了桌边。
萧溯之挑了一小碗清汤挂面,恭恭敬敬地送到温季礼的手边去,随即就开始阴阳怪气的朝宋乐珩说:“宋阀主,公子没请您进来吧,你……”
温季礼侧首看了看萧溯之,萧溯之当即噤声。
宋乐珩无声苦笑,看温季礼又慢又细致地吃着面条,举手投足都是一股子疏离的清冷劲儿,半句话都不肯同她说。她胸腔里憋闷得难受,还是厚着脸皮坐去了温季礼边上,把一碟点心送到他面前。
“方才唤你那么久,你都不肯开门。我站了有好一会儿了,这粥都凉了,就不给你吃了。你尝尝这山楂饼,柒叔做的,酸甜可口,能开胃的。”
温季礼没应,也没碰那点心碟子,权当是听不见宋乐珩说话。
宋乐珩心窝子一抽,吸了吸鼻子,矮声道:“你这气性……怎么这般大呀。我晓得,我杀杨彻这事不该瞒你,那不是我知道我同你商量,你肯定不会答应吗?我带着秦行简和燕丞干这事,其实我……”
说到这,温季礼冷淡地放下了手中筷子,板正地坐着,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半点眼角余光都没有分给宋乐珩。那么没有表情的一张脸上,宋乐珩偏生就是能看出,他的在意,他的生气,他的……伤心。她想去握温季礼的手,还没碰到,温季礼就把手藏到了桌下。宋乐珩只手落了空,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看得旁边的萧溯之暗爽得要死。
“军师,你理理我,同我说说话,好不好?你之前没这样与我置气过,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下一次……不,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保证。”
温季礼忽然起了身,宋乐珩仰着头看他,还以为他是要说点什么,却不料,他又转身去屏风后更衣。更完衣,径直带着萧溯之出了房间去。宋乐珩略惊愕地站起来看着屋外,心间都像一下子被挖空了一大块,连心跳都跟着顿住了。她两手撑在桌上,正有些两眼发黑,却听得脚步声又折返回来。她欣喜抬眼,只见是萧溯之那死人脸杵着。
“公子说,去翠屏山。您倒是快意生死把杨彻给杀了,公子怕跟着您的众人遭殃,让抓紧时间训练骑兵。”
宋乐珩抿了抿唇。
温季礼竟是一句话都不肯说,还要叫萧溯之来传话。她那四肢百骸都席卷过针扎似的细密疼痛,后背的伤亦疼得她几乎要冒出冷汗来。她好不容易稳下心神,颔首应道:“好。去翠屏山。”
翠屏山下,草场千顷。蔚蓝的高空上,白云连绵,灿金的阳光笼罩着一望无垠绵延向天地尽头的翠色。云层遮挡的阴影之下,数以万计的马儿成群飞驰,奔袭在那高低起伏的山坡洼地中。这里面的每一匹马,都高大壮实,皮毛油亮,皆是北辽一等一的战马。
一行人慢行在草场上,温季礼身后跟着萧晋、萧溯之。宋乐珩想挨近他走,可她进一分,他就退一寸,无论如何都与她保持着距离。眼下人又多,宋乐珩只能作罢,与秦行简、燕丞、熊茂等人走在一处。
燕丞观望着那驰骋的马群,有些意外道:“你是说,你们这批马,是昨天才到的?你在北城门那边,就用这么几万匹马,把王云林吓成孙子了?”
萧晋骄傲道:“我们公子那是神机妙算!你们攻城的时候,公子就让雀鹰传信,让我把马匹引到北门外的林子里。这么几万匹马,跑起来动静不小,吓得那些朝廷兵屁滚尿流的!”
“厉害。”熊茂发自内心道:“主公和军师,都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了。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燕丞前一刻还有几分认可,一听后半句,那点认可顿时就消失无踪:“扯呢,那厉害的人就不能跟厉害的凑一块儿,两个人都长几百个心眼子,那日子还怎么过?”
一群尾巴都听出这话的苗头不太对,没一个敢接,只有萧溯之又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一声。
宋乐珩忙道:“说骑兵就说骑兵的事儿,别扯远了。”
燕丞也没插科打诨,念头很快转回了正事上:“合着你俩想打高州那会儿,已经计划好了要在这儿养马是吧?还别说,这北辽的马看着,就是比中原马强壮高大。老子当年跟你们北辽打过几次,就吃了这骑兵的亏。朝廷后来想从北辽买马,也是没路子。”
萧溯之冷冷道:“你现在想从北辽买,也买不到。北辽的战马,大都在萧氏。”
众人一惊。几个在场将领虽然早知温季礼是北辽萧氏,却不晓得萧氏竟有这样的实力。骑兵本就是稀缺资源,有这样数量庞大的优良战马,萧氏会成为所有势力都想拉拢的金钵钵。
可温季礼依然选择了宋乐珩。几人脸上神采各异,一会儿看看宋乐珩,一会儿又看看温季礼。
唯独燕丞还没跟这些人混熟,不知道温季礼本名姓萧,更不知道他那两个尾巴也姓萧。
“哟?那北辽的萧氏怎么肯把马卖给宋阀?”燕丞挑着眉头问宋乐珩:“你花
多少钱了?透露透露。这不得掏空了那只会打鸣的红色公鸡啊?奇怪,北辽都跟中原交恶成这样了,朝廷都买不到战马,他们为啥要卖你?”
宋乐珩干咳了一嗓子,摸鼻尖儿道:“也没花钱……”
“没花钱?!”燕丞更惊:“你跟那萧氏的家主也有一腿?”
宋乐珩:“……”
众将领:“……”
宋乐珩瞄了眼温季礼,承认道:“是……有那么一腿。”
“诶宋乐珩你这腿伸得真够长的啊?我单知道你风流了,没成想你还能……你……”燕丞激得卡了一遭,道:“那萧氏的家主长什么样儿?来中原了吗?现在在哪儿呢?我瞧瞧去。”
燕丞一副卷起袖子就要干架的阵仗,众人正觉这乌龙闹得太尴尬了,宋乐珩也正想解释萧氏家主就站在这儿的当头,温季礼便严肃开口了。
“诸位,玩笑适可而止。今日将诸位叫来,只为一事。如今杨彻死在高州,相信不久后,这消息就会传遍中原,届时,岭南必被战火波及,宋阀上下都应积极备战。是以,组建骑兵营,迫在眉睫。”
熊茂三人忍不住兴奋,但又有些为难,只能欲言又止,面面相觑。
温季礼说出了这三人内心的纠结,道:“宋阀将士,除原本邕州的数千士兵外,多是漳州原先的兵备。漳州士兵流民和农户居多,并无骑射经验,因而需要在短时间内,挑选出年龄合适,体格壮硕者,集中在此地训练骑兵战术。”
燕丞道:“你们宋阀要组建骑兵营,把我叫来干什么?我和宋乐珩是私交,我可没答应加入你们宋阀。”
他一把揽住宋乐珩的肩膀。这一举动,看得温季礼收在袖口里的手指轻轻一蜷,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波动来。
燕丞冲宋乐珩道:“对不对?”
