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如履薄冰
李氏居然堂而皇之的给她送来了请柬,要她过府议亲?怎会如此突然?而且议亲那不该是和她长辈议吗?
宋乐珩和温季礼互看一眼。她松开了温季礼的手,起身走到桌边,拿了请柬查看。
魏江在边上道:“今日李府设下年宴,这年宴本是李氏宴请商友的席宴。李夫人和李老爷怕突然邀请宋阀主过府会显得唐突,是以借了年宴之名。今日这广信城大半的达官显贵可都在李府,翘首以盼宋阀主的大驾光临啊。”
宋乐珩表情复杂,一边把请柬递给了温季礼看,一边瞅着魏江道:“你这一顿饭吃几根酸黄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李文彧有什么非分之想。”
“你!”
“这不就是正常的席宴帖子吗?说什么过府议亲。”宋乐珩等温季礼看完了请柬,续道:“既是年宴,人越多才越热闹,我携军师出席,李氏当不会介意吧?”
魏江看看温季礼,提上来一口想骂人的气儿又压了回去,阴阳怪气地说:“不介意。李氏家大业大,定是不介意。就是不知李公子介不介意。要是李公子介意,你那些个算盘……”
宋乐珩懒得听,拉起温季礼就往厢房外去。
温季礼道:“主公,等等……让我先和溯之交代两句。”
两人一阵风似的刮过魏江身边,魏江还没说完的话头一噎,气得半死,跟在两人身后骂:“姓宋的!你知不知礼数!我话都还没说完!就你这等气量,何以成大事!你给我站住!”
魏江提起衣摆,也快步追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
三人就
坐在同一辆马车上,驶到了李府门口。
温季礼和宋乐珩坐在正对车门的位置,宋乐珩生怕温季礼心里不舒坦,一路上都勾着他的手指。温季礼躲也不好躲,避也没处避,只能忍着被人注视的羞耻感由了她。魏江坐在侧面,看热闹不嫌事大,隔三差五就要瞄一眼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待得马车停稳,宋乐珩撩起车帘看了看。
这李氏的府邸坐落在广信城最繁华的路段,门楣奢华阔气,比起洛城几个那世家的门头也不遑多让。门前一条大道能容得下三辆马车并行,在大道另一侧,是贯穿整个广信城的河渠。河道旁柳树成排,只因凛冬已至,柳枝枯败,少了几分盎然绿意。
宋乐珩感慨道:“这李氏倒确实有富甲一方的气势。”
“是啊。不然如何惹得宋阀主和土匪都在惦记。”魏江抄着两只手道:“时辰也不早了,想必李家宴请的贵客都已到了,魏某就将两位送到此处了。”
宋乐珩道:“魏刺史不吃李府的年宴?”
“吃不了一点。魏某怕麻烦。等会儿那李公子要是闹起来,魏某是受不住。不过,宋阀主非常人能比,必定行。请吧。”
宋乐珩表情复杂地看看魏江。温季礼先一步下了车,宋乐珩跟在后头,临出马车了,她又拍拍魏江的肩膀:“你这阴阳怪气的功夫,说实话,没去当太监可惜了。”
魏江:“……”
魏江张嘴要骂她,宋乐珩自然不给他这个机会,飞快下了车,和温季礼上了几步台阶,与李府门口接引的小厮交谈。魏江透过车窗恨恨瞪着宋乐珩,咬牙切齿道:“看你还能得意几日!”
话罢,招呼了车夫扬长而去。
宋乐珩和温季礼回头望了遭远去的马车,旋即紧跟在小厮的身后,进了李府。
宋乐珩边走边道:“这个魏江,不对劲儿啊。他和李氏有嫌隙?”
“嗯。李氏不怎么给他脸面,魏江的心里只怕也多有不满。”温季礼应着声,袖口里便在和宋乐珩较劲儿,试了好几次要把手抽回来,没能成功,只好无奈道:“已经到李府了,主公收敛些。”
“那不行。你气性这么大,我不这样做,万一等会儿这李家的人真和我议什么亲,你气伤了自个儿怎么办。”
温季礼看着她,两人对视片刻,他才轻轻拂开她的手:“我已经知晓你待李文彧没有那般的心思,又岂会与你置气?”
宋乐珩眉眼一弯,探身凑近了些:“那你可要记得,你说的这话。”
温季礼没有吱声,眸光却是温和笃定。宋乐珩吃到这颗定心丸,便收起了逗人的念头,一面打量着李家内的种种,一面跟着小厮穿过李府的九曲十八弯,一直到了宴客的青竹苑。
青竹苑的布景颇为雅致,苑中栽种着成片的翠竹,在这幽绿里,又点缀着恰到好处的腊梅。梅花正盛,香气浓郁,萦绕在蜿蜒的石子小径间。一方池上水榭里,此际正值热闹,六七个衣饰华丽贵气的妇人正围在一处有说有笑。宋乐珩隐约瞧见那被妇人围着的石桌上,重叠着好几层盒子,有大的,小的,长的,方的,堆了足足大半个人那么高。
其中一名妇人嗓门甚是爽朗,高声笑道:“李夫人这次真是下足了血本呀,这只羊脂白玉镯成色极佳!我都没见过呢!得是价值连城了吧!”
被围在人堆中央的貌美夫人脸色喜滋滋的,只是但笑不语。
温季礼向宋乐珩介绍道:“那身着鹅黄缎绣裘衣,便是李夫人。”
宋乐珩略为颔首,又听另一名贵夫人打趣:“那不得下血本?我都听说了,对方现在承袭了她父平南王的位子,手里还有兵权。换了寻常的物件儿,她指定是看不上的。”
宋乐珩:“……”
原来,那些盒子……
都是送她的礼?
宋乐珩开始有点后悔进这李府了。刀光剑影唇枪舌剑她都能挡,但要是糖衣炮弹,那就真不好说。她素来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的。
那李夫人听人这么讲,也是眉开眼笑:“可不是嘛,彧儿说了,什么都要拿最好的,才能送给他的心上人。我和他爹啊,这回是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了!”
宋乐珩拉住温季礼就想调头走。
那李夫人还在道:“我从没见彧儿如此郑重过。也怪我和他爹,一直娇惯他,让他有时候荒唐了些。这回他经历了一趟生死,对那宋家姑娘是死心塌地!以后啊,总算有人能管住他了。”
宋乐珩更想开溜了。温季礼正要开口,那小厮却见贵客要走,机灵的朝着水榭里禀道:“夫人,宋姑娘到了!”
小厮这么一喊,水榭里一群热情高涨议论婚事的贵夫人们全都涌了出来,个个喜笑颜开地围到宋乐珩跟前,把温季礼都生生挤到了一旁。众人像是压根儿看不见温季礼,眼里全是对宋乐珩的好奇探究,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仿佛在看什么奇珍异兽。
“看看,我就说吧,那个什么宋汶夕,一看就是个短命相,配不上你家文彧,还是得这位宋家长女,和你家文彧那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哦!”
“哎哟,她这长相可不得了!我以前看你家文彧就是个有泼天富贵的面相,将来是有钱还有权。现在见了这宋家姑娘,我算是明白你家文彧的权从哪儿来咯。”
李夫人喜道:“这么说,她是彧儿的贵人?”
“何止是贵人。你李家的福气,怕还在后头!”
宋乐珩:“……”
宋乐珩怀疑这位贵夫人是不是系统派来给李家剧透的。
她这会儿左右是走不了,只能讪讪笑了笑,双手作揖行了个礼,道:“宋乐珩见过各位长辈,见过李夫人。”
“看看,看看!多知礼节,不骄不躁!李夫人啊,你家文彧这可真是撞上大运了啊!”
李夫人更加喜形于色,笑盈盈地扶起宋乐珩,对她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一对眼珠子都黏宋乐珩脸上去:“阿珩用不着拘礼,我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这位先生也来了,正好正好,先生也算是彧儿的救命恩人,能来我李氏年宴,李氏上下皆感蓬荜生辉。”
温季礼垂低眼皮,朝众人行了一礼,道:“李夫人客气了。在下温季礼,是宋阀军师。诸位夫人有礼了。”
“军师啊!”一名贵夫人激动地走到温季礼面前,下细端详他:“宋家的姑娘果然是厉害,这手底下的军师都如此俊俏!”
宋乐珩:“……”
不是,这是重点吗?
你们不该讨论为什么会带军师来吗?
但完全没人讨论宋乐珩为什么要带个军师,只见又一个贵夫人走到温季礼面前,颇有兴致地问道:“温先生娶妻生子了吗?我家有个表亲的女儿看上去像是和先生年纪相仿,不知先生……”
温季礼声音温和地打断:“抱歉,在下已有婚约在身,多谢夫人抬爱。”
“哎,可惜了。”
温季礼一句话就回绝了相亲团,宋乐珩却远没有这么轻松。几个夫人的视线又齐齐转回她身上,李夫人更是直接拉着她的手道:“今日姨突然邀你过府,没有吓着你吧?”
宋乐珩尬笑着摇摇头。
旁边的夫人道:“你这儿媳又不是什么待字闺中的弱女子,一城之主怎么可能被吓到。”
李夫人点头道:“说的是。其实三年
前我们就该见面的……不对,这都过年了,是四年前了。只是那时候,你和我们李家无缘……”
宋乐珩赶紧顺着她的话意:“我行事随心恣意惯了,想做什么便做了。当年给李氏带来不少麻烦,有损李氏的颜面。此一桩,还请夫人原谅。只是,我这性子怕是改不了,唯恐再让李氏难堪。”
所以,你们就别再提什么儿媳了啊!
宋乐珩抽着空,心虚地瞟了一眼温季礼。温季礼站在水廊边,只手扶着凭栏,目光似是云淡风轻地落在水面上,看着满池自在的锦鲤。可宋乐珩偏生知晓,他此时的听力估计全用在自己身上,就等着看她怎么应对。她要是应对得不妥,他也不吭声,多半就把这些不妥一笔笔记在心里的小本子上,等将来抓住了时机,多半是要翻旧帐的。
一想到这,宋乐珩就觉得今日进李府,她是真正的如屡薄冰……
她这厢正琢磨她婉拒的话说得很体面,李夫人她们定是听得懂。谁想,下一刻,贵夫人们就沸腾起来。
“看看,我就说宋家姑娘不可能看不中你家文彧!这不就给出承诺了吗?她肯定不会让你们李氏难堪,是要和你们文彧好好过日子的人啊!”
宋乐珩:“?”
她是这意思?
宋乐珩急忙要开口解释,话还卡喉咙上,李夫人就拍着她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彧儿过去做了许多风流事,你当年不愿嫁他,我能理解。你放心,彧儿这次保证过,绝不拈花惹草了,他只一心一意地待你,我和他爹这才决定重提婚约的。阿珩,你看。”
她招招手,小厮立刻去将水榭里一个宝盒拿过来递给李夫人。李夫人打开盒子,将里面那只羊脂白玉镯取出,不由分说地套在了宋乐珩的手上。她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道:“这是我传家的玉镯,我一直想给彧儿的妻子。你逃婚后,你爹为了补偿我们家,曾说过要将你的妹妹许给彧儿。只是彧儿和那姑娘没有眼缘儿,是以这桩婚事我们也是一拖再拖。”
宋乐珩又心虚地瞟了眼温季礼。恰好温季礼也在看她手上的玉镯。宋乐珩眼皮子一跳,收回视线就想取下玉镯来,但仔细一瞧,顿时又有些迟疑。
这玉镯成色极佳,确是难得的上品。倘若换成粮草,能养活邕州现有的军队至少一两年……
宋乐珩就迟疑了这么一刹,李夫人见她脸上没什么喜色,还以为她是看不上,于是急忙侧开些身子,指着水榭里堆叠起来的礼盒道:“你若不喜欢这只镯子,姨还给你准备了几组黄玉带钩。彧儿说了,你如今手底下有兵有将,姨想着你在外出入,这些衣饰你都能用得上的。还有玉雕的辟邪,东海的珍珠,五套金饰,一套绿松石象牙杯。你……喜欢吗?”
话到最末,李夫人竟是有些紧张地询问,生怕自己悉心备下的礼物宋乐珩一件都不喜欢。其他几个夫人也是期许地望着宋乐珩,都等着她的答案。
此情此景下,若拒绝了李夫人,实在有些伤李氏的脸面。再者,宋乐珩是当真打不了笑脸人。挣扎片刻,她只能勉强道:“都喜欢的。”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以后啊,姨多给你送。你在外要是有什么需要的,也尽管和姨说。”
“多谢李夫人。”
“还叫什么李夫人,不如直接改口,叫母亲得了。”
贵夫人们都哄笑起来。
宋乐珩面上有些挂不住,李夫人即刻解围道:“好了好了,此事急不得的。阿珩,你喜欢叫姨什么,姨都可以。至于母亲,还是等你和彧儿成了亲再改口也不迟。”
宋乐珩扯了扯嘴角,实在不愿再和夫人们纠缠下去,找了个借口道:“李文彧现在如何了?我想去看看他的伤势。”
“也好。大夫说他伤到了脏腑,这段时间最好多卧床静养,我便没让他出来迎客。他知晓你今天要过府,一大早就在屋子里准备了。”李夫人笑着说完,招呼旁边的小厮道:“你带阿珩去找少东家吧,万不可怠慢。”
“是。”小厮恭敬应下,躬身等着宋乐珩。
宋乐珩也朝李夫人等人行礼告了别,方又走到温季礼面前,拉了拉温季礼的衣袖,和温季礼随着小厮一道走远。
“你说了,今日不与我置气的。”宋乐珩凑到温季礼耳畔道。
温季礼默了好一会儿,见宋乐珩要上手,便低低地嗯了一声。
夫人们目睹着这两人走远,李夫人不由得叹了口气:“彧儿想娶这宋家的姑娘,怕是难如登天。她方才……一直在注意那位军师,哎,彧儿晚了一步。”
“这有什么的。你没听过戏文里那句话?”一位稍胖的夫人挽住李夫人,笑道:“凭什么后来者居上,就是因为他又争又抢呀!这烈女还怕缠郎呢,你家文彧能行的。再说了,你不是还有裴家这个杀手锏吗?”
李夫人恍然大悟:“说得对,我这就去说道说道!”
第92章 故技重施
小厮在前方引路,宋乐珩和温季礼则隔着丈余的距离跟在后头。李氏府邸颇大,出了那青竹苑,便是一处小一些的庭院,院子里栽植着荔枝树,因着没到时节,树上光秃秃的,也不见什么好景致。
宋乐珩这会儿也没空闲去注意路边栽了什么树什么花,一门心思全扑在温季礼的身上。温季礼表面上不动声色,可那眸光总是时不时往宋乐珩戴着白玉镯的手腕上瞟,所过之处像烙铁似的,宋乐珩想忽略都不行。她想了半天该怎么哄,方才凑近过去,轻轻撞了撞温季礼的手臂,小声道:“这镯子我也不想收的,不过刚刚人太多了,我若是当面拒绝,不是下了李氏的脸吗?那多难看,对不对?”
温季礼一脸平和:“哦?但我见主公对这只镯子似乎很动心。”
“钱嘛,价值连城呢,谁能不动心。”宋乐珩摸着白玉镯实话实说。
温季礼扭过头看她,她又立刻机智补充:“但话说回来!动心归动心,我肯定不能为了钱出卖自己的感情!等会儿见了李文彧,我就将这镯子还给他,让他去向他父母说个清楚,如此,我也算全了李氏的颜面。你看好不好?”
温季礼一声不吭,继续往前走。
没走出多远,过了一道洞门,小厮便驻足向两人弯腰行礼:“两位贵人,少爷的房间就在前面,小人没得少爷通传,只能候在此处。”
宋乐珩看看几丈开外紧闭着的房门,稍是点了头,便和温季礼一起走过去。两人还没走上廊下台阶,就听到房间里传出了李文彧的声音。
“华叔!你手劲大点啊!你这绑了跟没绑有什么区别!”
宋乐珩略为一顿。
经过被土匪绑架一事,她对“绑”这个字多少是有点敏感,正要加快脚步去看看怎么个情况,冷不丁又听李文彧喘着气,费力地说:“你收紧点啊!那晚上她看那男的眼睛都直了!她肯定就喜欢……就喜欢那种清清瘦瘦弱不禁风的!那个男的……那个男的……腰很细的!”
宋乐珩:“……”
宋乐珩沉默半刻,斜着眼去瞄腰很细的温季礼。温季礼今日穿的是淡青色的中衣,搭了件雪色的狐裘,系着宽边的腰带。那腰带上如常挂
着那只狼头玉佩,打眼看过去,衬得他的腰身劲瘦平坦,细窄又匀称。
薄肌中的极品,不外乎此。
温季礼见宋乐珩的目光一直流连在自己的腰腹部,耳根发烫地拉过狐裘挡了一下,刚要提醒宋乐珩,两人便又听屋子里传出一个老者的声音。
“不能再紧了啊少爷,您的伤还没好,要是挤着脏腑会出大事的!”
“我让你……我让你绑我腰上,又没让你绑我胸上!能出什么大事!而且,我福大命大,被土匪绑了都能活着回来,你就……你就尽管收紧!动作利索点,她可能都到府上了!”
宋乐珩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矮声对温季礼道:“你看,他这聪明的样子,就和锦鲤差不太多,哪适合当对象了,我还是喜欢温军师这款的。”
温季礼心里原本是有些不大舒坦,可眼下见李文彧行事荒腔走板,又听宋乐珩这么一席温言软语,那口气便也就消散了。宋乐珩见他面上的阴霾退去,一颗心也放回了肚子里,走到门口去抬手敲门。结果没想到,那门是虚掩的,宋乐珩的手一碰到,门吱呀一声,就被推开了。
那屋子里有三个人,李文彧穿了件中衣,腰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束腰带”,愣在了当场,呆呆地盯着门外的宋乐珩。他身后的老奴也探出个脑袋怔住,手里还分别拉着“束腰带”的两头。桌边整理一堆书册和盒子的仆人也停下了动作,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出。
宋乐珩尴尬的和几个人打了个照面,收回手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你们要继续缠吗?我把门关上就是。”
宋乐珩刚想把门拉回关好,下一刻,整个院子里,爆发出了李文彧那类似土拨鼠一般的尖叫:“更衣!快点给我更衣!”
半柱香后,宋乐珩和温季礼总算是以客人的身份坐到了李文彧的房间。李文彧特意穿了件红色镶金丝的衣裳,纹样精细,面料是上佳的绸缎,将他的身型贴合得挺拔又高挑。他的肤色本就偏白,一头乌发如瀑,那恰到好处的暗红与之形成鲜明对比,让他看起来有如瑰丽至极的焰火。而坐在他对面的温季礼则似皑皑雪川,清冷孤高。
宋乐珩被夹在这一冰一火之间,只觉得如坐针毡。她摸过茶盏品了一口,又默默扫了眼两人。李文彧不说话时,倒也有几分豪族的压迫感,就那么冷冷审视着温季礼。温季礼一如既往看不大出深浅,但宋乐珩总觉得,这两人是不是都在算计着怎么弄死对方。
她正焦头烂额该怎么打破这过于焦灼的状态,忽然就想起系统之前奖励过一次传心功能。宋乐珩连忙打开系统界面,找到这功能按下了启用。因着这功能只能针对一人,鉴于她和温季礼早有默契,于是她在桌子底下挪了挪脚,挨到了李文彧的鞋。
就在挨到的那一瞬,那种土拨鼠一般的死动静又炸裂地响起在宋乐珩的耳边。
——他的皮肤为什么会没有瑕疵!为什么看不出年龄!他是怎么保养的!完了,这两天我都没有睡好觉,下巴都长痘了!早知道就先擦个珍珠粉盖一盖了。
宋乐珩:“?”