宋乐珩没答他的话,看看他,又看看温季礼,想要退开,却被燕丞那蛮横的力道压着,半步都挪动不得。她只能矮声斥道:“这么多人在呢,你别动手动脚的。”
“你昨天还说要当我的……”
“说正事呢。”
宋乐珩这一打断,让那未出的半截话语变成了针,见血地扎进了温季礼的心尖儿上。
第148章 主臣相疑
宋乐珩敏锐地察觉到温季礼的情绪起了变化,生怕他误会什么,拍开了燕丞搭在她肩上的手,道:“你先别岔话,军师叫你来,自然是有军师的用意。你听着。”
“行。”燕丞抄起手,吊儿郎当道:“说说吧,怎么个用意。”
温季礼尽量敛住心中的起伏,平静道:“燕将军杀杨彻,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吾主重情,不愿让燕将军独自承担后果,既如此,将军与宋阀便是一衣带水。如今岭南将因杨彻之死掀起战火,唯有这骑兵营训成,宋阀才更有把握面对各方的讨伐。而将军是训练骑兵的最佳人选,端看将军愿不愿既渡宋阀,亦渡自苦。”
“啧,文绉绉的,我就听不得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燕丞轻碰了下宋乐珩的肩膀:“你呢,要让我替你训骑兵吗?”
“什么叫替我。军师都说这么明白了,你要不训,咱们就是同生共死。”
“成啊。我乐意和你同生共死。”
宋乐珩:“……”
温季礼:“……”
旁人都不敢开口,只有数道眼光不停在宋乐珩、温季礼、燕丞之间打来回,都吃不准这三人微妙的氛围是怎么一回事。
燕丞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快了,找补道:“我们当兵的,哪个不重情不重义?能和战友同生共死,那不就是死得其所?对吧。”
他朝着熊茂三人扬了扬下巴。
熊茂三人讪讪笑起来,都不敢说不是,只能道:“是、是。”
“行了,这骑兵,我帮你们训就是。”
秦行简即刻用心声给宋乐珩传话,宋乐珩朝她点点头,开口道:“军师,秦行简也想加入骑兵训练。”
温季礼垂眼道:“可。”顿了顿,又说:“子睿,挑选骑兵人选之事,便交由你。第一批人数不用过多,两万足矣。另外,你也加入骑兵营,和秦行简一同辅助燕将军操练。”
“是!”邓子睿激动作揖。
旁边的何晟和熊茂都发自内心的为他欢喜。
温季礼续道:“另外,黑甲兵也会留在草场上。黑甲都是精骑兵,相信燕将军在实战演练时,必然用得上。”
这话音一落,萧晋当即吹响了一声嘹亮的口哨。
霎时间,山摇地动,千军奔腾。脚底下的地面为之震颤,惊得山坡上的马也跟着跑起来。众人循声望向远处矮坡,只见整齐列队的黑甲精兵以奔袭阵型自坡下冒头,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一幅幅黑色铠甲在阳光之下折射出寒芒,盎然的战意在浩浩荡荡的战马啼声中攀升,让每个人热血沸腾。
燕丞难忍激动,毕竟,大盛最缺的,就是这样精良的骑兵。他神往地看着那些黑甲兵,感慨道:“北辽的骑兵,名不虚传啊,看得老子都心痒了!”他眼风一转,落在山头之上:“这山上的马,是不是得让我选一匹?”
“自然。燕将军是主将,自可挑选你中意的战马。”温季礼答道。
“好!痛快!”
燕丞打了个马哨,很快,他那匹在一群北辽高马中显得矮小的白色坐骑飞驰过来。他纵身跃起,落坐马背上,骑着马就朝山头去。
宋乐珩听到秦行简的心声,替她问道:“军师,秦行简也想……”
温季礼给萧溯之递个眼色,萧溯之道:“公子让诸位都去自选一匹坐骑。”
熊茂三人大喜过望,当即和秦行简一起行礼谢过,都开开怀怀的去选马了。几个将领一走,萧晋也去了黑甲那边,叮嘱后续的操练事宜,近前就剩了她和温季礼,还有萧溯之。宋乐珩被太阳晒得有些睁不开眼,往温季礼的影子里挪了挪,故意打趣道:“这北辽马一衬,你看燕丞那匹小白马,像不像个矮冬瓜。”
温季礼:“……”
温季礼没被她逗笑,转身就想回马车上去。宋乐珩忙拉住他的袖子,挪近了半步,矮声道:“不说笑了。今日之事,多谢军师。”
温季礼仍旧沉默。
边上的萧溯之却是冷笑道:“宋阀主也太客气了。别人多谢都会聊表下谢意,宋阀主一谢公子,常常将公子气得睡不着觉。”
宋乐珩:“……”
有机会,一定,把萧溯之的嘴巴和张卓曦的嘴巴一起缝起来!
宋乐珩没搭理萧溯之,拉着温季礼那绣满云纹的袖口侧了侧身,背对着萧溯之道:“军师,我真知道错了。”
每次都这样。
但下次还敢。
温季礼心里这么想着,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宋乐珩眨巴着眼去瞅他,温声哄道:“我怎么做你才肯消气?实在消不了,你要不打我几军棍呢?这个杨彻……我杀也杀了,左右是没法子让他复活。我当时要是知晓你会气成这样……”
“主公就不这样做了吗?”温季礼冷幽幽地问她。
宋乐珩一卡,还是如实道:“杀还是要杀的。”
“……”
温季礼转头又要走,宋乐珩这回使了些力气,龇牙皱眉地握紧他两只手臂,不让人离开半步:“但、但我肯定是不能瞒着你了,就算是软磨硬泡呢,那也得先说服你。现在宋阀越来越大,我要用的人越来越多,秦行简和燕丞,对我,对整个宋阀来说,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温季礼眉心微拧。
宋乐珩抬起头,径直撞进他的眼底去。
“但那么多的人,在我这儿,都不及一个你重要。”
温季礼心中怦然,好似突然间天地静寂,万物消泯,千般的颜色里,只剩下她那双含情似水的眸。他听见自己的心音鼓噪起来,一下又一下,在他的胸壁上狠狠撞动,撞得他一败涂地。
再多的气,再多的恼,都撑不住了。哪怕他分明知晓,让她再作一回选择,她还是会选同样的结局,和另一个人站在同一边,骗他,瞒他,可就是……
没法再置气了。
温季礼细不可察地叹了一息,垂下了眼。萧溯之都看得出自家公子又被宋乐珩哄住了,估摸着下一句就得示弱时,一阵马蹄疾驰过来,燕丞在马背上张扬喊道:“宋乐珩,快过来!你看我选的这匹马俊不俊!”