宋乐珩僵硬地转过头,幽幽瞅着李文彧,就见李文彧一脸高深莫测,但用大拇指挡住了下巴上极其微小的一颗痘……
宋乐珩有点不敢相信他这分裂的表情和心理活动,决定再听一听。
李文彧目光随后下移,心理活动的分贝又提高了八个度。
——这厮的腰果然很细!为什么宋乐珩会喜欢瘦的!我的腰比他粗了两寸吧!都怪华叔!缠个腰带都缠不好!该死,今晚不吃饭了!
李文彧眯眼咬着牙单手掐了掐自己的腰,并拒绝了那位华叔端上来的糕点:“我从不吃甜的,给客人吃。”
眼神示意对面的温季礼。
华叔莫名其妙道:“少爷,你不是最喜欢吃甜的吗?”
李文彧:“……”
李文彧干咳一嗓子,直接从华叔手里接过点心,很有心机地送到了情敌面前。
宋乐珩看着李文彧这一套花架子连招,简直是哭笑不得。她收回腿,不再偷听李文彧的心声,放下手中茶盏,打破了两个男人的眼神交流。
“你的伤势如何了?缠腰那种法子,现在别用,会伤身的。”
“什么缠腰!”李文彧气恼地瞪着宋乐珩:“你别胡说!你们刚才看到的那个是……那个是换药的纱布!大夫说我腰上有伤,每日都必须换药的。”
宋乐珩和温季礼都没说话,李文彧也觉得这借口着实蹩脚了些,忙不迭哼哼两声,换了个话题道:“你这负心的,就那么把我丢在箱子里抬回家,两日了都不来看我!”
宋乐珩心虚瞄了眼温季礼。
李文彧看见她这动作,更加生气:“你来就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叫你来是什么意思,你心里没数吗?你还带他来!你们俩……你们俩头上那簪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是一模一样的?”
宋乐珩没答他的话,只道:“今天不就是你李氏的年宴吗?他是我的军师,素日里就是与我形影不离的,怎么了,李氏多不出这一双筷子?”
“宋乐珩,你……”
宋乐珩不等李文彧把话说完,将手腕上的镯子取下,轻放在李文彧的手边:“这是你娘方才给我的。”
李文彧眸光动了动,咽下了胸腔卡着的一股子闷气,也没拿回镯子,反而有些傲娇地问:“你见着我娘了?我娘对你还好吧?她给你准备的那些,你……你喜不喜欢?其实我爹也给你备了好多东西,他这会儿肯定在接待贵客,还没见到你,等会儿我带你去见他。”
宋乐珩心绪复杂,她是真想不明白,李文彧怎么就突然非她不娶了。正是思量间,温季礼在旁轻咳了一声。宋乐珩回神看过去,温季礼便“微笑”着提醒:“主公为何走神?李公子在等主公的答案。”
……好有杀伤力的微笑。
宋乐珩抿了抿唇,正色道:“李文彧,我将镯子还你,意思便很明显了。你我的婚约早已过了四年光景,不作数的。我要是真想嫁给你,当年就不会远走洛城。今日你家宴客,你父母皆是长辈,我不能在人前有损他们的颜面,你自行把话与他们说清楚,莫要使人误会你我之间的关系。”
李文彧一边听着宋乐珩的说辞,那眼中璀璨的光华一边就沉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礼。他拉着脸看看旁边伺候的仆人和老者,这两人都像知晓自家少爷要发脾气似的,行了礼便退出了房间。待到两扇门重新关好,李文彧看看宋乐珩,又将视线移到温季礼的身上,闷声问:“你想嫁的人,是他?他不是你的军师,对不对?”
“他是我的军师,但也是……”
“他能给你什么?”李文彧止住了宋乐珩的话:“我李氏能给的,他也能给吗?”
“你们李氏……”
宋乐珩话刚起头,李文彧就把早准备好的账册一本本拍在了宋乐珩的面前。
“那日夜宴上,我与你算的帐是假,我李氏名下,有钱庄、歌舞坊、客栈、酒楼各种商铺千余,商号遍布中原,粮仓不计其数。这些账册上,记录着我每一家商铺每一年的营收。”
宋乐珩随手翻开一本账册,看到上面的数字时,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她接触的官多商少,虽知晓李家算是岭南巨富,但这富对宋乐珩而言,是个很虚幻的概念。及至眼下,李文彧将这数不清的金山银山丝毫不加遮掩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温季礼也拿过账册翻看了几页,眉头随即紧皱起来。
李氏的财力,太令人动心了。
若是有李氏支撑,那宋阀招兵买马,立足岭南甚至北进中原,都不用再忧心兵马粮草之事。
温季礼的手指微微蜷了蜷,用余光瞥着宋乐珩那纠结的神情。
李文彧又将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黄玉印章。
“这枚章,可以在李氏所有的商铺支取银票,不限数额。在李氏的钱庄里,也可凭这枚章取金锭,同样不限数额。我家中三人,每人有一枚,而这一枚,是备给我妻的。”
宋乐珩看着那枚章,霎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诱惑,她按着自己快要忍不住伸出去的手,重重咬了下舌尖,驱使自己在浓烈的钱味儿里保持清醒。
“不是,李文彧,你先听我说……”
“还有岭南的盐池,铁矿。当年你爹把这些许给李家,李家的开采权是拿了朝廷文书的,这些盐池铁矿的分布图,也只有我李家和朝廷有所保存,你纵使想抢,也得找得到位置。若没有李氏,你拿什么起兵。”
宋乐珩:“……”
宋乐珩默了一默,这下子,方才仅留在眼底的一丝玩笑意味也彻底消散了。
李文彧拍拍手边叠起来的两个长锦盒,道:“这里面,就是盐池和铁矿的分布图,这些年开采的账目,也都在盒子里,你不想要吗?”
宋乐珩不语。
温季礼也将账册放了回去。
李文彧重新整理着展示完的东西,嘴上续道:“我虽然是个商人,不喜欢习文读史,但戏目我也看了不少,知道打仗最重要的,是钱。太平盛世时,当官的看不起做生意的,到了乱世,人人都想从生意人手里套出点东西来。”
他把账册一本本码好,视线再度落回宋乐珩严肃的面上:“可生意人就认一个理,有买有卖,公平交易。再说了,这次王霄周兴平这些人到广信来遇上绑匪,客死异乡,不出半个月,整个岭南都会晓得了。
没有我替你斡旋,你以后拿什么收服商贾的人心?没有商贾在岭南,这地方会变成什么样?这些……”眸色又转到温季礼身上,略带讽刺:“他能给你吗?”
宋乐珩拧了眉头。
温季礼敛了敛眼眸,随后亦凝视着宋乐珩:“现在,主公还觉得他只是一条锦鲤吗?能够掌控李氏如此庞大的家业,将其在短短几年内发展成盘踞岭南、堆金积玉的巨富,李氏的长公子,岂会是金玉其表之辈?”
“啧,失误了。”宋乐珩哑然一笑,揉了揉眉心:“看来也不单是个吉祥物。”
“什么吉祥物,什么锦鲤。宋乐珩,你是不是和他一起编排我了!”李文彧前一刻还是一副精明样儿,没撑过须臾,便就露了原型。
宋乐珩道:“没有编排你。你方才也说了,我要兴兵,你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我不应这桩婚约,是为了你们李氏好。”
李文彧炸了毛:“你逼我归顺,和你嫁给我有什么区别!你要是真失败了,那后果不都是一样吗?”
“不一样。你若只是归顺,我败了,有别人占了岭南,你照样可以依附归顺。可你我若是成了亲,下一个占岭南的,对你李氏不会有信任,届时,你要赔上你全家的性命吗?”
李文彧一听,陡然觉得心惊肉跳。宋乐珩说的是在理的,他只是一个商人,谁来占了岭南,大都只会让他出钱而已,但要是他真和宋乐珩有了姻亲关系,宋乐珩一旦兵败,他就活不了了。
不止他活不了,还包括他的父母。
李文彧满脸都是纠结挣扎,宋乐珩以为将他说通了,正要接下一句,李文彧突然又道:“我就是要娶你!我娘那位挚交马夫人,她是会相面的!她说了今日帮我看看,若你是个福相,就让我安心准备娶你。若不合适,她自会派人来告知。她到现在都没派人来,说明你就是福相!”
宋乐珩:“……”
合着水榭里聚了那么多人,是在搞面审。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还是耐着性子劝:“这种迷信要不得的……”
“怎么要不得?商人就是信这个的。马夫人说我这院子得叫金贵院,还要在院子里栽满桂花树,这样就能富贵利达,我看她就说得很准!”
说李文彧不是锦鲤,果然还是说早了些。
眼见好坏都说透了,李文彧不撞南墙是死不回头,宋乐珩也不想再浪费时间,索性打算出个狠招。她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去,当着李文彧的面,握住了温季礼放在桌面上的手。
温季礼没料到她突然做这个动作,下意识就想把手收回去。宋乐珩却是死死拉着他,一脸羞色道:“李文彧,我真的不能嫁给你,主要是因为……我怀他的孩子了。”
李文彧:“???”
温季礼:“……”
第93章 一纸婚约
“李文彧,我真的不能嫁给你,主要是因为……我怀他的孩子了。”
宋乐珩这么一说,李文彧顿时呆住了。温季礼也没忍住,脸上顷刻红白交加地咳嗽起来。
宋乐珩无视了这两人的反应,继续拉着温季礼下猛药:“你和我也算是共患难过,我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就戴这么一大顶绿帽子,帮温军师养儿子。所以,婚约这桩事,以后不要提了。你说到买卖交易,我们可以换一种法子,再过八九个月,我请你吃满月酒,我让你当孩子他干爹,如何?”
李文彧:“……”
李文彧捂住胸口。
温季礼剧烈咳道:“主公……莫要……莫要胡说。”
宋乐珩深情望向温季礼,做戏做全套道:“不要再瞒他了,你看他如此诚心待我们二人,连最好的茶叶都拿出来给我们喝,怎么能忍心呢?孩子的事,还是告诉他吧。”
宋乐珩低下头,慈爱地抚摸自己平平无奇的肚子。
温季礼咳得几乎要晕过去,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李文彧的脑子都像被宋乐珩这几句话给干烧了,心口血一股股直往脑门上冲,冲得他的脸红一会儿,黑一会儿。他气得胸腔里头闷疼,正要开口,就见正对的门框上隐隐透出两个人影来。他知道这俩人影是谁,当即提高嗓门气恼道:“宋乐珩,你敢不敢……敢不敢把这话当着你外爷和舅舅的面说?!说你怀别人的孩子了?!”
宋乐珩嗤笑一声:“你别说当着我外爷和舅舅,今天就算是我老祖宗在,我也是敢说的,我就怀温季礼孩子了,怎么样?”
话音一落,房门陡然被人推开。宋乐珩惊愕之余转头一看,就见门外廊下,站着的正是自己的外爷和舅舅……
这个狗东西,他居然还请外援?!
宋乐珩的思绪停滞了半刻,而后,她就听见她那年过花甲半头白发的外爷杵着手杖中气十足地骂:“你这个不孝女,你给我跪下!”
“哎、哎!外爷,你轻点揪,耳朵都要揪掉了!这再怎么说也是在别人府上,给我点、给我点面子!”
宋乐珩被裴焕揪着耳朵走向客房,李府的下人们就三三两两聚在角落里一边偷笑一边看热闹。裴温绯着脸,神情尴尬至极,想方设法挡住这滑稽的爷孙俩。等爷孙俩前脚进了屋,他后脚忙不迭就关上了客房门。
裴焕恨铁不成钢地松开宋乐珩,气得杵了好几下手杖,骂道:“你身为女子,平日里行事作风出格些也就罢了,但这名誉之事,你岂敢拿来胡说?!这要是传出去,别人会如何看待你?你是想毁了自己的一生吗?!”
宋乐珩吃痛地揉耳朵,还没来得及说清道明,裴焕又皱着一张脸瞅瞅她的肚子,只觉一阵头晕眼花。他深吸了两口气,才问道:“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有几个月了?你和那温小子,如今是怎么个打算?何事办婚事?你二人这样不清不楚的,总归不是个法子!这孩子将来生下来,是跟谁姓?”
宋乐珩“扑哧”一笑,上前挽住裴焕的手臂:“哎呀,您还当真了。那不过就是推脱婚约的说辞而已。我虽是心仪温军师,但他跟你和舅舅一样,都重名分名节什么的,我俩还没做那等出格之事。”
说着就有些可惜意味。
裴
焕听得瞪圆了眼,侧头看着宋乐珩,又揪住了她的耳朵。宋乐珩疼得龇牙咧嘴地叫唤,裴焕怒火更盛:“你还惋惜上了!你既没有做,如何敢说自己怀了孩子!这名声你还要不要了!以后别人一说此事,你知你要受多少白眼讽刺吗!”
裴温忙上前拉住裴焕劝阻:“父亲,您先松手。阿珩如今这个身份,您别让他人看了笑话去。再者……”裴温也瞪宋乐珩一眼,强压着怒意:“自这丫头回岭南,父亲与我都知她向来是做事不拘,她若能改,早便改了。”
裴焕冷哼一声,手上这才卸了力道。
宋乐珩挣脱出来,又朝裴温嘿嘿一笑:“还是舅舅明白我。”
“你少来!宋乐珩,我今日在此郑重警告你,你以后再拿此种事胡说八道,休怪我家法伺候!”
“是、是。”宋乐珩一叠声地应着,顺道将裴焕搀到圈椅上坐下,给他斟了杯茶,紧接着才问:“外爷和舅舅怎会突然来了广信?是何时到的?阿景他回邕州了吗?”
“阿景?他不是一早就来寻你了?怎么,他没和你一起?”裴焕端着茶盏问。
宋乐珩怕这两人忧心,又想着依宋流景的本事,不会遇到多大的危险,便打了个哈哈:“哦,他说想在岭南境内四处游历一番,我让他去了。我以为他会先回邕州同你们说一声。外爷你也用不着担心,阿景那边有人护着呢。”
裴焕点点头,眉间稍见舒展。
裴温在桌边坐下,道:“我和你外爷本也没想着往广信来,是前两日李氏给我们递了帖子,说邀我和你外爷到广信出席李氏的年宴。我和你外爷琢磨着你与李氏怕是起了冲突,只恐李氏为难于你,便连夜赶过来了。没成想,李氏对我们倒是奉若上宾。一开始我和你外爷还不明白这李氏怎么突然向我们示好,后来才知,是那李文彧相中你了。”
裴温话至此处,表情也有些复杂地盯着宋乐珩:“你怎么走哪儿都一身腥。”
“这也不是我乐意的。”宋乐珩摸摸鼻尖儿,摸摸索索的在裴温边上的位置坐下:“我是想拉拢李氏,但没想跟他们有姻亲关系,谁料得这李文彧是一根筋,还背着我把你们都请到了广信。”
“你还没想!”裴焕放下茶盏,磕得“砰”的一声响,重重哼道:“那李公子都告诉我们了!说你和他一起被土匪绑了!你为了救他,不惜以身犯险,还和他在土匪的小黑屋里有了肌肤之亲!”
宋乐珩一脸冤枉:“我哪有啊!”
“你没有!你没有人能说得有模有样的!你还……还给人换衣服,对他许了终生,你做这些的时候,就没想到他能赖上你?!”
“我真没有!我怎么就对他许终生了!那都是他李文彧自个儿瞎想的!”
“你也别管是不是他瞎想了。”裴温头疼的打断了爷孙俩继续吵,按着太阳穴道:“那土匪窝里发生了什么,别人也不晓得,这李氏从上到下现在就认定了你,你想怎么办?他们这场年宴,说是年宴,我看着倒像是逼婚。”
“他敢!”裴老爷子又杵了下手杖,声如洪钟道:“我裴氏的外孙女,不想嫁就不嫁!这李氏长子风流之名整个岭南皆知,他们何来颜面向我裴氏讨说法!”
“哎,父亲,话不是这么说的。”裴温起身,走到老爷子身边,给他顺着气:“阿珩与李氏的婚约,本也是他们父母定下的。当初阿珩逃婚,算是亏欠了李氏。如今又与那李文彧有了种种瓜葛,若是再次悔婚,将来外人难免指责裴氏和阿珩毁弃盟约,背信弃义,那阿珩……”
“你说这么多作甚。”裴老爷子皱了眉:“你没见这丫头的丁点心思全长那温小子身上了?当年她娘就是被迫嫁给宋含章,这种悲剧,不能再在我裴氏重演!”
宋乐珩听着这些话,心里说不触动那是假的。裴氏在岭南再怎么说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非要和李氏硬碰硬,只怕裴氏的旁支别系都捞不着什么好处。但裴焕却是义无反顾。
这外爷,是真待她好。
但此时的宋乐珩,考虑的也不止裴氏,还有李氏的私兵、财力,以及岭南的盐铁。这三样对她来说,都是至关重要,必须抓在她的手里才行。
一念至此,宋乐珩敛了先前的玩笑之色,道:“外爷,舅舅,你二人方才怎会去李文彧的卧房找我?是李夫人去见过你们了?”
“嗯。”裴温应道:“李夫人挑明与我们说了,她看出你的心不在李文彧身上,知李文彧福浅,但还是想让我二人再来劝劝你。她还说,她亦知你所需,李家就李文彧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对李文彧心仪之人,李家自然不会有所保留。”
而李夫人没说出口的下一句,只怕是倘若宋乐珩不肯接受这桩婚事,那李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类的了。
这李文彧的娘亲,表面上看来处事圆滑和气,但李文彧这骄纵的性子,就是他双亲给宠出来的,他既说了想娶,他这个娘怕是绞尽脑汁都会帮他把婚事给促成。
裴氏父子见宋乐珩不说话,闷着头在那儿琢磨,两人都吃不准她心里是在打什么算盘。互相看了一眼,由裴温道:“这婚事,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宋乐珩稳了稳心思,抬眼朝两人笑道:“外爷和舅舅是我长辈,我的婚事,您二人自是能够做主。”
两人都没听明白。
宋乐珩站起来,又去挽裴温的手:“舅舅你方才不是说了,要是再次悔婚,不好的呀。对裴氏不好,对我也不好,你态度得强硬点儿。”
两人同时一惊。裴焕道:“那你的意思是,你要应这桩婚事?那温小子……”
“我可没说要应。是外爷和舅舅要应嘛,我都说了,你们得强硬点儿。不过我这人吧,野马脱缰,行事不拘的,纵使您二人做了主,我听不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对吧?”宋乐珩弯着眉眼露出贼笑。
裴焕和裴温又是一怔,面面相觑了良久,方反应过来宋乐珩之意。
裴温拂开她怒道:“你……你要我们帮着你骗婚?!你这还有没有点道德良知了?岂能言而无信拿这姻亲之事当筹码!”
“哎呀,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不能失去李氏的支持。所谓成大事不拘小节嘛。这婚约,您二人只管应下,但说娘亲去世不久,我需按礼法为娘亲守孝三年。这三年之内,我必许给李氏更大的财富,届时,我会让李文彧亲口退婚。”
“我绝不会退婚!”
李文彧的房间里,他和温季礼还面对面坐着。他气哼哼地喝了口茶,道:“你们别以为……别以为这样说,我就会取消婚约!我和宋乐珩这事是她爹白纸黑字许下的!就算说破了天,那也是我有理!宋乐珩要起兵,就不可能放弃岭南的盐铁!”
李文彧一边说,一边就觉得有一团绿云笼罩在自己的头上。他捂着心口忍到眼泪都快漫上来了,咬着牙关道:“就算、就算是你和她那什么了,我也可以接受!我可以的!我可以让你儿子叫我爹!”
温季礼:“……”
“人这辈子这么长,不会只爱一个人的!我迟早能让她放下你,到时候,她和我会有我们自己的孩子!”
再自我洗脑下去,李文彧都快要吐血了。
温季礼一时也是五味杂陈,将李文彧审视了一通,道:“听闻李公子有诸多风流逸事,是对每一个女子,都喜欢得这般深刻吗?”
“自然不是。是每个女子都对我喜欢得深刻!宋乐珩……不同。”李文彧被迫提起过往,觉得自己在气势上仿佛矮了一截,略有些心虚。
毕竟,他过去风流是真风流。虽然从他的角度来说,他和每个相好都是好聚好散,也都做足了安抚,但……
这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一屁股桃花债,这会儿居然让他有点抬不起头来。他正在心里骂着温季礼歹毒,竟使这种手段,却听温季礼道:“只是因为主公救了你?”
“是又如何。”
“既是救命之恩,便当涌泉相报。放眼天下局势,不久后将是军阀林立争雄,士族和商贾必择主而依。李氏深居岭南,自是要依附岭南的军阀。只要李氏倾力相助,将来定是富埒王侯,于宋阀和李氏皆为双赢。李公子又何必以婚约要挟主公?反使主公心中不快。”
李文彧皱了皱眉头,不耐烦道:“你说一大堆我不爱听,我只有一句话,她答应婚约,李氏便是她的。她不应婚约……”
“李公子欲要如何?”
“哼,我就烧了盐铁分布图,让宋乐珩拿不到。”
李文彧的手落在放分布图的锦盒上。
温季礼睨着他
的动作,表面上仍是风平浪静,唯那眼底潜着一汪汹涌激烈的漩涡浪涛,似要将一切都撕碎。
他该杀了李文彧的,不计代价将他满门覆灭,如此一来,宋乐珩不会受到任何婚约的要挟,不会处在情感和利益的天平上,必须狠下心作抉择。
甚至,李氏一旦不存,宋阀便成不了势。等到中原乱成一锅粥,他就可以率兵南下,从中获利,以壮大萧氏。他会把宋乐珩带回去,将她悉心养护在身边,让她不用思虑,不用筹谋。就像——
一盆花。
一只……关在笼里的金丝雀。
可那……
不会是宋乐珩想要的。
至那时,他二人的情份,才会霜结千里,永不得见天日。
温季礼放在腿上紧绷的五指骤然松了。李文彧不知他在沉思什么,正要伸手去推他,温季礼便沉声道:“她说的,不是真的。”
“什么?”李文彧一时没反应过来。
“孩子,不是真的。”温季礼语气平和:“我与主公,未做逾矩之事。你若与她相处日久,便会知她行事无拘,从不重礼法约束,有时,也不看重自己的声名。时间长了,这些,你都会一一知晓。”
“你怎么突然……”
李文彧正奇怪温季礼这话锋为什么转了个弯儿,两人之间的和谐感来得异常莫名之际,就冷不丁想起了……
隔壁马夫人和她相公的小妾坐一块儿聊天的场景,且马夫人这个正室还要开解小妾别去争宠闹腾让他们相公心神不宁……
好、好荒谬。
李文彧甩了甩头,赶紧把这诡异的联想甩出脑海。恰逢此时下人来通传晚宴已备好,请两人前往宴厅。
温季礼先行起身离去,李文彧命下人收起账册盒子,也动身前往青竹苑。
彼时,日头西斜,灿灿的暖金色笼罩在青瓦白墙间,丝竹乐声自宴厅里传出,仿佛山涧的清泉和着风吟,轻柔雅致。下人们忙碌的往宴厅里传菜,宾客们在厅内谈笑风生。裴焕、裴温以及李文彧的双亲都在其中。
宋乐珩站在外面的水廊上,时不时就能接收到一波宾客们审视的眼光,听到众人说笑着向裴氏和李氏的人道喜。
她心里甚是不安,远远瞧见温季礼走来,便快步迎了上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遭温季礼,见人没有少块肉,才矮声道:“你和李文彧留在那儿谈什么了?他有没有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惹你生气?”
温季礼没有作答,余光扫到宴厅里的客人正观察两人,便识礼地后退了半步。他见宋乐珩发间那只白玉簪不知何时被取下了,心中一痛,像是生生裂出一条口子来。压着这痛意,他敛低眸道:“婚约之事,主公有决断了吗?”
宋乐珩知晓他在想什么,又走近些,摊开手,把袖子里藏着的玉簪露出一半,冲他笑道:“簪子在这儿呢。宾客太多了,怕别人说你闲话。”
温季礼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他已经猜到了她想做什么,只是没有拆穿,轻声问道:“现下需要我离开李府吗?”
“那倒也不用。”宋乐珩抿了抿唇,偷偷拽住他的袖子:“咱俩说好的,不因为李文彧这事儿置气。你心里明白,我对李文彧没那想法,也不会和他有个什么结果,这一切都是权宜之计。等会儿我外爷他……”
话未完,后面的李文彧也带着下人过来了。他打眼瞧见宋乐珩和温季礼拉拉扯扯,急步走到两人面前,一把就拽过了宋乐珩的手腕。
“你拉着他干什么!大庭广众青天白日的,男女授受不亲!”
宋乐珩烦他烦得不行,嫌弃地甩开李文彧:“那你也别拉着我。”
“我和你不一样!我们是有正经婚约的,而且很快就会成亲的。”
李文彧厚着脸皮重新拉住宋乐珩的腕子,温季礼不想看这两人相处,欲转身离开,结果,李文彧还空着的另一只手却拉住了他。
温季礼:“?”
宋乐珩:“?”
宋乐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又拉他干什么,你是不是拉错了?”
“没拉错,今晚这顿饭,他不吃就别想走。”
宋乐珩以为他俩在一块儿聊了半个时辰是聊出什么知己情谊了,然而,李文彧下一句话就道:“他就得在这儿好好听着,听着你当着你外爷、舅舅,我爹、我娘还有所有宾客的面,认下我与你的婚约,答应嫁给我。如此一来,有些不该妄想的人,才会断了念!”
温季礼默然少顷,垂眸掩饰住了那双眼底似死灰扬起的余烬。宋乐珩就那么看了一眼,心里就如同被刀狠狠划了一下。
温季礼道:“如此也好,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文彧一脸得意。
宋乐珩看他那么得意就在想——
早知道,让这狗东西死匪寨里得了。
第94章 感情利益
两柱香后,日头落山,李府热闹的年宴便开了席。
李老爷和李夫人坐在主位上,宾客们分为左右两席。裴焕和裴温受邀坐在右边的首位,温季礼在广信未见声名,本该排在李氏宴请的名流后头,居末席的位置,奈何李文彧生怕他借机走了,入了席也照旧左手拉着他,右手拽着宋乐珩。三人一起坐在左侧的首位。
这场面一度十分滑稽。宾客们的眼光是一刻都止不住,就那么颇有兴致地徘徊在宋乐珩三人的身上,全都在小声蛐蛐三人的关系。
宋乐珩挡住半边脸,好不容易和李文彧一阵角力,将手从他的钳制里抽了回来,气恼道:“李文彧,你都几岁了,干这事儿不嫌丢人呐。你把他也给我松开!”
李文彧寻思着都开席了,温季礼即便想走也走不成,索性撒开了拽着他衣袖的手。他喝了半盏酒解渴,无所谓地笑:“我有什么好丢人的。等你今晚当众应了我的婚约,以后你要是背着我和他亲近,那他才丢人。”
宋乐珩眯了眯眼睛:“你就那么确信,我会答应你?”
“也不算特别确信,我就赌一把。”李文彧用眼神示意身后抱着账册和锦盒的下人:“东西我都带来了,我想好了,你若不答应,我当着你的面,把那盐铁分布图丢炭盆里。”
宋乐珩攥紧拳头,气不打一处来地看看李文彧,又看看中间隔着一个人的温季礼。温季礼的眼神与她交错瞬间,很快便收了回去。他不动声色地推开面前酒盏,将茶杯端近。冰凉的指尖抚触着青瓷的杯身,汲取着沸水的热度。
厅里的议论声正越来越剑走偏锋,吃着点心的夫人们说什么的都有。
“看见没,我就说他们三个的关系绝对不简单!我看呐,肯定是这两位公子都在争那宋家的姑娘!”
“不像啊。我看是宋家的姑娘和李公子在争那位青衣公子。我早就听说李公子经常上青楼,男女不拘的。”
温季礼:“……”
宋乐珩:“……”
李文彧:“……”
“不对不对!你没看刚刚是李公子一手牵一个吗?我看是宋家的姑娘和那青衣公子在争李公子。谁不知道李公子外面风流债欠了一屁股哇。”
上座的李老爷和李夫人脸都快绿了,李老爷尴尬得不停喝茶,喝茶的间隙还要抽空注意裴焕和裴温也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李夫人则是重重咳嗽着,想提醒这些想法过于离奇的夫人们。
但……
毫无效果。
“我觉得还是你说得对。”一名嗑着瓜子的夫人接上刚才的话:“肯定是这青衣公子知晓李公子今晚要定亲,上门哭闹着要说法来了。李公子没辙,才带这两人一起入席的。所以李公子今晚还打算定下婚事吗?”
宋乐珩差点被气笑。
温季礼哪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也禁不得揉了好几下太阳穴。
李夫人见场面越来越失控,裴焕握住
手杖依稀有要愤然离席的架势,她赶紧暗暗踹了一脚还在喝茶的李老爷,给他递了个眼神。
李老爷这才慌忙放下茶盏,整理了一通领口,起身道:“诸位,今逢年节,我李氏有幸邀得诸位共聚于此,实是蓬荜生辉。除感激诸位在过去的一年里,对我李氏的关切照拂,今日这盛宴,亦是我李氏特意为远道而来的裴老爷和裴先生接风洗尘。”
李老爷转身拿起桌案上的酒盏,走到裴氏父子面前敬酒。裴焕和裴温双双站起回应,他便握住了裴老爷子的手道:“众所周知,我们李氏与宋氏,早已定下了小辈的鸳盟之约,理应永结同好,只因四年前两家互不了解,方生出些许波折。如今阿珩已自洛城归来,我和夫人对她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今日我饮了薄酒两盏,便想斗胆请裴老爷子和裴先生做个主,践行当年平南王宋含章许下的婚约,您看如何?”
裴焕和裴温面露难色。
整个宴厅里也静了下来,宾客们都等着看裴氏父子会怎么回应。毕竟,岭南的人都几乎晓得宋乐珩没了爹娘,能做主的,就只有这外爷和舅舅了。
李老爷和李夫人都屏气凝神地望着裴氏父子。李文彧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宋乐珩看。宋乐珩这会儿无暇分心,也是望着自个儿的外爷。
李老爷久等不来答案,李夫人又是个急性子,起身上前道:“老爷子,阿珩和彧儿都是该成亲的年纪了,您和裴先生好不容易来一次广信,何不请在座的诸位做个见证,给这俩小辈吃颗定心丸呢?这成了家,才好立业呀。”
裴老爷子抬眼望向对面的宋乐珩。
宋乐珩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睛。
她这动作落进温季礼的视线范围,温季礼的手指不由得收紧,捏住了有些刺烫的茶杯。
片刻。
裴焕叹了口气,道:“此事本不该由我做主,但我这孙女,如今只剩我和她舅舅两个长辈。这婚约既是她父母定下,李氏愿意重提,我便替阿珩的双亲应下了。”
李老爷和李夫人一喜。
宋乐珩装模作样地站起,喊道:“外爷!”
裴焕也装模作样地回她:“阿珩,你且过来。”
宋乐珩继续装着一脸的不情愿,极其浮夸地咬了咬下唇,委委屈屈地走到裴焕面前。甚至为了达到效果,她还十分努力地挤了层水雾含在眼眶里。裴温是个耿直的读书人性子,实在演不出来,索性背过身去,懒得再看这祖孙俩。
裴焕牵住宋乐珩的手,道:“我这孙女初回岭南,家遇不幸,痛失双亲。继平南王之位后,除白莲,剿悍匪,以女子之身,行豪杰之事,功在当代。”
裴焕这一通话说得真情实感,万分地感慨。
宋乐珩却是听得有些羞惭。
李夫人则趁裴老爷子叹息,忙招手把李文彧喊过来,推到了宋乐珩的旁边。老爷子顺势把李文彧也一牵,将他和宋乐珩的手按在了一起。
“所谓家未成,何以立业。承蒙李氏对我这孙女的厚爱,我裴某今日愿当众位之面,把我的孙女宋乐珩从此托付给李氏长子——文彧公子。望你二人今后互敬互爱,携手余生。”
宾客们悉数站起,纷纷举杯朝两家恭贺,一声接一声祝两人白头偕老的话音不绝于耳。宋乐珩略带愧疚地看向仍坐在位置上的温季礼。温季礼脸色煞白,饶是提前预料到了宋乐珩会做的事,可真到了这一刻,亲耳听到了所有人祝福她和另一人白头偕老的这一刻,仍是……
痛的。
那种痛,像有千根百根针,细细密密地扎。又像吃了黄连,苦入愁肠。
她和别人那么轻易就能得到的白头偕老,是他这病骨支离的人必须一次次去寻求救命的良方,小心翼翼地维系这残弱病躯,甚至要求神拜佛,才能卑微祈求来的东西……
可纵使如此,这种痛,他也绝不会让其成真。
他根本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若亲眼所见宋乐珩凤冠霞帔,嫁与了别人,他会是怎样的心境。
或许那时,他会和宋流景一样,用摧毁的方式与她共生,与她共死。
想不到,在他不经察觉的时候,他对她,已是这般深沉的心思了。
温季礼自嘲笑笑,抬手握住酒盏,迟疑须臾,却还是松开了。他转而端起了茶杯,遥视宋乐珩和李文彧,始终没有动作。
另一边的李文彧眼下已是喜上眉梢,连忙叫过来抱着账册锦盒的下人,朝裴焕、裴温郑重行了礼:“孙婿李文彧拜见外爷,拜见舅舅!我发誓,此生只待宋乐珩一人好,只忠于她一人,您二位尽管放心!这些是我备下的一部分聘礼,夫人,自今夜开始,这些便由你保管了。”
李文彧的脸都快笑开花了。
宋乐珩咬着牙道:“你先别叫夫人,你我还没成亲。”
话虽这么说,她的手还是迫不及待地放在了下人怀抱的锦盒上。
叮。
【支线弱水三千,只取一……二三四五瓢,进展……】
系统音戛然而止。
宋乐珩定睛一看,摸着锦盒的手空了,李夫人挡在她和下人中间,带着一脸和气笑容。
宋乐珩:“……”
这是几个意思?
还必须把东西拿到手,这狗系统才能进行完整提示?
宋乐珩眼馋得不行,巴巴望着下人手上的锦盒。李夫人也瞧出些端倪,挡得更为严实,笑道:“阿珩,老爷子既应了这门亲事,你也不反对,索性就趁今日宾客皆在,我们将日子定了如何?如此一来,也能省得再挨家挨户去告知婚期的麻烦,你说好不好?”
李文彧这娘,果然是个不好应付的。
宋乐珩心里思索着,她要是不应,那多半是得等到成亲之后,李氏这些账本、印章、分布图才能落到她的手上。
李夫人看她有所犹豫,给那矮矮胖胖的马夫人递了个眼色,马夫人即刻带头道:“是啊宋家姑娘,两家的婚约早定下多年了,这早一天晚一天都不妨事。我翻看过日子,七天后就是前后三十年最佳的黄道吉日!这一天成亲,必能和和美美,儿孙满堂!”
“真的?”李文彧眼睛一亮,拉着宋乐珩道:“马夫人都这么说了,那肯定能应验。宋乐珩,我们就听她的好不好。七日足够了,我会把婚宴办得风风光光,让你成为最受人艳羡的新娘子。”
裴焕忙道:“这不妥吧?七日实是太仓促了。加之阿珩的双亲去世不久,按理说,她还当守孝三年。”
李夫人心知这是宋乐珩和裴氏推脱的说辞,继续笑道:“家中守孝,是男儿之事,女子始终是要外嫁的。阿珩还有一个弟弟,这守孝之事当落在弟弟的头上。阿珩,姨说得对不对?”
宋乐珩不说话。
裴焕和裴温心里干着急。两人本就是书香门第出生,要论口舌伶俐,自是比不过做生意的人,是以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术把这婚事挡回去。
李夫人稍微错开身,拍了拍下人手上的锦盒:“阿珩,你既愿意嫁入李氏,早一日不是更能让你们小两口增进感情吗?我知你看重李氏,李氏也愿对你无所隐瞒,这些,都会是你的。姨今日为你准备的,也都是你的。”
话里话外的弦音已然很明显了。只有结成这桩姻亲,她才会让李文彧全心全意地扶持宋乐珩。
宋乐珩握了握五指,抬眼看看李夫人,挤出一个笑来。她本也想看一眼温季礼的,可是不敢看,只能硬着头皮接了话:“姨说得有理,那便,七日后完婚。”
李老爷和李夫人顿时眉开眼笑。李夫人这下也不再挡着下人。李文彧更是全然压不住心底的狂喜,不管不顾地熊抱住宋乐珩:“你答应嫁给我了!你看,我就知道!我能娶到你的!”
宾客们再次高声恭贺两家。
这一回,温季礼也站起了身,举起茶杯,遥祝二人:“恭喜李公子。”
他没有饮茶,说完便放下杯
子,离开了宴厅。
宋乐珩看着温季礼离去的背影,用力推开李文彧,本能的往前走了两步。李文彧死死扯住她的袖子,闷声闷气道:“宋乐珩,你再追去,他真成插足你我婚约的第三者了!他不要脸的吗?”
宋乐珩恼怒地瞪他一眼——
谁是第三者,你心里是真没点数!