宋乐珩:“……”
宋乐珩扭头吼了句没空,旋即又深情款款地盯着温季礼,扯扯他的袖子,想听他说出个软话来。她知道,温季礼已经要原谅她了。
可不成想,她不理燕丞,燕丞就从马背上跳下来,三两步叉着腰踱到她身边。
燕丞这会儿的额发湿透了,汗津津地黏在两鬓。袖口卷了起来,露出小臂上流畅结实的肌肉线条。他一面扯开了领口散热,一边擦了擦流至下颚的汗。灿灿的金芒把他整个人照得都在发光,那喉结上的水珠,额头上微微翘起的短发,俱都笼在一层温暖的颜色里。
生机勃勃,宛若盛夏的炙阳。
他瞧着宋乐珩道:“你们在这嘀咕什么呢,人一个病秧子,你就让人回马车上休息行不行。你看我刚驯服的马,红色的!我敢打赌,这绝对是整个马场最俊的马!走,我带你跑山去。”
宋乐珩头疼欲裂:“我不去,我跑什
么山,我还有话……”
没等她说完,天地陡然一个倒转,等宋乐珩反应过来,她已经被迫松开了温季礼的衣袖,被燕丞扛在肩头上,走向不远处的红色战马。燕丞轻而易举就将她举高放在马背上,再一踩马镫,自个儿也翻身上马,环住怀里的宋乐珩,拉紧缰绳道:“我速度很猛的,你要是怕,就抱紧我。”
缰绳一拽,红马扬起前蹄高声嘶鸣,继而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只留下一串宋乐珩又惊又恼的骂声:“我去!你快放我下来,哎我哔,我哔——”
燕丞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是不是吓到了,我刚刚也被它吓到了,别怕,有我抱着你呢!保管你摔不下去。”
马跑远了。
温季礼和萧溯之还站在原处,看着那恣意又潇洒的身影。
萧溯之握紧拳头,恨恨道:“真是走夜路都能踩中狗屎!还大言不惭说那匹马是他驯服的,那明明就是公子……”
见得温季礼面色灰白,萧溯之于心不忍地止住了骂声,可还是不由得替温季礼难过,低声道:“公子,那红马是您当年亲自驯服的,这么多年,您都没让这马认过二主,这姓燕的也太……”
“无妨。总归……我如今也骑不了马了。”
燕丞能带她驰骋草场,他却是不能。
一个如同年轻的太阳,光芒万丈。可另一个,是冬日枯树,叶落阑珊。燕丞能给宋乐珩的,他永远都给不了。
温季礼收回视线,掩唇轻咳着,走向马车。萧溯之骂骂咧咧地看了会儿,也急忙跟在了温季礼的身后。
到得天黑,一行人才慢悠悠地转回高州。
宋乐珩自打下午和燕丞策马过后,便一直在燕丞的马背上没有下来过,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再和温季礼说话。回程路上,她也昏昏沉沉的,靠在燕丞的怀里睡着。燕丞怕她着凉,解开了外裳,将人裹得很紧,旁人看过去,只看得到宋乐珩的半张脸埋在燕丞的胸口。燕丞骑马的速度也慢,生怕快了一丁点,把人颠醒过来。
众人都安静着,每人心里都有一百个小九九,只用眼神交流着自家主公现在是到底喜欢谁。
温季礼坐在马车里,时不时透过荡开的车帘看见外头的情形,便觉五脏六腑都似在冰锥上碾,一遍又一遍,又冷又疼。他迫使自己不去看红马驮着的一双人,可越是克制,就越是情难自制,仿佛是被一汪泥潭吸住,怎么也脱不开身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城门口,几个将领需回北门外驻扎的大营,宋乐珩和温季礼则还借宿在郡守府上。燕丞正纠结要不要也入城在郡守府落脚一晚,怀里的宋乐珩便悠悠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地望了眼城墙上的“高州”二字,哑着嗓音道:“你放我下去吧。”
燕丞看她脸色着实难看,伸手在她额头上碰了碰,触及一片冰凉,嘶了一声道:“你这是着凉了?我都把你抱这么紧了你还能冻着?现在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我就是睡迷糊了,没事。你别一天天的老说这种话。”宋乐珩坐直身体,忽然感到背上像是湿了一小片,顿了顿,又道:“你……把你外衣借我一下。”
“行啊。你要实在冷,我抱着你进城也行。”
宋乐珩瞪燕丞一眼。燕丞挠挠头,也没再多说。他脱了衣物给宋乐珩套上,又先跳下马去,把宋乐珩抱下来,末了,还是忧心忡忡地问:“你真没事?这儿离郡守府还有段路,你骑马吗?”
宋乐珩摇头:“不骑了。我去军师马车上凑合凑合。你们都回吧,明日还得去草场操练。”
“是,主公!”熊茂三人应了声。
燕丞睨了宋乐珩好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翻身上马,掉转了马头,和熊茂等人一起奔向的大营方向。宋乐珩望着几人离得远了,把燕丞的衣服裹得更严实了些,才艰难地迈着步子,挪到马车前。
驾车的萧溯之岿然不动,冷眼瞥着宋乐珩,讽刺道:“马车小,装不下宋阀主这尊大佛。”
“……”宋乐珩木着脸,道:“萧溯之,你别逼我在最没力气的时候扇你。起开,再挡着,我让柒叔一天按三顿揍你。”
萧溯之刚想还嘴,一旁的萧晋赶紧过来打圆场,把萧溯之一脚从马车上踹了下去:“你废话哪儿那么多,公子都没说不让宋阀主上车。”
萧溯之让开了车厢门,宋乐珩这才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去,又踉跄着钻进了车厢里。
彼时,温季礼坐得身形笔直,眼睛却是闭着,假装在小憩,看也不看宋乐珩。宋乐珩轻手轻脚的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摸着离得最远的角落坐了下来,一言不发。
温季礼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的轻握着拳头,每一刻,都好像成了无声的煎熬。他数着马蹄响,到底还没熬得过去,极低地开了口。
“你那些……哄人的话呢。怎么不说了。”
宋乐珩本也合着眼睛,都快溺进一片黑暗里。听见他在说话,又强逼自己清醒过来。可眼下她连吐字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温季礼。
温季礼眸中浸着丝丝的氤氲,若月色碎在水中,倒影零落。
“是……不想再说了吗。”
“……不是。”
宋乐珩就只冒出这么简单又潦草的两个字,然后又没了下文。温季礼等了她许久,也等不来她半句解释。两人隔着一个车厢的距离,竟是相对无言。这在过去从未有过。他未曾与她这般置气过,她也不曾这样主动的疏远他。
即使她让他回北辽前,还是会守着他,替他束好发冠。
为什么……
会在一个人出现后,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温季礼依稀觉得,像有什么东西,要在两人之间消散。就如那匹红马,他也留不住一般。
“主公不愿意解释……”
只说到这,温季礼又不言语了。他若是求着让她解释她和燕丞之间没有亲昵暧昧,求她安抚自己,告诉自己她不会和他走到相互猜忌隐瞒,不会有另一个人能取代他,得到她最多的信任和依靠,那……
他成了什么。
他不想要宋乐珩的爱,是他求来的。
温季礼又把眼睑垂下去,要掩住这份跌宕的心绪。
宋乐珩却把他细枝末节的变化都看在眼里心里,即使都快要晕过去了,仍提着最后一口气,竭力道:“军师,你在、在思量什么……你这样子……好像拿着刀在自己心窝子上扎。杨彻那桩事,我不是……认错了吗。”
“不是这个。”情绪稍是平复了,连语气也平复了,竟显出了几分淡漠来。温季礼看向宋乐珩,道:“主公不曾察觉,你待某个人,与旁人不同吗?”