但此时这情况,她追出去就是功亏一篑。宋乐珩收住步伐,在满堂的祝福声中,定定看着温季礼越走越远,及至夜色吞没了那一袭青衣。
李府之外,萧溯之正侯在暗处。见到温季礼孤身出来,他三两步便迎了上去。行完礼,萧溯之又望望李府里空荡荡的前院,奇怪道:“公子,怎么就您一人出来?她不走吗?”
温季礼沉默不语,脸色白惨惨地下了两步石阶。陡然脚下一空,萧溯之手疾眼快地探出手,温季礼只手扶住他,才没有踉跄跌倒。
萧溯之一见自家公子这受了气的模样,对宋乐珩那深重的怨念又冲上了头,愤怒道:
“公子,是不是她又惹您动气了?莫不是她和那李文彧……”话音一滞,萧溯之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她到底是把您当什么了!”
温季礼不言不语地睨他一眼,眸光里寒意彻骨。萧溯之压在喉咙上的话就这么滚回了肚子里,是怎么都不敢再往下说。
温季礼松开手,下完了台阶,刚要问魏江的动向,两人便听得府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裴温一边快走出府,一边道:“留步。”
温季礼回头见是裴温,正有些诧异,裴温已喘着气行至他跟前,纠结了须臾,才说:“阿珩……阿珩让我来看看你,说怕你当真。”
温季礼略为一默,垂眼道:“是她让您和老爷子答应此事的?”
“……嗯。”裴温应得万分惭愧。
他压根儿不赞成宋乐珩这样做。拿婚事当筹码,对他来说,太过出格了。这要换一个人,他得口诛笔伐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上个三天三夜。
可他心里清楚,自打宋乐珩杀回邕州灭了白莲教,端了宋含章,行到今日,有些事她便是不愿做也得做。他不骂,是因为他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帮到宋乐珩了。就像他在这个当下,其实也不知该怎么去劝温季礼。
“凤仙也跟我们来广信了。”裴温叹了口气,说话之时便观察着温季礼的反应:“她不喜在李府落脚,如今借住在一间医庐内。阿珩说,你自来了广信后身体不佳,让我带你去找凤仙诊治一番。你若现下无事……”
“不必了。主公的意思,我明白。今日李府年宴,裴先生若中途离席,于礼不合。”温季礼的眸中仍有着掩不去的怅然,抬首望了遭李府内透着喜庆红色的灯笼,又落寞的收回了视线,道:“夜色已浓,今晚不敢再劳烦夫人,待明日我自去医庐拜访。”
“也好。”裴温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医庐所在,我已经写在上面了。”
萧溯之伸手接过,妥帖地收进袖口里。温季礼谢过了裴温,便循着来时之路离开。裴温站在府门口,目睹着那清瘦人影渐行渐远,心中只余下一句叹息——
这真是……造孽哦。
“魏江现下身在何处?”
夜风凛然清寒,温季礼拢紧了身上的狐裘,将双手也藏进了袖子里。他行在满街错落的光影里,容色陷落晦暗又复明于亮色之中,让旁边的萧溯之始终看不明他此时此刻的心绪。
实则,除了面对宋乐珩时,温季礼身旁的许多人,都看不透他的心思。
萧溯之总觉得,这才是他家公子该有的模样。他回过神,低声答道:“正如公子所料,魏江趁李府办年宴,将我们泊在上游的十六艘战船围了。”
今日离开客栈前,温季礼便吩咐萧溯之注意魏江那边的动静。李府年宴的邀请来得太过突然,魏江一个刺史,再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帮李府传信递话,他来主动促成此事,必然有其图谋。
“动手了吗?”
“还没有。只是派兵在沿岸驻守,监视着战船。韩世靖和黑甲没有您的命令,也一直没有靠岸。”
温季礼没有说话,琢磨着下一步的行动。
萧溯之默了默,续道:“还有一桩事。”
“说。”
“秦行简拒绝大夫治疗,伤势加重,恐怕要……撑不过明天了。”
及至亥时过后,李府这一场年宴才结束。
宋乐珩独自坐在金贵苑里一株高大的合欢树下,面前的石桌上摆放着李氏的账册和盐铁分布图,她的手一碰上账册,系统的提示音便响起在她耳畔。
叮。
【支线弱水三千,只取一……二三四五瓢,进展20%,获得关键人物李文彧的死心塌地,奖励4d情侣电影票两张】
道具说明:可任意选取已发生事件,身临其境地观影。提示,心脏病患者请勿观看。由于效果逼真易造成观影者面临危险,如有危险,请面对危险。
宋乐珩:“……”
好一个废话文学。
宋乐珩默然半刻,思索着这狗系统上一个支线都是每过10%就有提示,这一次却等到20%才出现提示,莫不是这支线她需要收服的人,总共是五个?那也符合这支线的名字。她这厢正猜测余下四个可能的人选,李文彧便端着一盘洗净的葡萄走了过来,挑了离宋乐珩最近的位置坐下,将葡萄放在石桌上。
宋乐珩当他是个透明的,看也不看他,打开锦盒查看起岭南的盐铁分布。在宋含章辖下的岭南,实则只有四州十二郡,再往南边走,还有南越国与岭南接壤为邻。而这四州的盐池,仅仅只有两处,一处在容州临海的三水县,另一处在广信以北百余里的白沙县。
最大的盐池,便是那顾名思义的白沙。也难怪李氏会选择扎根广信。
宋乐珩心中暗暗记下了这两处盐池的位置,又拿出对应的账簿,看到这两处盐池每年都有向朝廷缴纳高额税赋,除去这些税赋,李家亦有每年向宋含章送去不少的“人情往来”,约占盐池利润的一成。
但即便如此,李家最后得到的收益仍是高得吓人。
李文彧见她看着账册眉头都拧成了一条线,一只手撑着自个儿的下巴道:“怎么了?眼馋呀?这些以后都是你的。”
宋乐珩没好气地抬起眼皮瞄一眼他:“我若要拿你家盐池的全部盈利去养我的兵,你愿意?”
“什么叫我家?什么叫你的兵?”李文彧坐直身体,严谨分析:“你别忘了你答应嫁给我了,我们七日后都要成亲了,我的便是你的。你的……”
“还是我的。”宋乐珩无情地接过话头。
李文彧一噎,气哼哼地看看宋乐珩,却也没去反驳她:“行,都是你的。你只管用,花出去的钱,我有的是能耐赚回来。”
“显着你了。”
宋乐珩揶揄一句,放下盐池相关的东西,又展开铁矿的分布图。不同于盐池,铁矿山多而散,盈利也没有盐池那般的巨大,但要兴兵,便离不开这些铁矿。宋乐珩记下几处离邕州较近的矿山,又随意翻动着账册。见李文彧一直在边上目不转睛深情款款地盯着自己,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道:“这么晚了,你不去睡觉,看着我干什么?”
“不算晚,我以前上青楼都得……”话说到一半,他就憋住了。
宋乐珩根本不在意李文彧去不去青楼,什么时候去,又什么时候回这些问题,便也没插话。李文彧看她还是闲闲地翻着账册,一股邪火冷不丁地窜上来,猛地抓住了宋乐珩的手腕。
“你为什么不生气?如果换做是那个人,他去了青楼,你是不是就会生气了?”——
作者有话说:宋姐:那个人他宁愿断了都不会去【自信脸jpeg
谢谢小宝们浇灌,加更下一章哦~笔芯~~
第95章 李氏诚意
宋乐珩莫名其妙地看向李文彧:“你去青楼这事儿,我需要生什么气?你李公子的风流韵事整个岭南皆知,你有多少相好外面都快编排成小曲儿了,我气这个?我吃饱了撑着没事做吗?”
“你!”李文彧更生气了,急得一张脸都有些微的涨红:“你之前不气,那很正常,那时你和我还没关系!但现在不同,你都要嫁给我了!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在匪寨里,为何、为何要那样喂我喝米汤!”
宋乐珩:“……”
那不是为了羞辱你吗?
宋乐珩没好意思说出来,又听李文彧继续撒气道:“还给我换上那样的衣服!我还放箱子里保存着呢,你自己看看,那是正经关系能穿的衣
服吗?”
宋乐珩无言以对。
这一事……
确实是她理亏。
李文彧嘟哝道:“你那会儿身边就只有我一个人,你就对我动手动脚!现在逃出生天了,你见着别人了,就开始三心二意的!我说上青楼,你还不生气!你这就是不在意我、不喜欢我的表现!我知道一个女子喜欢人是什么样子的!”
宋乐珩被李文彧吵得耳朵嗡嗡的,忍不住扶额。
他这一顿饭到底是要吃几个恋爱脑?
两个人才认识多久,她怎么可能喜欢他?
李文彧见宋乐珩迟迟不解释,也不哄他,语气越来越激动:“你们女子要是喜欢谁,会一天问他八遍从前的情史,要争风吃醋,要撒娇生气,还恨不得把我那些相好全部都揍一顿,听见我说上青楼,应该气得跳脚才对!你现在这样平淡,若是换那温……”
李文彧这名字还没吐出来,突然“啪”的一声脆响,他整个人就愣住了。
宋乐珩抡圆了胳膊赏了他一个大嘴巴,然后依着他的意思垮脸道:“以后再敢提青楼两个字,你就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李文彧:“……”
李文彧上扬的凤眼一亮:“那我过去的那些相好……”
宋乐珩麻木且生硬地道:“也别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下,李文彧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副被打爽的表情,摸了摸自己被扇的脸,格外幸福又顺从地回应:“我知道了。我保证,以后我的眼里就容得下你一个人。”
宋乐珩:“……”
造孽啊!!!!
她但凡能穿回匪寨的那间营窟里,她也好想给强制喂李文彧米汤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啊!!
两人都各自平复了一会儿复杂的心绪,宋乐珩接着看铁矿分布,李文彧便剥着葡萄皮,把一颗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放进一个描花精致的瓷碗里,顺便还给宋乐珩解释着铁矿如今的状况。
“大盛有律例,禁兵禁武,没有朝廷允许的私人,是不能持有任何兵械的,要是被查出来,那就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因着这些律例,铁矿盈利不行,对我们李氏来说,并没那般重要。但大伯……”
“你大伯想养私兵保护李氏,所以必须把持住岭南的铁矿。”
“嗯。”李文彧把瓷碗推到宋乐珩的手边:“你吃呀,我都剥好了,这葡萄是从河西那边运过来的。这季节本没什么葡萄,走商的说是新育出的品种,全都要送去洛城的。我费了不少事儿才弄到。你看宴客的时候娘都没有拿出来,就是想给你留着。”
宋乐珩眼珠子扎在分布图上,没有理会。
李文彧见她不吃,索性亲自把一颗葡萄喂到了宋乐珩的嘴边:“你就尝尝嘛,很甜的。”
宋乐珩一时分了神,张嘴吞下了葡萄。李文彧的手指触碰到宋乐珩柔软的嘴唇,只觉那暖意携着她的气息,好似烙铁一般,灼烫了他的手指。他脑子里一时间冒出来许多难以遏制的念头,直勾勾地盯着宋乐珩的唇,喉结也跟着上下滚动了一遭。
李文彧从不是个禁欲的人,他也不觉得此事有什么难堪,在他的心里,人都有七情六欲,有了七情六欲就禁不得掩藏,想着什么便该做出来、说出来。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宋乐珩面前,他多年的人生准则,好似变成了一座飘忽的沙塔,他想见宋乐珩因过往而吃醋,又害怕宋乐珩在意看重。他必须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平衡着,才能不让这座□□塌于狂风之中。
李文彧将那手指蜷着藏着,只想收回来把那滚烫印于自己的唇上。宋乐珩蓦然瞅见他这动作,又想到自己刚刚是吃了什么,忙不迭重重咳了一嗓子,吓得李文彧生生一抖。
“怎么了?你是着凉了?要不要回屋再看?”
“不用不用。”
这要两个人在一个屋,还得了?她明天后院就得烧起大火。
宋乐珩忙转开话题道:“岭南的铁矿,你和宋含章是六四分?”
“嗯。”李文彧见她不像是被夜风吹凉了,便继续剥着葡萄:“和你爹打交道的,大多时候是我大伯和爹娘,我对这些官场上的事没什么兴趣,所以铁矿如何分成,我没参与。如今你和我自然是不用六四分的。都给你。”
他冲宋乐珩笑。
宋乐珩合上手里的账簿,连同着分布图悉数推到了李文彧的面前。李文彧面上的笑意顿时僵住,手上的动作也随之一停:“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是敢说出退婚这种话……”
“不至于。我既然当众应了你们,就算是退婚,那也不是我提。”
听宋乐珩这么一说,李文彧又放下心来,不解道:“那你不要这些东西?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什么意思?”
宋乐珩当然知道。
这些东西,既是李氏的诚心,也是李氏的把柄。
她能靠这些把李氏拿捏得死死的,让他们从上到下都为自己卖命。
但她不要这种把柄。
“笼络人心,下策是要挟,中策是用计,上策……”
“上策是什么?”李文彧认真地问。
宋乐珩站起来,绕着石桌旁高大的合欢树走了两圈,并没答他,只是边观察边道:“你既交心于我,我便合该坦诚相待。岭南的盐铁在你手里,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再者,朝廷的兵很快就会抵达江对岸,届时难免会交战。战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些东西,你还是留在自己的手中。”
李文彧跟着站起来,追在宋乐珩身后围着树转,活像一只尾巴。
“你是担心燕丞会打过来?要不然……到时我去和燕丞交涉,再给大伯去封书信,让他在朝中替你斡旋白莲教和宋含章的事。李氏每年给朝廷的赋税那么高,我大伯的话,还是能起些作用的。真要平息了,你就别再管白莲教要在岭南做什么了。”
“那不行。无论什么世道,活得最苦的就是底层老百姓。我吃过这种苦,没办法坐视别人也吃这种苦。”
更重要的是,她要是躺平了不作为,还怎么去收服这条支线后面的四个人,组建核心去争天下开后宫……
她也不打算和李文彧探讨打仗的事,停下脚步转过身,李文彧竟还差些撞到了她的身上……
傻白甜这剧本估计是被李文彧拿稳了。
宋乐珩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道:“我还有件事要问你,你老实回答。”
李文彧眼尾上扬,高兴道:“你是不是要质问我喜欢过几个女子?”
宋乐珩:“……”
“还是……还是想问我和别的女子都做过什么?做到哪一步了?要是我如实回答了,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你先闭嘴。”宋乐珩没好气道:“我就是问问,今日你李府年宴,魏江作为你们李氏心腹,手里还握着那么重的兵权,他不来出席,你不去探探缘由?”
“这有什么好探的。”李文彧用他那副锦鲤脸无所谓地回答:“他说了他不来的。那日我回家后,魏江就把那几天发生的事一
一问了,我也都告诉他了,我还问他有什么法子能娶到你。结果魏江就让我们去请你的外爷和舅舅。”
宋乐珩黑着脸。
李文彧倒是说得喜滋滋的:“没想到这招是真管用!我以前觉得魏江只是会讨好我大伯,让他带兵他屁本事没有,半年都剿不了匪,这次看来,他其实还有那么一丁点作用。”
“那他是怎么跟你说今日不来参加年宴的?”
“哦,他说战船丢了,这几日得紧着把战船找回来,否则过不了江防不住燕丞。”
宋乐珩思量半刻,便知这魏江是在做两手准备了。他表明了不愿背叛朝廷,倘若李氏当真归顺于她,魏江定会立刻抢夺战船,准备回对岸漳州和燕丞一同讨逆。如果李氏今夜和宋乐珩撕破脸,没有彻底归顺,他就会继续观望。
毕竟魏江这个人,不会像武将打仗的风格,说风就是雨。
宋乐珩眯着眼,又问:“那两万私兵,是听你的,还是听魏江的?”
“为什么这么问?”李文彧不大明白宋乐珩的话意,但见她神情严肃,还是想了想,试探着道:“听、听我的?但我也没去过军营,没下过什么命令给这些士兵,我也说不好……总之一般来说,都是魏江下令的。”
那好了。
包听魏江的。
宋乐珩揉太阳穴的手指更用力了些。她瞧瞧树梢上有一根枝头直探墙头,观其粗细合适,距离适中,便开始卷袖子。李文彧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刚想问,宋乐珩就道:“魏江现在城外的军营,你知晓地点吧。”
“他与我说过,怎么了?”
“你明日一早,去一趟军营。不能耽搁,多带点好东西,能赏赐人的那种。”
“哦,那你要随我一起吗?”
宋乐珩应了一声,开始爬树。李文彧一惊,急忙拉住她的衣袖,紧张道:“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说着说着话,你就要上树了?”
那还不是因为……
她要是半夜三更走正门出去,李文彧肯定追在她屁股后面一通乱嚎,估计能把她外爷舅舅连带着李文彧双亲引过来,到时候又是一摊子麻烦事儿。
宋乐珩也不能直说,神情一转,道:“我在匪寨里的时候不是说过,等我们出来了,我亲自上树掏鸟蛋给你吃。我见那树梢上有个鸟窝,我上去看看。”
“有鸟窝?在哪?”
李文彧仰起头观望,宋乐珩趁他松手,几个用力便爬上了半截树干。等李文彧回过神来,他也不能再去拉宋乐珩,生怕让她摔倒。
他心里感动得不行,他身边有过那么多的姑娘,姑娘们给他送过玉珏环佩,送过手绢情诗,甚至还送过亵衣鞋袜,就是没有任何一个姑娘,为他爬过树掏鸟蛋。
李文彧眼见宋乐珩爬得越来越高,爬到了中段延伸往墙头的树枝上,心惊胆战地反复叮嘱着她小心,并殷切等着宋乐珩把鸟蛋带下来。
他等啊等。
然后就等到了宋乐珩爬过树枝往墙头上一滚,从墙上跳下去了,跳到了李府外面……
李文彧听着街上响起的欢快跑远的小碎步,脸上的笑容和担心俱都碎在了凉透的夜风里……
“宋乐珩!你这个骗子!你给我回来!”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这会儿东西她都看过了,记了个七七八八,她是半刻都不想再留在李府里。宋乐珩心里担忧着温季礼,头也不回的往客栈跑,整条街上,就只剩下李文彧骂她没良心的话音……
城东,一处废弃老宅院里,蛛网密织,疯长的草叶枯黄杂乱,掩盖着一口被青苔爬满的枯井。
月色透过井口映照着枯井底下,内中是别有洞天,三丈见方的所在连接着一处被石头堵住的地道,也不知是通往何方。重伤的秦行简奄奄一息地躺在一堆靠墙壁的干草上,被钉在墙面上的四条铁锁禁锢着他的四肢,他的呼吸缓慢无力,胸口的起伏几近于无。
温季礼站在近处审视秦行简,身后便站着萧溯之和请来的一名大夫。
那大夫背着药箱子,感叹道:“这人是个死倔的脾气,宁愿死也不让人看他的伤口。我一想给他医治,他就拼命挣扎。”
萧溯之上前半步,小声对温季礼道:“公子,我查验过,这人的衣物上有毒,如果挣扎得太厉害,毒粉会扩散开,让靠近他的人中毒。”
温季礼稍是皱眉,细微的情绪变化很快又如同水面涟漪,不见痕迹。他温声道:“秦行简,我知你活着是为了报仇,你若想此时放弃,我不再拦你。你若还想替冤死的秦将军血恨,便说出你身上用了何种毒粉。”
秦行简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提起她的父亲。她的眼珠子在面具之下迟缓地转动着,井底所有的人和景在她的视野里都显得模糊不清,仿佛被一层朦胧的黑暗覆盖着。
她知晓,一旦她沉溺进这黑暗,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的嘴唇动了动,粗哑的嗓子如布匹被撕裂,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滚……滚开……”
温季礼的语调愈发沉笃,像敲击木鱼的声音,清晰有力地扣在秦行简耳里:“若我没猜错,你的仇人,是杨彻。”
此话一出,后面的大夫吓得踉跄了好几步,一个没站稳就跌坐在地,药箱子磕碰出激烈的响声。秦行简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扩开,而后又慢慢回缩。
“又或者,你恨的还有另一人。是这人的出现,让杨彻再无顾忌地放弃了秦家,甚至不惜对秦家赶尽杀绝,我说得,对不对?”