宋乐珩想了想,想明白温季礼这是在气什么了。
他虽然气她杀了杨彻,但他更气的,是与她合谋之人,不是他自己,而是燕丞。还气……燕丞亲的那一下子。
宋乐珩没向他解释这事,只是因为解释不了。说起这一茬,就避免不了提及她被蛊虫伤到惨不忍睹,到时候,温季礼指不定更恼她一开始就瞒了他受伤之事。
宋乐珩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启齿道:“我待燕丞当真……”
后背的温热黏腻突兀地涌出来一大片,浅浅的血腥味隔着衣物传至宋乐珩的鼻下,让她话音一滞。她往车厢壁上靠了靠,生怕这股血腥味被温季礼嗅到。恰逢此时,马车停下,萧溯之在外面提醒两人到了郡守府。宋乐珩两只眼睛都开始被晕开的黑罩住,几乎要看不清楚温季礼的模样。她用着最后的气力道:“明日……明日我同你细说,可好。”
温季礼:“……”
温季礼默然须臾,站了起来。
“从广信出发前,我想过,你会无视我的劝阻,让秦行简杀杨彻。但因是你,所以我让自己打消了这层顾忌,从不相疑。若否,秦行简和燕丞进不了行宫。”话间一停,他好似微微叹息,又好似没有,宋乐珩听不真切了。
最末只听他说:“主疑臣则诛,臣疑主则反。主公说那么多人都不及我,已经……不是这样了。”
人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吴柒一把掀开了车帘,正要骂宋乐珩不知死活不看大夫又瞎溜达,结果就见宋乐珩白着一张要死不活的脸转向他,断断续续道:“柒叔……蛊、蛊伤发了,去找沈凤仙……别……别让温季礼知道……”
话罢,人已经彻底没有了意识。
第149章 真实虚幻
到了第二日,温季礼还是在等宋乐珩。
是她自己说的,她次日来同他细说,可是,她没有如约而至。温季礼从早等到晚,冷冷清清的花园里,宋乐珩连半个影子都没有出现。他以为宋乐珩是去草场了,一个人坐在屋中,等到了太阳西落,胸腔里那一颗难安的心也好似被徐徐到来的夜幕吞噬了干净。他唤来萧溯之,让萧溯之收拾细软,打算等天亮就先回广信。萧溯之一看自家公子和宋乐珩这场冷战颇有成效,正喜滋滋地收拾着温季礼的衣物,便听得外头吴柒和张卓曦吵吵嚷嚷地走了过来。
“都什么人呐,吵个架还要命了!你给我滚蛋,别拦着!”
“哎,柒叔!柒叔你先别去!主公不是说了,这事儿不能捅到军师那儿!”
“你没看她现在止不住啊,总得死马当成活马医!”
说话之间,两人已然走到了屋门口。萧溯之抢先一步就想上前关门,温季礼制止住他,凝神站起身来,往门边行了数步,问吴柒道:“什么止不住?是主公有事?”
吴柒前脚进门,一定睛就瞧见桌子上摆着萧溯之收拾好的细软,当即暴跳如雷,指着那包袱道:“你要走?就绊了几句嘴,你就要走?这世上就是相守了几十年的夫妻都免不了床头吵架,你就和她吵了那么一回,你还想收拾东西远走高飞了?你那心眼儿就针尖儿大小吗!”
萧溯之一听这话也来气,冲近指着吴柒骂:“你说谁心眼儿小!”
“老子说你!还说你主子!要滚你俩赶紧滚!带上所有辽人!幸好还没成亲,这要真结成了,你动不动就往北辽跑,活生生把她的心捅成马蜂窝得了!”
“还我家公子捅她的心!明明就是她先让我家公子伤心!她和那个燕丞不清不楚,都抱到公子眼皮底下来了,你还要我家公子如何!”
吴柒眉头一皱。
温季礼朝萧溯之斥道:“闭嘴!”末了,又对吴柒说:“战火将起,后续必有军阀会伺机攻打岭南,眼下广信和漳州空虚,我欲先一步回广信罢了,非是回北辽。”
吴柒闻言,又是一阵理亏。
张卓曦见状,缓和气氛道:“看嘛,柒叔你误会了,军师就不可能丢下主公。军师,其实……其实你也误会了,主公昨日去草场,身上的伤口崩裂得厉害,回来的时候,人已经撑不住了。她就是不想让你担心,一个劲儿嘱咐柒叔……”
温季礼脸上刹那变了神情,没等张卓曦说完,推开面前的两人便匆忙出了房间,往着宋乐珩的院子去。
这郡守府的格局偏小,除了一处有三房的主院,便只分了东西两座小偏院。偏院里皆只有一间寝卧和一间耳房。宋乐珩到高州的时候,郡守已经带着家眷搬到了东院里,温季礼则居于西院,把主院留给了宋乐珩。宋乐珩本想着和温季礼挤一间屋子也就了事儿,没成想这一番两人吵架吵得隔了夜,她便只能在主院里歇着。这两处的院子隔得不远,穿过一道洞门,就至了主院的廊下。
温季礼尚未走到那主屋外头,当先嗅到了一股风里夹杂的血腥味,听到自那室内传出的撕裂的、沙哑的,好像从喉咙里挤压出来的沉闷哭声。他脚下一软,胸腔里七上八下的乱跳,还走着路,就不由得停下来,扶住了廊柱。
吴柒和张卓曦这会儿都跟在他身后。张卓曦见状,赶紧搀住他另一只手,询问着他的情况。可此时此际,温季礼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心里只想着——
他怎会忽视了她的伤,怎会一个劲儿去与她置气。
纵使她和燕丞真有什么,又如何值得他说那些气话去伤她。
他阖了阖发热发烫的眼,注视着几步开外敞着的房门,竟是不敢迈步。
吴柒催道:“你别杵着,快走。人还没死,没那么严重。”
听吴柒这么说了,温季礼方感安心少许,又加快脚步进了主屋。跨过门槛的一瞬,鼻息下萦绕的血气更浓烈了。温季礼丝毫没敢多想,绕过一面雪绸的屏风,便看到趴在床上痛苦呜咽的宋乐珩。
沈凤仙正坐在床边上,刚给宋乐珩换了新的伤药。她脚边的地面堆着染满污血的布巾,满屋子的血味都是自这些布巾逸散出。沈凤仙冷着脸给宋乐珩盖好锦被。温季礼则是直直望着那闭着眼似陷在梦靥里难以醒来的人。她容色苍白虚弱,一缕一缕的头发被冷汗浸透,黏在她的脸颊和脖颈上。她仿佛绝望的哭声时高时低,有那么片刻好像痛到了极致,只见落泪,却发不出任何的动静来。但那无声之中,他却辨认出她的口型
,是在念他的名字。
温季礼的身体里骤然炸开一种剧烈的酸楚,心疼到一呼一吸之间都是噬骨的难熬。他走近过去,静静在床畔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宋乐珩,话却是问身边人:“主公……是怎么伤的?伤在何处?”
“背上。”沈凤仙没好气地答了话。
吴柒已经被沈凤仙连续骂了两个时辰不懂照顾病患,知晓沈凤仙现在正是火大,索性替她补充道:“就光雾林那一战,她中了宋流景那死小孩的蛊,蛊伤都在她背上。本来就伤得重,该多休息几日的,她又怕耽搁了高州战机,人都还在昏沉着,就拔营往高州赶了。”
难怪……
那一日他握住她的手,只觉冰冷。彼时她还说是下雨的缘故。
温季礼更是懊恼自己的失察。
张卓曦这时接过话茬,道:“那蛊伤可严重了,拔蛊还疼,一拔出来溅一串儿的血!主公本来有一个吃了就能不疼的菌子,她愣是让给燕……”
吴柒咬着牙重重踩住张卓曦的脚尖,还使劲碾了个来回,疼得张卓曦五官扭曲吭不出声来。
“你是蠢狗上盘山路,脑子不拐弯是不是?”踩完了张卓曦,吴柒看话已说到这里了,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那菌子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估计她给燕丞吃,也是有原因的。当时燕丞看她疼得死去活来,就给她分了一口。是那菌子起了效果,她才没疼死。这事儿,你别去怪她。”
温季礼默不作声,没有接着追问来龙去脉。
现在,这根刺已经没有初时那般的尖锐了。他只是后悔,若一早知晓她伤得这般严重,前日夜里,就不该让她在门外吹冷风。他该让她进屋,让她歇在自己身边的。怎么就……鬼使神差中了邪,非要和她折腾。
温季礼嗓音有些沙哑,道:“昨天夜里,是这蛊伤复发吗?”
“不止。”沈凤仙冷冰冰地回:“除了蛊伤,她身上还有刀伤。现在伤口都绷裂了。你们不让她好好歇着,是不是想磨死她?”
吴柒被骂得久了,半点也不敢回嘴。
温季礼收在袖口里的手都在轻轻颤栗,眼尾晕出些许红来,道:“是我不好。”
沈凤仙诸多的数落被他这话一堵,说也说不出来,转而道:“她昨晚回来后,没多久就被魇住了,和秦行简重伤昏迷时的情况有些相像,但又不完全一样。”
话到此处,沈凤仙皱了眉,视线落在还在哽咽抽泣的宋乐珩身上。
温季礼敛住万般的杂念,问道:“是如何不一样?”
“她不是被一场梦魇住,而是很多场梦。每一次她的情绪都是递进的,但无一例外,最后就是她现在这个样子,跟爹快死了一样难过,总是喊你的名字。”
吴柒在旁边嘶了一声:“哎不是,你这比喻……”
沈凤仙没搭理他,截了他的话头道:“还有些奇怪,她对你的称呼有好几种,有时候是名字,有时候是辽王,有时候又是萧家主。你当上辽王了?”
沈凤仙看向温季礼。
温季礼的神情也颇显严肃,微微摇了摇头。
沈凤仙沉思道:“所以我吃不准她现在的情况。重伤昏迷的人,大多时候会呈现一种假死之象。这种状态下的人,会回顾自己一生里最重要的某一时刻,可能是高兴的,也可能是极度痛苦的。像秦行简,当时回忆的应该是她父母。但这种回忆衍生出的梦魇,是连贯真实的,不该像宋乐珩这样……或许,她不是被魇住了。”
沈凤仙又想了想,道:“你昨晚是不是对她说什么了?让她有了心结?你先与她说两句话,试试能不能叫醒她。”
温季礼柔和的目光定在宋乐珩面上,他轻握住宋乐珩那冷得刺骨的手,低哑道:“主公……昨晚那些话,是气话,不是真的,你……”
尾音未落,宋乐珩的五指陡然收紧,指甲用力地嵌进温季礼的手背。温季礼略一吃痛,就听那哭腔逐渐变了调,愈发的压抑哀戚。仿佛有一股巨大的悲伤被堵在宋乐珩的胸口,难以爆发。她呼吸急促地起伏,断断续续发出干瘪又撕裂的嗓音来,就像有人在活活剥落她的血肉,疼得她痉挛。
温季礼急得坐近了些,顾不得被掐出血的手背,双手紧紧握着宋乐珩,喊道:“主公,醒醒,这只是一场梦,快醒过来。”
宋乐珩哽咽着,气息似乎都要阻绝在她的身体里。她的心口随之凹陷,额头上俱是暴起的青筋。无论温季礼怎么唤她,她都如沉溺在泥沼里,挣扎着难以脱身。
吴柒紧张道:“再这样下去,她别一口气没提上来真出个什么事儿!我说沈医师,你能不能先用点什么针术,把她扎醒?”
沈凤仙尚在观察,忽然间,宋乐珩睁开了眼。
屋子里几人顿时安静下来,只见宋乐珩双目失焦,痛得恍惚了一般,脸上全是水泽。直到温季礼再唤了她一声,她才僵硬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缓慢地聚拢,落进温季礼的双眸里。她定定地看着他,那等的模样,是温季礼从未见过的,如一棵苟延残喘的冬树,就快生机凋零。
温季礼后怕地抚上她的脸颊,再次喊道:“主公?”
宋乐珩的瞳孔缩了缩。明明屋子里还有三个人,可在这一刻,她只看见这一人,只听见这一人的声音。
她有些不确定地道:“温季礼?”
“主公,我在。你梦到什么了?”
“温季礼……”
“我在……”
“温季礼。”
“主公……”
温季礼一遍遍回应着她,分不清宋乐珩到底是真醒了,还是在梦游。他刚想侧首去问问沈凤仙,蓦地,宋乐珩不由分说地捧住他的脸,也没管眼下身处什么境况,枯败的灰里乍然升腾起一场燎原的火,她将温季礼按倒在床上,激烈拥吻。
沈凤仙:“……”
吴柒:“……”
张卓曦:“……”
张卓曦由衷感叹:“还得是主公。”
吴柒咬牙骂:“你这小兔崽子,急色也不能……”
他刚想去拉宋乐珩,沈凤仙给张卓曦使了个眼色。张卓曦这下倒是格外机灵,架住吴柒就往门口拖。沈凤仙跟在两人身后出了屋去,还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温季礼被亲懵了,脑中只余下一片空白。压在他身上的人毫无章法,如同一场惨烈的诀别后,重见时的疯狂欣喜,吻得又急又狠,连带着嘴唇上都磕出了血。他好不容易换了口气,使着巧劲儿把人稍稍推开些,道:“主公……等等,你的……你的伤……”
宋乐珩重新把他推拒的手扣住,死死按在床上,又亲吻下去,唇齿交缠。她胡乱去扯落了温季礼的腰带,旋即跨坐在他的腰上,把他的双手用腰带捆起来,举过头顶去,不让他抗拒。末了,她方俯下身,剥开他的领口,细细辗转在他的脖颈和喉结上。
那泛着冷意的指尖顺着衣襟探入,游走在他的心口处,激得浑身都酥麻起来。打破了自持的沉吟碎在这床帐之间,身体开始变得焦灼难耐。温季礼以缚着的手拥住宋乐珩,音色里早已染满情/欲。
“主公……阿珩……”
宋乐珩的吻落在他的胸间,于他欲念起时,却落下泪来。
好似世间覆落一场急雨,温热与寒凉交替,一滴一滴,砸进他的血肉深处。他听见宋乐珩难过得发干的声音,回响在他耳畔。
“我……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主公梦见什么了?”温季礼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心跳,轻柔地拨弄着宋乐珩的发:“与我有关吗?”
“嗯。”宋乐珩趴在他的胸膛上,闭着眼,眼角又滚出眼泪来:“梦见了好多,有些记得清楚,有些记不清了。每一个梦到了最后,都是不好的结局。里面有一个,是我们打进了洛城。说好的……说好要共治天下,可怎么就……怎么就走到了争权夺利、离心背道的路上去。”
那话音越说越哑,越说越藏不住抽噎。
温季礼宽慰道:“不会的,不会有那一日。这只是一场梦,我与主公,不会离心,不会猜忌,更不会背道而驰。我保证,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宋乐珩哭得抽了抽,抬起头来望他,控诉道:“你昨日还说,主疑臣则诛,臣疑主则反……”
温季礼主动在她唇上亲了亲,堵了她的后话。
“假的,不是真心的。我就是……就是醋了。燕丞出现以前,你我之间不会有任何隐瞒。可你杀杨彻,却选择和他一起瞒着我。我……”温季礼敛低眸子,试图遮住那一抹难堪:“我是嫉妒了……我明知不该的,不能放任这种情绪存在,可是……就是失控了,口不择言了……”
宋乐珩听着他温软的话音,心也跟着安定了下来。
那些梦……
都太真实了。真实到温季礼说话的方式,两人相处的细节,都好像是真真切切的发生过。在最后一个梦里,甚至还有她送给温季礼的那只八哥。她同样梦到他们已经平定了天下,可沈凤仙在战时没了,没有人再给温季礼施鬼门十三针。定国号那一日,洛城里的烟花盛大浩瀚,在穹顶炸了大半宿。
她和温季礼坐在那洛城皇宫的高处,煮着一壶茶看烟火。然后,温季礼靠在她的肩上睡着了,没再醒来。
那场死别,像要活活把她的心撕裂开。哪怕醒来抱住温季礼,亲吻温季礼,她仍旧害怕。这种失去的恐惧,
似凛冬里的暴雪,无可遏制的往她骨头缝里钻。
她的额头蹭在温季礼的肩颈上,汲取着独属他的暖意。定了下心神,宋乐珩才抛开那些纷乱的梦境,带着瓮瓮的鼻音说:“杀杨彻这事,我不同你说,只是觉得,我本该听你的,留着杨彻来当颗棋子,这才是我该做的。可我就是……意气用事了。这和同谋者是不是燕丞,没有关系的。我待他,没有你说的那般,和别人不同。在光雾林……”
“吴使君解释过了,不重要了。”
“怎么不重要呢?重要的。”宋乐珩固执道:“我昨日实在是要晕过去了,才没和你解释。我在光雾林中了蛊,拔蛊太疼了,结果那个商店……那个狗商店,它就送了一个能止痛的蘑菇,还指定只能让燕丞吃。”
温季礼:“……”
那是真的很狗了。
“当时就……情况所迫。后来到了高州没告诉你,是怕你知晓我有伤,不让我去行宫冒险。”
温季礼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一点,宋乐珩确实料想得很准。
宋乐珩继续道:“我和燕丞在山上时,没有表白,也没有什么扒拉衣服。我就是安慰他,告诉他宋阀永远是他的家,我也愿意当他的家人。他那会儿要替我包扎伤口,我没让,最后还是我自己包扎的。还有从草场回来,我和他骑一匹马,是因为……”
宋乐珩越说越激动。温季礼却是轻巧地挣开了捆得并不牢实的腰带,一只手掌住宋乐珩的后脑勺,将人拉近。
一个绵长又温柔的吻,将少许的暖意渡给了她,心疼地流连在她的唇瓣。隔了许久,温季礼才不舍地退开。
“不重要的意思,是我知晓,主公待每个人都好,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心甘情愿地聚在你身边,为你死心塌地。这其中,也包括我。但更重要的是……”
“是什么?”