秦行简的五指颤抖着收紧,紧握成拳。那手背上尽是爆裂的青筋,像身体里澎湃的恨意不堪重负,急迫的想要爆发出来。
温季礼注意着他所有细枝末节的举动,继续烧旺了这一把渴求复仇的火。
“你从秦府逃出,投奔了当时的上冈寨,就是为了反盛。但上冈寨乌合之众太多,最后难以成事。你绑架李文彧,也是为了重振旗鼓继续复仇。现在,你的仇人来了。我可以给你机会,你想要的兵我有,我让你杀他。”
秦行简蓦然转过头,死死盯着温季礼。她视线里蒙着的黑色在这一刻竟是消散退去,他看清了眼前这个人的模样,是个文弱温雅的青衣公子。秦行简说话很艰难,短短的三个字她耗费了许久。
“你……是谁。”
“活下来,我自会告诉你。”
她又看了温季礼半晌,随后,从齿缝里挤出半句话:“那个……那个女人……”
话未尽,她便彻底没了气力,又昏迷了过去。
温季礼侯了片刻不见他的下文,微微侧首问坐在地上震惊得回不了魂儿的大夫:“他身上的毒,你可有解法?”
“我……我只是个郎中,哪里会解毒啊。”大夫说到这,急匆匆背起药箱爬起来,朝温季礼叩拜道:“这位公子,您就饶了我吧,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毒。您和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见,求您不要杀我。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要是死了,家里人就没有活路了啊!”
温季礼没有应声,仰头望了望井口泼墨似的天幕,掐算着时辰道
:“溯之,将这位大夫送上去吧。时辰差不多了,主公应当回来了。你去客栈将主公接来,再去医庐将沈夫人也接过来。”
“是。”——
作者有话说:加更奉上~~
第96章 笼络她心
宋乐珩跑了小半个时辰,气喘吁吁的刚跑到客栈门口,正要进门,就听到空旷的长街上,一个女子的声音叫住了她。她转头一看,萧溯之沉着一张脸,和沈凤仙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
宋乐珩几步迎上前去,目光在两人的身上打了个来回,急道:“萧侍卫,这么晚了你去请凤仙儿干什么,是温军师出什么事了吗?”
“你就不能盼着点儿我家公子好!”萧溯之恨恨瞪宋乐珩一眼。
他态度虽然不行,但却很能说明问题。他这会儿还有空闲怼宋乐珩,就证明温季礼多半是没事。宋乐珩悬了大半夜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肚子里,拍着胸口匀顺了气息,不停擦着额头上的薄汗。
沈凤仙见她大冬天都能跑得汗流浃背的,面无表情地道:“你该多动动,不要整日坐着。”
宋乐珩料想当大夫的都在乎别人的身体健康,感谢的话没还脱口,沈凤仙就补充道:“要不然兵败逃命的时候,你都跑不过追兵。”
宋乐珩:“……”
谢谢这位嘴毒还没多少医德的大夫。
萧溯之见宋乐珩被噎住,实实在在的爽到了,而后又迅速收敛了神情,往前走道:“公子还在等你们,快走。”
宋乐珩追上去:“他在哪?”
“城东,枯井。”
“……”
好家伙,她又得再走一遍回头路。
又行了半个时辰,宋乐珩三人方抵达了废宅院的枯井旁。萧溯之一手拎起宋乐珩的后背衣裳,然后区别对待的朝沈凤仙说了句冒犯,另一只手便轻柔搂住了沈凤仙的腰。
宋乐珩还没来得及抗议,萧溯之带着两人足下一跃,跳进了枯井里。井底下,温季礼一声不响地站在秦行简跟前,见着宋乐珩来了,他眼皮也不抬一下,脸上仿佛是罩了一层冰渣子,只明明白白地写着几个大字——
宋乐珩勿近。
宋乐珩这下也没心思再去和萧溯之较劲儿,心虚地凑到温季礼旁边,小声喊了句:“温军师……”
温季礼往旁边挪开些,敛着眼眸直入正题:“沈夫人,此人的伤势有劳你查看。不过,他身上的衣物带有毒粉,恐有危险。”
沈凤仙思量片刻,从袖口里不急不缓地取出一双银丝手套戴上,走到秦行简旁边蹲下,小心查看起秦行简衣物上的毒。
宋乐珩趁这空隙又朝温季礼靠近,温季礼却尤然往旁边躲。她手疾眼快,紧紧拽住温季礼的一角衣袖,放轻了声音道:“不是说好不置气的吗,温军师,一言九鼎啊。今晚的事,其实我是……”
她话没说完,秦行简听到她的声音,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转过头看着宋乐珩。
“那件衣裳……金丝云霓软烟罗……在、在哪?”
宋乐珩想想还是正事要紧,便先按捺下对温季礼的解释,走向了秦行简。
沈凤仙此时也看出秦行简身上的毒并不是什么很难解的成份,松了口气,又从袖口里拿出一把精致银刀,缓缓割开秦行简的外袍,以及她黏在烂皮肉上的亵衣,一边割,沈凤仙就一边啧啧。
宋乐珩没去管她为什么要啧啧,只是对秦行简道:“我没见过那件衣裳。那是为了确认你的身份,编出来骗你的。秦府大火后,那件衣裳应当是被烧毁了。”
秦行简一怔,好似最后一点求生的执念在这一瞬间破灭。她本来以为,真的能再见一次那衣裳,至少,让她还有个念想,那样,她就能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刀山火海走下去。
可惜……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已经拼尽全力了,但要报仇,太难了。
秦行简哧哧地笑起来,笑得眼泪从那面具底下不断流出,滴落在她身下的干稻草上。那干瘪绝望的声音回响在井底,跌跌宕宕的,难听至极。他笑得身体都痉挛起来,毒粉在月色下犹如起舞的灰尘,自他的衣物上奋力扑开。
温季礼当即上前拉开宋乐珩。沈凤仙没好气的从头上取下来一只银簪子,手上一转,簪子就扎在了秦行简的气舍穴上,沙哑的笑声戛然而止,人也不扑腾了。
沈凤仙冷着脸继续割她的衣服,道:“有话就说话,那么爱笑,是相信爱笑的姑娘运气不会太差吗?”
秦行简:“……”
温季礼:“……”
宋乐珩插话道:“他有没有可能,是在笑自己的运气确实是太差了?再说,他哪是姑……”
最后一个姑字,宋乐珩愣是拐了九转十八弯儿才堪堪停住,主要是她说着话的同时,就见沈凤仙割开了秦行简的亵衣,露出了里面的……
裹胸带?!
温季礼和萧溯之立刻转身面壁。
沈凤仙奇怪地回头瞅了瞅三人,问:“你们都不知道她是女的?”
宋乐珩摇摇头,双眸都放空了须臾,旋即才目光极其复杂地打量起秦行简。她身上到处都是伤,因为泡过山洪水,没有及时进行治疗,许多地方都已经开始有腐烂的迹象。可饶是如此,那浑身结实壮硕的肌肉线条也清晰可见,单论身型来说……
她甚至比温季礼和李文彧都要壮实许多,加上那裹胸带缠得紧,宋乐珩一直以为,她只是胸肌大了点……
如今得知了实情,便不难理解秦行简为何不像其他山匪,抓到女子就会进行羞辱。她除了要杀人,几乎没有其他过分的举动。甚至有几次在那二当家对宋乐珩出言不逊时,也是她出面阻止。
宋乐珩这厢思索着以秦行简的女子之身,恐怕最初投靠上冈寨,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另一边的沈凤仙就捏住秦行简的下巴,让她偏了偏头,审视着她颈部皮肤上轻微的烧伤痕迹,分析道:“她说话这声音,应该是嗓子受损了。”
宋乐珩回过神来:“被火烧的?”
沈凤仙默了默,探手去取秦行简的面具。秦行简用尽最后的力气挡住沈凤仙的动作,沈凤仙也不强行逼她,只道:“你身上的骨头断了八九根,脏腑受到剧烈冲击,本来早该死了,我不知你是什么执念撑到了现在。但你要实在不想活,我叫他们把你抬出去埋了。”
秦行简照旧不肯松手。
温季礼轻声提醒道:“主公,燕丞之事,你说与她听吧。”
宋乐珩一听这话,当即明白了温季礼的意思,蹲下身来,透过那张平滑又丑陋的铁面具,盯着那底下秦行简的眼睛。
“在匪寨的时候,我和你提过,想让你与我合作。我如今已在岭南起兵,朝廷派了燕丞过来平乱,不出所料的话,他很快会带兵抵达江对岸的漳州。燕丞去清剿上冈寨时,你与他交过手,我听人说,燕丞都对你的勇武赞誉有加。”
秦行简咬紧牙关,用气音道:“我不需要……他的赞誉。”
“这不重要。你想不想再次和燕丞交手?我知晓,若不是杨彻身边有燕丞这么一号人,依着秦国公当年在河西的威名,杨彻不一定敢动秦家。你心里定是憋着一口恶气,想证明你秦家的人,不会输给燕丞,对不对?”
秦行简没有吭声,但那眸光微动,显然是将宋乐珩的话听进心里了。
宋乐珩继续道:“我出兵,你出人,我让你与他正面交锋,如何?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只这一次机会,无论事成与否,从今往后,你要诚心诚意归我宋阀,为我征战,随我亲手去推翻杨彻这个暴君,为你父正名!”
最末五字,掷地有声。
秦行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宋乐珩,若说前一刻,那眼中只是微有涟漪,那此一刻,便是掀开了滔天的巨浪。这浪头是她藏在心底数年的秦家之冤,是她要将那暴君啖肉饮血的刻骨之恨。
她
五指轻颤着,终于不再拦阻沈凤仙。
沈凤仙顺利揭下秦行简的面具,井下众人看清的瞬间,都有不同程度的惊惧讶异。那张脸,几乎已经称不上是一张脸,除了眼部尚算完好,鼻子只是两个孔,嘴巴只是一个洞。没有完整的皮,只有翻红的血肉。在那血肉之上,长着许多被烧烂后生出来的肉瘤和肉芽,沟壑不平,看起来可怖至极。此番秦行简又受了重创,有些肉瘤肉芽被撞破磕破了,血夹着黄色的脓浆,就那么糊在一团肉上。
井底下一时鸦雀无声,几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倘使换成了其他心理承受力不好的人看见,多半当场就能吓晕过去。
死寂之中,沈凤仙正要张嘴说话,宋乐珩飞快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巴,道:“我知道你说话那德行,你先别开口。”
末了,她眼中遏制不住地溢出同情,但她知晓,秦行简不会想看到别人同情的目光,索性就合上了眼,道:“是那场火……”
“不是。”秦行简说话困难地打断宋乐珩:“我……应你的条件,但是……不包括告诉你我过往之事,我也不希望……你暴露我是秦巍女儿的身份。不到……不到时候。”
“好。”宋乐珩略一颔首,拿开捂住沈凤仙的手,问道:“治好她需要多久?”
“半年。”
宋乐珩:“……”
宋乐珩嘶了一声,央求道:“别呀凤仙儿,我知道你有法子的。她要是半年才能好,那黄花菜都凉了,搞不好到时你都得给我收尸了。你就看在我舅舅的面子上,用用你那套针法,用最短的时间治好她,好不好?”
沈凤仙木着一张脸面对扯着她衣袖装小辈撒娇的宋乐珩,无情拒绝道:“这话你上次用过了。她你总不能说是你的相好要准备成亲吧?”
宋乐珩:“……”
温季礼:“……”
一句话呛了两个的沈凤仙见宋乐珩反驳不出来,急得抓耳挠腮的,也不打算再次打破自己的规矩,便道:“我不会给她施针。”
“哎呀,凤仙儿~~!”
沈凤仙拂开宋乐珩的爪子,转头就去拉萧溯之:“你把我捎上去。”
萧溯之沉默,看看他家还在面壁的公子,不敢答应。沈凤仙又走过去用手肘撞了下温季礼的后背:“你发话!你让人把我捎下来的,赶紧把我捎上去,这人我治不了。”
温季礼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
沈凤仙气不打一处来,鉴于这枯井实在太高,她一个没有功夫的人压根儿不可能出得去,这井下四个人又是三个没皮没脸一个是真没脸,她不治也没办法。几人僵持了良久,宋乐珩是好说歹说差点把嘴皮子都磨破了,沈凤仙这才松了口,用鬼门十三针给秦行简治疗。
等她施针完,又给秦行简包扎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处,已经是快要凌晨了。
萧溯之召了其他黑甲兵守在枯井里,四个人便这么悠悠懒懒的徒步返回。
广信没有宵禁,沈凤仙走到半路上,恰见有家摊子还在卖面,便要坐下来吃一碗。宋乐珩正好在李府没吃什么东西,索性拉着温季礼一道坐下。萧溯之碍于规矩,坐在旁边的桌子上。宋乐珩完全不管萧溯之拒绝了三遍不想吃面,还是给他点了一碗。
等到四碗面上齐,宋乐珩一面毫无形象地呼着面,一面问道:“那秦行简的脸和嗓子是怎么伤的,看得出吗?”
沈凤仙优雅地抬起袖子,挡住自己吃面的动作,缓慢挑起几根面喂进嘴里,嚼完下了肚,才说:“应是烫伤。”
“可她方才不是说并非被火烧的?”
“烫伤岂是只有火烧一种?”沈凤仙又挑了两根面吃下,紧接着视线一转,正巧落在灯笼底下烧沸的开水锅上。那开水锅白烟氤氲,锅子下架着通红的柴火,水在一片寂静里,咕噜咕噜冒着泡。
原本只是寻常动静,可宋乐珩这会儿顺着沈凤仙的目光看过去,竟感觉到惊悚。
“开水?”
“有些像。有可能是她自己一头扎进了这种开水锅里,除了眼部有刻意护着,整张脸都烫烂了,估摸着是当下太疼了,开水吸进了嗓子里。所以,她那脸和嗓子……”沈凤仙夹起一块碗里的牛肉片:“都像这煮熟的牛肉。”
宋乐珩:“……”
旁边正吃牛肉的萧溯之:“……”
萧溯之打了个干呕,默默放弃了夹起的牛肉。宋乐珩也默然少顷,把碗里的牛肉夹给了温季礼。
唯独沈凤仙面不改色地吃完一片牛肉,继续道:“但也说不好。”
“所以不是开水煮肉?”宋乐珩抱着一丝人性的光明问。
“嗯。也有可能是埋进火炭里,埋进融化的铁水里呢。总之就那一类吧。烫完了应当也没治,就任其自愈。但这种烫伤不进行割肉处理很麻烦,就会像她这样,长出满脸的肉瘤子和肉芽,偶尔发痒,轻轻一挠,瘤子和肉芽就破了,又是血又是脓的。她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沈凤仙滋滋有味地感叹了一句。
旁边的萧溯之没忍得住,捂着嘴干呕打得更厉害。宋乐珩也放下了筷子,再也不想吃了。
她和温季礼的神情都有些凝重,若是按照沈凤仙这种说法,那秦行简当时应该是为了逃避追捕盘查,才会自残毁了容貌和嗓子。试想那样脸部血肉模糊的人,出入洛城恐怕连城门守卫都不愿多看她一眼。
宋乐珩暗叹一口气,和温季礼互看了一眼。
温季礼道:“她把自己逼到这一步,此番若是她制不住燕丞,主公意欲如何?这燕丞,主公是想杀,还是想留?”
“你说呢。”宋乐珩没有点明,但两人却都是心知肚明。
燕丞这样的将领,死了是一种巨大的折损。他若愿归顺宋阀,对宋乐珩而言,将来北上征战,必是事半功倍。但……
燕丞能不能归顺不好说。他二人为了让秦行简出战,挑拨燕丞和秦行简的关系,到时候,秦行简还能不能容忍和燕丞在一个阵营,也不好说。
宋乐珩深吸一口气,肩膀随即又松垮下去,有些疲累道:“再说吧。这两人本事都大,我也不一定留得住。”
眼看沈凤仙的面也吃完了,宋乐珩殷勤地拿出绢帕,递给沈凤仙擦嘴,然后又拉过温季礼的手放在桌面上,对沈凤仙道:“凤仙儿,你给他也把把脉,他这段日子操劳得紧,来广信的路上又染了风寒,连着发了好几日的高热,你看看他有没有伤到根本。”
沈凤仙没好气地瞄一眼宋乐珩,两指搭在了温季礼的脉象上。诊了片刻,她的眉间便深深蹙起。
隔壁桌的萧溯之恰好呕完了,赶紧竖起耳朵听自家公子的状况。
宋乐珩瞧沈凤仙面色不佳,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快要按捺不住询问之际,沈凤仙不满地扫量过不听医嘱的两人,冷声冷气道:“你们,睡过了?”
宋乐珩:“……”
温季礼:“……”
第97章 土狗情话
沈凤仙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让温季礼一张脸肉眼可见的红透起来,宋乐珩也略感窘迫,瞥了眼一只手恨恨摸在腰间长剑上的萧溯之,又瞧了瞧听八卦听得瞌睡都醒了的摊主。
“什么……什么叫我们俩睡过了,你别这么说。”
“你们睡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说什么了?”沈凤仙收回诊脉的手,冷着脸斥责:“我上次给他施针的时候是不是说过,他的五感过盛,会让他更虚弱,死得更快。你二人是什么干柴烈火,就不能等上个一年半载的。”
“不是,我们真没有……”
温季礼也绯着脸道:“沈夫人,你误会了,我和主公……”
“你们要是实在忍不了,也不能过于激烈。房事是耗阳气的,你们不清楚吗?一时的快乐比得上一世的快乐吗?”
宋乐珩:“……”
宋乐珩被说得实在没了脾气,饶是她这么厚的脸皮都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温季礼更是一副有口难言羞惭难当的模样。
沈凤仙还在道:“我就说这一次,你们同房的次数不能太多,而且要节制,别临到头就忘了情丢了命似的,最多半月一次!而且,他耗了阳必须补,你们明日到医庐里来取药。”
说完,沈凤仙起身走出两步,想了想,她又折返回来,小声问宋乐珩:“听说你和李家那公子的亲事已经当众定下了,你外爷舅舅还有这李氏一家人,知晓你二人睡了吗?”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面红耳赤地恼道:“我们真没有!”