“是刚刚……”温季礼一想到宋乐珩梦醒时那样万念俱灰的神情,就禁不住心窝子重重一抽。
他都想不出梦里的他要用怎样的心狠,才能舍了这人间,舍了宋乐珩,让枯败占据了如此生机勃勃的一双眼。
他叹息着,把人揽入怀里:“我对主公有这般的重要,已经足够了。再多的奢求,便成贪心了。”
“我昨日不是说过的,世上万万人,都不及你,你却偏要和燕丞较劲儿。”宋乐珩在他锁骨上重重咬了一口,见留下了牙印,又用唇蹭了蹭,轻声道:“萧若卿,你眼里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就那么容易喜欢旁人了?我和燕丞才相处多久?还是说,你也觉得我好色?”
温季礼的眉心难捱的一拧,抿着唇克制着自己的声音。
宋乐珩现下刚换过伤药,还没来得及穿衣裳,身上只裹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大半的皮肤都袒露着。两人如此紧密的距离,温季礼的一只手本就无所适从地扶着她的腰,此时只觉掌心处一片滚烫,消下去的欲念又再次侵染了他的思绪。
宋乐珩沉默片刻,低下头去,扫过某个地方。想起温季礼在某些事的当头,听不得她叫他真正的名字。知他又被勾起了欲念,宋乐珩也像有把火在身体里滚似的,又喊了一声:“萧若卿,有……三个月了吗?”
温季礼的眉头蹙得更紧,扶着宋乐珩的手紧绷的克制着:“没有……而且,你身上还有伤,不行的……主公,你先……先下去。”
宋乐珩思及沈凤仙的医嘱,也不敢乱来,生怕真要了温季礼的命。她费力地挪去一旁趴着,温季礼则拉过两人情动时踹去了床角的锦被,一半盖在宋乐珩身上,一半挡在自己身上,遮住了那支棱起来的地方。他靠着床头坐正了,才有些小声地说:“还有……十日。”
宋乐珩忍俊不禁:“你记得这么详细?十日也差不多了,我身上的伤理当能好。”
“先、先不说这个……”温季礼羞惭地终止了这话题,眼风随即又定在宋乐珩背上浸出了血色的纱布。他用指尖轻轻抚过,不忍地问:“还疼吗?”
“不疼了。就是伤成这样,好丑。你会不会不喜欢?”
温季礼弯腰,虔诚的在她伤处印了一吻。
“不会不喜欢。我只会担心自己做的不够好,不够多,留不住你的喜欢。你能爱我,无论以什么模样,那皆是我这一生,最值得欢喜的幸事了。”
宋乐珩扭过头对上温季礼的视线,眸光尽处,人影拓落,心迹已明。宋乐珩弯着眉眼笑,又费力挪到温季礼腿上趴着,把人抱得紧紧实实。
“哎,你说这个话真是……要困我一辈子了。”——
作者有话说:正好宋姐和军师和好在七夕!那就发红包庆祝一下吧~也祝小宝们七夕快乐~[猫头]
第150章 索要名分
入了夜。
吴柒来给宋乐珩送饭,沈凤仙也跟着来给宋乐珩换药。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屋,就表情相当复杂地看到了还在床上黏糊的宋乐珩和温季礼。
温季礼也很是不好意思,一只手捂着脸,耳垂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似的。宋乐珩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照旧趴在他的腿上,安安心心的让沈凤仙换药。
吴柒拿她没辙,只能先把饭菜端到屏风后头的桌子上摆着,气得走来走去,不停地碎碎念:“吵架的时候都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这会儿倒好,是整死个舅子不撒手!你换个药让他在旁边干什么!你和他又没成亲!你就不怕他哪日又同你吵了,拍拍屁股走人,你一个姑娘家,那不吃亏吗!”
“我吃什么亏。”宋乐珩眯着眼懒懒道:“军师这么一个风雅之人,要真说吃亏,那也是他吃亏。再说,军师怎么会拍拍屁股走人。”
“他还不会!你自己问问他!”
宋乐珩略略仰起头,眨巴着眼瞅坐得板正的温季礼。温季礼捂着眼睛道:“也、也不算走人……是白日没等到你来,便让溯之收拾了细软,打算先回广信。”
“嘶,你还真是想走人啊。”宋乐珩抓起他的手臂就要咬,又见他手背上还有被自己掐出来的皮肉伤,便改为亲了一下:“下次不准了啊。”
沈凤仙:“……”
沈凤仙被这两人的黏腻糊了眼睛,下手颇重的把纱布末尾打了个结,勒得宋乐珩痛呼出声。
温季礼闻声,忙不迭睁了眼,道:“沈医师,劳烦轻一些。”
沈凤仙翻个白眼,掏出一瓶药来丢在床边,叮嘱两人以后自己按时换药,便绕过屏风走了。温季礼把药收好,又帮着宋乐珩整理好里衣。宋乐珩穿规整了趴回他腿上,才有气无力的让吴柒把吃的端到床边来。吴柒骂归骂,心里却明白宋乐珩是这几日太过劳心劳力,多半都没什么力气下床。他拖了一张茶案去床边,把给宋乐珩熬的粥和汤以及几碟点心都摆在了上面。
宋乐珩此时犯着懒,让温季礼拿了一个小兔包喂自己。吴柒实在是没眼看这两人,刚想离开,又被宋乐珩叫住,只能端了张凳子坐到床边上。
宋乐珩一面慢腾腾地啃着小兔包,一面道:“这几日我想过了,此次杨彻死在岭南,虽说这锅燕丞他愿意背,但此事毕竟不是他一人所为,我也不能……”
话到此处,她略显忐忑地瞄了一眼温季礼。
温季礼却是古井无波,平和道:“主公想说的,我都知晓。”
“你知晓?”宋乐珩挑着眉头:“知晓的是哪一桩?”