沈凤仙看她半刻,了悟道:“知道了,我且帮你瞒着。后续的事,你好自为之。”
宋乐珩:“……”
看着沈凤仙离去的背影,宋乐珩突然深深感到了一种无能为力……
温季礼自然也没脸再坐在这
摊位上,摊主那看热闹吃瓜的眼神就像火钳,快要把他给烫穿了。他忙不迭拿出碎银放在桌上,一言不发的起身就走。宋乐珩匆匆追上去,萧溯之原本也要跟上,宋乐珩少见的对他吩咐道:“你先回客栈,我有话要与你家公子说。”
“你算……”
萧溯之想表示反对,后话还没出,宋乐珩就举起手上戴着的黄玉戒指一晃。他只能愤愤把话咽回,杵在原地盯着两人走远。
行了一程路,宋乐珩见左右没有其他人了,路旁也没有什么夜摊子,只有间隔几家铺面挂着灯笼,忽明忽暗地照亮前方。她这才摸摸索索的把手伸过去,牵住了温季礼。
“离那面摊很远了,你别走这么快。”
温季礼不说话,想着把手抽回来。
宋乐珩却是两手合力,非要拽着他:“不是说好不置气的,怎么到头来还是与我置气了。”
温季礼停下脚步,望她一遭:“若是易地而处,主公能做到不置气吗?”
“哎,我就晓得。”宋乐珩应着话,私下里便打开了系统界面。
这狗系统关键时刻用处不大,但干欺男霸女偷鸡摸狗谈情说爱被翻红浪这些事,里面还是能找到不少好东西的。她迅速翻了翻商店,果不其然就找到了——
表白烟花。
道具说明:成功人士表白必备,可手动填入表白内容。限时抢购,一千枚红豆一发。
宋乐珩:“?”
这么贵,它还用得着限时抢购?!
宋乐珩瞅瞅自己现有的两千多枚红豆,以及一百零一个月老花。这月老花一个能换一百红豆,她算了算,又瞄了瞄温季礼那不大好看的脸色,一咬牙,买下了十支烟花。这一买,她一夜回到了发家前,系统里就剩少得可怜的二十几个月老花。
她心里正肉疼,忽而便听温季礼问道:“主公怎么不开口了?是找不到理由了吗?”
“不是。我是在找地方。”
宋乐珩环望了一圈,此时两人正好走到了离抱月楼不远的所在,想到抱月楼的流金轩颇合适放烟花,她索性拉着不解其意的温季礼快行了几步,敲响了抱月楼紧闭的门。
因着是年节,抱月楼里大部分歌姬舞姬都回家乡探亲去了,从三十夜里就开始闭门谢客,只留了几个看店的小二。那小二不识得宋乐珩,打着呵欠要把两人拒之门外。宋乐珩笑着掏了张银票出来,小二看在钱的份儿上,才答应将两人引去流金轩。
到了流金轩门口,宋乐珩将人屏退,方和温季礼一起上了二楼的露台。
温季礼今夜本就心中郁郁,宋乐珩却还将他带来李氏的歌舞坊,他更是不悦。但诸般情绪依旧克制着,并未显露出来。
宋乐珩牵着他走到凭栏边上,又去仔细打量他的神色,下结论道:“更生气了?是不是一到这抱月楼就想起李文彧那气人的模样了。”
“……”温季礼抿着唇,皱了眉头算是默认。
宋乐珩想着哄人得尽快,赶紧打开系统界面选择点燃烟花。系统弹出来一个手动输入表白内容的对话框,宋乐珩正琢磨怎么填,温季礼看她又不说话,默然少顷,终归还是没忍住,低声问:“今晚,你和李文彧……”
“什么都没做,真的!”
宋乐珩一急着答话,不小心就关闭了系统对话框。她本想先将今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不料,狗系统提示了一句表白内容将随机生成,紧接着,巨大的烟火骤然升空,照亮了整个夜幕下的广信城。
流金溢彩,绚烂至极。
在那璀璨的烟花中间,还炸开了一排字——
宝,今天我去吃面了,吃的什么面,想见你一面。
宋乐珩:“……”
温季礼:“……”
温季礼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焰火,略迟疑地问:“这是……你放的吗?这句话是……”
“是我放的没错……但这话……这话它是……”
宋乐珩还在绞尽脑汁思考怎么和这土狗文学撇清关系,第二个心形烟花也夺目地炸开,上面的字变成了——
宝,你走路要小心哦,因为你已经不止一次撞到我心上了。
温季礼:“……”
温季礼看着这句话,神情绷了绷。
宋乐珩心里直道完了,此时,第三枚焰火冲上夜空,炸出来第三句——
我十拿九稳,就差你一吻……
宋乐珩木着脸,决定还是放弃无谓的挣扎辩解,老实认个错,不成想温季礼没绷得住,竟是侧过头笑了。
漫天的华彩拓落在那清影上,各异的颜色描绘出那人的风姿卓绝,缤纷的暖意消减了他的清冷,反衬出一身不同寻常的艳骨来。
好看至极。
宋乐珩屏气凝神地想,难怪搁哪儿谈恋爱都喜欢放烟火,这在烟火底下看爱人,氛围感是真到位。
温季礼看了会儿后面几句无厘头表白的话,旋即弯着眉眼转眸睨向宋乐珩。宋乐珩前一刻看他看得走了神,冷不丁一对上他的视线,竟有些难得的羞怯,目光飘忽着,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儿道:“这个宝的意思……就是……就是在叫你,很亲昵的那种,类似于,夫君……”
温季礼瞳孔微缩,纵有天大的不满,也在这刹如烟火消泯。他拉住宋乐珩的手,指尖微凉,轻捏着她滚烫的掌心。待得十支烟火都放完,流金轩里重归静谧,他方轻声说:“知晓了。”
宋乐珩仰头望他,反手也握住他,问:“那不生气了?”
“嗯。”
“抱一下。”
温季礼一愣。眼下浮着一层薄红,略羞臊地揽住宋乐珩的腰身,把人带进了怀里。宋乐珩没他脸皮薄,用了些力道搂紧他,把头枕在他的胸口,听着那有如擂鼓的心跳声。
温季礼道:“其实,本不想置气的。我知晓,若是你我互换……”
“你也会假意应下这婚约,是吗?”宋乐珩接了话。
她和温季礼,本质上是同一类人,会算计,会审时度势,会争取用最小的代价去获得最大的利益。他们和小人唯一的不同,就是有底线,这条底线让他们尽可能去规避伤害到身边人。
温季礼没有否认宋乐珩的话,一只手轻轻地捋着宋乐珩耳边的鬓发。
宋乐珩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岭南盐铁的分布图,我记了个大概,稍后我把它画出来。但我暂时不打算动岭南的盐铁,先接着让李氏掌管。”
“嗯。”
“至于魏江那边……”
“他已找到战船了,不过,暂未动手。”温季礼的眸光动了动,“魏江此人,私心颇重,对李氏并未尽心。”
说话间,两人便已分开来。宋乐珩担忧夜风寒凉,冻着温季礼,把人拉进屋子里,给他倒了盏茶水,而后才接上了话:“魏江趁李氏的年宴出城找战船,这城里不会不留他的眼线。明天一早城门一开,他就会知晓我已应下了李氏的婚约,而李氏也表示了诚意。到时候,魏江有八成可能劫船回漳州,汇合燕丞一同讨逆。”
“也有可能,是五成。”温季礼道:“漳州的情况不比广信。前几年漳州深受白莲教之害,魏江并无作为,导致漳州民生艰难。且去年漳州还遭遇过一场旱灾,粮食紧缺。”
宋乐珩眯了眯眼:“魏江无心背叛朝廷,以他之智,不会不清楚白莲教的背后是谁,他非但不会去清剿白莲教,反倒更有可能和白莲教同流合污。”稍作沉吟,她理透了其中关键:“这么说,魏江若是脱离李氏,不可能养得活这两万私兵。”
“是。毕竟,朝廷不会给漳州下拨军粮。”
宋乐珩默了一默,眼珠子一转,眸中逐渐聚起一丝狡黠:“我有个想法,咱们左右都坑李文彧一次了,也不在乎多坑一次,你说是不是?”
温季礼敛低眸,没有做声。
宋乐珩观察着他的神色,道:“你也和我想一块儿去了?是不是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
温季礼又略微转了转身子,掩饰着脸上的
表情,假装正经地喝茶。
“那你说魏江都找到战船了,这船咱们是还,还是不还?”
温季礼无奈叹口气,心知宋乐珩就是要逼他承认坑了李文彧,只能道:“自是要还的,就让李公子亲自去还吧。届时主公只需略施薄计,就能离间魏江和手底下的重要将领,再以此为契机,往漳州里安插部分接应之人。同时,还需说服李氏彻底断掉漳州的粮草,要让这两万私兵认为,能养活他们的,是主公。如此一来,这两万人方有可能为主公所用。”
“啧啧,一口气吃三家,温军师真是奸诈呀。”宋乐珩打趣道:“咱们也没粮去养这两万人,私底下,还是得让李氏出粮。你这可真是,占尽了李文彧的便宜。”
温季礼干咳一声,清楚两人这一局属实是有点不厚道,要是真做成了,李氏不仅要赔掉婚约,还得赔上粮食和两万的兵力。但他心里也明白,依宋乐珩的性子,将来必不会亏待李氏。思绪落定,他抬眼看看宋乐珩,又收回视线,装着不在意地问:“主公想好七日后如何应付成婚的事了吗?”
宋乐珩抠脑壳:“没想好啊。”
温季礼:“……”
宋乐珩装着苦恼,接着道:“我琢磨着实在不行,就先和李文彧成亲,但我自然也不会弃你不顾,到时我们二人该如何照旧如何,李文彧绿帽子戴得久了,自然就不想戴了,肯定会休了我。你看成不成?”
温季礼:“……”
温季礼起身就要走。
宋乐珩扑哧一声笑出来,赶紧从背后抱住他,道:“不满意这法子呀,那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应付?”
温季礼气得头也不回:“不教。”
“气性又上来了。”宋乐珩笑嘻嘻的把人扒拉回来,认真道:“我都想好了,李文彧这般迷信,那就用迷信的法子。我保证三日内,让他自个儿去延长婚期,至于退婚的事,再徐徐图之,可好?”
温季礼这才消了气。不想,宋乐珩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还有一桩事,也挺严重的。”
“何事?”
“你说凤仙儿那个药,明日我们是去拿,还是不去拿?”
温季礼:“……”
经她这一提,温季礼更糟心了。
糟心了整整一宿。
到得天刚蒙蒙亮,宋乐珩为温季礼的身体着想,还是独自去了医庐给温季礼拿药。彼时,她往正捣着药的沈凤仙面前一站,沈凤仙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就好似在说——
不是没睡吗?没睡还拿什么药?
宋乐珩被她看得太阳穴直突突,捂着头伸出手道:“你别看了,你就当……就当我是和温季礼睡了,你别去告诉我外爷和舅舅,赶紧的,你先把药给我,我今日还有别的事。”
沈凤仙没开口。
她身后的帘子里却钻出来一个人,气得脸色涨红青筋暴起地指着宋乐珩。
“你刚说……你刚说你和温季礼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你昨晚从李府跑了之后发生的事!”
宋乐珩震惊道:“舅舅?你怎么在这?凤仙儿,你……”
沈凤仙麻木道:“我刚给你递眼神了,让你别说的。”
宋乐珩:“?”
你那眼神,谁能看得懂!
宋乐珩心虚道:“舅舅,您在这儿干什么?”
裴温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沈凤仙替他解释说:“你昨晚跑出李府,李文彧去守着你舅舅和外爷哭了一整宿,让两人给他做主。你舅舅没睡好头疼,一大早就在这儿了,不然你以为我给谁备药?”
宋乐珩:“……”
宋乐珩一句佯装自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自家舅舅背过气去,掐着自个儿人中栽倒在一张躺椅上……
第98章 再坑一次
“我警告你,下次我和你之间的事,你再敢去叨扰我外爷和舅舅,你就别怪我半夜去找你爹娘聊天!”
“你去找啊!我爹娘还会高兴呢!再说了,昨晚的事是你骗我在先!你还数落我!你凭什么数落我!明明就是你的不对!”
宋乐珩和李文彧面对面地坐在马车里,大眼瞪着小眼。
裴温在医庐里气得狠了,差点厥过去,宋乐珩挨了好一顿训,才把裴温送回了李府。她和温季礼那方面的事,她也没法解释,总不能告诉她外爷和舅舅,是她强行把温季礼按在床上,这样那样了一番。裴焕和裴温又都是要脸的人,这下觉得宋乐珩更对不起李氏,裴焕差点没把宋乐珩的耳朵给揪下来。
宋乐珩指天发誓一定会解除和李氏的婚约,裴氏父子这才由着她去了。等拜别了两人,宋乐珩又去寻了李文彧,一道前往魏江的军营,于是,两人就吵了一路。
李文彧吼完前一句,尤然觉得不解气,整个人都鼓胀得像只充了气的河豚,抄着手道:“你昨晚到底是去哪了!你知不知道你彻夜不归这种行为,我可以把你……把你……”
他一根手指想点宋乐珩的脑门,但看宋乐珩眸光凌厉,又没敢点下去。
宋乐珩冷冷道:“把我怎么样?”
“把你关起来,关在家里!看你还怎么跑!”李文彧咋咋唬唬地说完,遂把手收回去,眼睛一会儿瞟宋乐珩,一会儿又望前方,气哼哼道:“你……你是不是去找那个温季礼了?你们两个……整晚都呆在一起?做什么了?”
宋乐珩嘴唇刚一动。
李文彧忽然又堵住耳朵:“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宋乐珩:“……”
他还傲娇上了。
宋乐珩本也懒得说,正想说点正事,马车陡然一停,李文彧屁股一歪,差点坐到地上去。他这会儿正是火大,撩开车帘就冲车夫骂道:“怎么驾车的!不行就滚回去,换一个人来!”
车夫苦着脸答:“少主别生气,方才是路上有几人挡道了。今日不知怎么地,街上的人格外多,好像是在议论凌晨那阵儿有人放烟花的事,我慢些赶车,这回肯定不颠着您。”
车夫拉紧缰绳,驱使着马儿缓缓穿过拥挤的人群。
宋乐珩是特意叫了手底下的人散播消息,自然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李文彧却不晓得,他呢喃了一句:“有人放烟花?”
然后瞥一眼宋乐珩,趁着马车走得慢,他便坐到车窗边,探听着外面的议论。
“喔唷,我活了这么几十年,还从没见过那么大的焰火,有半边城那么大,吓我一跳嘞,我还以为是什么神仙下凡了。”
“可不是神仙下凡了!你们没见到那焰火里还有字吗?什么……吃的什么面,想见你一面。”
宋乐珩:“……”
好社死。
宋乐珩无助地捂住了半边脸。
外面的议论声还在持续。
“还有什么我十拿九稳,就差你一吻。你们说这是什么神仙啊?会是月老吗?”
“我看像。城郊那老君观的道人都下山来了,就是要来看看咱们广信是不是真有神仙降临。”
李文彧听到此处,放下了车窗帘子,想了想,又皱眉看向宋乐珩。他伸出手,一根根掰开宋乐珩挡着脸的手指,眯着眼审视着她,问:“宋乐珩,这烟花,该不会是你给那姓温的放的吧?”
宋乐珩:“……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李文彧松手坐正身体,目色依旧定格在宋乐珩的面上,道:“你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就像那个能把你照得很好看的珠子,还有……还有那件衣服。你能变个有字的烟花,也不奇怪吧?”
该说不说……
这小蠢蛋儿精明的时候也是贼精贼精的。
宋乐珩自是不会承认,打了个哈哈道:“肯定不是我。”
“最好别是你!否则!”
宋乐珩还以为李文彧这下多多少少要放出点狠话,什么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把你和姓温的一起浸猪笼。又或者再狠一点,拿她外爷和舅舅的
性命威胁她。
结果,李文彧还是气哼哼地道:“你就要给我也放那么大的焰火!半座城那么大!你昨晚放了多少个,就得给我放十倍那么多!”
宋乐珩:“……”
这个人,他到底几岁了。
宋乐珩哭笑不得,原本还有些气他昨晚闹腾裴氏父子,眼下气也彻底消了,只道:“李文彧,我要是真能变出这些,你就不觉得我是妖怪?”
“妖怪怎么了?妖怪你就不用给我放焰火了?”
“不是,重点是放焰火吗?你就不怕我谋你财害你命?”
她这一问,李文彧静默地看了她良久,随即转开视线去,也不和她闹脾气了,答出的话里带着少有的稳重笃定。
“真是那样,你回匪寨救我干什么?”
宋乐珩没吱声。
两人谁也没说话,就这么坐了大半路,只听着车外哒哒的马蹄响,以及那些奇奇怪怪的烟火点评。及至快到城门口时,李文彧才说:“我又不是傻,别人的真心假意我还是分得清的。你那时从匪寨走了……你若是真走了,我无论生死,都不会再和你有半分的瓜葛。你也别想从我这儿捞到一丁点的好处。”
他顿了下,声音有些哑:“可你回来了。我没有离死那么近过,那时,你偏偏又回来了。你们炸山那场面,我见都没见过,宋乐珩,你当时也知道水攻匪寨你可能活不下来,对吗?”
宋乐珩明白李文彧这一往情深从哪来了,从她救了他的命来。
他果然拿的是傻白甜剧本。
只有傻白甜的一见倾心会是因为救命之恩吧!
李文彧的视线复又落回她的身上:“你拿命救我,就证明你的心里,肯定有我一点位置的。那位置无论在哪儿,无论是什么缘由,总之,只有我,在那个位置上。”
宋乐珩:“……”
“我知道,你遇到那个姓温的在我之前,你们相处的日子比你和我要久,你现在……你现在还喜欢他,我能接受!但只要我们成亲了,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会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你肯定会放下他的!那日我也与他说了,人这一辈子,不会只爱一个人的。”
宋乐珩直白道:“你这话,是不是在为你以后要娶小妾做铺垫?”
李文彧:“……”
李文彧气得一张脸涨红:“我没有!你不要污蔑我!我都说了会一心一意对你的!”
“哦。”宋乐珩不痛不痒地应下一声,透过车帘缝隙见已经出了城,也不再耽搁,入了正题道:“昨晚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带上了吗?”
“带了。”李文彧没好气地答,答完又怕宋乐珩和他置气,傲娇地扭过头补充道:“一箱子的珠宝玉器,够不够?”
“够了。你知晓今日去军营是要做什么吗?”
一说到这个,李文彧的脑子自然而然地呈现出空白状态,诚实地摇了摇头。
宋乐珩见他果然在这些阴谋阳谋上一窍不通,便面不改色的坑他道:“我已经查明了,魏江名义上是替你们李氏掌管着两万私兵,但你可知晓为何土匪在广信城外流窜半年都没被剿灭,反而我一来却被我剿灭了?”
李文彧还是摇头。
“是因为这两万人的心,并未向李氏尽忠。”
李文彧懵了一下:“那什么意思?他们忠于谁?魏江吗?”
宋乐珩:“……”
宋乐珩只能坑得更明白一点,道:“也不是魏江。你看,魏江是你大伯的挚交,受你大伯之托在漳州管这两万私兵,护李氏的安危,他自然是心向你们李氏的,对吧?”
“对啊!不然他岂会帮我出主意娶你?”
“……”对个屁。
宋乐珩腹诽着,继续道:“但魏江算是文臣,没有武将之才,李氏也非武将门阀,这两万将士的心,自是不安定的,因为没有一个能镇得住他们的人。若是这两万人的心都往一处,皆尽忠于李氏,你此回被土匪绑了,应当是早就剿灭土匪将你救出来了,你这救命之恩,也落不到我的头上。”
李文彧的双目已经出现了绝对的放空。
宋乐珩一瞧他这状态,只能长话短说,还要说得简洁明了:“我的意思就是,魏江心向李氏,但这两万人吃着李氏的粮,却不想为李氏效力,该罚。你今日去到军营,便要赏罚分明,这箱子的珠宝玉器,你当众赏赐给魏江,再将军中重要将领拎出来,痛打五十军棍,让他们知道当家作主的人,是你。听明白了吗?”
李文彧:“哦。”
凝重地沉默了片刻,他担忧地问宋乐珩:“那他们会打我吗?”
“……”
完了,这小蠢蛋儿是当真没救。
他家大伯都不管管的吗?
临到了军营之外,提前得了消息的魏江早已侯着两人,迎两人下了车,便殷勤地领路往营地内走。李文彧听了宋乐珩的嘱咐,一路上都沉着脸色。倒也不是故意要演这出赏罚分明,而是他也回过味来了,宋乐珩的意思就是,魏江手底下这些人不干实事,先前任由绑匪掠夺广信,后来他被绑架,这些人也不想着救他。
一旦有了这种认知,李文彧火大是真火大。说到底,养这两万人,那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旁边的魏江看出李文彧脸色不佳,一时也猜不透这素来不拘小节的阔气大少爷是怎么了,只能腆着脸给他介绍军营里的各项皮毛事务。
李文彧打断道:“军中除你之外,还有几个重要将领?”
魏江话音一滞,看了眼随在李文彧身后的宋乐珩。宋乐珩也笑着看他,笑得倒是十分的坦诚。
李文彧皱眉:“怎么?我养了谁,我都不能知道名字?”
“不是,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魏江避重就轻道:“李公子今日是不是不大舒坦,谁惹着您了,我替您出出主意。”
“我就想知晓军中将领的名字!你把他们全部叫来校场!我有话要说!”
话罢,李文彧率先走向校场方向。宋乐珩正要跟上去,魏江拢着袖子上前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
“今日这出,是给我下马威来了?”
“哎呀,魏刺史这话说的,你昨夜围了战船,那才是给我下马威吧?”
“给你下马威?”魏江禁不住冷笑一声:“宋阀主脸皮不要太厚,那战船你们是怎么抢到的,心里没数吗?”
“有数呀。”宋乐珩还是笑得一团和气:“就是太有数了,所以这不来向你道歉了吗?你别紧张。”
宋乐珩拍拍魏江的肩膀,绕过他前行。
魏江咬着牙深吸一口气,别无他法,只能快步跟上去,看看宋乐珩和李文彧到底要作什么幺蛾子。
一盏茶过后,军中三名将领以及士兵们层层叠叠排列整齐地站在了校场上。木搭的矮台子上摆了三张圈椅,李文彧翘着二郎腿坐在中间,左右便分别坐着宋乐珩和魏江。
魏江仍旧摸不透李文彧的意思,却还是垂着眼皮给他介绍道:“前面三位,便是都统熊茂,参领何晟及参领邓子睿。”
李文彧偷偷瞄了眼宋乐珩,宋乐珩使了个眼色,他便深吸一口气,鼓起了一辈子的勇气怒喝道:“来人!将这三人给我押住,各打五十军棍!”
魏江猛地站起。底下的三个将领也是满脸不服,没有一个士兵胆敢冲上前押人。
魏江道:“李公子这是何意?怎么突然来了军营便要打这三人?”
“我是不能打?我的命令,在这里是没有人听吗?”李文彧也起了身,怒气冲冲地扫视过魏江,又看着营地里的众多士兵:“你们吃我李家的粮,拿我李家的军饷,却敢对我李家怀有二心!土匪流窜广信,我身陷匪寨,你们护主不力,难道是不该打!?”
魏江想上前争论,宋乐珩走到他边上,按住他的肩膀小声道:“魏刺史,这可是你收服人心的大好机会呀。只有李文彧把人心打散,这些人才会真正的心向你啊。到时候,兵权在你手上,粮草还是李家出,这等好事,你要推掉?”
熊茂三人此时也在为自个儿辩驳,声称不是不想剿匪,而是找不到土匪的
藏身所在。魏江则是眯眼瞧着宋乐珩道:“宋阀主会有这么好心?你可是要嫁进李家的人了,把李家的皮肉撕掉一层,对你有什么好处?”
“礼尚往来嘛。我不是借了你的战船,自然得还点好处出来的。再说了,我这人自个儿皮肉就没几两,瞧不得别人肉多。”
魏江:“……”
魏江正斟酌宋乐珩这句话的可信程度,就听李文彧恼道:“你们还敢狡辩!我要是靠你们这堆废物,我早就死在匪寨里了!我李家养你们这些人每月支出白银数以万计,你们的本事就只长在嘴上,其他是半点用都没有!今日这五十军棍,你们吃得不冤!魏江!”
魏江沉默须臾,见李文彧打不到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便挥了挥袖子。他下了令,当即就有士兵将三名将领押住跪下,卸去了三人的衣甲,开始执行军棍。
那棍子打得又重又快,不多时,三人的后背已是皮开肉绽,血顺着皮肤流到裤腿上,又渗进膝盖底下的黄土里。
李文彧哪见过真执行军棍的场面,他们家惩罚犯错的下人,也顶多就是罚几个铜钱,从未搞过皮肉之苦这一套。宋乐珩跟他说要打五十军棍,他都没思量过这五十军棍究竟是个什么概念,就那么说出口了。眼下见着这一棍接一棍的下去,那叫一个血肉模糊,李文彧顿时有些后怕晕血。
他僵着一张脸转身面朝后面的宋乐珩,拉住宋乐珩的袖子,带着些哆嗦道:“我……我不想打他们了,能叫停吗?”
宋乐珩拍拍他的手:“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现在叫停,威信更受损了。”
“可是……”李文彧把宋乐珩的袖子拽得更紧一点:“我、我怕这样打下去,会出人命的,我不想杀人。”
他还在惊恐不安,恰巧此时军棍都打完了,三个将领俱被打得晕了过去,几乎没了半条命。
李文彧转头一看三人被架走,脚底下还留下一路的血迹,被吓得双腿一软。宋乐珩转手拉住他,他才没当众摔个屁股蹲儿。
李文彧呆呆瞧着那三个将领的背影,颤着声气儿问:“他们……他们都死了吗?”
“没死。”宋乐珩安慰道:“养段时日就会好,放心。”
话罢,她又觑了眼沉着脸的魏江,捏了捏李文彧的手。
李文彧看懂她的示意,强行扫去心中阴霾,高声道:“本公子……本公子向来是赏罚分明,犯错的人既受了罚,有功于我李家的人,也当有赏!”
他拍拍手,那车夫便抱着一个打开的木匣子堂而皇之地走进校场。那匣子里,满是金贵的珠宝,上等的玉器,车夫从士兵们中间穿行而过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羡慕的叹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在这个世道,大部分百姓都吃不饱穿不暖,路边饿死骨比比皆是,这样的赏赐,实在太过诱人了。在这里当兵卖命的,有几人不是为了在乱世里吃口热饭。若是有了这匣子中的珠宝,他们就不用再刀口舔血,就能够安稳度日。
人人都在猜,这箱珠宝是要赏赐给谁。李文彧就在如此多期盼等待的目光里,将这珠宝赐给了魏江。
魏江也是受宠若惊,抱着匣子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看李文彧和宋乐珩。
大盛国库空虚了多年,魏江就算是漳州刺史,能拿到手的俸禄也没几个子儿。前几年又有白莲教在这边,百姓都被挤得油渣子都不剩,他连贪都没得贪。李家的珠宝玉器,有多少是稀世珍品他还是晓得的,这对他来说,着实是笔不少的数目。
宋乐珩笑道:“魏刺史,看吧,我就说了,我是来表达歉意的。这歉意,够不够弥补昔年事和眼前事了?”
魏江不动声色地盖上匣子,看也不看宋乐珩,只朝李文彧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李公子厚爱,魏某今后定会更加尽心竭力。”
“客气。”李文彧把魏江扶起,也说着场面话:“这是你应得的。这些年你护着李家,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魏某甘之如饴。”
宋乐珩道:“这赏也赏了,罚也罚了,若魏刺史眼下无事,不如我们一道去战船上看看。这段日子我替魏刺史保管战船,也得当面交给魏刺史验收才是。”
魏江哼笑一记:“也好,那就依宋阀主所言。”
直到魏江放了珠宝带了一支精兵随宋乐珩和李文彧前往上游时,李文彧都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停拉着宋乐珩问:“为什么战船是你保管?魏江之前不是说战船被人劫了吗。”
宋乐珩懒得费力解释,刚想随便找个借口忽悠,却见李文彧突然瞪大了眼睛:“难道你和魏江……”
宋乐珩眉头一跳,这小蠢蛋儿居然还能自己想明白?
李文彧:“你和魏江难不成也不清不楚暗通款曲了?”他食指点点宋乐珩,又指向前头冷不丁踉跄了一步的魏江:“他都这岁数了你是怎么看上他的!他哪一点比得上我了!宋乐珩,你到底在外面还有几个……”
宋乐珩一把捂住李文彧的嘴。
她错了。
是她太高估李文彧这个傻白甜恋爱脑了。
日暮时分。
营地里仍旧有些愁云惨淡。每个士兵都还在回味那一匣子的珠宝,想着如果是赏赐给自己的,那就好了。受了重伤的何晟和邓子睿由士兵搀扶着,疼得龇牙咧嘴地走进熊茂的军帐。
少顷过后,外面正啃着馒头喝着汤的士兵们就听到那帐里传出东西摔碎的声响,有人高喝道:“那狗东西不分青红皂白,上阵卖命的是我们,他不单不赏赐,反而还差点要了你我性命!今日既在这广信城,不如我们杀了他!抢干净他们李家!”
第99章 粮草之重
帐子里,熊茂还趴在行军床上。他赤着上身,背上伤痕累累,青红交叠。何晟和邓子睿则坐在床前的凳子上。邓子睿脚边炉子上烧涨的药盅被踢翻了,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药汁横流。他偏着脑袋,一脸的气不过,还想再说什么,熊茂示意就近的士兵将自己搀扶起来坐好,又拿过衣袍搭在肩上,这才让士兵们退下。
等到帐中只剩三人,熊茂道:“李文彧何时来过军营?广信和漳州就隔着一条河,他也从不巡视,今日却突然来了,你们二人不觉奇怪吗?”
何晟皱眉思量了一通,道:“确实奇怪。会不会和他身边那女子有关系?听说那是平南王之女,如今自立军阀,正招兵买马,想兴兵反朝廷。”
“她一个女人,怎么可能那种能耐!”邓子睿骂骂咧咧道:“李文彧打了我们,却赏赐魏江。那魏江有什么本事,要不是靠着咱们仨帮他治军,他就是个臭读书的!合着卖命受罚的是我们,接赏赐的却是他,哪有这种道理!他拿那箱子珠宝,还不知道是在李家面前说了我们多少坏话!”
何晟叹气道:“子睿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李文彧今日突然来兴师问罪,说我们剿匪不力,怀疑我们有二心,这定是有人在他面前嚼了舌根。”
“除了魏江,我想不出还有别人!”邓子睿气道:“索性把魏江也一块儿杀了!抢了李家,我们自立为王!反正这天下也早就乱了,别人能立山头,我们兄弟三人怎么就不行!”
说到激动处,邓子睿牵扯到伤处,疼得龇着牙,冷汗直下。
熊茂在三人之中年纪最长,也最是稳重,摇头道:“此话不妥。现在广信是个什么局势,我们都一清二楚。朝廷的兵马就快到了,那宋阀也不是容易对付的,广信要不了多久就得打起来,现在我们自立,无异于给朝廷多竖一个靶子,依我看……”
熊茂话没说完,一名士兵在外头禀道:“都统,营地外有人邀都统相见。”
熊茂气闷道:“你们都瞎了吗!老子才挨了军棍,见什么见,让这人滚!”
帐外静了片刻,那小兵又颤
巍巍地禀:“都统,那人……那人说是我们过江当夜设伏之人,若都统不见……”
三人神情一凛,当即互看一眼警惕起来。
熊茂道:“不见他要如何!”
“他说……就让魏江麾下人马,留坟于此江边。”
一炷香后,熊茂三人强撑着伤势来到营地外。彼时,暮色四合,一线残阳烧透天际,在江河之上落点点碎光。三人皆是屏气凝神,打量着数丈开外整齐排列的骑兵。精壮纯黑的马匹,座上的士兵个个高大健硕,着一身精良的黑甲,头盔连着面罩,只余视物的眼孔。人数仅仅数十上百人,可这样围于营地之外,竟给人造成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似黑云摧城一般。
邓子睿打量着这些骑兵,压低嗓音道:“这到底是哪一方的势力?朝廷的骑兵都不见得有这样的装备。”
熊茂和何晟都未答话,三人便听见骑兵中间的一辆马车上,忽而传出一声悠扬琴音。随即,首排中间的骑兵发了话:“我家公子有请,请上马车一叙。”
熊茂眯着眼睨了睨那青色车帘遮挡住的车厢,往左右两边叮嘱了一句:“我去看看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你二人暂且莫要妄动。”
他走出一步,邓子睿伸手拉住他:“大哥……”但后话也没说出,又松开了手道:“万事小心,这人敢对你不利,你就放个信号,我和二哥立刻攻上去!”
“知道了。”熊茂说完,缓慢走至车旁,费力地登上了马车。
车厢宽敞,主人坐在其间侯客。一张小案上燃着香炉,轻烟袅袅,余香回绕。一壶茶正是煮沸时,那裹着上好狐裘的贵公子伸出竹节白玉一般的手,斟满一杯热气蒸腾的茶水,推至对坐上。
“请坐。”
熊茂落座在温季礼对面,只一眼,他就能看出这人必是权贵阶层。因为他这种穷苦人家出生的人,对权力贵气的嗅觉向来很敏锐。那东西就像一座大山,牢牢实实地压在普通人的头顶上,穷尽一生也难以翻越。
熊茂收回探视的目光,道:“阁下是何人?我军过江那日,是阁下在河岸设伏?”
“是。”
熊茂微微皱眉,摸上了腰间武器。
温季礼的手边放着一架桐木制的琴,他侧首,戴着翠玉扳指的手指落于其上,拨出一个清亮的音。
“我若是都统,就不会在敌方势力未明之前,做出如此挑衅的举动。”
伴随着话音,离营地不远的山间树林中,树叶无风而动,颤颤翻飞,声势浩大。熊茂撩开窗帘看了一眼,心道这人果然是派了人埋伏的,否则以百来骑兵闯万人军营,实在是过于自信。
熊茂吃不准温季礼到底是藏了多少人,放下车帘之际,摸着武器的手便也落下了。
温季礼这才回过头来正视他,道:“现在,熊都统愿意一谈了吗?”
“你如何知晓我名姓?”
“今日李公子在营中所为之事,在下略有耳闻。”
熊茂眸中闪过惊愕之色,又夹杂着丝丝怒意:“你在我军营里安插细作?”
温季礼没有正面回答,语气虽是平和,但却完全占据着双方谈话的主导,不容对方置喙:“这军中两万将士,皆是李氏所养的私兵。但李家这少主无心生意场外的事,今日他的怒火自何而起,想必熊都统心中有数。”
熊茂冷笑:“阁下是想挑拨我们和魏刺史的关系?”
“实情如何,都统自有分辨。我来,只为告知一件事。”
“何事?”熊茂的眼神警惕精明。
温季礼沉着看着他,道:“尔等剿匪不力,致使李文彧险些葬身匪寨,李氏如今满腔怒火,这两万人,李氏欲弃。”
“不可能!”熊茂顿时一惊,随即驳斥道:“如今天下正乱,李家若不养兵,谁护他们安危!他们早成那些叛军口中的鱼肉了!”
“那李氏如今年年军费上百万之数,也未见尔等解他燃眉之急。”
熊茂骤然无言以对。
实情就是温季礼说的这样。
土匪搅扰广信的时候,他们抓不到土匪。李文彧差点死了,他们也没有任何动作。这么一想下来,李家不打算养这两万的“废物”了,也是合情合理。
一念至此,熊茂的脸都白了。军中无粮,那会是如何的惨状?
温季礼观察着熊茂神色,知他已有动摇,继续说道:“再者,朝廷出兵,必在广信或漳州交战,一旦开战,若有不慎,就会暴露出李氏养私兵之事。李家纵使能在朝廷里瞒天过海,但此回来的,是皇帝的小舅,只怕不由得李家颠倒是非。熊都统可猜得到李氏欲如何处置你们这两万私兵吗?”
熊茂完全不敢想,脸色愈发白惨地望着温季礼。
“为绝后患,燕丞要平的叛军,尔等也在其中。”
熊茂震惊少顷,大怒拂了案上未喝的茶盏。茶盏落地,脆响而裂,外头的黑甲兵应声而动,团团围住马车。军营前蓄势待发的何晟和邓子睿也以为是熊茂发出的信号,扬起手示意身后千计士兵。
“列阵!”
尘土飞扬,两方对垒,冲突一触即发。邓子睿高声喊着熊茂,却久不闻熊茂回应。这般剑拔弩张的氛围下,熊茂只死死盯着温季礼。温季礼照旧不动声色,古井无波地迎着对方的视线。
好一会儿。
熊茂道:“你属何方势力。”
“邕州,宋阀。”
“哦?李氏和宋阀将是姻亲关系,你也算是忠于李氏?既如此,为何要特意告知我这个消息?”
“错了。我主,乃宋阀之主,与李氏无关。”温季礼强调了一遍,方接着道:“我主并不赞成李氏摒弃两万将士,但李氏非我主能够左右。不日李氏将彻底切断军中粮草和军饷,两万人无粮,必将生乱。我主不愿阁下及众将士受苦,将在漳州城内设下暗点。”
温季礼从袖口取出一面令牌,放在桌案上,推向熊茂:“以此令牌,可领粮草和军饷。但我宋阀如今粮草亦有限,只能尽力周转。”
邓子睿还在外面高喊:“大哥!你回我一声!战吗?!”