“交州。”
宋乐珩稍是一默,心里禁不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温季礼这人能掐会算她清楚,和她心意相通她也清楚,但能把她的所思所想猜透到这一步,还是有点匪夷所思了。她发自内心道:“你这怎么猜到的?你是能听到我脑子里的小人儿在说话?”
温季礼被她逗笑,眼尾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来。他用指腹擦了宋乐珩嘴角沾上的糕点,道:“不难猜的。主公在杀杨彻之前,就有这个计划了吧。”
宋乐珩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儿。
“主公虽是重情,但绝非不智。既要杀杨彻,定会想明白后续将行之路。交州那一人,就是杨彻死后唯一的备选。”
温季礼说的每一个字都精准无比,全然就是宋乐珩从未出口过的念头。两人这厢默契地打着哑谜,吴柒却是听了个云里雾里,不满道:“什么计划?交州有个什么人?你俩要让我留下来就给我敞开天窗说亮话,少卖关子。”
宋乐珩啃完糕点,终于坐起来。吴柒顺手递了凉好的汤给她,她端着汤盅喝了一口,方才续道:“我琢磨着,现在高州的事也定了,干脆让柒叔带着人,往交州走一趟。”
“我去交州干什么?”
“主公想请一人。”温季礼道:“杨彻这一代,皇家子嗣凋零,总共只有六位皇子,除去早夭的,死于政斗的,余下者,唯杨彻和早年前往封地交州的睿亲王——杨睿麟。”
“杨睿麟?”吴柒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宋乐珩道:“你杀了杨彻不解气,想抄他全家啊?这燕丞能同意吗?”
宋乐珩:“……”
宋乐珩差点把嘴里的汤吐出来。
温季礼抽出袖口里的一张手巾递给她,替她解释:“主公的意思,是要扶持
杨睿麟。”
“正是。”宋乐珩放下了汤盅,耐心向吴柒道:“杨睿麟和杨彻不同,此人早年到封地后,善待百姓,整顿吏治,发展农耕,而且,为人低调内敛,从不锋芒外露。如今遍地战火,交州却也在他的治理下依旧繁华富庶,是位颇受百姓敬重的亲王。假使能扶持他,一来,宋阀也算是名正言顺上了争天下这张桌子。二来,他比杨彻更得民心。”
“那我这就出发!”吴柒立刻站起。
温季礼摇摇头,阻止道:“若是吴使君去,此行徒劳。”
“为何?”吴柒又被温季礼绕晕了。
宋乐珩也没和杨睿麟接触过,对于这人,所有的信息都来源于早年枭卫收集到的情报,见温季礼口吻笃定,她便也默默等着他的下文。
“主公以为,为何我从一开始就让你留下杨彻的性命?而不是让主公去扶持睿亲王?杨睿麟此人,柔善宽和,在百姓之中有口皆碑,这样的一个人,有杨彻这样残暴如斯的兄长,杨彻又为何会让他在交州偏安一隅?”
宋乐珩眉间凝重。
温季礼道:“因为此人从不争权逐利,且非常聪明,知晓如何保全自己。他当年能从太子之争里全身而退,已可见一斑。主公若是亲去交州,便能见他一日里有三四个时辰,都在地里和农户一起耕作。”
“醉心农事……”宋乐珩皱眉道:“这确实能让杨彻放松对他的警惕。”
“这既是他的伪装,也不完全是伪装。我与他有过短暂接触,此人是当真喜欢种地,不想受权利束缚。且他深谙皇权与世家之间斩不断的联系,他不愿做他人手中的傀儡。眼下杨彻已死,军阀林立,杨睿麟无论成为哪一方的傀儡,交州都必受战火洗劫。他不会让自己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宋乐珩沉默半刻,然后,当着吴柒的面,把手伸进了温季礼腿上盖着的被子里。
温季礼:“……”
吴柒:“?”
吴柒嚯地站起,张嘴就骂:“你白天当着我和沈凤仙的面摁着他亲就算了,这会儿我还在呢!你是王八退房,憋不住了吗!手!你手给我拿出来!”
温季礼被吴柒这一通吼搞得面红耳赤,垂着眼睑也把手伸进被子里,抓住捏他腿肉的宋乐珩:“主公,别、别闹。”
宋乐珩没应吴柒的咆哮,手指不安分地挠着温季礼,道:“说说。别藏着了。军师的法子,是什么。”
温季礼把她的手再抓紧了些,无奈看她一眼,道:“只有一个人,或可说服杨睿麟。”
“谁?”
“主公你。”
宋乐珩果然把手收了回来,一脸沉思。
温季礼接着道:“有一个东西,是其他军阀掌权者没有,但主公有的。而这个东西,正是杨睿麟看重的。”
视民如己。
宋乐珩因为出生太低,经历的坎坷太多,是真正在社会底层挣扎过的人。而社会底层,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有着最庞大的人群基数。从上位者的视角看,这些人是炮灰,是牛马,是长了一茬又一茬的韭菜。但在宋乐珩的眼里不是,百姓是人,她也是人,没有任何区别。纵使她成不了挽救世道的圣人,她也绝不会做害民的恶徒。
只这一点,王朝末年的腐朽权贵便很难有人做到。
这其中,也包括温季礼自己。他扪心自问,在遇到宋乐珩之前,他从未着眼过河西四郡的底层百姓们,他眼内唯有权利的更迭。他和所有上位者一样,这个群体的生死,只会存在于他的筹谋之中,是没有意义的数字和鲜血。
但宋乐珩不同。
所以,这将是她最大的筹码。
宋乐珩和温季礼相视须臾,仍是忧心道:“杨睿麟只会认定我是平南王府的嫡女。一个嫡女,谈什么百姓疾苦。”
“宋含章在真正的权贵看来,只是一个兵痞。再者,我已言明,杨睿麟此人极其聪明,他是用自己的心判断,不单是用眼睛看。”温季礼轻拍着宋乐珩的手背,道:“我已先一步派人往交州递拜帖了,主公这几日只管养好伤,等伤势好转之后,可亲往交州,见一见杨睿麟。”
“那若其他军阀来攻岭南,我不在的话……”
“我回广信,定替主公守好岭南门户。”
宋乐珩没有吱声。或许温季礼自己都不知道,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给宋乐珩带来了怎样的心安,替她筑起了一道怎样坚实的堡垒。
所有她筹谋之事,能想到的,温季礼向来是无声无息的配合她;她想不到的,他则是悉心替她补全。
于宋乐珩而言,在这偌大的世上,无一人可取代温季礼的位置。她甚至都怀疑,她在现实世界里受过的所有苦,就是为了用来置换,在另一个刀光剑影的世界中……
遇上温季礼。
吴柒还在道:“要是去交州的话,我得安排一下,何时出发,带哪些人,还有洛城和广信那边……”
宋乐珩摆着手打断:“柒叔,你快出去一下,把门关上,我想亲他。”
吴柒
:“?”