熊茂拿起令牌看了看,见那令牌后写着“米记粮铺”的字样,末了,他掀开车帘朝外吼了一句:“都别动,给我杵那儿!”
外间消停了,熊茂又沉思半刻,收起了令牌,起身便要下车:“若阁下所言属实,宋阀的恩情,我来日必报!但若话中有假,这挑拨离间之计,我熊茂也必将以牙还牙。告辞!”
话罢,熊茂下车离去。温季礼拨动琴弦,黑甲即刻收兵撤离。
熊茂强撑着身形走回邓子睿等人面前时,一度伤痛难忍,差些扑倒在地。何晟忍痛拉住熊茂的手,邓子睿也咬着牙上前搀扶。
“大哥,那个人是什么来头?他和你说什么了?”
熊茂忍痛忍得两眼发红,似血光欲现,只道:“漳州……要乱了,我们三人都要做好准备。”
夜幕低垂,战船泊在岸边。船上插满照明的火把,映得江上波光粼粼。魏江和宋乐珩、李文彧一同下了船。李文彧被宋乐珩拖着游船赏景大半日,早就被船头风吹得手脚发凉。他裹紧大氅几步就登上侯在岸边的马车,宋乐珩倒是不着急,和魏江慢悠悠地走在后头。
魏江冷笑道:“李公子是金贵人儿,你硬拉着他游船,只怕是将人冻坏了。你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做此等无用功吧。”
“这话说的,怎么叫无用功。我也不是拉磨的驴,成天忙里忙外的,那总得费点时间花点心思,试图修复一下和魏刺史旧年的交情不是?”
“说笑了,你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我和你之间,谈不上什么交情。”
宋乐珩正要接话,李文彧从马车车窗上探出个脑袋,不满地喊道:“什么情?你们俩在谈情?宋乐珩,我还没死呢!”
宋乐珩:“……”
魏江:“……”
魏江忙陪笑道:“没有的事,李公子听差了。宋阀主和李氏即将结成姻亲,便是给我再大的胆,我也不敢心生觊觎。我与宋阀主只是闲谈罢了。”
“哼,你最好是!”李文彧瞪魏江一眼,遂冲着宋乐珩招手道:“你快些上车呀,我要冷死了!我要回家!我要烤火!”
宋乐珩面露无奈。
魏江皮笑肉不笑道:“那宋阀主快去吧?明日魏某便要领兵回漳州,此一去,就不来参加宋阀主和李公子的婚宴了。下回……”话音一顿,魏江笑了一声:“也不知与宋阀主有没有下回的相见了。”
“是啊。”宋乐珩从善如流的应了话,稍微凑近魏江耳畔,道:“魏刺史迎燕丞进漳州前,可要多多考虑自己的立场。李氏与我已是姻亲关系,左右逃不过叛贼的罪名了。那你替李氏养私兵,啧,我要是一口咬定魏刺史和我是同谋,那魏刺史可要费许多口舌去解释了。”
宋乐珩后退半步,含笑睨着魏江脸上略显僵硬的神情,转身上了马车去。
马车驶进昏沉的夜色里,魏江的眸光也变得越来越晦暗,及至化作一滩浓稠的墨。
“你刚刚又和魏江说什么了?你还离他那么近!你就不怕他身上的老男人味儿熏着你?”李文彧双手抱臂,一边说着话,一边牙关咬得直打哆嗦。
宋乐珩揉着眉心,苦恼道:“李文彧,你格局打开一点,不要老着眼这些小事儿。”
“什么叫小事!”李文彧嚷道:“你离魏江都那么近,却坐得离我那么远,这还叫小事!我冷!你过来抱我一下!”
宋乐珩:“?”
宋乐珩还是头一回见着一个男人喊冷求抱喊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她也不想废话,把头一转,干脆道:“不抱。”
下一刻,李文彧就主动坐到了她的身旁,搂住她的手,以大鸟依人之姿又娇又弱地埋进了她的怀里,头还蹭着她的肩膀:“你不抱,那我抱!”
“你……”
宋乐珩想推开他,李文彧赶紧将人搂得更紧了些:“不准推!我今天全都听了你的,你让我取取暖怎么了!”
他说得……居然好有道理。
宋乐珩寻思着今日都把李文彧坑成这样了,并且后面还得接着坑他,多少感到点良心不安,索性由着李文彧一路挽着自个儿的手回了李府。
等车夫停下车,宋乐珩垂眸瞥了眼已经睡着的李文彧,小心翼翼地抽回了手,让车夫去府内叫人,把李文彧背回金桂苑。趁着这会儿,她便悄然开溜。
独自绕过了街道转角,宋乐珩就见温季礼站在马车前等着她。她加快脚步走过去,拉住温季礼的手,冲他一笑。
“熊茂那边,可还顺利?”
“嗯。”温季礼点点头,牵着宋乐珩上车:“眼下,就待李氏断粮了。”
后续的两日,广信城里关于那场烟花的传言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诡异,有人说是天降吉兆,岭南有天子龙气的;也有说是白莲覆灭,真神动怒,要降灾于岭南的。总之,这些话传的是沸沸扬扬,无人不晓。
而就在这两日内,李府也发生了一桩怪事,李文彧自打那晚回府后,便一直昏睡,没有醒来的迹象。
第100章 阴谋诡计
李府上下一时间鸡飞狗跳,李夫人和李老爷几乎把城里的大夫都请去给李文彧看诊。可来来去去十数人,连乡间的赤脚大夫李家都请了,却始终无法唤醒李文彧。李夫人和李老爷急得整日掉眼泪,让意外得知了实情的裴氏父子羞愧难当,恨不得扭头就搬出李府。毕竟——
李文彧能睡这么死,就是因为宋乐珩特意找沈凤仙拿了一副烈性迷药,趁着她送李文彧回府那晚,放在水中给李文彧喝了……
宋乐珩脸皮厚,演起戏来毫无压力,还特意去亲切慰问了一下李夫人和李老爷。眼看李家人都快被吓得没魂儿了,至第三日,宋乐珩安排的“老神仙”总算是登场了。
这位“老神仙”名叫杨砚舟。此人早些年本也是个靠玄学混吃骗喝,到处坑人钱财的神棍。结果有一回不慎坑到了朝廷四卫之一的翊卫手上。那翊卫的督主年纪比宋乐珩大了两轮,彼时儿子重病在床,杨砚舟往人面前一说他能消灾驱邪,永保长生,这位走投无路的老督主果断就信了。
诚然,灾没消成,人最后还是给病死了。
杨砚舟顺手给人家做法事连带着牵了个冥婚,末了还想收人家银子,那翊卫的老督主都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要将杨砚舟做成纸皮人,让他去给自己的儿子守灵。
杨砚舟心里想着自己死定了,可偏生他命不该绝。那会儿宋乐珩和翊卫斗得正是厉害,在赵顺那老太监的示意下,她借着冥婚之事捅了翊卫老督主的窝,顺手就捞出了杨砚舟。左右杨砚舟犯的也不是十恶不赦的罪,顶多就是喂病号吃了几口符水,宋乐珩为了不让翊卫老督主接着追杀他,索性把人安插进了太史局,负责皇帝祭祀祈福占卜算运等等事宜。
杨砚舟那会儿才表现出自己是有真本事的。他进了太史局后,念着宋乐珩的救命之恩,明里暗里都在为宋乐珩效力。也正是有他天天在皇帝耳边吹嘘宋乐珩的命格有益大盛国祚,宋乐珩的升迁之路方才会那般的顺利。
后来宋乐珩带着枭卫众人直接从怀山改道回岭南造反,杨砚舟一得到消息,屁颠屁颠就收拾了包袱跑来岭南,赶巧就在三日之前,同宋乐珩汇合了。宋乐珩都不用仔细说出自己的盘算,杨砚舟就知道她那些小九九。等到宋乐珩下了令,他当即便穿了件仙气飘飘的白衣,还贴了两片白胡子,佯装成老道就上李家去了。
李夫人和李老爷都是走投无路,不管能不能医治李文彧他们都会好生接待一番。这杨砚舟忽悠了二人不少银两,然后高深莫测地告知二人,李文彧是中了邪。不过,他正好能驱邪保长生。
李夫人和李老爷本是将信将疑,不想杨砚舟一通做法,李文彧果然醒了。这一下,李家把杨砚舟奉为上宾,设豪宴款待。就在席宴之上,杨砚舟再掐指一算,说李文彧还有场生死劫,三年内都不宜成亲,一旦有成亲之意,劫必应命,到时候,神佛难救。
李府众人一听这说法,本就是迷信的一家子,立刻为了李文彧的性命着想,扯掉了府上已经开始布置的囍字红纱,李老爷和李夫人还带着重礼去找裴氏父子商讨推迟婚宴的事。到了半夜,李文彧又去抱着裴老爷子和裴温哭了个通宵,直到父子俩发毒誓说了绝不怪他,还答应三年后一定成全他和宋乐珩,李文彧这才作罢。
到第四日。
李文彧找到宋乐珩一顿撒娇赔罪,宋乐珩说什么他都听。宋乐珩让他断了漳州两万人的粮草,用这些粮草替她养邕州的兵时,李文彧虽然害怕极了会被他大伯劈头盖脸地骂,却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同时,他内心里还有一万个不安,总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宋乐珩,许了成婚又作了反悔。
杨砚舟在客栈里关着门,把这些事讲给劫完粮草回到广信的吴柒众人听时,各个枭使的表情,那堪称是震惊里透着不可置信,不可置信里透着一言难尽。
与此同时,宋乐珩耳边的系统音也在进行温馨提示。
叮。
【恭喜玩家获得称号“爱情骗子”,达成成就“负心人你骗得文彧好惨啊”,奖励记事簿一份】
道具说明:小小记事簿,将自动记录玩家欺骗李文彧的每一次过程,直到被李文彧发现。
宋乐珩:“?”
这玩意儿谁想要啊!
宋乐珩正没好气地关掉系统提示,张卓曦听完杨砚舟的讲述,已经忍不住拍起手来,瞧着坐在桌边喝茶的温季礼和宋乐珩,感叹道:“损啊,实在是太损了!别人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李文彧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要折粮草。主公,你这阴谋虽然看起来很卑鄙,实际上也没什么道德
底线啊!”
众人疯笑成一团。
吴柒踹了一脚张卓曦:“滚滚滚,你单说她干什么,这种损招儿,难不成就没某些人的份儿?他肯定也是出了主意的!”
某些人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摇头失笑道:“吴使君说得对,此事……我确实是主公的同谋。”
“所以该骂也是你俩一起挨着!等李文彧回过神来,他得当个窜天猴,把你俩一块儿给炸个天翻地覆!”
“哎呀,不至于不至于。”宋乐珩笑道:“李文彧是属于老了会买假药的那一类,没人告诉他这里面的道道,他可能下辈子都想不明白。”
一阵沉默。然后,屋子里爆发出了更大的笑声。
“老了会买假药……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得把李文彧记在名单上,等他老了我专给他卖假药,那我发家致富指日可待啊!”马怀恩乐道。
“原来只有主公一个人,我都觉得惹上主公是件麻烦事,现在加个温军师,你俩这可真是小母牛拿大顶,牛逼冲天了!”蒋律拍着腿笑。
吴柒冲过去就和他打闹起来:“你说些什么狗屁浑话!别在姑娘家面前说这些!仔细我嘴给你划了!”
一时间,屋里满是欢声笑语。
待得众人笑完停下来,宋乐珩才清了清嗓子,道:“等广信稳定,此事我会亲自给李文彧说明。他若真是介意,到时这两万的兵权,我还给他们李氏。不过,眼下这些人,必须得为我们所用。柒叔,江渝。”
大伙儿都晓得宋乐珩要分任务,即刻严肃起来。
吴柒道:“让我做什么?”
“李氏的粮草已经准备妥当了,明日你和江渝带上惊门所有人,佯装成百姓,分批将粮草运往对岸漳州。我和温军师买下了一间米行,暂时作为我们在漳州的据点。熊茂那儿,我给了他一面刻有米行名字的令牌,你们见着令牌,便给他粮食和军饷。一次别给多,掐着点,就说宋阀粮草实在有限,这些都是挤出来的。”
“好。”吴柒慎重应下。
温季礼又叮嘱道:“切记莫要暴露了身份。吴使君宜和江渝扮作父女,你们是米行的掌柜和千金。”
“知道了。”吴柒点点头。
江渝的嘴里还包着点心,两眼圆睁着,乖巧颔首。
宋乐珩继续安排道:“杨砚舟,你也跟着去,你才在李府出入,要是呆在广信被李家的人认出来,那就麻烦了。”
“哦。”杨砚舟也应了话。
“其余人,都暂时在广信待命。”
“是!”
正月初七,萧晋也带着人马回来了。他们赶在燕丞走云中道之前,顺利砍断索桥。彼时,燕丞后方军粮被吴柒等人烧毁,军中粮草无法维系到大部队抵达漳州,沿途亦没有补给。按寻常人领兵之策,必会回转延平,等待粮草补齐之后,再继续往前行军。可燕丞不按常理行事,他直接命先锋去探查阴平古道,得知阴平古道上有几个食人部落,当天就下令大部队全部走阴平。
萧晋向宋乐珩和温季礼回报此事时,一提到燕丞就是满脸复杂。北辽人向来以悍勇出名,难得见个中原人比他们还要悍还要勇还要疯,萧晋一时半会儿都有些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宋乐珩当时正和温季礼一起吃晚膳,听萧晋说到这,筷子为之一停,抽搐着嘴角看萧晋:“他不至于吧……”
温季礼也放下筷子,似乎瞬间就没了胃口:“这燕丞……确实如你所言,是有点像……”
“疯狗小将军?”
“嗯。或许,他也更像狼。”温季礼答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开口。
宋乐珩定了定心神,看着还一脸迷离的萧晋,道:“你们是亲眼见着他……他……”
宋乐珩都有些说不出口。
萧晋意会地点了头:“我是带人尾随他进的是阴平古道,亲眼看见他布了陷阱抓的,跟抓猎物似的。这沿途一共是四个部落,他走完一趟一个部落都没剩下。”
宋乐珩:“……”
“不过,那边的沼泽毒虫也确实多,燕丞的人马折损了不少。他从阴平古道出来时,我目测损失了有五六千人。”
宋乐珩和温季礼凝重的互看一眼。宋乐珩道:“少了。”
温季礼也严肃道:“此人对战事的机敏和灵活,远超估量。此次漳州布局,只怕不一定能竟全功。”
“那就……一局接上一局,总有根骨头,这小疯狗能叼得住吧。”
到得正月十五,因着李氏久久未送粮草过江,魏江已经写了十封信来催促。不止写给李文彧,还写给了李老爷和李夫人,但好在都被李文彧拦截下来了。李文彧生怕魏江的信写到他大伯那儿去,急得在家里直打转,一早便派人去请宋乐珩过府商量。没成想,他等了宋乐珩整整一日,到得入暮时分,敲门声才响起来。
李文彧一开门,气得冲着宋乐珩就是一顿连珠炮:“这都什么时辰了!我清早派人去找你,让你来我家中,你倒好,让我等这么久!你没看到花儿都谢了!太阳都下山了!我准备的熏香都灭了!参汤也倒了!你怎么不等我成望妻石了,你再来找我!”
宋乐珩抹了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口水,道:“你说话就说话,别喷唾沫星子。”
李文彧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有些不敢相信道:“我……我刚喷唾沫了?喷你脸上了?”
宋乐珩忍俊不禁。
李文彧反应过来被捉弄,又咋咋唬唬地骂:“你简直……简直太过分了!我现在很生气!我要气死了!”
宋乐珩没搭理他,绕过李文彧身边进了屋,见着桌面上正放着魏江写来的信。她拆开信粗略浏览着,李文彧就冲过来在她耳边道:“宋乐珩,你都不哄哄我吗?”
“你想我怎么哄你?”
“你就……你就搬到我家里来,别住客栈了,好不好嘛。”
“不好。”宋乐珩换了一封信继续看。
这一封是魏江最新写来的,上面道明李氏如果再不派发粮草和军饷,漳州士兵恐生异心,到时漳州必乱。魏江大抵也是回味过来是宋乐珩在从中作梗,生怕这些信起不了作用,还说明要给洛城的李保乾去一封,告知李保乾李文彧的所作所为。
李文彧一开始就是被魏江这说辞给吓到了,想着问宋乐珩该怎么办,可一见到宋乐珩,正事又顺理成章被他抛在了脑后,他只一个劲儿道:“为什么不好嘛!你外爷和舅舅都住我家,你怎么就不能住。那客栈里……”
他想说温季礼,私心却又不愿提及,便气哼哼地拿鼻子喷着气儿,道:“客栈又脏又差,什么人都能住的。万一有那么一两个,脑子里尽是勾栏做派,夜里爬你床,勾着你怎么办?到时候我上哪儿哭去?!你住进我家,我能护着你呀。”
宋乐珩:“……”
宋乐珩扬高眉梢问:“你能……护着我?”
李文彧一看她这表情,顿感自尊受创,更气了:“我怎么不能护你!你这什么表情嘛!再说了,你让我停掉漳州的粮草,我停了!你让我把粮草给你,我也给了!现在魏江还威胁我,要告到我大伯跟前去,我冒这么大风险都是为了你!你居然还这么疏远我!”吼完一通,他又双手拉住宋乐珩的衣袖,脑袋搁宋乐珩的肩膀上蹭来蹭去:“你就搬到我家,好不好嘛。”
宋乐珩抬手把他的脑袋推远,道:“李文彧,你我虽有婚约,但并未真正成亲。既未成亲,便当保持清白,我是个很正直且传统的人。”
李文彧:“……”
“那你和温季礼还……”
宋乐珩当机立断岔开话题:“但你做的这些,我很感激。”
她难得正式地望着李文彧的眼睛。那双桃花眼似烟霞,似云霓,似倒映着人心的镜湖。两人就这么对视了须臾,李文彧的脸上竟是掠过一丝羞怯。
“你突然这么郑重干什么,看得人心里都乱了。嘴上说着感激,又不见你有什么行动。”
“我在一日,便会护你、护李府一日,不会让你所为之事,付诸流水的。至于你大伯那边,纵使没有魏江的书信,岭南
的情况也瞒不住他。无论他作何反应,我与你一起承担便是。”
“真的?”李文彧眼里闪着光。
他理解的宋乐珩这句话,自然和宋乐珩所表达的意思差了千里。宋乐珩想的是以主臣身份一起承担,他则想的是以夫妻身份……
一想到宋乐珩会以他发妻的身份面对他大伯,他心里都快乐开花了,方才那点闷气也早跟着烟消云散。他傲娇地哼了一声,道:“那你今日让我等这么久,我就不同你计较了。不过魏江信里说,我要是再不发粮草,那两万人没得吃,疯起来没人管得住,他们会不会打过江来啊?”
“不会。”宋乐珩笃定道:“明日我便启程去漳州处理此事,不会让这两万人成为李氏威胁的。但,我要向你借一人。”
“谁?”
“李氏往日里负责给漳州运粮之人。”