吴柒顿了顿,又一次骂开了:“你憋一会儿都憋不住你是属色鬼的吗?!这温季礼是给你下药了还是……”
吴柒话还没说完,宋乐珩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上去了。温季礼也没想到她是来真的,被她撞得当即闷哼了一声。
吴柒迅猛地转过头,一张脸幽幽发绿,骂骂咧咧地绕过屏风,不多时,摔门的动静便传进了两人耳内。
宋乐珩只在温季礼的唇上轻啄了几下,也不敢真的点着了他的火,听他呼吸变得微微急促,便适可而止,退开了半寸。温季礼的两颊掺了层薄红,低着眼,食指落在意犹未尽的唇上,道:“怎么……怎么这般突然,还当着吴使君的面,这样……不好。”
“这次没忍住,下次一定克制自己。我就是一想到你和我赌气吃醋,把门窗都锁死了不让我进,却还在殚精竭虑的帮我筹谋,我就想亲亲你,还想和你做些……”
“好、好了,不要说了。”温季礼手疾眼快地捂住宋乐珩的嘴:“说了……会难受的。”
“哦。”宋乐珩扒开他的手,冲他眨眨眼,搂着他的腰枕在他肩上安分了少顷。
温季礼又小声道:“那一晚,我开了门的,你再撬一下门,就会发现门早就开了。我其实……一直都在门后。”
屋子外,吴柒正按着被糟蹋了的眼睛,就听里面又传来温季礼推拒的话音。
“主公,怎么又来……伤、伤……你背上的伤……”
吴柒:“……”
吴柒一阵无语,回头瞅了眼房门,小声骂道:“小兔崽子,色欲熏心。”
继而摇摇头,脚步轻快地走了。
数日过后,阳光正好,一群枭使闲来无事,齐齐聚在郡守府的花园里,嗑着瓜子剥着花生,话题围绕着宋乐珩房里的二三事。
“看到了吗,什么叫君王从此不早朝,这话包是形容主公和军师的!这么多天啊,这两人都没出过房门!我趴他俩屋顶上,听见他们那些话哟……”张卓曦抱着手臂像被雷电劈中,打了个摆子:“我的肉都发麻!”
“我蹲在墙角也听见了。”马怀恩道:“什么主公不行。阿珩,你靠过来些。别碰那里……哎哟,你们说,军师对着谁都冷冷清清的,怎么一见着主公,跟变了个人似的。”
“主公就吃这套啊。我趴窗户上也听见了!主公每天都念叨,军师啊,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啊!”葛老八捏着嗓子学宋乐珩,学完就笑眯了眼:“我开个赌局,军师这皇后的位置,妥当了。”
“这不好说。”冯忠玉耿介道:“主公没说要给军师名分。李文彧还和主公还定着亲呢。而且,杨砚舟也说了,燕丞和主公才有夫妻缘分!”
“对对,还有那个宋流景,虽然他……”
一伙人争论得热火朝天。
彼时,宋乐珩和温季礼刚去看过宋流景。因着那块狼头玉佩,宋流景早前两日便醒转了,只是眼睛仍然看不见。宋乐珩请了沈凤仙来诊视,沈凤仙也是束手无策。这厢两人刚送走沈凤仙,正商量着有没有办法医治宋流景那双眼睛,便听到了花园里那一通叽叽喳喳。
偏生,这些叽叽喳喳还有点道理,宋乐珩现下确实没法给温季礼什么名分。她生怕温季礼把这些话听进心里去,快步走到正在分析的何胖子身后。
其余人都看见了宋乐珩和温季礼,脸色讪讪地退开些许。唯独何胖子背上没长眼睛,还在专注地剥着花生道:“这感情的事儿,谁说得准?主公身边这几个,哪个皮相能差了呀。军师清冷出尘,李公子妖而不俗,燕将军更不用说了,能打长得还好!这宋流景也是我见犹怜那样儿。啧啧,依我看,主公指不定到了最后一个都舍不下!”
宋乐珩:“……”
所有枭使都在拼命给何胖子递眼色,何胖子却只顾着吃花生,完全没注意。
“我跟你们说,这掌权的人,就不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的。军师固然是好看,但花无百日红啊,迟早都有年老色衰的一天嘛,到时候主公不就……”
“不就什么?”宋乐珩冷得要命地问了一句。
何胖子猛地一怔,终于见鬼似的抬起头来。他看众人都站成了一排,个个身形笔直,一副完求了的嘴脸,顿时一激灵,丢了手上的花生就站起身回过头,正好对上了宋乐珩想扒掉他皮的眼神。何胖子腿一软,扶了扶桌沿,道:“主公,我真没有说您好色的意思。”
宋乐珩:“……”
“也、也不是说您见一个爱一个。”
宋乐珩:“……”
“更、更没有说您和军师会色衰爱弛……”
何胖子越描越黑。站成一排的枭使都觉得今天多半要死在何胖子的嘴上,心里都忍不住连连哀叹。
果不其然,宋乐珩负着手,深吸了一口气,闭眼道:“去,都去院子外,扎马步,扎三个时辰。”
枭使们:“……”
宋乐珩又睁开眼吼道:“还不快滚!”
一群人风卷残云地丢了手里吃的,架着罪魁祸首何胖子就边跑边揍。等人都出了花园,宋乐珩脸色一转,有些心虚地看向还站在廊下的温季礼。她走近过去,干咳了一嗓子,道:“他们没规矩惯了,那些话,不能往心里去的。”
温季礼抬起眸,看着宋乐珩。上午的阳光滑过郡守府有些老旧的青苔瓦片,落在温季礼半边侧颜上,将他的瞳映得生辉,若流光溢彩的珠翠宝石。
“那句话,有个人也说过。”
“什么话?”
“人不可能这辈子只爱一个人的。”
温季礼的神情淡然平和,可宋乐珩就是看出了丝丝屡屡的酸楚。
“是李文彧说的。”他道:“那日,在翠屏山的草场,我看着燕丞,他像晨曦,生机盎然,比任何事物都要明亮炙热一般,相较之下,我却好似冬日的……”
话间顿了一顿。不消片刻,那情绪就收敛住了。
“抱歉,不知怎么回事,有些……矫情。”
宋乐珩迎着他的视线,一步一步,迈上两梯台阶,逼得他后退了些,没入了廊间的阴影里。待那暗色罩了两人一身,宋乐珩停下步伐,脚尖抵着他的脚尖,又伸出手去,捧住温季礼的脸,捏了捏。
温季礼微感愕然,听宋乐珩笑道:“军师这般心有怨念,是不是想向我索名分了?要个什么名分?”
温季礼想别过头,宋乐珩不让,就这么强势地掰正他的脸,挤得他的五官有一丝滑稽可爱。他躲又躲不开,只能尽力回避着宋乐珩的注视,矮声道:“那天晚上,你说……给不了我名分。”
“哪天晚上?我什么时候说这种混帐话了。”
“你说了。我……我赶回军营的那天晚上,你神志不清的那天晚上。”
宋乐珩愣了愣。这一茬,她是当真不记得了。她本想跳过这桩糊涂事,可一看温季礼那羞样,又忍不住继续逗他。
“我都说这种话了,你还和我这样那样?你之前不是还说,不成亲不能做那些事的?怎么不坚守一下底线?”
那躲开的目光又幽幽地转了回来,落进宋乐珩的眸底,如同一块将要破碎的玉瓷。温季礼咬着不甘却又无奈的字音,说:“因为……没有办法了。”
宋乐珩的心尖儿突兀的一缩,飞快收起不合时宜的笑容,赶紧抱住温季礼,轻抚他后背:“哎,我说笑的,你不要突然这般认真呀。张卓曦这些人,从跟着我的时候就成日插科打诨的,以前在洛城,你也晓得枭卫是私底下监察官员的,谁纳了小妾出了轨被正房追着打,他们都喜欢嚼这种八卦。那时候我也听。这会儿不是没别人的八卦可嚼了,就成日嚼我的。这名分一事,等……”
话音落在这一个等字上。刚刚被骂跑的枭使们又陆续飞奔了回来,七嘴八舌地喊:“主公!军师!门口!门
口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